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革命功成,私史雜出,排斥清廷無遺力;甚且摭拾宮閫事,橫肆譏議,識者喟焉。夫使清室而果無失德也,則垂至億萬斯年可矣,何至鄂軍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時之燕書郢說,則罪且浮於秦政隋煬,秦隋不數載即亡,寧於滿清而獨水命,顧傳至二百數十年之久歟?昔龍門司馬氏作《史記》,蔚成一家言,其目光之卓越,見解之高超,為班范以下諸人所未及,而後世且以謗史譏之;烏有不問是非,不辨善惡,並置政教掌故於不譚,而徒采媟褻鄙俚諸瑣詞,羼雜成編,即詡詡然自稱史筆乎?以此為史,微論其穿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獻可考,亦無當於大雅;勸善懲惡不足,鬻奸導淫有餘矣。

鄙人自問無史才,殊不敢妄論史事,但觀夫私家雜錄,流傳市肆,竊不能無慊於心,憬然思有以矯之,又自愧未逮;握槧操觚者有日,始終不獲一編。而孰知時事忽變,帝制復活,籌安請願之聲,不絕於耳,幾為鄙人所不及料。顧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論,胡人犬種,說本不經,衛女狐綏,言多無據;鑒清者但以為若翁華胄,夙無穢聞,南面稱尊,非我莫屬;而攀鱗附翼者,且麕集其旁,爭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賞,幾何不易君主為民主,而仍返前清舊轍也。

竊謂稗官小說,亦史之支流余裔,得與述古者並列;而吾國社會,又多歡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無艱僻淵深之慮。書籍中得一良小說,功殆不在良史下;私心怦怦,爰始屬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紀元起,至宣統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間之事實,擇其關係最大者,編為通俗演義,幾經搜討,幾經考證,巨政固期核實,瑣錄亦必求真;至關於帝王專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懸為炯戒。成書四冊,凡百回,都五六十萬言,非敢妄擬史宬,以之供普通社會之眼光,或亦國家思想之一助雲爾。稿甫就,會文堂迫於付印,未遑修飾,他日再版,容擬重訂,閱者幸勿誚我疏略也。是為序。

中華民國五年七月古越蔡東藩自識於臨江書舍。

第一回溯往事慨談身世述前朝細敘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開場白若庄若諧,寓有深意,讀者莫被瞞過。這聯語是前清時代的官民,每年寫上紅箋,當作新春的門聯,小子從小到大,已記得爛熟了。曾記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緒初年間,當時清朝雖漸漸衰落,然全國二十餘行省,還都是服從清室,不敢抗命;士讀於廬,農耕於野,工居於肆,商販於市,各安生業,共樂承平,彷彿是汪洋帝德,浩蕩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歲時,嘗聽父兄說道:「我國是清國,我輩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腦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樣。嗣後父兄令小子入塾,讀了趙錢孫李,念了天地元黃,漸漸把清朝二字,也都認識。至《學庸論孟》統共讀過,認識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師教小子道:「書中有數字,須要曉得避諱!」小子全然不懂,便問塾師以何等字樣,應當避諱?塾師寫出玄字,曄字,胤字,弘字,顒字,濘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應缺末筆。」又續寫歷字,寧字,淳字,隨即於歷字,寧字,淳字旁,添寫一暦字,甯字,湻字,指示小子說道:「歷字應以暦字恭代,寧字應以甯字恭代,淳字應以淳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師詳細解釋,方知玄字曄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顒字是清嘉慶帝名字,寧字濘字淳字是清道光咸豐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亂寫,所以要避諱的。這等塾師也算難得了。

後來入場考試,益覺功令森嚴,連恭代的字,都不敢寫,方以為大清統一中原,餘威震俗,千秋萬歲,綿延不絕,可以與天同休了。虛寫得妙。誰知世運靡常,興衰無定,內地還稱安靜,海外的風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緬甸,是中國藩屬,被英法兩國奪去,且不必說。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國興兵犯界,清朝遣將抵禦,連戰連敗,沒奈何低首求和,銀子給他二百四十兆兩,又將東南的台灣省,澎湖群島,雙手捧送,日本國方肯甘休。過了兩三年,奉天省內的旅順大連灣,被俄國租佔了去,山東省內的膠州灣,被德國租佔了去,膠州灣東北的威海衛,被英國租佔了去,廣東省內的廣州灣,被法國租佔了去,而且內地的礦山鐵路,也被各國佔去不少。這便叫作國恥。

嗣是清朝威勢全失,外患未了,內憂又起,東伏革命黨,西起革命軍,擾亂十多年,清廷防不勝防;後來武昌發難,各省響應,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復了。自此以後,人人說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罵;甚至說他是犬羊賤種,豺虎心腸,又把那無中生有的事情,附會上去,好象清朝的皇帝,無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無一非卑鄙齷齪,這也未免言過其實呢。平心之論。我想中國的人心,實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時候,個個吹牛拍馬,說他帝德什麼大,皇恩什麼深,到了清室推翻,又個個批他一錢不值,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無事時,曾把清朝史事,約略考究,有壞處,也有好處;有淫暴處,也有仁德處;若照時人所說,連兩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撐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極是極。不過轉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濁亂,所以民軍一起,全局瓦解。現在清朝二字,已成過去的歷史,中國河山,仍然照舊,要想易亂為治,須把清朝的興亡,細細考察,擇善而從,不善則改,古人說的「殷鑒不遠」便是此意。揭出全書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尋常小說家,瞎三話四,亂造是非。

閑文少表,且說清朝開基的地方,是在山海關外瀋陽東邊,初起時,只一小小村落,聚群而居,壘土為城,地名鄂多哩,人種叫作通古斯族,他的遠祖,相傳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稱為肅慎國,帝舜二十五年,肅慎國進貢弓箭,史冊上曾見過的。傳到後代,人口漸多,各分支派,大約每一部落,戴一首領,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強壯,並且熟習騎射,百步穿楊;趙宋時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內第一個出色人物,開疆拓土,直到黃河兩岸,宋朝被他攪擾的了不得。後來蒙古興起,金邦漸衰,蒙古與南宋聯兵,將他吞滅,還有未曾死亡的遺族,逃奔東北,伏處海濱,經過了二百多年,又產出一個大人物來;這個人物,說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與天孫織女作何稱呼?小子尚不敢憑空捏造,是從史籍上翻閱得來:天女生在東北海濱長白山下,有姊妹三人,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幼名佛庫倫,三人系出同胞,相親相愛,只是塞外風俗,與內地不同,男子往來游牧,遷徙無常,女子亦性情活潑,最愛遊玩。一日,姊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長白山東邊,有一座布庫里山,洞壑清幽,別有一種可人的景緻;那時正是春風澹蕩,春日迷離,黃鳥雙飛,綠枝連理,暗藏春色。三人歡喜非常,便從山下蹀躞前行,約里許,但見一泓清水,澄碧如鏡,兩岸芳草茸茸,鋪地成茵,真是一副好床褥。就假此小坐。佛庫倫天真爛漫,春興正濃,就約兩姊妹解衣洗浴。浴未畢,忽聞鳥聲嚄唶來,三人昂首上觀,約有兩三隻靈鵲,彷彿象姊妹花一般。絕妙對偶。就中有一鵲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墜在佛庫倫衣上,佛庫倫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視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試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銜在口內,兩姐問她所拾何物,她已從口中囫圇咽下,模糊答道:「是一顆紅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個半開化的女子。兩姐也不及細問,遂各上岸,著好衣服,緩步同歸。誰知佛庫倫服了此葯,肚子竟膨脹起來,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個月後,竟產出一男,不但狀貌魁奇,並且語言清楚,佛庫倫不忍拋棄,就在家中撫養。

光陰迅速,襁褓嬰兒,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庫倫無夫而孕,未免惹人議論,幸而窮荒草昧,人跡稀少,始得撫育成人。可見天女之說,本來荒誕。兒名叫作布庫里雍順,系是佛庫倫所取,因她在布庫里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將布庫里三字,作為兒名,留一紀念。布庫里雍順,到了十多歲,穎悟非凡,自念有母無父,當屬何族,遂問他母親佛庫倫。佛庫倫命以愛新覺羅四字。愛新覺羅,是長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後布庫里雍順遺裔建一滿洲國,遂相傳為滿洲語,若作漢文解說,愛新與金字同音,覺羅即姓氏意義,布庫里雍順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了解。佛庫倫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細說了,以不解解之。

且說布庫里雍順漸漸長大,也學些騎馬射箭的技藝,閑暇時又在河邊折柳編筏。看官!你道他折柳編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窮居草莽,終究沒有生色,若將柳條編成一筏,可以駕筏出遊。果然天下無難事,總教有心人,柳條越編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葉扁舟,布庫里雍順喜不自禁,就輕輕在筏上坐住,順着河流,飄揚而去。英雄冒險,膽大敢為,冥冥中亦象有風伯河神,當先引導,竟把那布庫里雍順送到一個安樂的地方。這是乘風破浪的模樣。

原來長白山東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謨輝,野中有一村落,約數十百家,這數十百家內,只分三姓,習成強悍,專喜械鬥,因此自相殘殺,連歲不休。近時中國內地村民,亦有好械鬥者,豈亦為三姓遺風所傳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見一柳筏,隨流漂至,其間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內,頓時駭異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時父兄即臨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頭角崢嶸,儀錶英偉,不覺失聲道:「這是天生神人。」隨即引之登陸,問從何來?布庫里雍順從容對答,說是天女所生,由長白山下至此。霎時間鬨動鄉閭,無論男女老幼,一齊出觀,見了布庫里雍順,都道這個好郎君,真正難得。於是各邀布庫里雍順至家,彷彿一桃花源。東牽西扯,幾至大家爭論起來,還是布庫里雍順從旁勸解,說我初到此地,辱承待愛,自當次第謁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與他相見最早,理應先到他家,問候起居。」眾人見他舉止謙恭,吐屬風雅,便個個嘆服,一無異言。布庫里雍順就隨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內。那家格外優待,餉以酒食;飲半酣,座上老人更詳問氏族,布庫里雍順一一還答。老者又問以婚未?布庫里雍順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間引一少女出室來前。走近視之,雖是鄉村弱質,倒也體態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細端詳,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囑女子對答行禮,布庫里雍順亦離座作答。禮畢,女子轉身入室,老者便對布庫里雍順道:「小女伯哩年將及笄,如蒙不棄,願附姻好。」布庫里雍順不得不推遜一番。老者執意不允,布庫里雍順方與老者行翁婿禮。老者擬擇日成婚,自是布庫里雍順就住在此家。暇時到村中各家問訊,村人見他彬彬有禮,無不歡迎。

到了吉日,一對小夫妻,諧了眷屬,大眾都到老者家賀喜。頓時高朋滿座,佳客盈門,就中有一個白髮朱顏的老丈,對主人道:「好一個小郎君,被你家奪作女婿。」又向眾人道:「這是聖人出世,到吾村內,也算是闔村幸福。吾村連歲械鬥,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憂,現在不若奉此小郎君為主,一切聽他指揮,倒可解怨息爭,安居樂業,大眾以為何如?」眾人聽這一席言語,個個鼓掌贊成,歡聲如雷。也不待布庫里雍順允與不允,竟一齊請他上坐,奉他作為部長,呼為貝勒。布庫里雍順得此天下的奇緣,遂運用智謀,部勒村居人民,建設堡寨,創造鄂多哩城,成了一個愛新覺羅部,作滿州開基的始祖。後人有詩讚道:

峨峨長白映無垠,朱果祥征佛庫倫。

集慶星源三百載,覺羅禪亦衍雲礽。

布庫里雍順后,傳了數代,又出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比布庫里雍順似還強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誰?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報名。

是回為全書總冒,將下文隱隱呼起;並將作書總旨,首先揭示。入后敘滿洲源流。運實於虛,亦有弦外深意,確是開宗明義之筆。

成為帝王,敗即寇賊,何神之有?我國史乘,於歷代開國之初,必溯其如何禎祥?如何奇異?真是謬論。是回敘天女產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隱隱指為荒誕,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說目之。

第二回喪二祖誓師復仇合九部因驕致敗

卻說布庫里雍順所建的鄂多哩城,在今遼寧省勒福善河西岸,去寧古塔西南三百多里,此地背山面水,形勢頗佳,究竟是小小部落,無甚威名。當時明朝統一中原,定都燕京,只在山海關附近設防,塞外荒地,視同化外;就是比鄂多哩城,闊大幾倍,也不暇去理保,何況這一個小小土堡呢?誰知深山大澤,實生龍蛇,自布庫里雍順開基后,子子孫孫,相傳不絕,其間雖迭有興衰,到了明朝中葉,出了一個孟特穆,智略過人,把祖基格外恢拓,漸漸西略,移住赫圖阿拉地。赫圖阿拉在長白山脈北麓,後來改名興京便是。

孟特穆四世孫名叫福滿,福滿有六子,第四子覺昌安,繼承先業,居住赫圖阿拉城,還有五子,亦各築城堡,環衛赫圖阿拉統稱寧古塔貝勒。覺昌安率領各貝勒,攻破鄰近部落,拓地漸廣,生了數子,四子名塔克世,娶喜塔喇氏為婦,這喜塔喇氏並非天女,呼應得妙。偏生出一個智勇雙全、出類拔萃的兒子來。這人就是大清國第一代皇帝,清朝子孫,稱為太祖,努爾哈赤是他英名。眾兒郎喝一聲采。他出世時,祖、父俱存。他有一個堂姐,是覺昌安女孫,出嫁與古埒城阿太章京,已有數年,不料明朝遣總兵李成梁,駐守遼西,陰忌覺昌安,招誘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合兵圍攻古埒城。這古埒城地方狹小,哪裏當得住大軍,連忙差人到覺羅部求救。覺昌安得報,恐女孫被陷,遂與塔克斯帶領全部兵士,馳救古埒城,與敵兵接仗,不分勝負。阿太章京見救兵已到,開城迎入,城中得了一支生力軍,人心少安。

