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制龐涓孫蘇聯手破孫臏龐張合謀

第99章 制龐涓孫蘇聯手破孫臏龐張合謀

田忌倉促赴楚,並不想前往郢都,因為去郢都,就必須求見昭陽,而他與昭陽在泗下交過幾陣,在兩軍陣前更是講過不少過頭話,再加上龐涓的粉面之辱,這若求上門去,萬一昭陽有所奚落,豈不是自尋尷尬?幾經周轉,田忌徑到南陽,投奔景翠。

景翠之父景舍與田忌之父相善,景舍過世時,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馳楚憑弔,送來重禮,景翠不無感動,回以答禮,兩家後輩就這樣建立起聯繫,因都是武將,也就惺惺相惜了。

聽聞田忌來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趕到宛城,好生招待。由於田忌在齊位置頗高,景翠無法安排職銜,也不想去求昭陽,加之田忌不想在楚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遊玩,夜夜笙歌,偶爾研究兵法戰陣,日子過得倒是愜意。之後威王駕崩,景翠赴郢奔喪,田忌迷上烏金,拜師求藝,白天跑礦山和煉爐,夜間研究合金技術,計劃親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劍與一桿烏金長槍。

就在田忌在爐膛前幹得熱火朝天時,楚宮來人宣讀王旨,封田忌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戶,三個月之內赴任。

楚王即新繼位的楚國太子熊槐,史稱楚懷王。田忌研究過熊槐,認為他還算勤於朝務,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薦舉。

無功而受封地,田忌頗為感嘆,真切認定熊槐是個能君。想到自己一生從未與秦人交過鋒,上庸雖然偏遠,卻是抗秦前沿,田忌也還欣喜,遂在謝過恩后,收拾行囊,與幾個心腹從人並一個頗識道路的景翠門人於三日之後離開宛城,馳往上庸。

不消數日,三輛軺車趕到穰邑。穰邑原為鄧國地盤,楚文王時,鄧公為楚所滅,楚人在此封君設縣,建成重鎮。楚國封君極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絕大多數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

身居異鄉,田忌曉得如何保持低調,是以並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時那般興師動眾、招搖過市。馳入穰地,天色向晚,田忌驅馬入穰邑,並未聽從景翠門人的建議前往拜謁穰君和縣尹,見街邊一家小客棧還算乾淨,便停車棲居。

夜色漸深,田忌沐浴已畢,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數人求宿。來客顯然手頭不太寬裕,要求只住偏廳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飯也不吃,只求幾碗白水,拿出自做乾糧廊下啃食。廊下與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錢,顯得不太高興。

聽聲音,觀衣着,田忌斷出是幾個墨者,而對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讓從人交代店主安置幾個房間並一案飯菜,費用由他結算。

店主高興,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絕,匆匆吃過,其中一人求見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絕,也想結識這些墨者,遂穿衣正襟,備好茶點,將他請進客堂。

求見者不是別個,正是一路跟隨而至的屈將尊者。

屈將子報過名號,田忌先是驚愕,繼而長揖至地:「前輩大名如雷貫耳,只是田忌福薄,無緣得見,不意老天開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榮幸之至。」

「非老天開眼,而是老朽一路尋訪大人,跟蹤至此。」屈將子淡淡一笑,還禮。

「前輩一路尋訪?」田忌更是驚愕,「可為何事?」

「將軍請看此書!」屈將子從囊中摸出一書,呈給田忌。

是蘇秦手書。

田忌讀畢,眉頭凝起,半晌,望向屈將子,苦笑一聲:「蘇子要晚輩立馬趕回齊國,引兵救韓,這」

「將軍有何憂慮?」

「不瞞前輩,」田忌長嘆一聲,「在下做夢都想回齊,更不用說再戰龐涓了。只是,晚輩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齊,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將軍勿憂,」屈將子應道,「今日之齊已非昨日之齊,據老朽所知,齊王得知將軍出奔楚國,孫臏病故,再沒走出雪宮一步,一應朝事全部推給太子料理。太子曉得將軍委屈,有意為將軍洗刷冤情。再說,將軍身家皆在齊地,齊王並未因將軍出走而有絲毫加害。將軍蒙冤,若想洗刷清譽,只有回齊才是上策。老朽年邁,蘇大人若是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讓老朽白走這一趟的。」

「謝蘇子抬愛!」田忌望空拱手,面現難色,看向屈將子,「蘇子心意,晚輩不是不領,而是另有隱情。蘇子善於辭令,卻不知軍情。蘇子要晚輩回齊不難,難在晚輩再與龐涓開戰。黃池之戰,晚輩一直以為龐涓勝在僥倖,是以心中不服,備戰多年,圖謀復仇。直到桂陵一戰,晚輩才知深淺,每每思之,總不免心驚肉跳。不瞞前輩,莫說是齊國技擊難抵魏國武卒,單是晚輩,就與龐涓差距甚遠。桂陵之戰勝在軍師一人,實非晚輩之功。今軍師已故,在下」

「軍師未死。」屈將子淡淡一笑。

「什麼?」田忌大瞪兩眼,緊盯屈將子,「前輩不會是」

「孫臏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時當與蘇秦趕到臨淄了。」屈將子遂將孫臏如何詐死之事,約略講述一遍。

田忌驚喜交集,大是嘆服,有頃,拿出楚王命書、印璽,再現難色:「在下蒙景兄舉薦,楚王厚愛,剛剛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趕往任中。若是回齊,楚王、景兄這裏如何交代?」

「老朽已經查明,此番舉薦將軍的並非景翠,而是昭陽。」

「前輩如何曉得?」田忌驚問。

「將軍前腳離開,景翠門人後腳捎信回來。聽其所言,景翠並不想讓將軍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經遲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氣,半晌,問道:「昭陽為何薦舉在下?」

「因為他不想讓你回到齊國,與魏決戰。」

「他為何不想?」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這個漁人,昭陽想必不願拱手讓給將軍與齊人吧!」

田忌閉目沉思。

「田將軍,請聽老朽一句,」屈將子接道,「墨者愛講利字。將軍在齊立身立業,所利在齊,齊國乃是將軍根本,客居他鄉,終非久計。自將軍走後,齊三軍無人可治,孫臏雖可籌策,治軍一無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將軍若是不回,龐涓就無人可治了。」

「前輩之言,田忌敬從,只是」田忌略略一頓,「如果昭陽真的不想讓晚輩回齊戰魏,必有防備,也必過問此事,晚輩如何才能避開昭陽監管,安全離開楚境呢?」

「將軍勿慮。」屈將子應道,「離楚之計,蘇大人早已謀定,將軍請借只耳朵。」

田忌伸過頭來,屈將子附耳低言,如此這般,田忌連連點頭。

翌日晨起,三輛軺車並田忌從人繼續前往上庸,幾個墨者則別過店家,離店而去。

墨者隊伍里,其中一人換了田忌。

屈將子、田忌一行向北進發,過涅陽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國方城,繞過魯關,來到墨家大營,在此歇息數日,復入韓地,田忌並眾墨者扮作販賣陶瓷的定陶客商,夾在一行宋國商隊中,由韓入魏,經由大梁,在龐涓眼皮之下安然穿過,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實守候,一行人繼續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濟入齊,車輪滾滾,馳往臨淄。

