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視閘(三)

第四十八章:視閘(三)

4月的第一天,安平署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景陽覺得是老天開眼,而第二件,他真的希望只是老天開的玩笑。

羅亞吉的職位被抹個乾淨,帶着19樓里所有的狗狗裝潢徹底搬了出去。一個人真正的威望要看下山時還有誰在身旁,而這天早晨,他只有一個人步履慌張。

沒人幫忙端著箱子,也沒人提醒他左腳的鞋帶已經開了許久,失去了那位子的庇佑,他和一個拖着行李箱來報案的流浪漢沒什麼兩樣。

而執械組的眾人用一個詞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活該,若不是他阻止大家去更大的舞台,鼠目寸光將龐屋綁在身旁,事情也不會成了這般光景。景陽為此專門去一樓欣賞他狼狽的模樣,要不是汪江猜在旁邊制止,他真想跟在前部長背後熱烈的鼓掌。

之後就是龐屋項目的完全停止,指令來自於某尊這棟樓都承不下的大佛。

每一個艙門被塗上封鎖碼時,整個執械組都站在旁邊默哀似的目睹了這一時刻。大家得到的解釋是為了保護駕駛員的安全,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實際是為了防止針對龐屋的襲擊再對無辜人員造成傷害。

離開時有人議論手錶好像留在了裏面,但景陽知道,他唯一被鎖進梯門裏的只有那個和誓言與戒指有關的夢想。

魏海瑤的白紗拂過原野上盛開的菊蒿,金黃嬌嫩的花苞引領着她赤裸的雙腳,它們願意頷首低頭只做陪襯的綻放,這不是風的功勞,只是對愛情單純的傾倒。這個畫面是景陽對婚姻最頻繁的想像,他曾以為會西裝革履的走上前去,但現在沒了最有面子的座駕,自己看起來就像一團薺草。土腥味伴着讓人嘆氣的外表,哪怕長遍每一個拐角,也換不到那姑娘的回眸一笑。

「走吧,」汪江猜拍了拍他戀戀不捨的肩膀,讓景陽暫時忘卻愛情的前景有多暗淡,「畢昂普讓我們去8樓等他。」

畢昂普所住的貴賓接待間,實際上只比景陽的宿舍低了一層,但面積卻至少要大五倍。

扇形的單向透光玻璃營造出一個安全的私密空間,兩張不對稱的大床讓人總有翻跟頭的慾望,床上印着三角傘標誌的抱枕可以被拉成一條綬帶,那果凍般的手感讓人着迷,還有着口香糖都甘拜下風的變態彈性。價格不菲的壁紙里包含着十二節氣與晝夜交替,如果冬季飄飄洒洒的傍晚無助於入睡,那麼就輕敲幾下,看看六月薄霧裏的蓮池會不會給心底帶來些許安寧。

上好的古巴雪茄被裝在半翻蓋木盒裏,就算沒點着也能冒出一股甜絲絲的香氣,折頁型書架上的雜誌全是小語種,配上封面女郎那款高級的鯰魚臉,根本無需打開,就已經讓這屋裏顯得像時尚秀場。而衣帽櫃中早就備好了幾套尺碼不一的男士睡袍,就連最不起眼的拖鞋也都預備了三雙,這些都要歸功於衛生間里的那台鈴鐺嘴,它不僅精通擺件陳列,還很擅長肩部按摩,甚至能在敲敲打打之間,講幾段神燈和沙漠的經典幽默。

但今天,這件舒適的屋子內卻內疚味十足。

「這次真的怪我,我就不該把工作上的事告訴娜喀婭。」龐屋被封鎖之後,第一次回到安平署的康戈爾斯基顯得懊悔不已,他的左手不停地捶打着椅縫間的抱枕,已經把它按壓成了一張薄薄的睡毯。「我和她解釋過,那些滿嘴噴糞的蠢貨不過是利用大眾的情緒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早晚會自食其果,可她就是聽不進去。」

「不過她至少比你有勇氣,沒有被威脅嚇破了膽。」

杜瑪躺在極其適合裸睡的法蘭絨毛毯上,不停把玩著和指甲油差不多大的睡前音響。這個小廣播對呼吸頻率極其敏感,一旦監測到睡意來襲,就會逐漸調小音量直到完全安靜,要是沒有它的陪伴,畢昂普很可能每天都會血絲掛滿眼眶。

「小子,我可不是怕羅亞吉。」最近一段時間經歷了太多的康戈爾斯基,已經厭倦了在嘴裏裝上彈藥,就算被自己看不慣的紈絝子弟嘲諷,也依然可以不溫不怒的繼續細聊,「在安平署的這些年,我有了孩子,買了一棟不算小的公寓和女兒喜歡的車,讓全家人過上了曾經羨慕的生活,這對我是莫大的恩惠,雖然你這種富二代未必理解。」