覺昌安上城巡視,不分晝夜,每日指揮部眾,極力防禦。忽見城下一人,扣馬而至,大呼開門,覺昌安從上俯視,其人非他,乃圖倫城主尼堪外蘭也。原來尼堪外蘭,舊隸覺昌安部下,因此相識。便問汝來何意?答言聞主子到此,特來稟見。覺昌安見無隨兵,即開門納入。尼堪外蘭既入城,至覺昌安前,即抱膝請安。覺昌安命之起坐,問何故聯明攻城?尼堪外蘭婉言謝罪,並云:「前未知古埒城主,與主子有親,故敢冒犯,今聞主子遠道馳救,方識有婚姻關係;現已向明李總兵前,盛說主子威德及人,不宜與敵,李總兵已願退兵,若主子再令古埒城主,向明廷歲獻方物,李總兵且當上表明廷,請給主子封爵,管領建州。」明稱長白山郚為建州衛。覺昌安道:「汝言果真么?」尼堪外蘭急得發誓道:「如有狂言,願死亂刀之下。」大詐似信。覺昌安大喜,令阿太章京設宴相待,席間敘談。尼堪外蘭極力趨承,越說得天花亂墜,什麼龍虎將軍印,什麼建州衛都督敕書,不由覺昌安不信。喜人家拍馬屁,總要吃虧。飲畢,辭去。次日城下各軍,果然齊退。阿太章京見敵軍退盡,拜謝覺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一面備辦盛筵,款待覺昌安父子,一面烹羊宰豬,犒饗軍士。大眾飲得酩酊大醉,至晚各自鼾睡。醉死夢生。誰知驀地里炮聲大震,喊殺連天,眾人從睡夢中驚醒,不識何處大兵,從天而下,身不及披衣,而頭已斷,手不及持刃,而臂已離,紛紛擾擾的一夜,城中的兵民,多半向鬼門關上掛號報到;覺昌安父子及阿太章京兩夫妻,也親親熱熱,一淘兒歸陰去了。趣語。古人說得好:「福兮禍倚,樂極悲生。」只為覺昌安誤信奸言,遂中了尼堪外蘭的詭計。到此方說出原因。

是時努爾哈赤年方二十五歲,因祖父二人往援古埒城,常著人探聽消息,先接到明軍撤圍的音信,頗自安心,嗣後續聞警耗,至祖父被害一節,不覺大叫一聲,暈倒於地。頗有孝思。及眾人救醒,放聲大哭。連他伯叔兄弟,都各凄然。當下檢查武庫,只留遺甲十五副,一一攜出,指示伯叔兄弟,提出復仇二字,哀懇臂助。那時伯叔兄弟,自然感憤得很,分著遺甲,一擁出城,向東而去。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舉不謂無名。

且說尼堪外蘭用詭計襲破古埒城,擄了些金銀財寶,搬回圖倫,終日流連酒色,任情取樂。想是活得不耐煩了。忽報努爾哈赤兵到,頓覺倉皇失措,勉強招集部眾,出城對敵。努爾哈赤不待圖倫兵列陣,即縱馬直出。當先踹入敵陣中,部眾乘勢跟上,逢人便殺,見首輒斫,彷彿是生龍活虎一般,圖倫兵從未見過這般厲害,霎時間紛紛退走。尼堪外蘭見事不妙,忙拍轉馬頭,落荒逃走。此時恰無計可施了。努爾哈赤追趕不及,收兵入圖倫城,下令降者免死。城內外兵民,聞此號令,都投首乞降。休息一天,複發兵追尋尼堪外蘭,終無下落。旋探知尼堪外蘭已竄入明邊,乃回赫圖阿拉城,修書致明朝邊吏,書中大意,是請歸祖父喪,及拿交尼堪外蘭。明邊吏將此書上達明廷,此時正在明朝萬曆年間,老成凋謝,佞人用事,文武各官,多半是酒囊飯袋,誤國該死。見了此書,就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是萬不能允的;有的說是允他一半。嗣經執掌朝綱的大員,以李成梁無故興兵,亦屬非是,但執送尼堪外蘭,有損國威,不若歸喪給爵,買他歡心為是。神宗皇帝准了此議,遂令差官奉敕三十道,馬三十匹,建州衛都督冊書一函,龍虎將軍印一顆,並送還覺昌安父子的棺木。若此,努爾哈赤,也算是萬分榮幸了。

差官到了赫圖阿拉城,努爾哈赤以禮迎入,北向受封。是已有君臣之分了。只因尼堪外蘭未曾拿交,仍央差官回請。差官去后,待至數月,毫無音響,努爾哈赤復仇心切,鎮日裏招兵買馬,大修戰具,分黃紅藍白四旗,編成隊伍,旌旗變色,壁壘生新。一日升帳宣令,飭部下頭目,排隊出發,直指明邊。眾頭目請道:「此去攻明,必須經過某某部落,須先向假道方可。」努爾哈赤道:「不必!有我當先開路,汝等緊隨便是。」大眾無言可說,便跟着努爾哈赤出城。車馳馬驟,風掣電馳,所過各部落,毫無防備,由他進行;稍強橫的部民,攔阻馬頭,不是被刀殺死,便是被箭射死。太不講理!行了數日,距明境只三十里,努爾哈赤便命部眾停住,紮好了營,令隊長齊薩率壯士數十人,往明境叩關,索交尼堪外蘭。是時明總兵李成梁,已由明廷譴責,說他無端啟釁,褫職回籍。掉了一個新總兵,懦弱無能,聞覺羅部遣眾叩關,驚慌得了不得,不得已派一屬弁,與軍士百人,出城與齊薩會議。齊薩所說的,無非是索交尼堪外蘭,否則兵戎相見,差弁無可辯駁,只得唯唯而還。也是尼堪外蘭惡貫滿盈,命數該絕,正在城中探聽消息,躑躅前行,無巧不成話,偏與差弁相遇;差弁即將他騙入署中,稟明總兵,一聲呼喝,將尼堪外蘭反綁起來,推入囚車,遣兩役舁出,象扛豬的扛了去,趣絕。扛到郊外,送交清營。當由垂辮的兵役數名,從囚車內一把抓出,拖入帳中,尼堪外蘭已魂飛天外,但聞得一聲驚堂木,接連有「你這騙賊,也有今日」兩語,正思開目張望,可奈亂刃交下,血暈心迷,霎時間一道魂靈,歸入地府,適應了前日誓言。一報還一報,騙子究竟做不得,假願也是罰不得。

自是努爾哈赤與明朝和好,每歲輸送方物,明廷亦歲給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並許彼此人民互市塞外。

這覺羅部漸漸富強,名為明朝藩屬,實是明朝敵國;句中有眼。遠近部落,又被他并吞不少。那時這雄心勃勃的努爾哈赤,乘着這如日方升的氣象,想統一滿洲,奠定國基,當命工匠興起土木,建築一所堂子,作為祭神的場所;工匠等忙碌未了,忽掘起一塊大碑,上有六個大字,忙報知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不見猶可,見了碑文,暗覺驚詫異常。他卻陽為鎮定,仔細摩挲了一回,突然向工人道:「這妖言不足信,快與我擊斷此碑!」確肖雄主口吻。看官!你道這碑文是如何說?乃是「滅建州者葉赫」六字。煞是可驚,隱為後文伏筆。此碑既由工人擊斷,努爾哈赤始退回帳中,心中卻悶悶不樂。次日來了一個外使,說是奉葉赫貝勒命,來此下書,努爾哈赤暗想道:「偌大這葉赫部,乃竟來與我作對么?」躊躇了一會,方喚來使入帳。來使呈上書信,努爾哈赤展視之,但見書上寫着:

葉赫國大貝勒納林布祿,致書滿洲都督努爾哈赤麾下:爾處滿洲,我處扈倫,言語相通,勢同一國,今所有國土,爾多我寡,盍割地與我?

努爾哈赤看到此句,不由的怒氣上沖,將來書扯得粉碎,擲還來使;並向來使說道:「我國寸土寸金,就使汝主首級來換,也是不允。」說罷,命左右逐出來使。使者抱頭鼠竄而去。努爾哈赤即於次日出城閱兵,嚴行部勒,詳申軍律,並命軍士日夜操練,專待葉赫兵到,與他廝殺。有備無患。

且說葉赫國在滿洲北方,與哈達輝發烏拉三部,互為聯絡,名扈倫四部,明朝稱他為海西衛。又以哈達居南,叫作南關,葉赫居北,叫作北關。葉赫為扈倫大國,清滅葉赫,始及明境,故敘述較詳。葉赫最強,又與明朝互通聘問,明朝亦略給金帛,令他防衛塞外。葉赫主納林布祿聞努爾哈赤統一滿洲,料他具有大志,宜趁勢力未足的時候,翦滅了他,方無後虞,思想也自不錯,可惜沒有能力。只是無故不能發兵,遂想出下書的計策,借些因頭,作為發兵的話柄。到了差人回國,將努爾哈赤的言語,一一傳達,納林布祿勃然道:「有這樣大言,我明日便去滅除了他。」差人道:「主子不要輕覷滿洲,他部下多是勇夫,不容易對仗呢!」納林布祿道:「你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看你爺明日踏平滿洲哩。」越會說大話,越是沒用。次日,便差各將弁四路下書,糾合遠近各部,合攻滿洲,事成當平分滿洲土地。過了數日,哈達、輝發、烏拉三部,各率三千兵到葉赫;又過了數日,長白山下的珠舍哩訥殷二部,已有復書,說已各發兵二千,在中途等候;又過了數日,蒙古的科爾沁錫伯卦勒察三部,或發兵一千,或發兵一千五百,也到葉赫境內。是時納林布祿歡喜異常,忙把部下的兵卒,一齊發出,除老弱不計外,統計有一萬多人,會合各部聯軍,祭旗出發。途中又會著長白山下二部兵士,共得三萬多人,浩浩蕩蕩,殺奔滿洲來。寫得有聲有色,以襯下文努爾哈赤之能。

驚報傳到努爾哈赤耳中,即飭兵士駐守札喀城,阻住葉赫各部兵來路。納林布祿到了札喀城,望見城上旗幟鮮明,刀槍森豎,料知有備,令軍士退後三里,扎定營寨。次日,有探馬來報,說滿洲主努爾哈赤帶領全部人馬,扎住古埒山,納林布祿全不在意。原來札喀城在赫圖阿拉西北六十里,城右有古埒山,蜿蜿蜒蜒,包圍大城。兵法云:「倚山為寨。」所以努爾哈赤在山下立營。納林布祿不知占奪此山,已輸了一著。又次日,納林布祿正準備迎敵,聞報敵兵已到,即出帳上馬,率軍對仗。但見前面來的滿洲軍,只有百餘騎,老少不一,帶兵的頭目,也沒有十分驍勇。分明是誘敵的兵。他在馬上大笑道:「這樣小妮子,也想同我對仗,真是滿洲的氣數。」慢著!話未畢,旁閃出一將道:「人人說滿洲強盛,看這等老弱殘兵,教咱們一隊兵士,已殺他片甲不留,各部將弁,都可休息,主子更不必勞動呢。」納林布祿視之,乃是葉赫西城統領,名叫布塞,即大喜道:「你去罷!」布塞便率隊上前,吶一聲喊,直撲滿洲軍,滿洲軍不與交戰,竟向後退去。其詐可知。布塞一馬當先,乘勢追趕,只見滿洲軍都退入山谷中,布塞也不管好歹,追入山谷。粗莽之至。忽喊聲大起,一彪軍從谷內擁出,截住布塞廝殺,正酣斗間,科爾沁部統領明安亦率部兵追至,他恐布塞得了首功,故急急趕來。滿洲軍見布塞得了援軍,又紛紛退走。此路伏兵,乃是誘敵。布塞仍策馬前進,明安率兵緊隨,轉了一坡,又過一坡,越走越險,越險越窄。走入死路去了。刺斜里喊聲又起,復來一彪軍,將布塞、明安的兵,截作兩段,前面的滿洲軍,也迴轉身來,夾攻布塞。布塞軍頓時大亂,忽有一將持刀突入,到布塞馬前,布塞措手不及,被他一刀劈於馬下。部下軍士,無處逃生,都做了刀頭之鬼。真正片甲不留。明安知前軍被截,急忙退走。確是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的情形。不想滿洲軍已滿山遍野的掩殺前來,明安只得縱馬而逃,不顧山路上下,拚命的奔走。忽聞撲搨一聲,馬被陷入淖中,明安急忙下馬,輕輕的抓上山壁,已是拖泥帶水的要不得,他便棄了鞍馬,帶扒帶走的逃了去。要想爭功,便落到這般田地。