三輛軺車則一路西行,又走旬日,就地蒸發。田忌的封印、楚王命書等,連同一封田忌親筆辭書,則被遺留在一家客棧里,被楚人發現后層層上報,緊急呈送昭府。

昭陽聞報,召來陳軫,將一應物品指給他道:「誠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齊了。唉,真叫個防不勝防啊!」

「走了也好,」陳軫顯得倒是輕鬆,「你我這下可以觀看一場曠世好戲嘍!」

「什麼好戲?」

「齊魏大戰呀!」陳軫一臉嚮往,「龐涓結張儀,大戰蘇秦結田忌。」略頓一下,不無遺憾地輕嘆一聲,「只可惜孫臏死了,要是他還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戰中原,絕對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孫臏活着,龐涓必敗,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國之恨了。」

「呵呵呵,」陳軫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經記不起了。倒是覺得,龐涓這人還是有才的,算個當世英雄。蘇秦對張儀,當是匹配,孫臏死了,田忌對龐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陽贊同,「請問先生,這出好戲行將上演,在下總不該只作壁上觀吧?」

「將軍若有興緻,可以從韓使所求,奏請伐魏,楚、韓、齊三國合力制服龐涓,一可永除禍害,二可撈些油水,免得這場逐鹿之戰中,楚國連湯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陽以為然,當即入宮,將田忌遺留之物並辭書呈奏懷王,告以陳軫之言,建議從韓之請,起義兵伐魏,雪陘山之仇。

懷王初立,正欲興兵樹威,當即准奏,命昭陽為主將,景翠為副將,靳尚為監軍,點方城、宛城之兵六萬,興師伐魏。

張儀接到秦王之信,說是陳軫只答應挽留田忌,並未答應逐走惠施,苦笑一聲,忖道:「陳軫這廝是個人物,還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個惠施,楚國必將坐大。熊槐再不濟,有此二人在側,必有大成。陳軫在楚多年,熟知楚國,何況有昭陽做靠山,動他須花力氣;但惠施尚無根基,我當想個法子,將惠施逐出楚國才是。」

張儀閉門謝客,苦思良久,想到一個主意,於次日凌晨奏請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則弔唁楚國先王,二則結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張儀所奏,命能言善辯的中大夫馮郝使楚。

馮郝將行,到相府辭別張儀,張儀吩咐他至楚后如此這般。

馮郝直驅郢都,經過方城、宛城時,沿途見到車來人往,兵馬在集結,糧草輜重在調動,一片出戰跡象。馮郝幾經打探,得知楚王已經旨令援韓,遂使快馬急報張儀,同時快馬加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於次日上朝,遞上國書,假作不知楚國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義弔唁楚國先王,獻上一份厚禮。

初掌權柄的楚懷王急於樹立自己在邦國中的形象,對列國使臣盡皆在意,尤其是行將交戰的魏王使臣,不僅收下馮郝重禮,且還留他共進晚宴。

席間,馮郝拱手問道:「使郢路上,馮郝遙見兵馬糧草不絕於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獵,馮郝好奇,敢問大王這是」頓住話頭,徵詢目光望向懷王。

「呵呵呵,」懷王笑應道,「聽聞貴國的演兵場上也是殺聲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歡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獵,請問使臣,難道你家大王這是在效法幽王、自娛自樂嗎?」

馮郝眼珠子一轉,拱手贊道:「大王犀利,馮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韓王蔑視我邦,我王欲向韓王討個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韓王送來血書求救,韓、楚睦鄰多年,韓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締結姻親,今親家有求,寡人該當做個聲勢,是不?」

「當然,當然!」馮郝連聲應道,「不過,馮郝在此也想懇請大王,做個聲勢可以,切莫過於當真。另外,大王若是對締結姻親有所興緻,無論是待聘公子還是待嫁公主,魏室盡皆不缺,馮郝願意保媒。」

「哈哈哈哈,」懷王爆出一聲長笑,「好哇,好哇,當真好哇!寡人後宮也還缺人,敢問使臣可願保媒?」

「馮郝榮幸之至。」馮郝拱手應道,「不過,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請大王將生辰八字諭示馮郝,俟馮郝回魏,另為大王覓一良媒。」

「哦?」懷王傾身問道,「良媒何人?」

「相國張儀。」

「張儀?」懷王回身,伸手捋須,有頃,「嗯,寡人與此人倒是有過交往,也還曉得他,是個能臣。聽聞此人幾經周折,終赴秦地,位極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離秦赴魏,再拜相國,欲結龐涓伐趙建功,未曾想兵敗桂陵,害龐涓差點丟掉性命,可有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馮郝坦然應道。

「請使臣賜教。」

「據馮郝所知,張相國在楚時,助楚滅越,在秦時,先助秦師拒六國之師於函谷關外,后親引秦卒,以區區三萬軍卒在一年之內攻滅巴蜀,建下不世之功。這又赴魏,引魏師伐趙,取大國之都。至於桂陵之戰,是龐將軍未聽相國妙策,擅自引兵與齊主力作戰,且又輕兵冒進,方才中了孫臏的圈套。」

「寡人愚痴,敢問相國是何妙策?」

「輕兵渡河,避實就虛,由河間直插齊都臨淄。」

懷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豎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馮郝再次拱手,「拋開運籌帷幄,張相國還有一個擅長呢。」

「哦?」懷王身子再度趨前。

「逐人。」馮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國不樂見者,盡皆受逐於相國。在秦,公孫衍敗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懷王微微點頭,「不過,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趕走的,聽說離楚時,此人還很狼狽喲!」

「大王有所不知,張相國一向為人磊落,處事光明,謀陽不謀陰,逐人也是逐在明處,而在貴國,有人卻擅長躲在暗處,下作傷人,相國是雖敗猶榮。」

張儀在楚的遭遇,懷王盡知,是以對馮郝所論,不僅未加批駁,反倒認可,輕嘆一聲,換個語氣道:「唉,張儀之才,寡人頗為欣賞,只是此人棄秦投魏,卻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馮郝應道,「何況相國本是魏人,相國先父更是魏臣,為魏喋血疆場,相國回魏效力,也算是盡忠報國了。再說,我王識才,也待相國不薄呢!」

懷王復嘆幾聲,想是在為楚國錯失張儀惋惜。

馮郝看準機會,拱手道:「提到相國,臣有一事奏請大王。」

「請講。」

「臨行時,相國挽郝之手,特別叮囑,要郝代向惠相國問好。馮郝初來楚地,人地兩生,欲尋惠相國問安,又擔心他顧及」馮郝略略一頓,省去後面言辭,直入核心,「聽聞惠相國已得大王重用,馮郝斗膽請求大王助郝一把,將郝問候之語,捎與惠相國。」