「嘁,真感人。」杜瑪講話時一直伴着冷笑,階級的差異果然阻礙了他的感同身受,「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是傳教士最愛的類型。」

「如果設備被下黑手這種事傳了出去,安平署真的會陷入信任危機,這是他的原話。」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嗤笑,康戈爾斯基也顯得有些毛躁,他用手指輕輕的擦拭著疙疙瘩瘩的椅子扶手,但力氣已經比之前大了不少,「我不是白痴,選擇做出犧牲,只是希望執械組能夠繼續,也希望整棟樓平安度過這次危機。」

「可當時到底是什麼感覺?」汪江猜雙手抱胸,斜靠在不停流轉的壁紙上,他背後的牆面剛剛下過一場預示豐收的秋雨。為了不讓最容易走火的兩人有失控的可能,領隊選擇乾脆把話題完全挑開。

「通訊系統全是雜音,我嘗試過奪回控制權,但機身完全不聽捕捉環的指揮,連關閉電源都沒有作用,就好像……好像它被一個強大的影子操控了。」那不到半分鐘的經歷卻足以讓康戈爾斯基銘記大半輩子,現在談論到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依然是場苦修,光是聊一聊就有些虛脫的跡象。

「吉日格勒,真的有辦法遠程遙控嗎?」對於這個問題汪江猜將信將疑,實在想不出個結果,只好諮詢專業人士。

「那當然不行,龐屋的防護協議可不是爛漁網。」作為今天最另類的參與者,烏當吉日格勒也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他只是接到了畢昂普的通知,進門之後就發現整個執械組都等在了這裏。

「我可沒有撒謊!」

「但要想搞破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打斷了急於辯解的康戈爾斯基,挪了挪巨大的身軀免得自己從床上掉下,也無意間把景陽擠到了床頭柜上,「我沒有試驗過,但如果把操作模式偷偷調成神經捕捉,就很可能會產生紊亂。」

「這麼說是內鬼乾的?畢竟其他人也開不了門。」瑟琳所謂的內鬼並不是執械組所有人的代稱,她幾乎是直勾勾的盯着杜瑪,這已經不是暗示了,大概和鐳射鎖定是同一種作用。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烏當吉日格勒可不是戰爭使者,崇尚和平的他趕緊踩滅了自己燃起的宣戰之火,「在充電樁上動手腳,連續的高壓亂流極易擊穿動作中樞,下手方便,不易察覺,甚至不用靠近龐屋,不過普通人可做不到……」他用槍管粗的指頭撓了撓鬢角,正在琢磨該怎麼形容這種令人髮指的難度,「反正電氣水平至少要在我之上。」

「那聽起來我兒子很有嫌疑。」

女士與玩笑都可以讓氛圍輕鬆不少,瑟琳的一句調侃扭轉了房間裏手銬般沉悶的氣氛,汪江猜跟着起鬨接了句:「娜喀婭估計也行!」,連一直擺着高冷臉的杜瑪都忍不住捂著嘴偷樂。

這種時候如果較真就顯得太沒度量,烏當吉日格勒吃了一個無法上訴的小虧,只好把禍水東引,從門外找只不會犟嘴的替罪羊。

「這都等多久了,光說讓我們等著,柯艷萍的庫房又裝不下了,還讓我今天給她騰地方呢。」

「你是要趕回機械部給撓撓再裝一對觸角吧。」

烏當吉日格勒話題沒有扯遠,彈回來又差點傷著自己,好在這次有人救場,期待已久的屋主終於打開門走了進來。

畢昂普再最前面,後面跟着的就是馬桑雷,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別的身影。

「法塔!」

景陽和這位劫後餘生的好友相視一笑,本想衝上去來個更親密的熊抱,但一看到那殘缺的右手,內疚之情就再次席捲而來。

法塔的無名指和小拇指都被替換成了義肢,那接縫處隱約可見的銀灰色提醒著景陽,他的過失並沒有那麼容易淡忘。

「這下執械組終於全員到齊了。」瑟琳友善的懟了懟歸隊者的胳膊,似乎是擔心力氣大了會把他撞回到病床上去。

「瞪大眼睛,他那樣還能駕駛龐屋嘛!」馬桑雷很不客氣的坐到最中央的待客椅上,指了指法塔的另一隻小臂,那上面手術的痕迹依然清晰可查,「我把他喊來,是為了給你們說明後面的工作。」

仔細觀察法塔的傷勢,讓剛剛才活躍起來的房間又變了味道,一行人低着頭,誰都知道這時候不應該繼續哄鬧。景陽尤其的無所適從,連杜瑪都從躺着變成了更加尊重的坐姿。

「給我們安排工作?大家都是經理,馬桑雷你搞錯……」只有烏當吉日格勒注意到了那居高臨下的修辭,這讓同一級別的他極其不爽,但嘲諷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了某種關鍵的可能性,「等等,你不會是……」