當時納林布祿信了布塞的言語,回入帳中,滿望捷報,忽聽帳外喊聲震地,急上馬出視,正遇着一彪雄軍,為首的一員大將,眉現殺氣,眼露威稜,手中持一大刀,旋風般殺將來。看官!你道是誰?就是滿洲主努爾哈赤。此處方現。納林布祿忙拔刀對敵,戰了三五回合,不是努爾哈赤的對手。正惶急間,旁邊走過了布占泰,是烏拉部貝勒的兄弟,見納林布祿刀法散亂,忙向前敵住,納林布祿才一歇手,猛聽得大喝一聲,布占泰已被努爾哈赤活擒了去。這納林布祿嚇得魂不附體,忙轉身向寨后逃走,各部兵見主寨已破,尚有何心再與抵敵,人人喪魄,個個逃生。正是:

一聲鼙鼓喧天日,八面威風掃地時。

不知納林布祿得逃脫與否,且待下回說明。

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與葉赫部主納林布祿,名為滿洲之仇敵,實皆滿洲之功臣。自古英雄豪傑,不經心志之拂亂,未必能奮發有為,故敵國外患之來,實磨礪英豪之一塊試金石也。本回上半截,敘努爾哈赤之勇,下半截,述努爾哈赤之智,智深勇沉,信不愧為開國主,然皆由激厲而成。古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者,於此可見矣。文中運實於虛,寫得英采動人,確是妙筆。

第三回祭天壇雄主告七恨戰遼陽庸帥覆全軍

卻說納林布祿從寨后逃走,直馳至數十里,不見滿洲軍,方教停住。少頃,喘息已定,各部兵亦逐漸趨集,約略檢點,三停里少了一停,自己部下,且喪失一半;正在垂頭喪氣,忽見一人踉蹌奔入,正是科爾沁部統領明安,尚未行禮,即大哭道:「全部軍士都敗沒了,貴統領布塞聞已戰死了。」納林布祿也忍不住垂淚道:「可惜可恨!不想努爾哈赤有這般厲害。」曉得遲了。旋與各部統領,商量和戰事宜,大眾怵於前創,都是贊成和議。納林布祿無計可施,只得遣使求和,彼此往來商議,約定和親,葉赫主的侄女,擬嫁與努爾哈赤的代善,西城統領布塞的遺女,即獻與努爾哈赤為妃,才算暫時了結。陪了夫人又折兵。

努爾哈赤得勝班師,尚恨長白山下二部,結連葉赫,趁勢蠶食,把他滅亡。前時擒住的布占泰,因他降順,給了他一個宗女,放他回國。嗣後布占泰復被葉赫主煽惑,服從葉赫,葉赫主又故意出攻哈達,令哈達向滿洲借兵,唆使半路埋伏,殲滅滿軍。誰知努爾哈赤已瞧破機關,暗率部兵,繞道至哈達城,混入城中,活擒了哈達部長孟格布祿。葉赫主聞此計不成,遣使到明朝,令歸還哈達部長,努爾哈赤因明使相請,將孟格布祿子武爾古岱放還,武爾古岱從此歸服滿洲,努爾哈赤又收服了輝發部,並乘勢討布占泰,攻入烏拉城。布占泰逃至葉赫,努爾哈赤接還宗女,差人向葉赫索布占泰。葉赫主不允,反把這許字滿洲的侄女,另嫁蒙古。看官!你想這努爾哈赤,到此還肯忍耐嗎?此段看似瑣屑,卻是不能不敘。只是努爾哈赤想攻葉赫,偏這明朝屢次出來幫護,努爾哈赤就背了明朝,自己做了滿洲皇帝,比做建州衛都督,原強得多了,然不可謂非背明。築造宮殿,建立年號,叫作天命元年,這正是明朝萬曆四十四年的事情。前數回不點年號,此處因滿洲已建國稱帝,故大書特書。自此以後,努爾哈赤就是清國太祖高皇帝,小子作書到此,也只得稱他作滿洲太祖,把努爾哈赤四字,暫時擱起。此後都說滿洲太祖,為醒目計,非貢諛也。

太祖有十多個兒子,第八子皇太極最聰穎,太祖便立他為太子。還有二子,亦是非常驍勇,一名多爾袞,一名多鐸,後來入關定鼎,全仗這二人做成,這且慢表。單說滿洲太祖,自建國改元后,招兵添械,日事訓故,除黃紅藍白四旗外,加了鑲黃鑲紅鑲白鑲藍四旗,共成八旗,分作左右兩翼,整備了兩年有餘,銳意出發,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滅葉赫,不如先攻明朝,遂於天命三年四月,擇日誓師,決意攻明。命太子皇太極監國,自率二萬勁旅,到天壇祭天。當由司禮各官,

滿洲國主臣努爾哈赤謹昭告於皇天后土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修好,設碑立誓,凡滿漢人等,無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里方吉納,脅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之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天厭扈倫啟釁,唯我是眷,今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欺凌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謹告。」

誦畢,便望燎奠爵,外面已吹起角聲,催師出發。太祖離了天壇,騎了駿馬,御鞭一指,部眾齊行,一隊一隊的向西進發。

師行數日,由前隊報說,距明邊撫順城,只二三十里了。太祖便扎住營帳,正擬遣將攻城,忽有一書生求見,自稱系明朝秀才;太祖喚入,見他狀貌魁奇,已有三分羨慕;及與他談論,語語中入心坎,不由的擊節嘆賞;就賜他旁坐,問及姓氏里居。秀才道:「仆姓范名文程,字憲斗,瀋陽人氏。」清朝得國,都是漢人引導進來,范文程就是首魁。太祖道:「我聞得中原宋朝,有個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遠祖?」文程答道:「是。」太祖道:「我已到此,距撫順城不遠,撫順的守將,姓甚名誰?」文程道:「姓李名永芳。」太祖問李永芳本領如何?文程道:「沒甚本領。」太祖道:「這是一鼓可下了。」文程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確是書生口吻。明主且不必用兵,請先給他一封書信,勸他投降,他若順從,何勞殺伐。」太祖喜道:「這卻仗先生手筆。」文程應命作書,一揮而就。太祖大悅,便道:「我國正少一個文館的主持,勞你任了此責,參贊軍機。」文程叩首謝恩。次日,太祖即遣將到撫順城下,射進書信,率隊而退。這撫順守將李永芳,本是個沒用的人物,他聞滿洲軍入境攻城,已嚇得沒了主意,及見此信,召集文武各官,會議了一夜,竟商就了「唯命是從」四字。虧他大眾想出。翌晨開城迎接,為首的跪在城下,恭遞降冊,就是為明守土的李永芳。太挖苦人。太祖命侍衛接了降冊,策馬入城,部軍一齊隨入。幸虧得范先生一言,城中的百姓,總算不遭殺戮,太祖便記范文程為首功,更命諸貝勒格外敬禮,稱先生而不名,從此大家都呼文程為范先生。保全百姓之功,也不可沒。

滿洲兵休息三日,忽報廣寧總兵張承蔭,領了三路兵馬,來奪撫順了。太祖問李永芳道:「張承蔭系何等樣人?」李永芳答言:「是一員勇將。」太祖道:「既是勇將,想必不肯投順,不若先發制人為妙。」遂一面派兵守城,一面發兵迎敵。離城約十里,聞報明軍已相去不遠,太祖仍命部眾前進。此時明總兵張承蔭,正與左翼副將頗廷相,右翼參將蒲世芳,率軍前來,兩陣對圓,人人酣戰。恰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張承蔭也是不弱。自日中至傍晚,兩邊都餘勇可賈,不肯退兵。忽然天色昏暗,一陣大風從西北吹來,猛撲明軍,明軍正支持不住,接連又是數陣狂飆,把明軍的旗幟,颳去了好幾面。豈非天乎?滿洲軍佔住上風,格外精神抖擻,如泰山壓頂般驅入明軍,那時明軍不由的退走,任你張承蔭膽力過人,也自禁止不住。當下且戰且退,適值路旁有山,正思覓徑而入,為扼守計。忽山側閃出一支滿洲軍,大叫道:「滿洲貝勒多鐸在此,敵將何不下馬受縛?」來得突兀。原來滿洲太祖見戰明軍不下,特派多鐸繞出後面,夾攻明軍。承蔭腹背受敵,無心戀戰,只得殺開血路,領兵前走。可奈天色昏暮,不辨南北,滿洲軍又緊追不捨,惹起承蔭血性,與頗、蒲二將道:「戰亦死,不戰亦死,不如與他拚命,就使死了,也不失為大明忠臣。」可敬可佩。於是三將復轉身抵敵,捨命衝突。滿洲軍恰不防他出此一著,前面的兵士,被他殺死無數。俄聽一聲鼓響,滿洲軍陣內萬弩齊發,箭如飛蝗,可憐三員勇將見危致命,俱死於亂箭之下。死且不朽。

這敗報傳到明京,神宗大驚,召見群臣,問京外將帥,何人可御胡虜?大學士方從哲保薦了一個人才,姓楊名鎬。神宗准奏,立即召見,授兵部尚書,賜他尚方寶劍,往任遼東經略。看官!你道這楊鎬是什麼腳色?他是河南商邱縣人,前任僉都御史,曾充朝鮮經略,萬曆二十五年的時候,倭寇犯朝鮮,楊鎬奉朝命往援,打了一個敗仗,詭詞報捷;後來調撫遼東,又是亂殺邊民,被御史奏參,革去官職;此時,復起任邊防,難道他的謀略,能敵得過清太祖努爾哈赤么。堂堂一個大明帝國,偏用了這等欺君罔上的臣子,去做統兵的元帥,哪得不破?哪得不亡?極大議論。

楊鎬既到遼東,聞報瀋陽南面的清河堡,又被滿洲軍奪去,守將鄒儲賢張旆兩人,統已戰死。副將陳大道高炫逃回遼東,見了楊鎬,楊鎬卻仗着聲威,請出尚方寶劍,把二逃將斬首示眾。逃將可誅,不當死於楊鎬之手。每日檄令附近將士,趕緊援遼!自己卻按兵不動。大學士方從哲,聞他逗留不進,常發紅旗催他出戰。楊鎬沒法,只得領兵出塞,好在四處已到了許多兵馬。葉赫兵也來了二萬名,朝鮮兵又來了二萬名,楊鎬便派作四路,分頭前進。中路分左右兩翼,左翼兵委山海關總兵杜松統帶,從渾河出撫順關。右翼兵委遼東總兵李如柏統帶,從清河出鴉鶻關。又令開原總兵馬林,合了葉赫兵,從開原出三岔口,叫作左翼北路軍。遼陽總兵劉鋌合了朝鮮兵,從遼陽出寬甸口,叫作右翼南路軍。四路軍共二十多萬,他卻虛張聲勢,說有四十七萬,嚇不倒努爾哈赤,奈何?滿望仗此大兵,攻入滿洲。預先與四路將官,定約於滿洲國東邊二道關會齊,進攻赫圖阿拉,這正明萬曆四十七年二月間時事。這次戰事,為明清興亡關鍵,所以詳敘時日。

先一月間,天空中出現一顆長星,光芒四射,天文家稱作蚩尤星,說是主兵,又說是不祥之兆。小子未曾研究星學,只援據歷史,人云亦云便了。說明得妙。到了二月,塞外一帶,大雪飄飄,明軍在途,受了無數辛苦,人馬大半冰凍,只好緩緩前行。獨有山海關總兵杜松,仗着膂力,想立首功,令軍士冒雪西進;到了渾河,冰凍未開,杜松驅兵徑渡,河中冰凍忽解,溺死軍士多名。渡至對岸,有滿洲軍兩三小隊,上前攔截。怎禁得杜軍一股銳氣,亂殺亂斫,頓時紛紛退走。杜軍爭先追趕,約里許,見前面有座高山,滿洲敗軍,統向山谷中退去。杜松恐山內設有埋伏,暫止不追,令軍士堵住谷口。也自仔細,然作者因恐與前回重複,故作此活筆。一面飭役偵探,回報滿洲兵聚集界藩城。杜松遂把軍士分作兩支,一支仍令堵住谷口,一支由自己親領,直攻界藩城。

原來杜軍屯留山谷,叫作薩爾滸山,此山距界藩城,約有數里。界藩城築在鐵背山上,系滿洲要塞,滿洲太祖正令兵役一萬五千,運石添築,此時聞杜軍進攻,急遣長子代善,引二旗兵去防界藩城,自率六旗兵四萬五千人,直攻薩爾滸明營。到了薩爾滸山正當日中,兩軍相遇,不及答話,便列陣開戰,霎時天地晦冥,咫尺間不辨人影。明軍點起火炬,與滿洲軍酣斗,誰知明軍從明擊暗,箭彈只射中柳林,滿洲軍由暗擊明,箭彈都射著明軍,這明軍不知不覺的倒斃了無數。滿洲軍乘勢驅殺過來,刀斬斧劈,好象削瓜切菜一般,眼見得明軍七零八落了。

這時候的杜松正領兵到吉林崖,與鐵背山相近,忽聽後面喊聲大起,滿洲大貝勒代善,帶了二旗兵殺來。杜松急命后軍作前軍,前軍作后軍,與滿洲軍混戰。未分勝敗,驟聞后軍復紛紛大亂,界藩城的兵役,也一齊殺到。杜松忙命后軍又作前軍,迎截界藩城兵。杜松也算能手。正在你死我活的相拼,不料深林中又衝出一支人馬,把杜軍夾斷。杜軍已是腹背受敵,哪裏禁得三面夾攻?杜松方捨命突圍,颼的來了一箭,正中心窩,墜馬而死。眾軍見無主帥,逃的逃,死的死,弄得乾乾淨淨。完了一路。看官!你道深林中人馬,從哪裏來的?這便是滿洲太祖掃平薩爾滸明營,派來夾攻杜松的兵。至此敘明。