「呵呵呵,」懷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話不難,不過,你可回稟張儀,就說惠施在此並未得到重用,楚國地大物博,多養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馮郝一定將話帶給相國。」馮郝拱手,「大王供養惠相國,足見慈愛;大王不用惠相國,足見聖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鯁在喉,不講不快,講之,則恐冒犯大王龍威。」

「使臣有話,但講無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為不智。」

「如何不智,請言其詳。」

「敢問大王,惠施之才,比張儀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聖明。」馮郝順聲應道,「惠子雖然不及張儀,仍舊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來投王,王若用之,張儀必會心生芥蒂,有朝一日,儀若在魏不甚得意,將欲適楚,卻會因此芥蒂而另換門庭,或會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償失。大王若是不用,則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賢不用之名。這僅是從張儀與大王方面考慮。至於惠子,因被張儀逐走,對儀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與張儀私底下相善,必生二心。」

馮郝巧舌如簧,且不無道理,懷王沉思有頃,拱手:「敢問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聽之。」馮郝拱手還禮,「惠子為宋人,聽聞宋王對他頗為器重,曾詔告國人以惠子為賢,此事天下傳為美談。惠施與張儀不睦,今也傳遍天下。今為大王計,郝以為,大王可使人直接護送惠子入宋,親寫書信向宋王舉薦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於張儀,張儀得知大王是為他而不納惠子,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於惠子,因惠子已窮途末路,大王薦之於宋,給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於宋王,因宋國近無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國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懷王嘆服,傳旨擺酒,與馮郝宴飲至夜深。

懷王諭旨經昭陽之口傳至惠施。

惠施黯然神傷,一刻也不願多待,當夜收拾行囊,甚至沒向昭陽辭行,於翌日雞鳴時分悄然出郢。

待陳軫從邢才口中得知實情,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陳軫大急,乘駟馬之車緊追。足足追有三十餘里,陳軫終於望到惠施一行。

「先生留步!」陳軫追上,揚手大叫。

惠施喝叫停車,但屁股沒動,只在車上抱拳:「上卿是來送行的嗎?」

陳軫下車,幾步跨到惠施車前,抱拳:「在下非來送行,是來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還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陳軫應道,「在下問過令尹,說是大王聽信馮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馮郝使楚,必是張儀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覺得,以先生之才,為何要處處受制於那個奸詐小人呢?只要先生願意,在下可使昭陽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聽昭陽,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張儀。」

「呵呵呵呵,」惠施輕笑數聲,「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與張儀無關。」

「先生?」陳軫愕然。

「不瞞上卿,」惠施淡然應道,「在下適楚,是沖楚王而來,欲借大楚之力,與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說,」陳軫長吸一口氣,「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僅聽一面之詞即逐在下,是謂不聰;張儀去秦相魏,欲挾三晉以制楚,楚王目無所見,是謂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機,在下窮途來投,此王不召不見不說,這又不問明細加以驅逐,是謂不智。如此不聰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這要走了,也就無所顧忌,接連吐出心中塊壘。

「呵呵呵呵,」陳軫連笑數聲,「就在下所知,不聰不明不智之王,天下無出於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輔十年,何以這就一日都不願留楚呢?」

「正因為老朽輔佐魏王十年,這才一日都不想留楚了。」

陳軫略略一怔,肅然起敬,拱手:「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國?」

「正是。」

「可要輔佐宋王?」

「唉,」惠施輕輕搖頭,「楚王已不可輔,何況宋王?人生苦短,歲月蹉跎,老朽已屆知天命之年,葉落歸根,餘生之樂,當是回歸故里,與那莊周爭執名實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實為一時之氣,徒生笑矣。」說到這兒,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無他言,老朽這要上路了!」也不待陳軫回言,揚鞭催馬,啟動車輛。

望着漸去漸遠的一溜車塵,陳軫嗟嘆不已。

大魏三軍兵分兩路,浩浩蕩蕩地殺奔韓境。馬嘶車馳,塵土飛揚,整齊的軍靴踏地聲震耳欲聾。先鋒武卒清一色的秦制烏金甲兵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韓國境內,烽火迭起。

與此同時,公仲侈、韓舉引領的五萬韓兵早已在鄭城之北的華陽一帶紮好陣腳,正面迎擊龐涓。

面對弱敵,龐涓擁有足夠的自信,因而仍舊採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樣,兵對兵,將對將,在沙場上見真章。

兩軍對壘,青牛率先挑戰,連斬三員韓將。韓兵正震恐中,一彪軍斜刺里殺出,清一色鐵甲武卒,直衝韓軍右肋。韓陣右肋以勁弩利矢迎擊,但由韓國自己製作的烏金等物鑄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極其有效地攔擋了來自韓國的利矢。隨着武卒越逼越近,長槍逼向胸部,韓軍驚恐情緒蔓延,不由自主地紛紛後退,反倒沖亂自家陣腳。龐涓揮旗,中軍乘勢正面掩殺,韓軍抵敵不住,陣亂氣泄,連退三十里方才穩住陣腳,計點軍馬,傷亡逾萬,輜重兵器損失無數。

龐涓也不急追,魏軍鎮定自若地保持隊形,一路撿拾韓軍留下的輜重,沿衢道緩步推進,徑直迎向韓軍佈下的第二道防線。韓軍憑藉地勢復戰,再度不敵,復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韓軍連敗,公仲侈再不敢正面禦敵,下令放棄野外,退守鄭城,依託城池作最後抵抗。

龐涓大軍接踵而至,不急不緩地將鄭城四面圍定。

與此同時,南面百多里之遙的陽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領的左軍攻伐。

陽翟不僅是韓國次都,更是商業大邑,有軍卒逾三萬,亦是兩戰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

魏軍圍城,白虎與白起親上城頭,協力守城。城中鉅賈大賈無不氣恨魏人賴賬不還,紛紛捐錢捐糧,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軀抗禦魏人。

經過數日搏殺,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屍體,卻連一次也未攀上城頭。公子嗣震怒,再欲強攻,龐涓馳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將陽翟圍定,斷其糧食。陽翟是個商城,糧食全靠商賈,儲備不多,龐涓顯然是想困死韓人。

在韓魏生死搏殺之時,田忌、孫臏雙雙在齊宮現身。

百官為之震驚,尤其是相國鄒忌,見到孫臏,以為是見鬼,又見田忌,立時氣沖腦門,身子連晃幾晃,一頭栽倒。御醫緊急施救,鄒忌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被宮人送回府中安養。

參加此番廷議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幾個要臣,段干綸、張丐、田嬰和鄒忌之外,多出了蘇秦、孫臏、田忌三人。

