第 6 章
聞之不知道尤歲沢還會不會來,他一直看着窗外的雨幕,但門口每響起一道腳步聲,他總會佯裝平靜地將視線投過去,期待進來的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
可都不是。
進進出出的有護士和醫生,還有旁邊病床病人的家屬,就是沒有他想見的人。
護士幫他掛上了新的鹽水,有些惋惜地說道:「多好看的手啊,可惜要留疤了。」
這麼深的傷口,想不留疤都難。
聞之扯了下嘴角沒說話,他想,前面尤歲沢走的時候,應該要留個聯繫方式的。
可他沒想到只是扔個垃圾,尤歲沢也隨後離開沒再回來。
一如當年。
他記得那天,他在母親房門口跪了一天,腿都麻了,希望她放自己出去,希望她能借自己十萬塊錢,他得為雲姨遷墓。
他不能讓雲姨和那眾多亡魂一樣,孤零零地裝在牆上,死後都沒有一個像樣的敞亮的家。
在他跪了一天後,母親依然沒有鬆口,直到他……
母親最終妥協了,只是說放他出去可以,但要錢不行,且從今往後他得聽話。
聞之得按照她的要求活着,去考中影,去複製一遍她年輕時候的路線,活在無數鏡頭之下,享受着徒有虛表的榮光。
聞之拖着麻木刺痛的膝蓋終於見到了尤歲沢,他想說「對不起」,想抱抱這個剛失去母親的少年,可最後卻只說了一句:「你打我吧。」
尤歲沢沒有對他動手,甚至還稱得上溫柔地摸了下他的臉頰,嘴裏卻說着殘酷無比的話:「小之,向前看吧,別回頭了。希望你以後都好,能站上舞台中央。」
聞之回到學校,才發現尤歲沢已經轉學了,他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繫,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那一別,便是七年。
太痛苦了,人生無望。
期間他無數次想過,沢哥,我把這條命還給你,你回來看我一眼好不好?
因為自己的過錯害死了最親近的一位長輩,又因為這位長輩的死和自己心愛的少年分道揚鑣,音訊全無。
可聞之什麼都不敢做,他這條命是雲姨拿命換回來的。
他只能按照母親的安排,按照尤歲沢最後說的一樣,努力地爬上了娛樂圈的金字塔,站在高處被萬人仰視。
可高處太冷了……
圈子裏的污垢,人心的骯髒無一不讓他寸步難行。
他每天都活在警醒之中,防著身邊的人出賣自己,防著要毀了他的人,甚至要防著一些私生粉。
他麻木地在鏡頭前笑着,但卻一刻不敢鬆懈,他不能被擠下金字塔。
他得光芒萬丈,得活得讓所有人知道。
這樣才能讓『他』看到,我如你所希望地那樣活着,我沒有辜負雲姨的犧牲。
只有這樣,聞之才能安慰自己,他和沢哥並沒有全然失去聯繫,只有尤歲沢願意,抬頭就能看到他,隨時都可以找到他。
只有這樣他才能抱有一絲期望,期待有一天尤歲沢能站在他面前,告訴他:「小之,我原諒你了。」
七年過去,尤歲沢終於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可他似乎又要弄丟他了。
藥水瓶已經見底,聞之看了眼窗外,雨還在繼續,夜幕早已來臨。
他按下呼叫鈴,便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睡會吧……夢裏什麼都有。
門口的腳步聲響起時,聞之很快就從淺淡的睡眠中驚醒,他以為是護士:「水已經吊完了。」
半天沒有得到迴音,聞之心口顫了一下,睜開雙眼看向床邊站着的人。
是他想見的人。
聞之嗓子有些干啞:「你……怎麼回來了?」
尤歲沢幫他倒了杯水:「我不該回來?」
「我以為……」
我以為你走了,以為你和當年一樣不告而別……
當初雲姨因他出事,如今尤傑被綁也是因為他的連累吧。
聞之沒再說下去,而是換了一個話題:「外面雨這麼大,有淋到嗎?」
尤歲沢看着他喝了一口水:「我開車的。」
「啊……你買車了,」聞之彎了下眼角:「我都還沒有駕照呢。」
「怎麼沒考?」
尤歲沢剛問出口就沉默了。
七年前出事的時候,他們臨近高考,兩人本約著暑假一起去把駕照考出來,然後湊錢買一輛屬於他們自己的車。
那時的他們並沒有在一起,卻不約而同地將對方規劃進自己的未來里。
沉默后,聞之猶豫問道:「你現在住在本市嗎?」
「嗯。」尤歲沢拉開椅子坐下:「離這裏很近。」
聞之有些驚訝,他現在住的公寓也就在旁邊。
他如實說了出來:「真巧啊……」
尤歲沢的手輕輕搭在膝蓋上:「我就在這家醫院就職,已經一年了。」