開原總兵馬林方出三岔口,聞得杜軍敗沒,一面飛報楊鎬,一面倚山立營,停止前進。天色將晚,山上忽馳下滿洲軍,殺入營內,馬軍不及防備,自相潰亂;監軍潘宗顏,還想整軍前敵,不意向前數步,頭顱已被削去了半個。馬林急忙奔竄,還算逃出了一個性命。完了二路。

這個遼東總兵李如柏,最是沒用,說將起來,益發可笑。百忙中著此閑筆。他是慢慢的出了清河,到了虎欄關,猛聽得關外山上,吹起螺來,山谷響應,木葉震動,彷彿有千軍萬馬,追殺前來。李如柏忙令退軍,軍士也道滿洲兵殺到,各自逃生,互相踐踏,恰死了一千多人。其實山上並沒有什麼敵兵,只滿洲軍二十名,上山偵探,見明軍出關,作鳴螺狀,偏偏這個沒用的李如柏上了他的當。完了三路。

獨有遼陽總兵劉鋌,曾經過數十百戰,有萬夫不當之勇,手持鑌鐵刀百二十斤,綽號叫作劉大刀,他已深入三百里,連攻下三個營寨,直入棟鄂路,望見前面有一山,山上有一軍扎住,龍旌鳳旆,護著鑾駕,他想這不是滿洲國王的扈軍么?當即橫刀躍馬,跳上岡來,來殺滿洲太祖。滿洲太祖正由薩爾滸移兵至此,猛見劉鋌上岡,急命軍士下迎。劉鋌舞起鑌鐵大刀,左右盤旋,確是有些凶勇,即滿洲軍抵死攔阻,只殺得一個平手。劉鋌暗想仰面上攻,實是費力,不如退至岡下,與他鏖戰,便將大刀一擺,率軍士下岡。滿洲軍亦隨下,自午至暮,殺得難解難分,兩軍都有些疲倦起來。唯劉鋌越戰越勇,全無懼怯。忽有一彪軍殺到,萬炬齊明,劉鋌從火光中望將過去,但見大旗上書一杜字,不覺喜道:「杜總兵到來助我,是天使我滅滿洲了。」休作妄想!話未畢,一將已到馬前,頭戴金盔,身穿鐵甲,正是一員明將,只面目恰不認識,剛思動問。那來將先問道:「你莫非就是劉大刀?」劉鋌應聲未完,來將手起刀落,劈劉鋌於馬下。奇極怪極。眾軍急來相救,已是不及,只見殺入的杜軍,隨手亂殺,弄得明軍茫無頭緒,自相屠戮,一時間全軍盡沒。四路都完結了。小子湊了四句俚言,作為劉大刀的定論:

奉命西征膽氣豪,大刀示勇姓名高。

臣心原是忠明者,可惜胸中欠六韜。

畢竟殺劉鋌者是誰,看官不必滋疑,待小子下回道來。

滿洲太祖以七恨誓師,未必無深文周內之言,然明之無端起釁,亦不得謂無咎。自滿洲出兵以後,復用一庸駑之楊鎬,經略遼東,委二十萬軍於遼塞,是非明之自取其亡耶?明之亡在此,滿洲之興亦即在此。是此回為明清興亡關鍵,故作者亦敘述獨詳,不稍滲漏。

第四回熊廷弼守遼樹績王化貞棄塞入關

卻說劉鋌被殺,全軍喪亡,大眾入枉死城中,還是莫明其妙。實則夾入的杜軍,統是滿洲軍假冒。滿洲大貝勒代善,殺盡杜軍,得了盔甲旗幟,教軍士改裝,扮作杜軍模樣,從界藩城來應太祖,巧巧碰著兩軍惡戰,他便豎起杜字旗幟,踹入劉鋌軍中。劉鋌深入敵境,尚未悉杜軍敗耗,還道來的是真杜軍,因此中計,猝被殺死。從此劉大刀已化作兩段,明朝失去了一員勇將,防邊愈覺無人。可為朱氏一哭。

那時經略楊鎬,還因馬林敗報,飛速檄止劉鋌、李如柏兩軍,過了數日,只有李如柏領軍回來。還算是他。馬林因逃還開原后,堅守不出;是年六月,滿洲軍乘勝進攻,馬林頗效死抵禦,其後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終被滿洲軍攻破,馬林巷戰死節,開原失守,鐵嶺亦不保了。明廷御史交章劾奏楊鎬,說他喪師誤國,罪無可赦。楊鎬固無可赦,而言官亦只能以成敗論人,奈何?朝命拿楊鎬入京,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經略。

熊廷弼系湖北江夏人氏,身長七尺,素有膽略,至是奉命出京,途中聞開原失守消息,嘆道:「盈廷大臣,不知邊事,一味主戰,以致如此。」遂即繕就奏摺,遣使齎京,折中略道:

臣聞遼左京師肩背,河東遼鎮腹心,開原又河東根本,開原今已破,則北關難保,朝鮮亦不可恃,遼河亦何可守?乞速遣將備芻糧,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緩臣期,毋中格以阻臣氣,毋旁撓以掣臣肘,毋獨遺臣以艱危,以致誤臣誤遼兼誤國也。謹奏。

奏入,神宗報允,並賜尚方寶劍,令便宜行事。

廷弼出山海關,見難民紛紛逃來,停車細問,方知鐵嶺又失,瀋陽吃緊,居民為避難計,因此西奔;遂用好言撫慰,令他隨回遼陽,不必驚慌。難民乃隨了前行。將到遼陽,遇着逃將數人,縛住正法;逃兵令回城贖罪。既入城,復勸告百姓一番。當即督率軍士,造戰車,備火器,修葺城池,招集流亡;復冒雪出巡,至瀋陽修城閱兵,並自製一篇痛哭淋漓的祭文,親祭陣亡將士。隨祭的軍士,都感激涕零。自有此一番振作,遼瀋得以漸固。不愧將材。又請聚兵十八萬,分守要地,任他智勇雙全的滿洲太祖,也沒法擺佈,這正是熊經略守遼的政績。有此良將,不能長用,明之亡也無疑。

滿洲太祖見遼瀋無隙可乘,便移兵去攻葉赫。葉赫主納林布祿已死,其弟金台石襲位,聞滿洲軍將到城下,忙集兵保守東城,並知照西城貝勒布揚古趕緊守御,互相援應。不幾日滿洲軍已到,直逼東城,一攻一守,兩不相下,滿洲太祖固是能軍,金台石頗也不弱。適西城遣軍來援,被滿洲太祖分兵殺敗,追至城下,圍住西城,東城守兵,望見滿洲軍已去了一半,略一寬懈,不防滿洲軍已緣梯而上,城上急擲矢石,已是不及,反被滿洲軍殘殺多人,未死的守兵,統下城逃走。金台石聞城已被陷,登台死守,並縱火自焚屋宇。奈滿洲軍蜂擁前來,一齊殺入台中,金台石冒死突圍,猛被一箭射倒,被滿洲軍擒拿而去。全城已破,滿洲太祖入城升帳,由軍士推上金台石。金台石怒氣勃勃,語多不遜,惱得太祖性起,喝令梟首。但聽金台石厲聲道:「我生前不能抗滿洲,我死後無知則已,死若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將來無論傳下一子一女,總要報此仇恨。」頗是好漢,且預為後文伏筆。語未竟而首已落。太祖即令多爾袞拾起金台石首級,挑在竿上,往西城招降。

西城貝勒布揚古,系布塞的兒子。布塞的女兒,曾獻與滿洲太祖為妃,上回已交代明白,此番聞東城已破,惶急的了不得,經多爾袞在城下招降,用了一片顧念親誼的話兒,說動了布揚古的心,又把金台石的首級,示作榜樣,威嚇利誘,不怕布揚古不拜倒馬前。布揚古降了妹丈,忘卻父仇,有愧金台石多矣。西城一降,葉赫遂亡,滿洲太祖心已快慰,把從前的碑文,撇在腦後,哪裏曉得二百年後,復生出一樁大禍祟呢?這且慢表,小子又要講那熊廷弼了。

熊廷弼守遼三年,人民安堵,雞犬不驚,偏偏神宗光宗,相繼晏駕,嗣位的稱號熹宗,用了一個太監魏忠賢,攪亂朝綱,暗中嫉忌熊廷弼,遣吏科給事中姚宗文,到遼瀋閱兵。白面書生,何知軍務?這分明是遣他需索。偏這熊廷弼抗傲性成,不但沒有饋獻,抑且不甚禮貌,姚宗文甚為恚恨,陽為閱兵,陰已定稿;回朝後,即結了一班狐群狗黨,誣劾廷弼。廷弼聞知,大加嘆息,便拜本辭職。朝旨允准,換了一個袁應泰來代廷弼。

應泰是進士出身,曾升任巡撫,為人頗是精敏,但不是用兵能手。既到遼東見廷弼待下甚嚴,他卻格外放寬,把舊制更張了好幾條。適值蒙古大飢,部民多入塞乞食,應泰撫慰饑民,令在部下當兵,居住遼瀋二城。小不忍則亂大謀,為此一大失著,遼瀋人民,又要遭劫了。婦人之仁,安可為將?

這滿洲太祖滅了葉赫,正愁沒法圖遼,得了這個消息,喜不自勝,即發兵進攻瀋陽。瀋陽總兵賀世賢,忙登陴守御,並著人飛報袁應泰。應泰剛想三路出師,規復清河、撫順,得了此報,急調集諸軍,擬援瀋陽。忽一探馬來報道:「瀋陽失守,賀總軍殉節。」此處用虛寫。應泰大驚,及問明細底,方知瀋陽有蒙人內應,賀世賢為他所賣,以致與城俱亡;這都是應泰害他。當下頓足自悔,急飭親兵搜查城內蒙民,果得了好幾封通敵書信,當即一一正法,令軍士沿城掘濠,沿濠環列火器,以便守御,自率總兵侯世祿、姜弼、梁仲善等,出城五里迎戰。

滿洲軍前隊已到,梁仲善不分皂白,拍馬殺入,侯世祿、姜弼恐梁有失,即上前接應,不料敵兵放進梁仲善,截住侯世祿、姜弼。侯、姜二人,幾次沖陣,都被敵陣中射回。霎時間一聲吶喊,滿洲軍并力上前,突入明軍陣內。明軍支撐不住,望後退走,袁應泰手刃逃兵數人,仍不濟事,用寬的壞處。只得退入城中;檢點軍士,已喪失三分之一,侯、姜二將,又身負重傷,梁仲善一去不還,想總是陣亡了。火焦鬼安得復生?

袁應泰還仗着城濠深廣,分陴固守,誰知到了次日,滿洲軍已將城西大閘掘開,把濠中水一泄無餘,軍士竟渡濠攻城,分作左右兩翼,左翼兵奮勇直上,時已日暮,應泰列矩拒戰,自暮至旦,守城兵士,多半傷亡,兵官牛維曜高出等,不知去向,城中大亂。翌晨,右翼兵又陸續登城,應泰避入城北鎮遠樓,邀巡按御史張銓至,流涕道:「我為經略,城亡俱亡。公文官無城守責,宜急去,退保河西,圖后舉。」張銓道:「公知忠國,銓豈未知?」應泰無言,掛了劍印,懸樑畢命。還是忠臣。張銓見應泰已死,亦解帶自縊。滿洲軍上鎮遠樓,見兩人高懸樑上,就一齊解下,抬至滿洲太祖前。太祖失聲道:「好兩個忠臣!」語尚未已,但見張銓兩眼活動,尚有生氣,忙令軍士用薑湯灌救。張銓徐徐醒來,望見上面坐着一位大頭目,料是滿洲主子,便道:「何不殺我?」太祖勸他歸降,張銓道:「生作大明臣,死作大明鬼。」可敬!太祖道:「忠臣忠臣,殺之何忍?」遂縱令還署。張銓既返署中,北向辭闕,西向辭父母,復自縊死。背主事仇者,對此曾知愧否?太祖命軍士好好埋葬。

遼陽既下,遼東附近五十寨,及河東大小七十餘城,皆望風投降。這信傳到明廷,眾明臣又記起熊廷弼來,熹宗亦有悔意,悔已遲了!命將姚宗文削職,仍召熊廷弼還朝,出任遼東經略。廷弼上三方佈置策,以廣寧一方為陸路界口,擬用馬步軍駐守,以天津登萊二方為沿海要口,擬各用舟師駐守。熹宗准奏,仍賜尚方寶劍,且於五裏外賜宴餞行。

廷弼謝恩出朝,即日就道,出山海關,到了廣寧,文武各官,統出城迎接,遼東巡撫王化貞亦來相見,寒暄既畢,共商戰守事宜。化貞擬分兵防河,廷弼欲固守廣寧,言下未免爭論起來。廷弼慨然道:「今日之事,只有固守廣寧一策,廣寧能守,關內外自可無虞,若分兵防河,勢單力弱,一營不支,諸營皆潰,尚能守么?」言之甚當。化貞終不以為然,怏怏而退。廷弼申奏朝廷,請實行三方分置策,化貞亦上沿河分守議。明廷依廷弼言,把化貞奏議擱起,化貞愈加不樂。廷弼又致書化貞,再言沿河分守之非,化貞不答。

歇了數天,遼陽都司毛文龍,有捷報到廣寧說,已攻取鎮江堡,化貞大喜,亟議乘勝進兵。廷弼不可,化貞徑自出奏。大略謂:「東江有毛文龍可作前鋒,降敵之李永芳。今已知悔,願作內應,蒙古兵可藉助四十萬,此時不規復遼瀋,尚待何時?願假臣六萬精兵,一舉蕩平,與景延廣十萬橫磨劍相似。唯請朝廷申諭熊廷弼毋得牽掣。」此奏一上,廷弼已探聞消息,遂由廣寧回山海關。化負專待朝旨一下,指日進兵。不多日朝使已到,令化貞專力恢復,不必受熊廷弼節制。廷弼亦受朝命,令他進駐廣寧,作化貞後援。化貞帶了廣寧十四萬兵士,渡河西進,廷弼不得已,亦出駐右屯。此時廷弼兵只有五千,徒擁經略虛名,心中憤悶已極,遂抗奏道:

臣以東西南北所欲殺之人,適遘事機難處之會,諸臣能為封疆容,則容之,不能為門戶容,則去之,何必內借閣部,外借撫道以自固!