見鄒忌暈病回府,田辟疆給眾臣一個苦臉:「關於救韓事宜,諸位且議,待議出方略,由上大夫專程稟報相國!」

田忌鼻孔冷冷一哼,別過臉去。

「諸位愛卿,」辟疆直入主題,「魏軍已入韓境,韓國烽火四起。韓王血書告難,寡人已經知會韓使,允准救韓。」

眾人相顧,紛紛點頭。

「不瞞諸位,」辟疆環視諸人,目光落在孫臏與田忌身上,「回復韓王血書之時,寡人心中尚無底數,今日上天助我,軍師復活,田將軍歸來,寡人覺得可以一戰了。是以眼下諸位所議,不是救與不救,而是早救還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為,」段干綸率先說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遲了,韓人或會屈從於秦魏之勢,棄縱入橫。」

「臣不以為然,」張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韓、魏初戰,兵鋒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韓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討好,弄不好還要聽命於韓。縱觀魏人,大有破韓之志,韓人面臨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諾,必將一搏。是以臣以為,待韓、魏雙方兵疲,我再出兵,則國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蘇秦,蘇秦看向孫臏,道:「臣附張老所議。至於如何用兵,殿下可問孫臏。」

所有目光盡皆投向孫臏。

「回稟殿下,」孫臏拱手,「伐大國,三年籌備,三月督糧。今魏人已過韓境,雙方兵陣相迎,生死存亡繫於一線,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我五都之兵遠未集結到位,糧草也還供應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議,寡人意決,拜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田嬰為副將,匡章掌左軍,陳陀掌右軍,起三軍十萬,擇日祭旗!」

田忌拜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孫臏一道,入雪宮看望威王。

威王不再認識他們了,看他們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這個多年來一直壓在自己頭上,而今卻患痴獃的威勢老人,田忌流淚了。

田忌是個急性子,說干就干,於拜將后的第三日在校場點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臨淄中軍浩浩蕩蕩地馳出稷山腳下的各處軍營,陸續向西開赴。

鄒忌病了。

在暈倒於朝殿的次日,鄒忌就以身體不適為由,正式呈遞辭呈,提交印綬。

田辟疆登門看望,慰問幾句,將印綬依舊歸還於他,囑他安心養病,臨別,執其手:「眼下三軍開拔,糧草輜重為重中之重,愛卿身體不適,不便驅馳,以愛卿之見,由何人督運為妥?」

「蘇秦。」鄒忌沉思有頃,沉聲應道,「伐國用兵,將相須和。前番伐魏,老臣與田將軍互生芥蒂,此番田將軍再度出征,糧草之事,最好由田將軍信得過的人督辦才是。」

辟疆點頭:「就依相國。」

蘇秦受命督運糧草,前往相府拜訪,鄒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輔牟辛向蘇秦移交各地都邑督辦吏員名冊及糧草應納數額,稟報一應督糧事宜。

待牟辛報過名號,蘇秦暗吃一驚。圍魏之戰中,蘇秦不止一次聽到孫臏講起牟辛,對這名字記憶猶新,曉得是他庇護鄒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搖身變為相府宰輔,且在未來相當長時間內輔助他督運糧草,蘇秦不由得吸一口長氣,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

這兩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臟六腑!

牟辛低頭,不敢對視。

蘇秦收回目光,辦理交接。整個過程,許是懾於蘇秦的威嚴,許是懾於蘇秦的正氣,牟辛戰戰兢兢,唯唯諾諾。俟交接完畢,牟辛恭送蘇秦出府,望着他的車馬走遠,不無憋悶地回到相府,趨至鄒忌榻前。

「交接完了?」鄒忌已經起榻,解下包在額頭的濕巾,盯住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見蘇秦?」

「是哩。」

「感覺如何?」

「這」牟辛略頓一下,「弟子說不清楚,只覺得此人初見弟子時,目光犀利,盯得弟子不自在。」

「怎麼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鄒忌笑道,「是你心裏不服,自己不自在罷了,非干蘇秦事。」又指身邊的公孫閈,「若是公孫先生,就不會不自在。」

「弟子」牟辛囁嚅道,「弟子不是不服,是心裏有事。主公,」說着,言辭急切起來,「田忌此番回來,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說說,是何打算?」

「弟子想讓他沒有吃的!」牟辛靈醒過來,交口贊道,「現在看來,恩師此番佯病,真正絕妙哩。殿下讓蘇秦督糧,而蘇秦根基在趙,對我齊地一無所知,督糧事宜還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廝就得上躥下跳!」

「胡說!」鄒忌變過臉色,厲聲責道,「牟辛,你萬不可胡來!」喘幾下氣,放緩聲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為師。你我皆為齊人,齊地是我家國。國若有難,家必遭殃。今三軍遠征,事關萬千將士性命,你我理當同仇敵愾,切切不可意氣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壞國家大事。至於田忌得勢,亦為暫時,大可慢慢圖之。」

「恩恩師」牟辛打個驚戰,緊忙改口,「弟子錯矣!弟子一定謹遵師命,盡心儘力,協助蘇秦確保輜重供應。」

「去吧,」鄒忌揮手,「無論前方發生什麼,從速稟報為師。」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別。

「公孫先生,」望着牟辛的背影,鄒忌輕嘆一聲,轉對公孫閈道,「老朽這讓牟辛協助蘇秦督運糧草,是不是有點過了。此人為什麼總是不能讓人放心呢?」

「主公,」公孫閈緊盯住他,「您是想讓田忌敗呢,還是想讓田忌勝呢?」

顯然,這是一個令鄒忌糾結的難題。

鄒忌嘴巴咂吧幾下,復又合上,良久,於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濕巾,緩緩閉上眼去。

齊魏再度開戰後,公子華從大梁馳回咸陽,連夜覲見惠王,向他細稟中原列國動態,尤其是魏宮秘聞與孫臏再領齊軍救韓的事。

「呵呵呵,」秦惠王眉眼舒展,「不瞞華弟,前幾年我還忌憚龐涓幾分,邯鄲、桂陵兩戰過後,這個忌憚非但沒了,寡人反倒生出喜來。此番魏氏伐韓,齊、楚再來鬧騰一下,三晉可無憂矣。」

「是哩。」公子華應道,「還有一事,臣弟想做掉魏國太子!」

「魏申?」惠王怔了下,急問,「他怎麼了?」

公子華將天香失風一事細述一遍,悵然嘆道:「唉,在魏申身上,臣弟下了血本,不想此人外柔內剛,與龐涓、張儀根本不在一條道上,倒是與惠施、朱威、白虎、公孫衍打成一片,難以為我所用。」

「嗯,照眼下情勢,魏王怕是撐不了多久。魏王之後,誰來執掌魏柄,是個大事了!」

「臣弟正是此意。」

「怎麼做掉他?」

「此番伐韓,魏申是監軍,至於如何做掉他,包在臣弟身上,只要王兄准允即可。」

「換誰?」

「換公子嗣。天香已經在他身邊了!」

「好吧,就依你。」惠王略略一頓,「秋果如何?」

「秋果已被蘇秦收為義女,早晚服侍。」

「這個蘇秦,」惠王怔了一下,看向公子華,「當真是滴水不沾呢,連送上門的女人他也不收!不會是懷疑什麼了吧?」

「不是。」公子華應道,「莫說是秋果,他在洛陽也有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說是他根本沒有碰過,他夫人到現在還是處子身。」

