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老地方與簡禮糖(二)

第二章:老地方與簡禮糖(二)

屏保彈了出來,也把景陽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用兩根手指把照片放大了幾倍,又把這場狂歡中的每個主角都看了一遍,在魏海瑤身上他看的尤其的慢,比在死黨身上花的時間加起來還要多。最後他打開了評論區,寫下「吃貨們,看這兒!銀門區前華街36號302,把全肉燉送過來!」之後關上智盤的屏幕,帶着些許的惋惜準備進入夢鄉。

但就在剛剛放鬆下來,合著微風略有睡意的時候,他想起今晚還有一件事未做。

「畫眉嘴,那條褲子降價了嗎?」景陽沖着面前喊道。

隨着呼喊,距離床頭不到一米的桌子下面,畫眉嘴那破舊的老煙嗓又響了起來。

起這個名,這因為這個型號的賣點就在於開口脆般的迷人嗓音,廣告單上清楚的標著,9位知名歌手和6位聲優以及1位拍賣師都為它配過音。不過那也是在十幾年前了,現在不僅聲音沒了誘惑力,外表更是和養眼這個詞沾不上邊,眼睛到嘴唇的一大片磨掉了漆,左邊下巴彈簧都崩出來兩根,假髮上的污漬更多到數不清楚年份。

和時下流行的鈴鐺嘴比起來,這款老機器管家手腳基本等於裝飾,所以索性全被卸掉,就留下個腦袋好讓嘴巴能夠堅守崗位,這顆孤零零的頭顱配着桌下那若隱若現的幽光,讓半夜想去洗手間的景陽好幾次都硬生生把尿憋了回去。

「肚子降?……沒有,沒降。」畫眉嘴和智盤數據互通,獲取私隱就和眨眼皮一樣輕鬆,不過它的耳朵越來越離譜,已經不是抹點油除個銹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是問你褲子,褲子!有打折嘛?」景陽對此習以為常,眼前的老古董功能殘缺不齊,早就無法理解通用語,甚至在中文模式下都會出現空耳效應。如果這不是媽媽送的禮物,幾年前就會被他扔去垃圾站里。

「訂單還未監測到促銷活動,但距離你制定的減肥目標,今日還倒退了5%。」畫眉嘴終於聽清楚了,但今天家庭醫生的靈魂住進了它的鐵腦袋裏,總是對主子的體重過分關心。

雖然不好聽,景陽還是下意識的摸了摸肚子上的些許贅肉,他覺得自己比上一周還是微微瘦了點,而這增加的重量,想來想去,只能歸功於剛才那三塊披薩。

「人給予自己最好的禮物,就是足夠的自律………」

由於減肥計劃推進不力,畫眉嘴開始猛灌雞湯,景陽完全懶得聽,讓它閉嘴之後就躺下休息了。

但是慢手慢腳的睡意剛剛爬上床沿,智盤就不合時宜的響了起來。景陽看了一眼來電人的名字,長嘆了一口氣,然後按下了靜音鍵。

可是那人就像發過毒誓一樣堅定,很快,一條信息傳了過來。

「我剛加完班,從你樓下路過,怎麼睡得這麼早?」

景陽將計就計,裝作沒有看到。但還是沒有逃過後續的追蹤。

「早點休息也對!明天下班後來找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靠!」景陽沒忍住爆了粗口,拿起枕頭狠狠地砸在頭上。

第二天下午,他簡單收拾過之後就下了樓。

畢竟阿爾邦是他在銀門區認識的唯一一位同齡人,在沒有下決心中斷這份不平等的友誼之前,景陽只能配合,免得像上次一樣,穿着前後顛倒的上衣就被拽了出去。

門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一座座形態絕佳的大樓里涌了出來,自從荷蘭人完善了自愈混凝土併發明了擬木鋼之後,建築就業就如同注入了新的生命。