聞之這下是確確實實地愣住了,沒想到這一年他們隔得這麼近,他突然有些懊悔自己這一年裏為什麼足不出戶,為什麼不生個病出個什麼意外然後進入醫院……
也許這樣,他早早就可以再見到尤歲沢。
見他發愣,尤歲沢主動開口:「你後面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
聞之是真的不知道,通過前面的直播,他吸毒的情況不攻自破,回到娛樂圈他自可以利用粉絲們同情愧疚的心理更上一層樓。
加上他為救尤傑往自己腕上劃下的那幾刀,吸引了不少新粉絲的好感。
可他還是迷茫,他覺得有些累了,他只想站在一個能看得到尤歲沢的角落裏,安安靜靜地看着對方的生活就好。
「秋昭說讓我去他姐的公司。」聞之指尖擰在床單上:「你有什麼建議嗎?」
尤歲沢微微蹙眉,定定地看着他。
聞之對視半晌還是率先移開了目光,尤歲沢曲起食指和中指,在大腿上輕輕點着:「你現在也不用急着想這些,可以等出院后再說。」
聞之回了一個字:「好。」
「這兩天盡量不要過度活動手腕,不要碰水,辛辣刺激的食物都不要吃。」
「好。」
「我明天會給你請個看護,到時候你行動也方便些。」
聞之抿唇:「看護就不用了吧,我會注意的。」
「……好。」尤歲沢沒強求。
尤歲沢沒待多久,便起身準備離開,但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手機給我。」
聞之掏出手機解鎖遞給尤歲沢。
尤歲沢翻了一下:「你的微信呢?」
聞之頓了頓:「卸載了。」
尤歲沢看着手上堪稱簡潔的手機屏幕,微信,QQ,微博,全部都沒有,只有手機自帶着幾個應用,郵箱、電話和信息。
聞之指尖收緊,有些緊張,不過尤歲沢只是用他的手機給自己手機打了個電話,便把手機還給了他。
「我明天後面都要上班,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發信息也可以,我看到了會過來。」
聞之點頭:「好。」
走之前,尤歲沢幫聞之掖了下被角:「好好休息,晚安。」
聞之捏住那塊被尤歲沢觸碰過的被角,啞聲道:「晚安。」
病房裏安靜下來,只剩下一簾之隔下另一個病人粗重的呼嚕聲。
聞之打開手機,通話記錄只有兩條,前一條是先前秋昭給他留下的。
他沒管秋昭的那條,而是點開尤歲沢號碼的編輯,在備註上猶豫了好久,還是打下了「尤醫生」三個字。
不管他們過去有多親密無間,如今他對尤歲沢來說也只是一個救了自己弟弟的人,比陌生人要熟悉一點而已。
還是不要稱呼得太親密吧,如果被他看到,會不高興吧。
病房的燈被關上了,外面的雨聲小了些,聞之就在這稀拉的雨聲中,一遍遍地默著那串號碼。
他得記住。
這樣就算哪天手機丟了,他也不至於再次和尤歲沢失去聯繫。
他本以為今晚會比往常更難以入睡,卻沒想到那串號碼像是會催眠一樣,等他倒背如流,意識也漸漸下沉。
聞之難得做了一個好夢。
那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雲姨出事前的一周。
聞之帶着不為人知的少年心思,不聽勸地喝了很多酒,秋昭送女朋友回去了,他便交給了尤歲沢。
那段時間他經常借住在尤歲沢家裏,兩人回去的路上,經過老樹時,他停了下來,死活要爬上去。
尤歲沢拉着他不許他爬,聞之便抱着一手根本環不過來的樹榦:「你親我一下,親我一下我就不爬了。」
尤歲沢當然不會依他,直接抱住他的腰準備拖走。
沒想到聞之反手就把尤歲沢推倒在粗壯的樹榦上,強吻過去。
那是他們的初吻。
柔軟的嘴唇緊緊貼著對方,聞之怕他反抗,用雙手壓着他的肩,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在尤歲沢唇間掃蕩。
尤歲沢沒有回應,卻也沒有掙扎。
聞之便以為尤歲沢和他是抱有一樣的心思的,他滿心歡喜。
他以為自己就要如願以償,和自己心上的少年走到一起,卻沒想到幾天後就發生了那些事。
雲姨死了。
尤歲沢不辭而別。
他再也無法知道,當初的少年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看自己就會心生歡喜,看到自己就想把他擁入懷抱。
而如今再相見,聞之不敢問,也已然失去了當初的勇氣,他封口縫心,再不敢露出一絲端倪。
他怎麼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