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四章 和解

第六百四十四章 和解

從古至今,無論當權者如何試圖給「皇權」粉飾上一抹神聖的色采,卻從來無法阻擋他人對這權力的覬覦。

倘若國家開始傾頹,秩序開始崩塌,那一場場針對權力的政變便會一次又一次上演。古往今來,多少皇宮王座在刀光劍影下換了主人。

那麼,若是在古代的皇宮,一場成功政變的第一步是什麼?

是先挾持文武百官,還是和宮中禁衛暗通款曲?

都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實操戰績證明,想要政變成功,第一步需要拿下的是皇宮的「武庫」。

對,就是存放兵器的倉庫。

持械和空手的力量差距是如此巨大,就算政變者能煽動的人數是拱衛被政變的皇帝的護衛的幾倍乃至十幾倍,沒有武器,赤手空拳的政變者只會做鳥獸散。

至於讓政變者自備武器?也不可能。自備的武器想要不引起警覺,數量一定不能多,種類更是只能局限於一些短刀短棒。

短刀短棒,如此簡陋的東西,又怎麼去面對皇宮護衛的刀槍劍戟?

唯有先控制武庫,至少先控制與皇帝手上等價的暴力,後手的各種權謀才有了實施的底氣和意義。

所謂「權力」只存在於皇帝的十步之外。

大多數皇帝都是普通人,只有保持距離才能營造出那神聖和神秘,去命令位於十步之外的人,通過他們,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到千里之外。

那所謂宮廷政變,大概就是將暴力送到皇帝自顧不暇的十步之內,用暴力撕下其神聖的外衣,將他剝成白白凈凈的普通人而已。

然而。

如果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暴力,其本身的實力就能直接橫壓一切覬覦,甚至反駁的聲音呢?

那這種政權大概會穩定無比,沒有一絲波瀾和震蕩,一直延續,千年萬年,直到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挑戰者,或者皇帝本人玩膩。

左吳距離「玩膩」還很遠,他還有那麼多事想做。同樣,今次作為挑戰者的黛拉畢竟年幼,離成熟也很遠。

所以。

這場在巨構頂端,針對左吳的「政變」被輕易平定。蟲人的聲勢雖宛如雷霆,卻沒有一個能近得了左吳的身,更無法阻擋左吳接近黛拉的腳步。

左吳甚至能在蟲人們的呼嘯中漫步,信手撥開他們狠狠啃向自己的嘴,推離他們拱來砸來的鰲肢與甲殼。

然後。

手往前伸,輕易侵入蟲人們保衛最森嚴的地方。刀鋒般的蟲羽攪動,對左吳卻更像羽毛在輕撫。

他就這樣把沒來得及遠離的黛拉從蟲群的拱衛中輕輕拽了出來,又把蟲娘輕輕壓住。

要不是黛拉的眸子幾欲噴火,左吳還想擠出一絲笑容,把這次如此激烈,已經可以與叛亂划等號的衝突給輕描淡寫的解釋成父女間一次平平常常的玩鬧。

但不行,現在是幼稚且任性的皇帝要把賢明的公主押上刑場。

左吳低頭,為了防止黛拉逃跑,自己是用膝蓋頂住了她的后腰,又反綁住了她的三隻手,對剩下那隻的激烈抵抗不閃不避。

與黛拉肢體動作的激烈相反。

附在她身上的血肉耳機,像畏光的蠕蟲暴露於空氣,如此畏縮,避之不及。

左吳朝血肉耳機伸出了手。

黛拉用餘光看着一切。

終於。

在左吳抓住耳機尖端時,蟲娘終於面如死灰,放棄了一切抵抗,強忍了好久的淚水決堤,可說的話還是沒有絲毫變軟:

「……爸爸,你小時候抓過蟲子嗎?」

左吳抿嘴,此時他滿腦子都在想着將血肉耳機從黛拉身上剝下。這比想像中難上不少,一時竟然沒有成功。

聽到黛拉的提問,左吳手上動作沒停,只是哄孩子般隨口應付:「我不記得我小時候的事。」

黛拉抿嘴:「那爸爸也該有些常識,就是蟲子那麼笨,被抓住反抗時,一不小心,會把自己的翅膀、腳、甲殼,甚至頭給弄掉。然後步履蹣跚的跑向荒野,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左右還在應付:「很殘忍。」