之前設計大師們十年如一日的望着庸俗的作品,眼裏都快長出毛刺了,但是素材的局限性把靈感都禁錮在了圖紙上,實用又美觀要考慮的地方太多,而鋼筋水泥的適用面又太窄,所以直到不拘一格的新材料面世,靈感才變得有活力起來。

現在街道盡頭的那座漂亮建築就是景陽的目標,和它比起來,背後的前華街36號就像是一個筆筒,顯得無聊透頂。

這棟遷管局的辦公樓是附近幾百棟同類中的形象領袖,從遠處望過去就像一棵蒼天巨木。密密麻麻的太陽能板偽裝成扁平的枝葉頂在最高處,而這枝葉的下方是32個風格迥異的樓層,如項鏈般緊密貼合的窗戶排列在粗壯的枝幹上,就像給整棵樹穿了一件中世紀的鱗甲。

而今天一樓的大廳依舊擁擠得像個地鐵站,景陽進電梯時還看了一眼旁邊的機器迎賓,這可憐的鐵疙瘩就快被問短路了,答不完的諮詢讓它背部的電池都鼓脹起來。

上到12樓,先通過一道安檢門,直走過三十米長的聯合辦公區,之後右拐進入會議室前的走廊,再從第二個岔道口往左拐,走過十五米之後左手就是公共茶歇區,這時候景陽站在茶歇區的三點鐘方向,沿着牆壁順時針走到六點鐘方向,再朝着寫有男洗手間標識的門走上十九步,在洗手間門口五米的地方停下來。

左邊那間沒有任何門牌的屋裏,就有他要找的人。

景陽推門進去,阿爾邦正從地上撿起一堆宣傳單,宣傳單的背面是三塊拼圖,黑白黃三色緊緊相扣,而拼圖下印着那句耳熟能詳的標語「我們的來歷各有不同,我們的聯合不分貴賤」。至於為什麼要從地上撿起來,他覺得這十有八九是阿爾邦自己笨手笨腳弄下去的。

這裏被叫做辦公室着實有些勉強,三張不知從哪裏拼湊來的破桌子,在桌角略微使勁就能摳下一塊,而桌上滿是其他科室淘汰的辦公用品——幾十根交錯在一起的電源線,散發着霉味的牛皮紙袋,還有連外殼都丟了的數據晶片。它們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只把一個最小的角落留給了座椅。

看到朋友走了進來,阿爾邦顯然非常的高興,這個年輕的黑皮膚小夥子總穿着一身很肥大的藏藍色制服,襯衣在肚子旁邊積累成一個圈,而褲腿則如拖把般把地面掃的乾乾淨淨。

「來得正好,夥計!我整理完這些就可以下班了!」阿爾邦標誌性的大嘴巴讓牙齒顯得特別的白。

「今晚要去哪裏?」景陽有種打噴嚏的傾向,這屋裏的霉味簡直鋪天蓋地。

「保密,跟我走就對了!」

兩人一起把散落的宣傳單頁折好,然後從那迷宮一樣的路線上折返回去,不過在路過一扇虛掩著的房門時,卻又停了下來。

「我和費老大打個招呼……」說完阿爾邦就推門走了進去。

門裏的男人頭上彷彿打了蠟,天靈蓋上純白的反光讓鏡子都倍感遜色,自己下屬走進去的時候,他正翹著二郎腿在修剪左手的指甲。

阿爾邦一陣嘰里咕嚕,換來的卻是幾句沒帶好臉色的訓導,他把頭點的和彈簧了一樣,嘴裏不斷地重複著「明晚就加班補上!」,直到費老大罵累了,才得以從房裏脫身出來。

擺脫一切後顧之憂後走出大門,太陽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光源。

隔壁賓館的高牆上,全息投影湊出一家五口,他們踩着雲梯繞樓而上就和神仙一樣,這是仿溪運動的三維游牆廣告,主推他們品牌下的全家登山套裝。不過這程像頭顏色失真,使得牆上漫步的一家人全身泛紅,乍一看像是番茄和紅椒修成了精。