「安平署的新部長,除非有更合適的人想和我搶!」

升職之後的馬桑雷並沒有變得飛揚跋扈,畢竟他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攻城錘的感覺。如果說上一任的風格是笑裏藏刀,那現在的部長就是火藥大炮,但景陽對此還挺喜歡,畢竟單純的咆哮要比拐彎抹角感覺更好。

「你是說法塔知道對龐屋動手腳的人?」烏當吉日格勒的角色轉換的很快,作為幾朝元老,皇上的更替已經不會讓他心中有太多的感嘆。

「不是,是關於禮物盒的爆炸。」

「可的確是無燃煙花啊,我們去醫院探望時,他自己也這麼說。」汪江猜看了看法塔,就差大喊一聲『傳喚檢方證人』了。

「但他可沒看清數量,包裝盒裏不是兩個而是六個!還有很隱蔽的觸發器和導線!」

「這就是個土製炸彈啊!」烏當吉日格勒的職業敏感性一直都在,聽完材料都不需要時間思考,條件反射般的脫口而出,「但之前為何說的輕描淡寫。」

「羅亞吉認為這種示威不會再次發生,為了不影響龐屋當時的大好勢頭,他這混蛋就決定糊弄過去。」

痛斥前任似乎是新領導上位后的固定風俗,就和新年都要許願一樣不可改變。雖然羅亞吉的做法的確讓人不齒,但如果他在場,不知道馬桑雷還會不會說的如此深惡痛絕。

「這操作真眼熟,他還說會偷偷抓住下黑手的人,現在看來全是胡扯。」一想到自己的犧牲原來是別人慣用的伎倆,憋屈的康戈爾斯基把脖子都快搓紅了。

「一次爆炸,一次動手腳,看來有人盯上龐屋了。」景陽的發言和水漂一樣在屋裏彈跳着前行,大家微微點頭都激起廣泛的共鳴,這個簡單總結就能得出的結論實際上人人都有,只不過看誰願意第一個開口。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開展轟轟烈烈的大搜查,一定要把這混賬找出來!」這是走進屋裏之後馬桑雷說的最嚴肅的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抓到人就是英豪,沒線索就是草包,這場大考對他來說可絕不是開玩笑。

「怎麼個查法?自從娜喀婭舉報之後,信息技術部都能把簡當鎮的監控內容演出來了,還是沒找到任何嫌疑分子。」汪江猜略感無助的揉着額頭,領隊的稱號正壓在他的胸口,一想到自己哪個組員都沒護好,那感覺對他來說糟糕透了。

「只看兩三個機位有個屁用!我們要重走所有龐屋出現過的軌跡,旅館,樂園,休息,排練,早上晚上,包括經過的馬路上,還有冬跑周的每一個觀眾,以及有潛在風險的反械份子!現在已經併案了,那就放一起查!」

「就我們幾個人嘛?」經驗告訴瑟玲,愚公看到這個工作量都得繳械投降,還沒開始她就已經打起了退堂鼓,「你們都知道,我離婚了,兒子畢竟還小,我可不能每天住安平署。」

「是全員皆兵,如果抓到這個隱患,龐屋項目還有重啟的可能,這才是我把你們叫到這裏私聊的原因。」

「現在就開始嗎?」景陽已經做好了看監控看到眼睛長繭的準備,抓到襲擊者就能替法塔報仇,重啟龐屋就能去女神面前展示光輝,現在他感覺每一個關節上都和裝了發條一樣蓄勢待發。

「靠肉眼?急着去碰壁嘛。」

不出所料馬桑雷又是一句很不客氣的回懟,然後他轉過去盯着烏當吉日格勒,眯起眼睛仔細觀察,似乎在開口出招之前要看透對方全身的經絡。

「你知道視閘吧。」

「聽說過,好像只有交通局有兩台。」烏當吉日格勒回答的很不自信,感覺就像在說尼斯湖的水怪,只聞其名而未見其形。

「我借來了,要不然你以為你幹嘛在這。」馬桑雷的下巴都抬成了一個鈍角,自己都對自己的溝通能力感到陶醉,「視閘是最關鍵的第一步,給你五天時間全部裝好。」

「那東西極其複雜……」

「應該不會比我正在考慮的部門經理輪職更加複雜。」

烏當吉日格勒把一大口憋屈從鼻孔里噴出來,那動靜不亞於兩台噴氣式滑翔機,為了仕途着想他只好把牙齒緊緊縫在一起,然後看看周圍,希望有人能明白自己的壓力。

但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執械組此刻熱血澎湃,只想把襲擊者找出來丟進牢房。他望了一圈沒得到任何理解,反而收穫了眾多期盼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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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衛: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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