又低頭,終於發現幾次三番,都無法將枝條狀的血肉耳機從黛拉身上剝下的原因,是它同黛拉間居然出現了層薄膜狀的黏連。

找到問題根源,現在需要想的是如何將薄膜切開。

而見到左吳壓根沒有集中注意力的黛拉凄然,又輕笑了下。

這笑堪稱易碎,令左吳如此熟悉,讓他心中一驚。下意識間,黛拉的笑顏和小灰昔日同自己決裂的模樣相互重疊。

左吳終於正色:「黛拉,你在說什麼掙扎?」

黛拉不答,臉上的笑忽然綳斷,只是用被左吳摁住的身體又是猛的掙扎了一下。

這掙扎的力道如此龐然,畢竟黛拉身體里有巨龍的基因,太多強韌的合金在日漸長大的她面前,都會像橡皮泥一樣輕易揉捏。

——據說,人類的大腦有保護機制,會限制肌肉的功率,防止肌肉出力太大而將人給拉傷,拉骨折。除非遇到空前絕後的危機,大腦才會臨時解開這限制。

對小小的蟲子也一樣,它們被捉住,開始掙扎時,其肌肉的出力會輕易超過身體的承載,從而讓肢體斷裂,斷腳斷頭。

對黛拉呢?

左吳的心一下懸起。

那抹綳斷了黛拉笑容的掙扎,宛如巨龍用尾巴在行星表面橫掃。

複雜的力學作用甚至讓左吳一時沒有將這抹掙扎對環境施加的影響吸收乾淨。

只見這高垂天際的巨構頂端幾欲傾覆,震動順着巨構的身體傳輸至地面,或許還在下方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透過震顫的噪音,左吳的心也懸到了最高點。是黛拉擺向一邊的脖頸,她的肌肉,她拼合成肌膚的甲殼,全都在這下引發地震的掙紮下傳出了激烈的哀鳴。

良久。

左吳終於發現這是一場虛驚。

黛拉的脖子連同那層拼合成肌膚的甲殼還在震顫,其上附着的龍鱗卻從未如此晶瑩。她的每片龍鱗都如同白雪,唯有鱗片尖端有一抹嬌嫩的鮮紅。

這模樣雖與以太龍的粗糲大不相同,可能力卻無比類似——都是強韌如斯,都能將鱗片所附着之物受到的一切傷害,悉數轉移到鱗片本身上。

當初,左吳為了搶奪以太象引擎而對上燎原的右姮王時,就因為右姮王的龍鱗鎧甲傷透腦筋。

好在此後,因緣際會下,左吳再也沒碰上穿着完整的龍鱗鎧甲的敵人了。唯有當初的難纏還宛如心理陰影一樣留存。

沒想到今次再見,卻是龍鱗的性質在黛拉的事上幫了自己一把。

於是此時。

左吳看着黛拉,終於是將后怕按下。而蟲娘也震驚於她身體的堅韌,半晌沒說出話。

一陣難以言說的沉默籠罩在父女周圍。

直到左吳的指尖忽然閃起一抹藍色的光亮。

——是藍激光。

面對黏連在血肉耳機和黛拉身體間的那層薄膜,左吳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將它直接切掉。

這種精細活左吳自知經驗不多,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最初的最初,那顆死寂星球上,自己切開斯特魯蟲人非法女王的肚子,替列維娜拿回尚未消化的一雙手腳的那次。

那次自己用的是藍激光。

這回最好也因循守舊,不要耍其他的花樣。左吳呼氣,泛光的指尖壓下,又對蟲娘輕聲說:「黛拉,別動。唉,你有龍鱗,就算我切歪了,應該也不會疼的。」

「……嗯,」黛拉悶悶,忽然問道:「我的前身,給我提供了蟲人基因的那位非法女王,她被爸爸你切開時,和我現在的表情像不像?」

這還真把左吳問住了。

左吳往後靠了靠,儘力將黛拉當下的模樣授予眼底,與從來不曾忘卻的記憶相比對,卻是越對比越心驚。

——當初一無所有,沒有記憶,沒有任何道德感的自己,能為了一己目的,將非法女王活活剖開。

卻還是在一點被掩飾成了癖好的愧疚下,保存下了非法女王的基因,最終在機緣巧合下創造出了黛拉。

而到了現在,黛拉已經長大。

自己呢?這麼多冒險,這麼多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抉擇。失去了記憶的自己何嘗不是在重新構建自己的人格,再度成長一次,構建道德和善惡的觀念?