景陽非常理解這種巨幅文化,像他爸爸那樣的人比比皆是,每天不斷地挑戰着人類的加班極限,上網娛樂和打開電視簡直就是奢侈。所以下班之後略顯輕鬆的十幾分鐘就成了廣告商的主戰場,畢竟抓住了眼球,就等於抓住了錢包。

兩人在車站的等候區坐了下來,一台鈴鐺嘴11X過來打招呼。在它的胸前,『低碳環保出行』幾個字已經被磨得看不清了。

「需要資訊線路嗎,或者是尋找最近的餐廳和旅館。」

「不用了,我們知道路,謝謝。」

實際上不做任何回答,對方就會知趣的走開了,但是景陽總覺得那樣太過冷酷,他有時甚至會覺得鐵疙瘩們也很可憐。

既然它們能判斷出最優的交通路線,應該也會琢磨自己的職業路線吧。眼前這位也許更擅長導遊,但是《機械人約束法案》限制了它,為了不擠壓本就所剩無幾的崗位,它只能呆在這裏不分日夜的提供著可有可無的乘車方案,以換取能夠在隔天晚上繼續充電的權利。

幾分鐘之後,阿爾邦把景陽拽上了3612號公交線。他自己一上來就睡著了,而景陽則把腦袋頂在半透明軟墊上,半睡半醒的隨車搖晃着。這些軟墊就是給『特困』的上班族準備的,雖然比不上家裏的記憶枕頭,但是總比直接頂在玻璃上要來的舒服。

而此時,思緒放空的景陽又懷念起了貝區和魏海瑤。

誠然這裏比他的老家要發達不少,但他依然覺得貝區更好。畢竟故鄉有熟悉的朋友,有常去的超市和影院,有游泳館總偏袒漂亮姑娘的看門大爺和四季都癱在躺椅上的桌球廳老闆,當然最重要的是有一座常明的燈塔。

魏海瑤就是那座燈塔。在號稱『歐亞金履帶』的銀門區,初來乍到的景陽孤獨的如同一艘被腐蝕出鹹味的帆船,波濤深處蘊藏的寶藏他不感興趣,只想被碗口粗的鏈子鎖在塔邊,在那裏他不懼利齒與風浪,也能夠順着光柱看見遠方。

搬家之後他嘗試過聯繫這個女孩,但只是以朋友的身份客套了幾句,當問到魏海瑤將來的打算時,對方一句「還未想好」就把他後面的殷勤給噎了回去。

這時車窗上閃出了『六門小道』的到站提示,阿爾邦被廣播聲叫醒,趕忙拽起景陽的胳膊,趕在車門關閉前沖了下去。

眼前的所見讓景陽咽了口唾沫,除了髒亂以外他什麼都沒看到。

整條街上就找不出一個不殘缺的霓虹燈,把家家戶戶門口堆放的報廢零件和機械殘肢都照的斑斑駁駁。一輛不知還能不能開的破舊中巴隨意停放,愣是把本就不寬的馬路隔成了一條單人隧道。而市中心標配的充電樁在此則無跡可尋,在別處基本絕跡的汽油尾氣還濃烈的盤旋在馬路中央。

就算極目遠望想換種風光,也大概率會感到失望。這道路的盡頭有架飽經風霜的天橋,護欄折損了大半,看上去極像換牙期的頑童咧嘴一笑,樓梯上的扶手也丟三剩一,很可能是被賣去了哪家廢品回收站。上橋前寫個生死協議並不算過分,哪怕在原始老林里走獨木橋都會比它更有安全感。