「難道他另外有人?」

「他是否有人,眼下不得而知。對了,聽秋果說,鬼谷里有個叫蟬兒的捎給他一個錦囊,讓他半夜開啟,並說那個蟬兒對他特別好。據各方匯總,那個女的當是周室的雨公主無疑!」

想到當年他親去洛陽聘親,看上雨公主,她卻逃進山去,跟了鬼谷子,這又愛上蘇秦,真叫秦惠王感慨不少,良久嘆道:「唉,時勢弄人呀。她能看上蘇秦,也是她的眼力。秋果那兒,要讓她上點兒心。」

「王兄放心,那個孩子不錯,機靈得很。再說,她一家人都在咸陽了,十幾口子人呢。」

「時不時地給她帶些家裏人的口信,讓她心裏有根弦。」

「臣弟曉得。在黑雕台的訓練把她逼出來了,稱職得很。她發覺那個錦囊有疑,設法偷來看了,裏面沒有什麼,只有一粒丸藥。她看不出丸藥有何特別,加之擔心蘇秦睡醒,就又放進去了。之後沒幾天,孫臏就暴病死了。前不久秋果跟蘇秦趕往定陶,在那兒意外見到孫臏,秋果以為是見到鬼,結果卻是孫臏又活過來了。之後秋果與他們趕往臨淄,臣弟追上,設法見到秋果,方才得知孫臏復活及那丸藥的事。臣弟緊急稟報張相國,張相國斷出那粒藥丸是鬼谷子專門配給孫臏的。鬼谷之門真也是夠熱鬧的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天下這麼大,還是熱鬧些好。」

田忌離楚后,為搶佔先機,昭陽請奏楚王,親為主將,引軍六萬,直逼陘山。同時,懷王旨令文學侍從屈原起草一封措辭犀利的開戰檄文,自己親筆抄,加蓋印璽,派專使送達大梁。

因在幾年前的六國伐秦中被蘇秦選中草擬盟書,屈原不僅聞名列國,也在楚國朝野被傳揚為第一才子。伐秦無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邊,早晚侍從。太子槐繼位,在第一批任免名單中將屈原破格擢升為文學侍從,位列中大夫,主筆各類詔書、諭旨之類,類似於中原列國的御史。

屈原一向讚賞蘇秦的合縱遠謀,對魏伐趙、伐韓不無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辭章之華美,即使閱讀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絕,反覆詠嘆。

早在楚國檄文抵梁之前,龐涓就已得到魏使馮郝的密報,同時,各路探馬也將楚兵調防情勢相繼報來。

楚有陘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奪回陘山。龐涓不敢小覷,一面暫緩攻韓,增加哨探,加強陘山防務,一面備好模仿齊人而新建制的兩萬輕騎銳卒,早晚待命,一旦楚軍進攻陘山,就出動由秦人援助的騎兵,遠程包抄到楚軍身後,給昭陽以致命一擊。

然而,一月下來,楚軍並未進攻陘山,只是將前軍大營屯紮在離陘山約三十里開外的水澤邊,主力仍舊龜縮於方城之內。斥候一天一報,楚軍穩住不動。

就在魏人開始鬆懈之時,公子嗣急報,楚國大軍約六萬於昨日突然出動,繞過陘山要塞,向東插向項城、苦縣一帶。

龐涓急到沙盤前面,一番深思之後,認定昭陽此舉,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開龐涓與魏軍主力,伺機襄陵。龐涓曉得,多年以來,昭陽一直對宋地耿耿於懷,而魏國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國西南大門上,離宋都睢陽僅咫尺之遙,這不僅讓宋人不爽,也讓楚人忌憚。

得出這一判斷,龐涓非但沒有緊張,反倒鬆了一口氣。前番齊人救趙,孫臏第一陣即打襄陵,讓龐涓一下子意識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戰後,龐涓重點加強襄陵防禦,特別奏報惠王,將破敵有功的鄭克提升為襄陵郡守,轄制周邊五邑約四萬守卒。這且不說,龐涓早已得知,站在鄭克背後的是公孫衍。只要公孫衍在,昭陽想討便宜沒那麼容易。

擱置了楚人,龐涓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齊人身上。

說實在的,龐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是齊人。桂陵之戰敗給田忌,龐涓一直耿耿於懷。儘管曉得自己真正的對手是孫臏,但畢竟田忌是名義上的主帥。孫臏已去,此番齊軍若是再來,他倒是希望主將仍是田忌,他與田忌大戰一場,讓他再次品嘗被羞辱的味道,順便領略一下什麼才叫戰爭藝術,可惜的是,這個謀划讓張儀攪黃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齊,齊王就不會派兵援韓。楚國不敢爭鋒,趙國早無實力,若再沒有齊國救援,由魏國獨戰韓國,於龐涓來說,顯然少了趣味。

然而,就在龐涓多少顯出些鬱悶之時,張儀趕至,交給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輕敲几案道:「龐兄,在下另外帶給你兩個訊息。」

「快講。」龐涓擱下檄文,緊盯過來。

「第一個訊息,好壞兼具,即於魏國不是好事,但於好戰的龐兄卻未必是壞事。在下接到快報,齊王旨令出兵救韓,如果不出所料,齊國五都之軍將於半月之後會聚阿邑。」

「爽快!」龐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將是誰?」

「不會是田嬰吧?」

「是田忌。陳軫那廝未能攔住田忌,讓他溜回齊國了。」

「哈哈哈哈!」龐涓仰天長笑,「買賣來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

「第二個完全不好,怕是龐兄不想聽的。」

「張兄但講無妨。」龐涓說着,仍舊未能收攏住笑。

「孫兄沒死!」

正笑中的龐涓一下子僵住,目瞪口呆,半晌:「這這怎麼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細報,」張儀緩緩說道,「孫兄只是詐死。田忌出走之後,有人送給孫兄一粒藥丸,之後不久,孫兄就死了;在我大軍伐韓之際,蘇兄趕往宋國定陶,在鬧市裏尋到孫兄,二人一道趕往臨淄,又過不久,田忌就回來了。」

龐涓似是沒有聽見他在講什麼,半晌方道:「何人送給孫臏藥丸?」

「估計是先生。據細報所講,送那藥丸的是師兄,說是師姐所贈。如果不出在下判斷,這粒贈葯與孫兄詐死之間,當有關聯。」

「這老不死的!」龐涓從牙縫裏擠道。

「龐兄?」見他對先生說出不敬之語,張儀正色道。

龐涓這也反應過來,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緊拳頭:「孫臏沒死也好。在下正想與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場呢!」