只是關於成長,黛拉交出的答卷堪稱完美,左吳自己的卻不盡如人意。

這次又是一個證據。

為什麼失去記憶失去一切的自己,還能因為本能的愧疚而保存下非法女王的基因;

而如今再度成長了一遍,再度構建了是非善惡觀的自己,卻能一臉理所應當的,去用剖開非法女王身體的藍激光,去對着黛拉,自己的女兒,自己的至親?

為什麼對越是與自己親近的人,傷害起她們就越是理所應當?

左吳狠狠吸氣,藍激光懸在半空,猛地轉頭看了眼艾山山和姬稚。她們還在與護衛搏鬥,她們在盡一切力量想阻止自己的愚行。

傷痕與散亂在她倆身上浮現,卻是如此耀眼與奪目。

左吳不敢直視,只能低頭,看着幾乎是以行刑式被自己壓在膝蓋下的蟲娘,默念:

「我只是想救你們,就只是。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哈,哈哈。黛拉,難道所謂成長,就是學會人力有窮盡,力所不能及,我想讓一切都有個美好的結局,卻最終只能換來悲哀,做個註定兩敗俱傷的選擇題?」

黛拉愣了下,輕輕轉頭看着左吳,雖是餘光,卻仍舊認真無比,看了良久,終是噗嗤一笑:

「啊,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難道所謂成長,就是學會自私,學會人有高低貴賤,上下分別?』」

「就是我讓我的部族為我去死那次,我是他們的女王,我『請』他們為我去死。」

聞言。

左吳眨眨眼睛,臉上忽然也泛出一絲笑:「那現在呢,黛拉,這麼久了,你有沒有想出反駁你『難道』的答案?」

黛拉無比認真的想了想,臉上這抹曾經綳斷的笑好像帶了點釋然:「……沒有啊,抱歉。」

「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了,黛拉,」左吳也笑,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和黛拉冰釋前嫌:

「若我的成長終究是一出兩敗俱傷的選擇題,那在傷害你們的同時,我希望我傷得更多一些。」

黛拉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左吳指尖的藍激光在自己身上遊走。黏連了血肉耳機的薄膜終究不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亦沒有被龍鱗覆蓋,被切割得輕易。

那能聯繫以太龍的血肉耳機被切了下來。

黛拉動了動:「爸爸,你有信心讓說服以太龍,讓它把氣運交給你?耳機在我身上粘了這麼久,我一直在傾聽巨龍的聲音……它精神分裂的越來越嚴重了。」

左吳輕笑,把這肢節狀的血肉粘到了自己耳朵上:「我會和它商量的。但是,最後它會不會交出氣運,就不是取決於它答不答應了。」

就像用氣運衰變滅掉小灰的光明星海時,左吳也沒有徵求任何人的同意,就將彼世生靈的氣運奪進了自己的身體。

黛拉點了下頭。

左吳閉眼,傾聽了血肉耳機中來自以太龍的聲音片刻,輕笑:「有戲。」

「……嗯。」黛拉又是悶悶。

左吳虛握了下拳頭,開始對空氣自言自語:

「燃蘿,我接下來會打出一個響指。響指響起的時候,就讓這齣劇本結束,接着我就會開始氣運衰變的逆向運用,去拯救這方世界,好不好?」

一陣清風拂過,表明燃蘿的允諾。

左吳呼氣,將手臂緩緩抬起。

黛拉還趴在地上,她差點咬碎了自己的嘴唇,彷彿還有無數話語想說,可最後,千言萬語只凝結了最沉重的幾個音符:「再見,爸爸。」

左吳沒有回應。

黛拉蹙眉:「我說,再見,爸爸!」

左吳還是一言不發。

得不到的回應將蟲娘深深惹惱,她奮力轉頭,咬牙切齒:「爸爸,你是聾了還是……」

黛拉說不出話了。

因為左吳也咬着嘴唇,他知道此刻若是回應,那自己做出的一切決心都要化為烏有。

眷戀,不舍,遠處艾山山和姬稚的掙扎,尚且惶惑的小灰,自己的麾下,這方劇本中這麼多努力活着的人。

這麼多風景,隨便挑出一項,都能摧垮自己並不牢靠的決心。

……哈哈,所謂成長,果然是這方世界中一等一困難的事。

左吳又看了眼自己抬起的手,搭在一起的拇指與中指重逾千斤。

可最終彈出的那聲象徵劇本結束的響指卻又如此輕巧。

只聽得「啪嗒」一聲。

夢醒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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