這裏不是銀門區,只是它的傷疤。

「我們……出城了嗎?」景陽到處環視着,原來繁華的反義詞可以如此具象。

「沒有,越往南走潮驅移民越多而已。」

阿爾邦在前面帶路,最後停在了一間叫做『老地方歇腳屋』的店門前。

「跑這麼遠來住旅店?」景陽下意識的問了一句,他總覺得這種地方的旅店應該不是正經生意。

「來就是了,簡禮糖,比旅店好一萬倍!」阿爾邦拽著景陽的衣服走了進去。

裏面果然是個奇怪的小天地。

沒有房間,也沒有價目表,一間通透的大屋子,僅靠破舊的紫色燈管提供光亮。而在燈管的下方斜擺着十幾個太空艙樣式的東西,還有些位置上就是一把躺椅外加一個頭盔,現在艙里和躺椅上有一半塞滿了人,乍一看以為是進了美髮店,而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牆上掛着的不是鏡子,而是幾個內容繁多的顯示屏,上面的標註景陽大都看不懂,但是他還是找到了時間,血壓,心跳,呼吸頻率等幾個好認的內容。

阿爾邦帶路往前走去,但店裏的環境實在不敢恭維。地膠總是若隱若現,鋪兩尺就缺半截,瓷磚更是堪比暗器,每一片踩下去都考驗著平衡能力。

「慢點!兩腳推土機嗎?」

房屋盡頭的吧枱里,一個長捲髮的大個子女人突然喊了一句,她的下巴略顯誇張,如果想行兇完全無需借用錐子,雖然表情充滿了厭惡,但點鈔的雙手卻一刻也沒停過。

「抱歉,聽人介紹的,第一次來。」阿爾邦神色愧疚,悄悄把右腳從剛踩斷的瓷磚上挪起來。

「多長時間?」老闆懶的寒暄,上來就開門見山。

阿爾邦看了眼智盤,做着最簡單的計算。

「兩個小時。」

那老闆把手裏的錢壘成一疊,在桌子上磕了幾下塞到口袋裏,轉過身去在背後的大柜子裏尋找了一會,拿出一個帶標籤的棕色瓶子。

「不,只有他一個人!」看見對方拿出了四根和指揮棒差不多的細長小棍,阿爾邦趕緊呈上自己的補充說明。

「遷管局的還這麼摳。」

兩根小棍被放了回去,同時回來的還有老闆臉上的鄙夷神色。什麼都不明白的景陽在後面緊張的像尊木雕,惹得阿爾邦忍不住回頭拍了拍他的木頭肩膀。

「別害怕,今天我請客。」

這則消息實在太過稀有,景陽的注意力瞬間就被拉回來了。

搬到銀門區的第五天,他就被上門做信息核對的阿爾邦洗腦了。這位靠着協議崗進入遷管局的底層幹事員像喇叭一樣把自己吹鼓了三個小時,最終成功在景陽腦海里打造出了他『銀門區百事通』的光輝形象。

兩人當即成了好友,阿爾邦一臉大度的表情,說以後常帶景陽去『好地方』見見世面。

本來都以為是句客套話,沒想到卻成了真,只不過代價讓人很不自在。

百洞桌球室,寵物音樂會和機械搏擊館,阿爾邦挑選的地方都很不錯,但每次結賬的時候,他總會變出智盤死機,弟弟明早要交學費,忘記付款密碼等千奇百怪的理由,於是掏錢的重任最後都落在了景陽身上。

在學校里偷偷攢下來的存款,轉眼就下去了一半。現在一聽到有人說『好地方』,景陽的餘額就在智盤裏瑟瑟發抖。

而今天鐵公雞主動拔毛,他發現阿爾邦的臉皮和防彈衣原來還有些區別。

此時準備完畢的老闆站了起來,帶他們來到了一個太空艙前。

「熱一點還是涼一點,要不要加濕?」她轉過去對着牆上的顯示屏邊操作邊問。

「涼一點吧,加濕就算了。」雖然第一次來,景陽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好了。」老闆轉過身來,對着艙里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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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衛: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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