「也是。」張儀半是分析,半是慫恿,「桂陵之所以惜敗,是因為龐兄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孫兄。他在暗處,龐兄在明處。此番孫兄詐死,且是刻意隱瞞迄今,顯然想故技重演,只未料到你我這已知情。就眼下來看,情勢完全反轉,孫兄在明處,你我反在暗處。再說,孫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孫子兵法》,龐兄手頭這也有了足本的《吳子兵法》,鹿死誰手,正可一試呢!」

「是啊!」龐涓豪氣頓起,再次握拳,「天無二日,林無二雄,鬼谷中時,在下就已曉得,在下與孫兄不可並舉於世,這一戰終是難脫。」

「龐兄所言精闢。」張儀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揮拳應和,「在下與蘇兄也是這般。他倡合縱,在下連橫,縱橫不可同世並舉,在下與蘇兄也當一決。前番援趙,蘇兄東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韓,蘇兄更是赤臂上陣,聽聞已替代鄒忌,親自為孫兄督運糧草呢。蘇兄既已這般,在下也就不可閑散。你我聯手,陪蘇兄、孫兄玩一把!」

「好!」龐涓聲音沙啞,一臉殺氣。

不出張儀所料,齊國五都之兵再次會聚阿邑。

許是將與龐涓作終極對決,出臨淄后,孫臏的情緒一直不好,要麼坐在他的輜車裏,隨車輪顛簸,要麼坐在他的軍帳里,閉目冥思,極少說話,遠不如前番圍魏救趙時那般,一路上對田忌諄諄教戰。

曉得孫臏尚未謀定,田忌並不着急,吩咐部將,誰也不可打擾孫臏。

然而,大軍已經全部屯在阿邑,孫臏仍無動靜,仍是由早至晚坐在帳中不聲不響。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將田嬰來到孫臏的軍帳,急切問道:「前番救趙,軍師籌策圍魏,此番救韓,軍師可有妙策?」

「圍梁。」孫臏顯然已經籌出策了,只待求問。

「這這這」田忌怔了,看向田嬰,見他也是一臉茫然,又轉對孫臏,不無狐疑,「軍師不會是把龐涓當成傻瓜了吧?」

「依將軍之意,當該如何救韓?」孫臏雙眼微啟,看向田忌。

「龐涓前番伐趙,此番伐韓,情同勢不同。」田忌謀略在懷,侃侃陳詞,「前番伐趙,魏合秦、中山之力,勢大氣猛;此番伐韓,魏乃孤軍作戰。前番,趙國無備而戰,龐涓勝在突襲,趙人東西分割,南北受敵,潰不成軍;此番,韓人早有所備,兵精糧足,雖敗數陣但氣勢未減。這且不說,楚人已與魏人開戰,昭陽兵屯苦縣,鋒指襄陵,方城楚軍伺機而動,進逼陘山,反觀魏人,雖對韓人有所攻掠,皆為小勝,鄭城、陽翟迄今巋然不動。龐涓內有硬骨頭待啃,外有強敵虎視,軍心惶惶,難以兩顧。我當與楚人協作,借楚人之力,與龐涓決戰於韓境。在下之意是,我兵分兩路:一路使輕騎過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經由楚地直插韓境,從東面進逼,與方城楚軍夾攻陘山,迫使攻陽翟之敵回身自救,陽翟之圍自解;另一路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過魏境,從屁股後面堵住魏人,與韓人兩面夾擊,與龐涓決戰於鄭城之下。」

田忌一氣講完,眼巴巴地望着孫臏。

孫臏一動不動,兩眼迷離。

「孫兄?」田忌小聲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選能戰之士六萬,圍梁。」孫臏惜字如金。

龐涓麾下有魏卒八萬,孫臏僅點六萬,比前番救趙之時還少兩萬,田忌、田嬰心裏盡皆打鼓。無論如何,以六萬齊國技擊對八萬大魏武卒,勝算幾乎沒有。

「請問軍師,」田嬰透過氣來,插言道,「依舊如救趙時那樣,只以騎卒佯攻大梁嗎?」

「三軍偕同,全力以赴,實攻大梁。」孫臏一字一頓,言訖閉目。

顯然,孫臏謀定了。

田忌驚愕有頃,看向田嬰:「動員三軍,選敢死之士六萬,三日之後,攻擊大梁!」

就在齊國三軍依據孫臏之謀,兵發大梁之際,鄭城外圍,魏國中軍大帳的大沙盤前,張儀與龐涓也在謀議齊軍動向。

「依龐兄估算,」張儀指向沙盤,「此番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這個嘛,」龐涓微微一笑,反推過來,「張兄既已熟背《吳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孫兄妙策,敬請指點!」

「龐兄這是逼在下獻醜呢,」張儀回以一笑,斂神說道,「韓地不同於趙地,趙齊交接,韓齊卻遠隔宋、魏,齊軍乃是長途奔襲。如果在下是孫兄,仍將舍車用騎。」說着手指沙盤,「孫兄或將兵分兩路:一路為輕騎,由這裏到這裏,長驅直入,配合楚人,夾攻陘山,以解陽翟之圍;另一路,由這裏到鄭城,配合韓人,與我主力決戰。」

龐涓嘴角撇出一絲淺笑,微微搖頭。

「這」張儀眼珠子一轉,「孫兄或會無視韓國,與楚合謀,南北夾擊,趁我兵力在韓、無暇他顧之際,徹底瓜分宋國,順帶取走襄陵,迫我回師救宋並襄陵,與之決戰,韓圍由是而解。」

龐涓嘴角又出一笑。

「喲嘿!」張儀來勁了,接連拋出兩套方案,皆被龐涓否決。

「咦,」張儀智窮,敲著沙盤架子,一臉不服地看向龐涓,「我說龐兄,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龐兄之見,孫兄該當如何用兵?」

龐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繞個圈。

「龐兄是說,孫兄仍會出兵大梁?」張儀大是驚訝。

龐涓點頭。

張儀鼻孔里「哼」出一聲,哂笑道:「我說龐兄,今朝並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孫兄已經圍過大梁,是傻瓜也不會再來第二次!」

「不瞞張兄,」龐涓凝視沙盤,「在下面對此盤苦思數日,思考過不下三十個方案,皆被否決。縱觀孫兄用兵,只有一妙,就是攻其必救。當年戰昭陽,此人之計是明攻項城,暗取陘山;前番救趙,此人所謀,亦為此策;此番救韓,我唯一必救之地,除去大梁,無他。」

「呵呵呵,」張儀笑道,「你是把孫兄視作木頭疙瘩了。天地之道,莫過於變化。軍情無常,因勢利導,孫兄熟讀兵法,難道這般一成不變,只用一招制敵?」

「這要看是何人用兵、對誰用兵才是。」龐涓應道,「正因孫兄熟讀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張儀擺手,「龐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應對妙策了。」