奏上,明廷留中不發。廷弼連章數上,大旨謂:「經撫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樞部;樞部佐斗,恃有閣臣。今無望矣。」語語切直,激怒政府,正欲罷廷弼,專任化貞,不防化貞已經敗回。看官!欲知化貞敗回的緣故,待小子一一敘來:

化貞率領大兵渡河,滿望得勝奏凱,第一次出兵,走了數十里,並不見敵,只得引回;第二三次,也是這般;直到五次,依舊不見一人。李永芳毫無信息,蒙古兵也沒有到來,化貞卻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年。至熹宗二年正月,滿洲軍西渡遼河,進攻西平堡,守堡副將羅一貫飛報化貞,化貞亟遣游擊孫得功、參將祖大壽、總兵祁秉忠,帶兵往援。至半途遇總兵劉渠,奉廷弼命來援西平堡,四將會師前進,到平陽橋,聞報西平堡失守,副將羅一貫陣亡,得功欲走回廣寧,劉渠、祁秉忠二人,卻是血性男兒,不肯中止,且欲進復西平堡,得功勉強相隨,陸續過橋。不數里,見前面塵頭大起,滿洲軍已整隊而至。劉渠、祁秉忠等,忙率兵前敵,獨得功按兵不動。劉、祁二將,正與滿洲軍廝殺,忽聞梆子聲響,敵軍中萬矢齊發,傷了明軍數百名。明軍方擬持盾蔽矢,後面大聲叫道:「兵已敗了,為何不逃?難道兄弟們不要性命嗎?」這聲一發,好象楚歌四起,人人驚惶,霎時間逃去一半,劉渠、祁秉忠捨命遮攔,已是截留不住,眼見得兵殘力竭,以死報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後面的大聲,發自何人?諸君一猜,便曉得是狼心狗肺的孫得功。該罵。得功本是王化貞心腹,化貞倚作長城,誰料他見了滿兵,嚇得心膽俱落;又恨劉、祁二公,硬要爭先殺敵,因此未敗叫敗,搖亂軍心。他卻早早逃回,揚言敵兵薄城,居民聞信驚惶,相率移徙出城。得功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縛住了王化貞,作為贄儀,做個滿洲的大員,也自威風,就在城內扎定了兵,專待滿洲兵到,作為內應。化貞視他為心腹,他卻要化貞的腦袋,險極奸極!

化貞尚全然不知,闔著署門,整理文牘,從容得很。忽有人排闥入道:「事急矣,請公速行!」化貞倉皇失措,也不知為着何故?只是抖個不住。那人也不及細講,竟拉住化貞上馬,策鞭出城。行了數里,化貞方望后一看,隨着的是總兵江朝棟,並僕役兩人,他尚莫明其妙,只管自摸頭顱。直到了大凌河,見有一支人馬疾驅前來,為首的一員大帥,威風凜凜,正是遼東經略熊廷弼,寫熊廷弼處,仍不減聲色。化貞到此,方稍覺清楚,仔細一想,慚愧了不得,頓時下馬大哭。是村婦醜態,不意得之王化貞。廷弼笑道:「六萬軍一舉蕩平,今卻如何?」快人快語,然卻是廷弼短處。化貞聞了此言,益發號啕不止。廷弼道:「哭亦何益?熊某隻有五千兵,今盡付君,請君抵擋追兵,護民入關。」化貞此時,進退兩難,欲與廷弼回救廣寧。廷弼道:「遲了遲了。」語未畢,探馬來報,孫得功已將廣寧獻與滿洲,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廷弼急令化貞盡焚關外積聚,護難民十萬人進山海關。敗報達明京,給事中侯震暘、少卿馮從吾、董應舉等,奏請並逮廷弼化貞以伸國法。熹宗也不明功罪,即日降旨,將化貞、廷弼拿交刑部下獄。黑暗之至!

當日御史左光斗,推薦東閣大學士孫承宗,督理軍務。熹宗准奏,遂命承宗為兵部尚書。承宗高陽人,素知兵,既受兵部職,即上表奏道:

邇年兵多不練,餉多不核,以將用兵,而以文官操練,以將臨陣,而以文官指揮,以將備邊,而日增置文官於幕,以邊任經撫,而日問戰守於朝,此極弊也。今當重將權,擇沉雄有氣略者,授之節鉞,如唐任李郭,自辟置偏裨以下,邊事小勝小敗,皆不必問,要使守關無闌入,而徐為恢復之計。

熹宗覽奏,深為嘉納。喜怒不常,確肖庸主狀態。是時王在晉繼任遼東經略,請于山海關八里鋪地方,添築重關;並請歲給糧餉百萬,招撫關外諸蒙部。朝議未決,承宗自請往視,由熹宗特許,出關相度形勢,與在晉所見不合,回奏在晉不足恃,築重關不如築寧遠城。原來寧遠城為關外保障,寧遠有失,山海關亦覺孤危,所以孫承宗主築寧遠,不築重關。熹宗准奏,就令孫承宗督師薊遼,照例賜尚方劍一口,由御蹕親送承宗啟行。

承宗拜辭御駕,徑至寧遠,更定軍制,申明職守;以馬世龍為總兵官,令游擊祖大壽守覺華島,副將趙率教守前屯,遂於寧遠附近,築堡修城,練兵十一萬,造鎧仗數百萬,開屯田五十頃,兵精糧足,壁壘森嚴。他在遼坐鎮四年,關內外固若苞桑,不失一草一木。偏這妒功忌能的魏忠賢,又在皇帝老子前,陰行媒櫱。他起初尚想聯絡承宗,固結權勢,暗中私饋無數物品,嗣經承宗盡行卻還,反抗疏彈劾。此老別有肺腸。看官!你想這魏忠賢尚肯甘休么?第一著下手,先讒殺熊廷弼,傳首九邊;冤哉枉也。第二著就泣譖承宗,說他兵權太重,將有異圖。自此承宗迭次奏陳,大半束諸高閣,一腔熱血,無處可揮,自然不安於位。小子曾有絕句一首,以紀其事:

坐鎮邊疆見將材,四年安堵兩無猜。

如何自把長城撤?甘使胡人牧馬來。

欲知孫承宗後來情事,且待下回再說。

熊廷弼、孫承宗二人,為明季良將,令久於其位,何患乎滿洲?廷弼可殺,承宗可罷,鎮遼無人,滿軍自乘間而入。明之禍,滿洲之福也。雖曰天命,寧非人事?本回章法,實是一篇熊、孫合傳,而袁應泰、王化貞等,皆陪賓也。

第五回猛參政用炮擊敵慈喇嘛偕使傳書

卻說孫承宗在遼,因朝中閹宦用事,刑賞倒置,心中懊悵異常;適屆熹宗壽期,意欲借祝賀為名,入朝面劾閹豎。到了聖壽前一日,偕御史鹿善繼,同到通州,忽兵部發來飛騎三道,止其入朝。承宗知計不成,急急回關,不意朝右閹黨,已劾其擅離職守,交章論罪。承宗大憤,遂累疏求罷,熹宗便糊糊塗塗的許他免官,改任高第為經略。高第一到山海關,就把關外守具,盡行撤去。自弛守備,適啟戎心,又請他滿洲太祖出來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

且說滿洲太祖自聞孫承宗守遼,數載不敢犯,但派兵丁至瀋陽營造城池,招募良匠,建築宮殿,把瀋陽城開了四門,中置大殿,名篤恭殿,前殿名崇政殿,後殿名清寧宮,東有翔鳳樓,西有飛龍閣,樓台掩映,金碧輝煌,雖是塞外都城,不亞大明京闕。太祖定議移都,遂率六宮后妃,滿朝文武,齊至瀋陽,犒飲三日。後來改名盛京,便是此地。移都事畢,專著人探聽明邊消息,嗣聞孫承宗免職,改由高第繼任,正思發兵犯邊,旋接到守備盡撤的實信,頓時投袂而起,立宣號令,飭大小軍官,召集兵隊,出發瀋陽;途中一無阻擋,渡過遼河,直達錦州,四望無營壘城堡,私幸關外可以橫行,遂命軍士倍道前進。到了寧遠城,遙見城上旗幟鮮明,戈矛森列,中架大炮一具,更是罕見之物,太祖不覺驚異起來,命軍士退五里下寨。

次日,太祖率部眾攻城,將到城下,但聽城樓上一聲鼓角,豎起一面大旗,旗中綉著一個大大的袁字,點出袁字,已有聲色。旗下立一員大將,金盔耀目,鐵甲生光,面目間隱隱露著殺氣,描寫威容,不可逼視。太祖見了此人,卻暗暗稱讚。英雄識英雄。旁有一貝勒呼道:「你是守城的主將么?」城上大將答道:「我是東莞人袁崇煥,大名鼎鼎。逐節敘來,至此始現姓名,愈為崇煥生色。現任殿前參政,為國守城,不畏強敵。」二語雄壯。貝勒道:「關外各城,已成平地,只有區區寧遠,成什麼事?我勸你不如獻了城池,降我滿洲,到不失高官厚祿,否則督軍圍攻,立成虀粉。請你三思!」崇煥厲聲道:「爾滿洲屢次興兵侵我邊界,無理已甚,吾奉天子命,來治此土,誓死守城,寧肯降你韃子么?」語語成金石聲。說畢,梆聲一響,矢石雨下。太祖急率軍隊,一齊回寨。眾貝勒請就此進攻,太祖道:「我看這袁蠻子,不是好惹的,我等且休養一天,來日誓拔此城。」

是夕,袁崇煥與總兵滿桂,會集軍士,泣血立誓。軍士見主將如此忠誠,莫不感憤。崇煥即與滿桂分陴固守,坐待天明。雞聲初唱,東方漸白,百忙中敘此閑文,格外生采。遙聽敵營中吹起畫角,隨發炮聲,料知敵軍將來攻城,越發抖擻精神,指麾軍士。不多時,敵騎蔽野而來,將近城濠,城上的矢石,如飛蝗般射去,滿軍前隊,傷亡多名,后軍復一擁而上,又受一陣矢石,傷亡無數,只是抵死不退。剛相持間,忽見滿軍中擁出一隊盾牌兵,把盾牌護住頭顱,躍過城濠,城上射下的矢石,被盾牌隔住,不生效力。這盾牌兵便聚集城腳,架起雲梯,攀援而上。崇煥急命軍士縋下大石,雜以火器,把雲梯拆毀殆盡。盾牌兵不能登城,復在城腳邊用器鑿穴。崇煥命開大炮。這大炮,是西洋人所造,初入中國,當時崇煥手下,只有閩卒羅立,頗能開放,聞崇煥命隨即燃炮,轟然一聲,炮彈立發,把滿洲前隊的兵士,彈向空中,隨彈飛舞。可憐這滿洲韃子,未曾遇着這等利器,霎時間煙霧蔽天,血肉遍地。太祖急揮眾逃走,腳長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奇語。眾貝勒經此厲害,不願再攻,各勸太祖返駕,再圖后舉。太祖無法,只得應允。到了瀋陽,檢點軍士,喪失數千,不禁嘆息道:「我自二十五歲起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料今日攻一小小寧遠城,遇着這袁蠻子,偏吃了一場大虧,可恨可惱!」處順境者,最忌逆風。眾貝勒雖百般勸慰,無奈這滿洲太祖好勝,終自納悶。古語道:「憂勞所以致疾。」滿洲太祖又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益發耐不起憂勞,因此遂懨懨成病。到天命十一年八月,一代雄主,竟爾長逝,傳位於太子皇太極。

皇太極系太祖第八子,狀貌奇偉,膂力過人,七歲時,已能贊理家政,素為乃父所鍾愛。滿俗立儲,不論嫡庶長幼,因此遂得立為太子。家法未善,故卒有康、雍之變。大貝勒代善等,承父遺命,奉皇太極即位,改元天聰,清史上稱他為太宗文皇帝。詳清略明,所以標示清史也。太宗嗣位后,仍遵太祖遺志,把八旗兵隊,格外簡練,候命出發。一日,適與諸貝勒商議軍務,忽報明寧遠巡撫袁崇煥,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即位。看官!你想明、清本是敵國,袁崇煥又是志士,為什麼遣使吊賀?這卻有一段隱情,待小子敘明底細。原來袁崇煥自擊退滿軍后,疏劾經略高第撤去守備、擁兵不救之罪,朝旨革高第職,命王之臣代為經略,升崇煥為遼東巡撫,仍駐寧遠,又命總兵趙率教鎮守關門。崇煥欲復孫承宗舊制,與趙率教巡視遼西,修城築壘,屯兵墾田,正忙個不了,會聞滿洲太祖已歿,遂思借吊賀的名目,窺探滿洲虛實;又以滿俗信喇嘛教,並召李喇嘛偕往。李喇嘛等既到滿洲,由滿洲太宗召入,相見后遞上兩道文書,與吊賀禮單。太宗披閱一周,見書中有釋怨修和的意思,便向李喇嘛道:「我國非不願修好,只因七恨未忘,失和至今。今袁撫書中,雖欲斂兵息怨,尚恐未出至誠,請喇嘛歸后,勸他以誠相見為是。」李喇嘛亦援述教旨,請太宗慈悲為念,免動兵戈。太宗乃令范文程修好答書,交與部下方吉納,命率溫塔石等,偕李喇嘛赴寧遠,同見袁崇煥,當由方吉納遞上國書,崇煥展開讀之,其書云:

大滿洲國皇帝,致書於大明國袁巡撫:爾停息兵戈,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新君即位,既以禮來,我亦當以禮往,故遣官致謝。至兩國和好之事,前皇考至寧遠時,曾致璽書,令爾轉達,尚未見答。汝主如答前書,欲兩國和好,當以誠信為先;爾亦無事文飾。

崇煥讀到此語,將書一擲,面帶怒容,對方吉納道:「汝國遣汝等獻書,為挑戰么?為請和么?」方吉納見他變色,只得答言請和。崇煥道:「既願請和,何故出言不遜?余且不論,就是書中格式,汝國欲與我朝並尊,謬誤已甚。今著汝回國,借汝口傳告汝汗,欲和宜修藩屬禮,欲戰即來。本撫寧畏汝等么?」聞其聲,如見其人。說畢,起身入內。

方吉納等怏怏退出,即日東渡,回報太宗。太宗即欲發兵,眾貝勒上前進諫,說是:「國方大喪,不宜動眾,現不若陽與講和,陰修戰備,俟明邊守兵懈怠,然後大舉未遲。」話雖中聽,其實是怕袁崇煥。太宗乃自草國書,命范文程修飾謄寫,仍差方吉納、溫塔石等投遞。方、溫二人,迫於上命,硬著頭皮,再至寧遠,先訪著李喇嘛,邀同進見袁崇煥,捧上國書。崇煥復展讀道:

大滿洲國皇帝,致書明袁巡撫:吾兩國所以構兵者,因昔日爾遼東廣寧臣高視,爾皇帝,如在天上,自視其身,如在雲漢,俾天生諸國之君,莫能自主,欺藐陵轢,難以容忍,用是昭告於天,興師致討。唯天不論國之大小,止論事之是非,我國循理而行,故仰蒙天佑。爾國違理之處,非止一端,可與爾言之:如癸未年,爾國無故興兵,害我二祖,一也。癸巳年,葉赫哈達烏拉輝發與蒙古會兵侵我,爾國並未援我,后哈達復來侵我,爾國又未曾助我;己亥年,我出師報哈達,天以哈達畀我,爾國乃庇護哈達,逼我復還其人民,及已釋還,復為葉赫掠去,爾國則置若罔聞;爾既稱為中國,宜秉公持平,乃於我國則不援,於哈達則援之,於葉赫則聽之,偏私至此,二也。爾國雖啟釁,我猶欲修好,故於戊申年勒碑邊界,刑白馬烏牛,誓告天地,云:「兩國之人,毋越疆圉,違者殛之。」乃癸丑年,爾國以衛助葉赫,發兵出邊,三也。又曾誓云:「凡有越邊境者,見而不殺,殃必及之。」后爾國之人,潛出邊境,擾我疆域,我遵前誓殺之,爾乃謂我擅殺,縲系我使臣綱吉禮、方吉納,索我十人,殺之邊環,以逞報復,四也。爾以兵備助葉赫,俾我國已聘葉赫之女,改適蒙古,五也。爾又發兵焚我累世守邊廬舍,擾我耕耨,不令收穫,且移置界碑於沿邊三十裏外,誇我疆土,其間人蔘貂皮五穀財用產馬,我民所賴以生者,攘而有之,六也。甲寅年,爾國聽信葉赫之言,遣我遺書,種種惡言,肆我侮慢,七也。我之大恨,有此七端,至於小忿,何可悉數?陵逼已甚,用是興師。今爾若以我為是,欲修兩國之好,當以金十萬兩,銀百萬兩,緞百萬匹,布十萬匹,為和好之禮。既和之後,兩國往來通使,每歲我國以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蔘千斤饋爾;爾國以金十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匹,布三十萬匹報我。兩國誠如約修好,則當誓諸天地,用矢勿渝。爾即以此言轉奏爾皇帝,不然,是爾仍願兵戈之事也。

崇煥覽畢,不由的心中愈憤;轉思遼西一帶。守備尚未完固,現且將計就計,婉詞答覆,待一二年後,無懈可擊,再決雌雄。筆法變換,然必如此互寫,方顯得有膽有謀。若說得一味粗莽,便不成為袁崇煥矣。遂命左右取過筆硯,伸紙疾書道:

遼東提督部院,致書於滿洲國汗帳下:再辱書教,知汗漸息兵戈,休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往事七宗,抱為長恨者,不佞寧忍聽之。但追思往事,窮究根因,我之邊境細人,與汗家之部落,口舌爭競,致起禍端,今欲一一辨晰,恐難問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並忘之也。然十年苦戰,為此七宗,不佞可無一言乎?今南關北關安在?遼河東西,死者寧止十人?仳離者寧止一老女?遼瀋界內之人民,已不能保,寧問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志得意滿之日也,唯我天朝難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耳。天道無私,人情忌滿,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殺機,啟世上無窮劫運,一念生機,保身後多少吉祥,不佞又願汗圖之也!若書中所開諸物,以中國財用廣大,亦寧靳此,然往牒不載,多取違天,亦汗所當酌裁也。我皇上明見萬里,仁育八荒,唯汗堅意修好,再通信使,則懍簡書以料理邊情,有邊疆之臣在,汗勿憂美意不上聞也。汗更有以教我乎?為望!

寫畢,視李喇嘛在旁,令他亦作一書,勸滿洲永遠息兵。兩書一併封固,遣使杜明忠,偕方吉納同去瀋陽。

過了數日,去使未回,警信紛至:一角文書,是平遼總兵毛文龍來報,說滿洲入犯東江,一角文書,是朝鮮國王李倧,因滿軍入境,向明乞援。崇煥一一閱畢,立命趙率教等,領了精兵,駐紮三岔河,複發水師往救東江。方調遣間,見杜明忠入帳,呈上滿洲復書。崇煥約略一閱,大約分作三條:不敘原書,免與上文重複。第一條,是畫定國界;山海關以內屬明,遼河以東屬滿洲。第二條,是修正國書;滿洲國主讓明帝一格,明諸臣亦當讓滿洲主一格。第三條,是輸納歲幣;滿洲以東珠、參、貂為贈。明以金銀布緞為報。崇煥道:「他犯我東江,並出兵朝鮮,一味蠻橫,還有什麼和議可言?」遂置之不答,但飭水陸各軍,趕緊出發。無奈朝鮮路遠,一時不及馳救,崇煥至此,也覺焦急,眼見得朝鮮要被兵禍了。正是:

玉帛未修,殺機又促;

雖鞭之長,不及馬腹。

畢竟朝鮮能抵擋滿洲否?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全為袁崇煥一人寫照。崇煥善戰善守,較諸熊廷弼、孫承宗,尤為出色。初為殿前參政,誓守寧遠,繼為遼東巡撫,遺書議和,非前勇而後怯,蓋將藉和以懈滿軍,為修復遼西計也。讀《明史袁崇煥傳》,曾奏稱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可知崇煥之心,固非以議和為久計者。然清太宗亦一英雄,與崇煥不相上下,書牘往還,無非虛語,讀其文,可以窺其心。

第六回下朝鮮貝勒旋師守寧遠撫軍奏捷

且說朝鮮國地濱東海,古時是殷箕子分封地,後來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鮮國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冊封,累年進貢,世為藩屬。當楊鎬四路出塞的時候,朝鮮曾出兵相助。應第四回。楊鎬敗還,朝鮮兵多被滿洲擒獲,滿洲太祖釋歸朝鮮部將十數人,令他遺書國王,自審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鮮國亦未嘗差人弔問,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報復,適值朝鮮人韓潤、鄭梅,得罪國王,逃入滿洲,願充嚮導。虎倀可恨!太宗遂命二貝勒阿敏為征韓大元帥,當日點齊軍馬,逐隊出發。臨行時,阿敏入辭太宗。太宗道:「朝鮮得罪我國,出師聲討,名正言順。只是明朝總兵毛文龍,蟠踞東江,遙應朝鮮,不可不慮!」阿敏道:「依奴才愚見,須兩路出師。」太宗道:「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邊,授了密計,虛寫。阿敏領命去了。

探子報到東江,說是滿洲兵入犯,這東江是登萊海中的大島,一名叫作皮島,島闊數百里,頗踞形勢。自從明都司毛文龍,招集遼東逃民,隨時教練,建寨設防,遂成了一個重鎮。明朝封他為平遼總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時出攻滿洲,互有勝負,他卻屢報勝仗。取死之由。此次聞滿兵入犯,急忙發兵出防,一面向寧遠告急。其實滿兵此來,並非欲奪東江,不過是聲東擊西的計策。點明太宗密授之計。文龍只知固守東江,嚴防海口,不料滿洲軍已紛紛渡過鴨綠江,直攻朝鮮的義州。及袁崇煥調發水師,到了東江,滿洲太宗恐明兵窺破虛實,就親自出巡,到遼河左岸,扎了好幾天的營寨,實在也是虛張聲勢,牽制寧遠的援兵。太宗確是能手。

那時滿洲軍入攻朝鮮,勢如破竹,初陷義州,府尹李莞被殺,判官崔明亮自盡;隨後又攻破定州,佔據漢山城,任情殺戮,到處搶劫,嚇得朝鮮兵民,屁滾尿流。微詞。這朝鮮國王李倧,一向靠着明朝的威勢,偷安半島,靠人終歸無益。此次聞滿軍進攻,邊要盡失,正驚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來報,安州又失,滿軍已長驅到國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還是這位大臣有點主見,一請遣使求和,一請國王速奔江華島。原來這江華島在朝鮮內海中,四面環水,稱作天險。李倧聞了此言,忙召集妃嬪,踉蹌出走;隨命大臣修好國書,遣使求和。朝鮮使到滿營,被阿敏訓斥一頓,不允和議。嗣經貝勒濟爾哈朗等,與阿敏密商,以明與蒙古兩路相伺,國兵不應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國。阿敏迫於眾議,方語朝鮮使臣,令他謝罪訂約。朝鮮使才應命而去。

阿敏又發令進攻都城,諸貝勒復入帳諫阻,阿敏不從。帳後來了李永芳,也抗言進諫,被阿敏拍案大罵,斥他降臣走狗,不配與議,該罵!說得永芳面紅耳赤,啞口無言。良心發現了。當下將令如山,莫敢違拗,便拔寨前進,直指平山。看官!你道這阿敏執意進兵,是為何故?他自領兵攻入朝鮮,戰無不克,沿途擄掠,得了許多子女玉帛,金銀財寶,他想朝鮮都內,總還要繁華一點,趁此攻入,搶一個飽,豈不是大大的一樁利市么?畫龍點睛。滿軍既到平山,離朝鮮國都不遠,阿敏擬夤夜入城,忽報朝鮮國王,遣族弟李覺求見。阿敏召入,見李覺獻上禮單,內開馬百匹,虎豹皮百張,棉

且說阿敏自遣劉興祚后,仍飭軍士攻城,軍士雖不敢不去,卻只在城下鼓噪,並沒有什麼大舉動。接連好幾日,仍未攻入,惱得阿敏性起,日夕詈罵不休。濟爾哈朗等婉言解勸,沒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擬親督攻城,適值劉興祚回來,先見了濟爾哈朗,說明朝鮮已承認貢獻,現偕李覺同來訂約。濟爾哈朗道:「如此便好訂盟。」興祚道:「須稟過元帥。」濟爾哈朗說是不必。興祚道:「倘元帥詰責,奈何?」濟爾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覺進見,與他訂定草約,隨後入見阿敏,說已定盟。阿敏怒道:「我為統帥,如何全未報知?」濟爾哈朗道:「朝鮮已承認貢獻,理應許和,何苦久勞兵眾?」阿敏道:「你許和,我不許和。」銅氣攻心。濟爾哈朗仍是微笑。忽帳下來報道:「聖旨到,請大帥迎接!」阿敏急令軍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員出帳跪迎。差官下馬讀詔,內稱:「朝鮮有意求和,應即與訂盟約,克日班師,毋得騷擾。」阿敏無奈,起接聖旨,餞送差官畢,方把盟約簽字;暗中卻埋怨濟爾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聞;從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應上文。他要硬做名譽,鉗制咱們,咱們偏要擄掠一回。就暗暗囑咐親信軍隊,四齣搶奪,又得了無數子女玉帛,金銀財寶,滿載而歸。只苦了朝鮮百姓。

李覺隨了滿兵入朝。滿主太宗出城犒軍,與阿敏行抱見禮,便賜阿敏御衣一襲,諸貝勒馬一匹;李覺隨即叩見,命他起坐,並賞他蟒衣一件,大開筵宴,封賞各官。過了數天,李覺回國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鮮,遂一意攻明,傳令御駕親征,命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帶領八旗,由貝勒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岳托、薩哈廉、豪格等作為前隊,攻城諸將,攜著雲梯盾牌,並橐駝負着輜重,作為後隊。前呼後擁,渡過遼河,向大小凌河進發。