「一、絕其糧道;二、給宋王壓力,迫其在齊人退兵之時,不得納其入內。」

張儀長吸一口氣,琢磨有頃,豎起拇指:「龐兄果然高謀。之後呢?」

「就如前番在邯鄲一般,我大軍按兵不動,依舊困韓,放任齊兵圍梁。俟其糧絕,齊軍必亂,田忌必退。屆時,我可起兵追之,齊之捷徑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糧,之後徐徐返齊。宋人若是不納,田忌要麼與宋國開戰,要麼轉往衛境,由衛返齊,要麼轉往楚境,與楚兵會合。在下斷定,齊人不會與宋國開戰,也不會受制於楚,必過衛境,此時,我則直驅衛境,在齊衛邊界與齊人決戰,活擒田忌!」

「龐兄妙計,」張儀聽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孫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講了,」龐涓應道,「在下考慮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孫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則,齊人更無勝算。」

「就賭此策。」張儀眨巴幾下眼皮,「用兵打仗,還是龐兄厲害,在下聽龐兄就是。龐兄只在此處安心剿韓,龐兄所言其他事宜,在下包辦了。」

辭別龐涓,張儀直驅睢陽,入宋宮覲見宋王。

宋王名偃,本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過人,有些蠻力。宋辟公薨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眾以武力襲擊剔成,剔成不敵,敗走入齊,客死他鄉,偃遂自立為君,並於齊魏相王不久,詔告天下,南面稱孤。儘管這一尊位飽受朝野詬病,迄今為止,莫說是天下大國,即使是泗上小國,也無一家認可,宋王偃卻樂在其中,花費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誅滅二心之臣,重用阿諛逢迎小人,且在稱尊之初,於大庭廣眾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於大周禮樂。

時至戰國,什麼也都見怪不怪。逐兄亂禮,笞天鞭地,妄自稱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應共誅之才是,但宋偃肆虐宋地逾八年,竟然是安然無恙,天下沒有人理睬他,好像遇到一個調皮孩子,一群大人由着他胡鬧。

不是沒有人誅伐他,而是想誅伐他的實在太多。

楚國的昭陽最是起勁。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當年,昭陽引軍伐宋,齊國田忌出兵救援,楚齊在泗水岸邊對峙月余,昭陽無機可乘,不戰而退。之後幾年,趁齊人全力應對越王無疆、無暇他顧之際,昭陽再度伐宋,這次是魏國出兵,龐涓、孫臏聯手,以攻其必救之謀大敗楚人,昭陽尺寸土地未得,反而折兵六萬,失去北疆要塞陘山。

宋王偃曉得,齊、魏不惜血本地前來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佔據了膏腴之地—東到彭城、西到睢陽(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將吳起奪占)、北到定陶,方圓數百里的濟、泗沃野。北有鴻溝,南有泓水,東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貫通的這塊土地簡直是個天然糧倉。這且不說,宋國先祖微子,本為商人,營商是宋人的世代傳統,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過陶朱公這樣富可敵國的巨賈,不久前過世的魏國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學習商道,累積起他的萬金家財。

齊、魏、楚三大巨鱷之間夾裹一塊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鱷中,無論哪一隻張口,宋偃都會向另外兩隻求救,且屢屢得逞。有齊、魏,他不懼楚;有齊、楚,他也不懼魏。這且不說,宋偃還多次派使臣討好西秦,鼓勵國人與秦通商。在他眼裏,顯然已將天下幾個大國玩弄於股掌之上。這也是宋王偃在大國間遊刃有餘、怡然自得的底氣所在。

張儀要破的正是他的這個底氣。

宋王偃曉得張儀其人,也曉得張儀此來要做什麼。然而,昨有魏國的桂陵之敗,今有齊、楚兩國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裏。廷見之時,宋偃做出懵懂無知之狀,盯住張儀,良久,傾身發問,語氣甚恭:「宋偃有一請,不知張子肯賞臉否?」

「大王不必客氣,儀洗耳恭聽。」張儀將「大王」二字故意講得甚重。

「聽聞張子舌長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見識,直到今日方得機緣,還請張子賞臉。」

「大王請近前來。」

宋偃果然離席,走向張儀。

張儀張開大口,將舌頭伸最長。

宋偃觀賞有頃,返回席位,仰天長笑。

「大王可為儀之三尺長舌而笑?」張儀歪頭問道。

「張子之舌,不過尋常而已。」宋偃斂住笑,將「偃」改為「寡人」,不無誇張地搖頭道,「若非親驗,寡人差點兒迷信世人謬傳矣。」

「儀讓大王失望了!」張儀嘴角撇出一絲淺笑,略略拱手。

「聽聞張子在楚多年,頗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視其為虎。豈料此虎兩番戲我,卻又兩番遭侮。寡人無知,敢問張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還是寡人」宋偃故意頓住話頭。

張儀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後仰。

「不瞞張子,楚人幾番戲我,大宋臣民力諫伐之,寡人為此謀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萬伐楚,張子以為可否?」

「聽聞大王力可直鈎,儀不敢信,誠願一睹。」張儀繞開話題。

「拿鈎來!」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鈎,由烏金打制,有核桃粗細。宋偃雙手握之,紮好架勢,暗暗發力,在眾臣關注下,金鈎被一點點兒扳直。

眾臣無不喝彩。

「果真力士也,張儀誠服。」張儀拱手,指向旁邊一根合抱粗細的楠木巨柱,「請大王試之以柱,將之撼動。」

「這這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張儀,「此為頂殿之柱,豈可撼之?」

「大王動之分毫即可!」

「此為楠木之柱,上承萬鈞之重,縱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聖明!」張儀就勢應道,「大王力可直鈎,卻不可撼動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烏金之鈎;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哈哈哈哈,張子好言辭也!」宋偃幾聲長笑,拱手,「張子既有此說,寡人就不伐楚了。敢問張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請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揮手:「諸位愛卿,今日散朝!」又指向張儀,「張子若是有暇,可隨寡人後花園中一敘。」

二人來到後花園中,在一處木閣上坐定。

「張子,此地無人了,有話請講。」

「張儀臨出行前,」張儀嘴角含笑,二目充滿不屑之氣,「我家大王對儀念詠一詩,宋王可願一聞?」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無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張儀閉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問張子,此詩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張儀睜眼,不無驚訝,「傳聞貴國有民喚作韓憑,韓憑有妻喚作息露。息露外出採桑,大王見其貌美,擄其入宮。韓憑有所抱怨,大王怒,罰其苦役,使其修築宮城門樓。此詩則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撓撓頭皮,目光詫異,「寡人怎就不曉得此事呢?對了,那詩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蕩;河大水深,喻大王勢大力強;日出當心,喻此女已萌死志,與其夫約定死期。」

「後來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詩送達韓憑,韓憑於約定時辰以長絹弔死於城樓之下。大王聞之解氣,攜息露前往探視,此女趁王不備,縱身跳樓。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睜睜地看着美女摔於城牆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樓探視,從此女腰間摸出一絹,上面又是一詩,大王可願聽否?」

「何詩?」宋偃好奇地追問。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屍,賜憑合葬。」

「他們的屍骨可得合葬?」宋偃再問。

「這該問大王您呀!」張儀目光直逼過來。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腦瓜子,「張子再講下去。」

「大王嫉妒,不賜合葬,故意使二墓遠隔數丈之遙。不料一夜之間,二墓各長一樹,一雄一雌,不過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葉相連,下面盤根錯節,夫妻切切之情,天地為之嗚咽,鬼神為之悲泣。儀聞之,不勝唏噓。」

宋偃也是唏噓幾下,似是陡然間醒悟過來,直視張儀,面含怒容:「敢問張子,你編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儀不敢。」張儀應道,「儀是聽魏王所講。」

「魏王由何聽來?」

「這個儀就不曉得了,許是小說家之言吧!大梁城內城外,小說家不在少數,專編列國故事混口飯吃。」

「哈哈哈哈,」宋偃長笑幾聲,「這個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聽街談巷議,倒失聰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頭尋他幾個小說家,編那魏罃幾個故事。」

「大王可知,」張儀二目直視宋偃,「小說家們何以這般編派?」

「寡人不知。」

「因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張儀一字一頓。

宋偃慍怒。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無葬身之地。」

「你」宋偃氣結,「好你個張儀,竟敢在寡人面前編派故事,硬說寡人失道!好,你且說說,寡人何處失道了?」

「風聞大王恃力逐殺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無道,不恤臣民,該殺!寡人留他一條性命於齊,已見慈悲了。」

「風聞大王笞天鞭地,焚燒社稷神祇,可有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義,使我數百里膏腴之地連旱三年,多邑顆粒無收,難道不該笞之、鞭之、焚之?」

「風聞大王剖駝者之背,鍥朝涉者之脛,可有諸事?」

「無稽之談!」宋偃震怒,忽地起身,手指張儀,「連這等惡言穢語你也相信,妄稱天下辯者!」

「哈哈哈哈,」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大王息怒!街談巷議,皆為小說家虛言,儀信口拈來,大王姑妄聽之。」指席位,「大王請坐,儀有實言以告。」

宋偃氣呼呼地坐下。

「越王無疆坐擁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萬臣民,號令二十萬銳卒,齊人傾齊國之力應對,依舊防不勝防。敢問大王,可比越王無疆?」

宋偃略現尷尬:「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統御方圓數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險,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兩百萬計,楚王對巴征戰數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與蜀約游於漢中,秦君遭戲。敢問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臉轉向一側,有頃,嘟噥一聲:「寡人弗如。」

「拋開蠻夷,就中原列國而論,大王可比趙侯?聽蘇秦之言,舉傾國之力,縱六國以抗秦,兵臨函谷關下,金鼓響應,五嶽為之震顫!」

宋偃長吸一口氣,聲音愈見微弱:「寡人弗如。」

「拋開強趙,單說弱韓,定陶之富可比陽翟?五百里無險可守之地可比韓國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韓王?」

宋偃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聽,」張儀口若懸河,氣勢磅礴,「儀出鬼谷,使越王無疆二十萬水陸大兵掉頭,去齊適楚,自投死路;儀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國之力退六國之軍,繼而親引大軍,翻山越嶺,深入不毛,於一年之內滅巴服蜀,平定西南數千裏邊陲;儀去秦至魏,使師弟龐涓陷趙於絕地,拔其邯鄲,今又伐韓,鄭城、陽翟兩處城野,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皆是武卒營帳。敢問大王,儀之舌長可過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輕蔑之言,宋偃的頭低下去了。

無論如何,張儀所言不虛,所列無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瞞大王,」張儀話鋒一轉,「旬日之前,儀在鄭城腳下,龐涓帳中,與龐涓謀議大王,龐涓對王在前番伐趙中暗助齊人一事頗多微詞,揚言攻下鄭城后就兵發睢陽,親口問問大王,魏國究竟於何日又因何事開罪於大王,是儀適時插上一言,這來睢陽與大王先行溝通。」

經張儀一番連蒙帶嚇,外強中乾的宋偃氣勢頓無,連連拱手:「寡人無知,敬請張子賜教!」

「賜教不敢,儀有幾言正告大王,無論是齊人還是楚人,都在覬覦大王座下這片寶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卻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陽伐宋,齊人施救,非為救大王,是不想讓楚人染指宋地;之後越兵加齊,昭陽趁機再次舉兵伐宋,是龐涓出兵,擊敗昭陽,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龐將軍伐韓,昭陽發兵六萬,名為救韓,卻屯兵於苦縣。至於齊人,儀就不說了,前番齊人攻我,大王借道,當是謀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齊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為應付大王,卻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捫心自問,四鄰之中,真誠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無恙,是因為大魏十萬武卒在後鼎持。大王若是視而不見,自恃無知,楚、齊之兵再生異心時,龐將軍怕就」張儀有意頓住。

「不不不,」宋偃額頭汗出,急急拱手,「敬請張子轉告龐將軍,就說宋偃謹聽張子、龐將軍,唯張子、龐將軍馬首是瞻。」

「大王應謝的既不是儀,也不是龐將軍,而是魏王。」

「對對對,是魏王!敬請張子轉奏魏王,就說宋偃糊塗,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馬首是瞻!」言畢,宋王傳旨擺宴,與張儀飲至傍黑方止。

張儀旗開得勝,哼著小曲兒回到館驛,意外見到公子華恭候於廳。

公子華傳達過秦王問候,稟道:「王上得知魏、韓陷入僵局,憂心龐將軍糧草不濟,再度調糧三萬石,足夠大魏三軍食用數月。」

「我王聖明。」張儀望空謝過,喚過從人,將秦王再度撥糧的喜訊做成急報,分別火速通報給龐涓並魏王。

「還有一事,張兄或許更感興趣。」公子華壓低聲音。

「華弟請講。」

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絹。

張儀接過,細審畢,驚道:「五都糧草輜重督運吏員名單、途徑、數額及抵達期限?牟辛?蘇秦?」

公子華點頭。

「如此機密,」張儀驚道,「華弟如何搞到這個?」

「是你的蘇兄提供的。」公子華淡淡說道。

「蘇兄?」張儀眼睛大睜。

「不瞞張兄,」公子華詭秘一笑,「在下對你的蘇兄可謂是了如指掌呢。莫說是這個冊子,連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間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曉呢!」

「嘖嘖嘖!」張儀咂吧幾下嘴,不可置通道,「兩國開戰,倉儲堪稱重地,蘇秦監管糧草,必是深居簡出,防護森嚴,敢問華弟,你是如何做到這個的?」

公子華遂將秋果的故事述評一遍,聽得張儀唏噓再三,末了嘆道:「乖乖,有此黑雕在側,蘇兄焉能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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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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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制龐涓孫蘇聯手破孫臏龐張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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