是時遼東經略王之臣,與崇煥不睦,明廷召還之臣,命崇煥統領關內外各軍。崇煥聞滿兵又來犯邊,急令趙率教率師往援。率教到了錦州,由探馬報說:「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軍士濬濠掘塹,多運矢石上城;復遣人向寧遠告急。次日,忽來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開門。率教上城探視,問所自來?城下兵士,答稱從大凌河逃至。率教見彼無狼狽情形,竟喝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叫汝等臨陣逃走么?汝等既負了朝廷豢養之恩,還有何顏入城見我?」義正詞嚴。說畢,城下兵士,尚嘩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並厲聲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這般。」於是城下兵士,一鬨而散。原來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滿兵獲住的明軍,有一半是滿兵偽服漢裝,冒充明軍來賺錦州,幸虧率教窺破,不中他計。寫趙率教機智。率教下城,暗想:「滿主詭計,雖已瞧破,然明日必來猛攻,現在守兵不足,援師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躊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當命親卒請欽差紀用商議。

紀用本是明廷太監,因鑽入魏閹門路,得了巡視錦州的差使,太監也預軍事,實是明朝氣數。不料滿兵前來,一時不能出城,正在着急,聞率教相請,勉強出來應酬。率教與他耳語一番,紀用本來沒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書,由紀用署名,差人齎往滿營。滿洲太宗閱畢,問道:「爾是紀欽差遣來的么?」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紀欽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陳衷曲。爾邊將平日欺我,正思與爾欽差言明,轉奏爾主,就使攻破爾城,我亦不妄加殺害。紀欽差可自立記號,別居他所,免致誤傷。」說罷,令差官回報。率教聞知,命差官再往滿營,傳說:「明日當出城議和。」明日紀用不出。又次日,滿營遺書詰責,率教令紀用優待來人,設詞延約。接連三日,太宗未免動疑,夜睡時輾轉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錯了,錯了!我中他計了!」到底聰明,然亦晚矣。原來率教令紀用求和,分明是緩兵之計,他要紀用出名,一面是陽為推崇,使紀用心歡,一面因太監署名求和,易使敵人相信,待至滿洲太宗窺破兵謀,援師已到城下,這正是趙率教的機智。極力褒獎。

是夕,滿洲太宗即傳集軍士,夤夜薄城,一聲觱栗,三軍齊動,直向錦州城撲來。遲了。趙率教也曾防著這一層,日夜留心,猛聽得遠遠角聲,料是滿營出發,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時間滿軍已到,急麾眾齊擲矢石。滿軍受傷頗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隊來援,滿兵少卻。此時天色黎明,兩造軍士,都有倦容,驀見滿軍後面,隊伍自亂,隱約露出明軍旗幟。率教見援軍已到,一聲號炮,開城出攻,滿軍前後受敵,只得突圍而退,且戰且走。明軍趁勢會合,并力追殺,約五里許,方鳴金收軍而去。這一陣,殺得滿軍七零八落,幸虧太宗素有約束,不致全軍潰散。語有分寸。

太宗見明軍已退,扎住了營,遣人至瀋陽調發軍隊,報恨泄忿。不多日,瀋陽兵到,太宗令新軍作了前鋒,乘夜間寂靜時候,偷越錦州,去襲寧遠。也是妙計。此時正是仲夏天氣,草木陰濃,蟲聲嘈雜,滿軍銜枚疾進,直達寧遠城北岡,太宗先上岡瞭望,見城上旌旗不整,刁斗無聲,便命軍士倚岡下寨。眾貝勒請速攻城,太宗道:「這是袁蠻子駐守的城池,難道沒有防備么?此中必有詭計。」也自精細。立營未定,忽西北來了一彪人馬,掛着袁字旗號,疾驅而至。太宗命軍士迎敵,兩邊混戰起來。不一時,明軍望后而退,太宗乘勢追趕,將到城下,忽刺斜里殺出一員大帥,手執令旗,指揮殺敵。這人非別,正是統轄關內外的袁崇煥。此老又復出現。他自錦州開仗,便防著滿軍分襲寧遠,是日由密探報知,便令城內掩旗息鼓,誘引滿兵攻城,他卻分兵兩路,埋伏左右,俟滿軍一到,出來夾擊。偏偏太宗倚岡立寨,逗軍不進。崇煥見此計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戰,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卻上他的當,追趕前來,他就從右側殺出,橫截滿軍。被追的明軍,又轉身奮鬥,太宗忙分兵抵禦,可奈明軍越戰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見袁崇煥帶領諸將,沖入中軍,太宗急命阿濟格、薩哈廉等,上前抵敵,阿、薩二人,正奉命出戰,不防一矢前來,正中阿濟格右肩,險些兒落下馬來,幸虧薩哈廉猛力救護,阿濟格方逃入軍中。太宗見阿濟格受傷,別令部將瓦克達,率精兵接應薩哈廉,一面令軍士向後漸退。崇煥被薩、瓦二人牽制,不及追趕。太宗退軍數里,檢點軍士,已喪失不少。只薩、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時,始見二人身負重創,帶着殘兵,踉蹌奔還。太宗咬牙切齒道:「這個袁蠻子,真正厲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場大虧。此人不除,哪裏能奪得明朝江山?」為後文伏筆。當下令濟爾哈朗斷後,把敗軍徐退錦州。滿軍雖敗,仍有節制,寫太宗,亦是寫袁崇煥。崇煥聞滿軍退去,料想太宗定有準備,也收兵不追。

太宗過了錦州,仍令后隊猛攻一番,這是假作攻勢,以進為退之計。自己卻排齊隊伍,一隊一隊的退歸瀋陽。話分兩頭,單說袁崇煥逐退滿軍,遣使告捷,滿望明廷降旨敘功,不料朝旨下來,反斥他不救錦州之罪。真正發昏。崇煥接旨大憤,即上表乞休。聖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煥。滿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額手稱慶,意圖再舉,只因兵士新敗,不得不休養一年,擬至來歲出兵。到了冬季,探報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賢伏誅,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禎元年四月,探報袁崇煥復督師薊遼,太宗頓足道:「我剛想發兵攻明,如何這袁蠻子又來了?」看官!你道袁崇煥如何再出督師?原來崇煥免官,都由魏忠賢暗中反對,至崇禎帝嗣位,開手便放戮魏閹,召用袁崇煥。崇煥陛見時,崇禎帝問他治遼方略,他卻奏稱假臣便宜,五年可復全遼。未免自誇。當時給事中許譽卿,已說他言過其實。崇煥復奏稱五年以內,戶部發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須中外事事相應,方能濟事。但恐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亂臣謀云云。崇煥之言,雖確中時弊,然語近要挾,後來動帝之疑,實伏於此。崇禎帝為之動容,援為兵部尚書,賜尚方劍,命他即日啟行。

崇煥到了關上,復繕摺奏稱恢復之計,應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法在漸不在驕,在實不在虛,願至尊任而勿貳,信而勿疑,毋偏聽左右,毋墮敵反間等語。崇煥所慮在末二語,乃後文偏如所料,令人長嘆!奏上,復由崇禎帝優詔褒答。崇煥方漸漸放心,遂將關內外緊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那時滿洲太宗聞了這信,不敢輕動,只自嗟嘆不已,光陰易過,轉眼間便是明崇禎二年,滿洲國天聰三年,編年亦不可少。太宗無聊已甚,並恐軍心懈怠,時常出獵校閱,既便消遣,又資搜討。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獵回來,有親卒報道:「明朝來了兩員將官,說是到我國投降,現有名單在此。」太宗接單一閱,寫着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遲疑一回,便召貝勒多爾袞,及內閣學士范文程入帳,將名單與他傳閱,多爾袞道:「恐是明朝姦細。」范文程道:「聞他不帶兵馬,只有兩個光身子,何必懼他?不如召他進來,一問便知。」太宗點頭稱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見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

窺遼方慮名臣在,作倀偏逢降將來。

未知二人何故願降,且看下回便知。

滿洲太宗確系能手,觀其聲東擊西,征服朝鮮,其兵謀不亞乃父。朝鮮一失,明之左臂已斷,袁崇煥雖智,至此亦窮於應付,然滿軍出攻寧、錦,袁、趙二將,計卻強敵,滿洲太宗亦遭敗衄,可見明有袁崇煥,遼西未易動也。是故國家不可無良將。至五年復遼之語,雖近虛誇,要不得為崇煥咎。滿洲所畏者唯崇煥一人而已。本回寫滿洲太宗處,即是寫袁崇煥處。

第七回為敵作倀滿主入邊因間信讒明帝中計

卻說孔耿二明將,見了滿洲太宗,伏地大哭。太宗問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東江總兵毛文龍部將,因袁崇煥督師薊遼,無故將我毛帥殺死,懇求大皇帝發兵攻明,替毛帥報仇,袁崇煥殺毛文龍事,從明朝二降將口中敘出,省卻無數筆墨。臣等願為前導,雖死無恨。」朝鮮有韓潤、鄭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倀之多也!原來毛文龍蟠踞東江,素性倔強,崇煥恐他跋扈難制,借閱兵為名,誘文龍往迎。文龍見了崇煥,語多傲慢。崇煥便賺文龍登出閱兵,帳下伏了軍士,把文龍拿住,數他十二大罪,請出尚方劍,將文龍斬首。這孔、耿二人,統認文龍為義父,因文龍被殺,隨即逃往滿洲甘作虎倀。為私滅公,二人可誅。太宗道:「照汝等說來,是真心投降么?」二人便設誓道:「如有異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慾我報仇,也可代為出力,但山海關內外,有袁崇煥把守,不易進取,汝等可有良策否?」二人沉吟許久,耿仲明先開口道:「關內外不易得手,何不繞道西北,從龍井關攻入?」太宗道:「龍井關在何處?」孔有德介面道:「龍井關是明都東北的長城口,此去須經過蒙古,方可沿城入關。此關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進搗,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搖動了。」彷彿《三國演義》中,張松獻益州地圖。太宗喜形於色,便道:「汝等願作嚮導么?」二人齊聲稱願。旁閃出多爾袞道:「二將棄逆歸順,正是識時俊傑,但二將前來,曾被明廷察覺否?」二人齊聲答道:「我等潛蹤而來,不但明廷未知,連關上的袁崇煥,也未必曉得。」多爾袞道:「既如此,請爾等速還登州。」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嚮導,你如何教他速還登州?」此事我亦要問。多爾袞道:「我軍此次攻明,料非一二個月可以回國,若被袁崇煥聞知,從登萊調遣水師,潛入我境,豈不是顧彼失此?好在二將前來,彼尚未曉,現仍回據登州,陽順明朝,陰助我國,倘袁崇煥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進,若差了別將,他可預先報知,以便堵截,豈不是好?」太宗道:「好是好的,但無人導入龍井關,奈何?」多爾袞道:「蒙古喀爾沁部,已歸順我國,我軍到了蒙古,擇一熟路的作了嚮導,便可入龍井關。從前蒙古嘗入貢明廷,豈無人熟識路徑?」太宗大喜,便手指多爾袞,對孔、耿二人道:「這是皇弟多爾袞,足智多謀,計出萬全,現請汝等依了他計,仍回登州,秘密行事,將來為我立功,不吝重賞。」孔、耿二人領命去訖。多爾袞此計,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藉此試二人虛實,用心更細,設計更險。《明史》崇禎四年,載登州游擊孔有德叛事,此處尚是崇禎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筆。

是年十月,太宗親率八旗勁旅,大舉攻明,方欲啟行,聞報蒙古喀爾沁部,遣台吉布爾噶圖入貢。太宗接見,就問龍井關路徑,曾否認識?布爾噶圖道:「奴才數年前,曾去過一次,略識路程。」太宗即令他作為嚮導,頓時滿城文武,除居守外,盡隨駕出發。戈

太宗即日抵龍井關,關上不過幾百名守卒,見滿洲軍蜂擁而來,都嚇得魂飛天外,四散逃去。滿軍整隊而入,遂分兩路進攻,一軍攻大安口,由濟爾哈朗岳托為統領。共四旗;一軍攻洪山口。太宗親率四旗兵隊,連夜進發。此時明軍專防守山海關,把大安、洪山二口,視作沒甚要緊的區處,空空洞洞,毫不設備,一任滿軍攻入,浩浩蕩蕩的殺奔遵化州。

明廷聞警,飛檄山海關調兵入援,總兵趙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進,到了遵化州東邊,地名三屯營,望見前面密密層層的都是滿軍,把三屯營圍得鐵桶相似。率教自顧部眾,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見得不是對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進尺,無退寸,當下激厲將士,分為數隊,吶喊一聲,竟向滿軍中沖入。滿軍見有援師,讓他入陣,復將兩面的兵合裹攏來,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全無懼怯,率眾血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自辰至午,也殺了滿軍多名。怎奈滿軍越來越眾,率教只領着孤軍,越戰越少,滿望城中出兵相應,誰知寂無聲響。又復死戰多時,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憤急起來,索性拍馬當先,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城下,大聲叫道開城。城上亂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關總兵,來援此城,請速放入!」但聞城上守兵答道:「主將有令,不論敵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率教此時已身受重創,至此進退無路,視部下殘兵,亦受傷過半,不能再戰,便下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把劍自刎而亡。可敬可悲。

那時滿兵已逼到城下,把殘兵掃得精光,不留一個,當即乘勝登城。城中守將朱國彥,只守着閉關的主見,不納援軍,害得趙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滿軍登城,他已無能抵禦,忙回署穿好冠帶,望闕叩頭,與妻張氏並投繯畢命。愚不可及。

滿軍奪了三屯營,又攻遵化,巡撫王元雅晝夜巡守,滿軍豎起雲梯,四面進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滿軍一擁而上。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統同殉節。滿洲太宗入城,命軍士檢埋元雅屍首,殺牛犒飲,慶賞一天。翌日即率師進發,所過皆墟。不到一月,薊州、三河、順義、通州等處,都被滿軍占踞,乘勝直到明都城下。明廷大震,幸虧關上滿桂,帶兵入援。滿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將,見滿軍大至,亟麾兵迎戰。兩軍廝殺了半日,不分勝負。忽城上放了一聲大炮,彈丸四迸,煙霧蔽天,滿軍霎時馳退,滿桂軍猝不及防,反被打傷了數百名。滿桂也中了一彈。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馬,就在城北土城關的東面,扎定了營,令明日奮力攻城。忽見貝勒豪格及額駙恩格德爾兩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煥又來了。」太宗驚道:「袁蠻子當真又來么?」所留意者此人。原來明京自滿軍深入,飛詔各處迅速勤王,袁崇煥奉旨,立遣趙率教、滿桂等率軍入援,自己亦帶領祖大壽、何可綱兩總兵,隨後啟程。所過各城,都留兵駐守。及到明京,各道援師,亦漸漸雲集。崇煥入見崇禎帝,帝大加慰勞,命他統率諸道援師,立營沙河門外,與滿軍對壘。滿洲太宗聞崇煥又至,不覺驚嘆失聲。豪格及恩格德爾見太宗不悅,便仗着膽道:「袁蠻子沒有三頭六臂,何故畏他?他現在率兵初到,未免勞苦,趁此機會,劫他營寨,何愁不勝?」太宗道:「汝言雖是有理,但袁蠻子饒智有略,寧不預先防備?汝等既願劫營,須處處防他埋伏。左右分軍,互相策應,方是萬全之策。」可謂小心。豪格等應命出兵。

這時滿營在北,袁營在南,由北趨南,須經過兩道隘口,恩格德爾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帶了本部人馬,從隘口進去。鹵莽可笑。豪格一想,彼從右入,我應從左進,但若兩邊都有埋伏,那時左右俱困,不及救應,豈不是兩路失敗么?現不若隨入右隘,接應前軍為是。虧此一想。便命軍士隨入右隘,起初還望見恩格德爾的后隊,及轉了幾個灣頭,前軍都不見了。正驚疑間,猛聽得一聲號炮,木石齊下,把去路截斷。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軍士搬開木石,整隊急進。幸喜山上沒有伏兵下來,尚能疾行無阻。行未數里,見前面聚著無數明軍,把恩格德爾圍住,恩格德爾正衝突不出。當由豪格催動前騎,拚命殺入,方將明軍漸漸殺退,保護恩格德爾出圍。非寫豪格,實寫袁崇煥。隨令恩格德爾前行,自己斷後,徐徐回營。明軍見有援應,也不追趕。

恩格德爾回見太宗,狼狽萬狀,稟太宗道:「袁蠻子真是厲害,奴才中了他計,若非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陣中,不能生還。」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這等莽撞?本應治罪,念你一點忠心,恕你一次。」恩格德爾叩首謝恩,又謝過了豪格。太宗道:「袁蠻子在一日,我們憂愁一日,總要設法除他方好。」令軍士分頭出哨,嚴防襲擊。

當夜無話,次日滿洲探馬,來報敵營豎立棚木,開濠掘溝,比昨日更守得嚴密了。太宗道:「他是要與我久持,我軍遠道而來,糧餉不繼,安能與他相持過去?」當即開軍士會議,文武畢集,太宗令他們各抒所見。諸將紛紛獻議,或主急攻,或主緩攻,或竟提出退師的意見。太宗都未愜意。旁立一位文質彬彬的大臣,一言不發,只是微笑。別有成算。太宗望着,乃是范文程,便問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泄漏,容臣秘密奏明。」太宗即命文武各官,盡行退出,獨與文程秘密商議。帳外但聽得太宗笑聲,都摸不著頭腦。是何妙計?看官試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帳而去。過了一天,傳報明京德勝門外,及永定門外,遺有兩封議和書,系是滿洲太宗致袁崇煥的。疑案一。又過一天,滿軍捉住明太監二名,太宗不命審問,就令漢人高鴻中監守。疑案二。又過一天,滿軍退五里下寨。疑案三。又過一天,高鴻中報明太監脫逃,太宗也不去罪他。疑案四。又過一天,高鴻中面帶喜色,入報明督師袁崇煥下獄,總兵祖大壽、何可綱奔出關外去了。疑案五。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個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蠻子,真是我國一樁大幸事。」

看官!你道這位神出鬼沒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說將起來,乃是兵書上所說的反間計。原來明京兩門外的議和書,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門的兵目,得了此書,飛報崇禎帝,崇禎帝便命親近太監,出城訪查,不料途中伏着滿兵,被他拿去兩名。這兩名太監,拿入滿營,由高鴻中監守。高系漢人,與明太監言語相通,漸漸說得投機,非但不加刑具,並且好酒好肉的款待。是夕,鴻中與二太監酣飲,有一兵官模樣,入會鴻中見二太監在座,慌忙退出。鴻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門外,與兵官密談。二太監見無人在座,便掩到門后竊聽,模模糊糊的,聽得袁崇煥已經允議,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末后這一語,是休令明太監聞知。言畢,匆匆徑去。二太監以目相視,忙即回座,鴻中亦入門再飲數巡,說是要摒擋行李,恕不陪飲。鴻中別去,二太監趁這時光,走出帳外,見帳外無人把守,便一溜煙的跑回明京,詳稟崇禎帝。崇禎帝因崇煥擅殺毛文龍,已自不悅,及聞了私自議和的消息,便召見崇煥,責他種種專擅,立命錦衣衛縛置獄中。總兵祖大壽、何可綱,聞主帥無故下獄,頓時大憤,率兵馳回山海關。你想滿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歡么?陳平問范增,周瑜弄蔣干,都是這般計策,崇禎帝號稱英明,應亦曉明史事,乃竟墮入敵計,自壞長城,真正可嘆!

明軍失了主帥,驚惶的了不得。偏這滿洲太宗計中有計,不乘勢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鄉一帶,去游弋了一回。明廷還道是滿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滿兵復迴轉北京,直逼蘆溝橋。此時守城大將,只有滿桂一人,還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飯袋,全不中用。崇禎帝封滿桂為武經略,屯西直、安定二門,統轄全軍,一面命各官保薦人才。好好一個大將才,縛置獄中,還要人才何用。當由庶吉士、金聲保薦兩人,一個是游僧申甫,想是會念退兵咒。一個是翰苑出身劉之綸。崇禎帝立刻召見,適劉之綸未曾在京,應召的只有申甫一人。陛見時問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稱:「能造戰車。」當場試驗,頗覺靈動,遂擢他為副總兵,令他招募新軍,即日赴敵。急時抱佛腳,有何益處?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開局招兵,所來的無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識的僧徒,全然不曉得臨陣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領了出城,戰車在前,步兵在後,大喊一聲,向滿營沖將過去。滿軍守住營寨,全然不動,前面的戰車,也在途中停住了。驀聞滿營中一聲戰鼓,把寨門一開,千軍萬馬,擁殺過來,申甫還催戰車急進,怎奈推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滿軍將戰車盡行撥倒,提起大刀闊斧,殺入明軍,好象削瓜切菜一般。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娘少生兩腳,沒命的奪路亂跑。申甫也轉身逃走,不到數步,被一滿員趕到,刀起頭落,把申甫一道魂靈,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調侃得妙。

崇禎帝聞申甫敗死,越加惶急,命滿桂出城退敵。滿桂奏言眾寡懸殊,未可輕戰。偏這明廷的太監,日日慫恿崇禎帝,催令速戰。是滿桂催命符。崇禎帝既誅魏閹,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難解。滿桂只得督領兵官孫祖壽等,出城三里,與滿軍搏戰。這場廝殺,與申甫出戰,全然不同,兵對兵、將對將,賭個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殺得天昏地黑。敘滿桂處亦是不苟。滿洲太宗見部隊戰明軍不下,想了一計,令侍衛改作明裝,就夜黑時混入明軍隊里。滿桂不防,誤作城內援兵,不料這偽明軍專殺真明軍,一陣騷擾,明軍大亂。可憐這臨陣慣戰的滿桂,竟死於亂軍之中。滿桂又死,明其危矣。滿軍大獲勝仗,個個想踴躍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軍,弄得眾貝勒都疑惑起來。小子且停一停筆,先謅成一詩,以紀其事云:

大好京畿付劫灰,強胡飽掠馬方回,

誰雲明社非清覆,內訌都從外侮來。

畢竟滿洲太宗何故退軍,請到下回交代。

袁崇煥殺毛文龍,後人多議其專擅,愚意不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於國,專之可也。況崇禎帝固許其便宜行事乎!唯文龍被殺,部下多投奔滿洲,甘為虎倀,繞道入塞,不得謂非崇煥疏忽之咎。然勤王詔下,即兼程前進,忠勇若此,而崇禎帝多疑好猜,竟信閹豎之讒,誤墮敵人之計,崇煥下獄,滿桂陣亡,明之不亡亦僅矣。讀此回令人嗟嘆不置。

第八回明守將獻城賣友清太宗獲璽稱尊

卻說滿洲太宗下令退軍,眾貝勒都來諫阻,太宗把意見詳述一番,說得眾貝勒個個嘆服。原來太宗的意思,恐師老日久,有前無繼,轉犯兵家之忌。就使乘勝攻城,應手而下,也是萬不能守。一旦援軍四集,反致進退兩難,所以決意離京,把畿輔打擾一番,擾得他民窮財盡,激起內亂,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奪那明室江山。這正是亟肆以敝的計策。確是妙算。當下率領全軍,退至通州,是時已天聰四年了。點目。到通州后,復渡河東行,克香河,陷永平;將到遵化,忽見前面有明軍攔住,歷歷落落的炮彈,向滿軍打來。太宗方令軍士退後,猛聽得豁喇一聲,明軍這邊的大炮,無故炸開,弄得自己打自己。太宗趁這機會,再令軍士向前猛進,此時明軍已紛紛自亂,哪裏當得住滿軍。只是這位統兵大員,偏不肯逃走,麾軍士拚命攔截,自辰至酉,明軍已矢儘力窮,這統兵大員,中了滿兵兩箭,墜馬身亡。看官!你道這明將是誰?就是金聲保薦的劉之綸。之綸平日頗研究武備,嘗借貸百金,造成木質大炮;又造獨輪車、偏箱車、獸車,都是輕便利用,因聞崇禎帝召見的信息,夤夜到京,入奏稱旨,超擢兵部侍郎,協理京營戎政,聞得滿營齊退,之綸誓師出追,到了通州,聞滿軍東去,料他必取道遵化,退出關外,遂約總兵馬世龍、吳自勉二人,尾滿軍后,趨向永平,自己由間道到遵化,截滿軍歸路,與馬、吳兩總兵前後夾攻。計亦甚善。誰知馬、吳兩人,違約不追,之綸只領了一支孤軍,駐紮娘娘廟山。待滿軍到來,兩邊相較,已是眾寡不敵;偏這大炮又炸,越加危急。左右請結陣徐退,之綸怒道:「吾受天子厚恩,誓捐軀以報,戰若不勝,願死,敢言退者斬。」好漢子。到了矢儘力窮的時候,之綸見不可支,大呼道:「死死!負天子恩!」急解佩印付給家人道:「持此歸報朝廷。」不一時,即被滿軍射倒。又死了一個忠臣。所剩殘兵,霎時間一掃而空。

太宗復領兵攻陷遷安、灤州,進至昌黎,卻由該縣左應選,率兵民固守,連番進攻,都被擊退。倒難為他。尋聞明廷復起用孫承宗,代袁崇煥守山海關,恐他遣將前來,截斷歸路,遂匆匆的收兵回國。既至國都,文武各官,都上表慶賀,唯太宗猶有憂色。眾貝勒各來進問,太宗道:「袁蠻子雖已下獄,終究未死,倘或赦罪出來,又要與我國做死對頭,所以放心不下。待他死了,汝等賀我未遲。」過了數日,偵察明京大事的探子,密書馳報,略說:「袁崇煥已經磔死,連家產亦被籍沒。」太宗方欣然道:「難得此公已死,咱們可長驅入明了。」自拆股肱,適以利敵。是時范文程在旁,太宗復顧著道:「這是范先生第一功。」文程道:「崇煥雖死,承宗尚在,山海關尚未易下。」太宗道:「待來年再行圖他。只是明兵慣用大炮,我國恰無此火器,須趕緊製造,方可攻明。」文程道:「這正是最要緊的事情。」遂招募工匠,鑄起紅衣大炮,命軍士沿習燃放。

轉瞬間又是一年,眾貝勒復請攻明,太宗約以秋高馬肥,方可進兵。是時孫承宗督師關上,收復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城,復整繕關外舊地,軍聲大震。怎奈來了一個邱禾嘉,做了遼東巡撫,偏與承宗意見不合。狹路相逢,無非冤家。承宗議先築大凌河城,以漸而進,禾嘉恰要同時築右屯城。工程日久,兩城都未曾完工,滿軍已進薄城下,這是天聰五年八月內的事情。

太宗帶領精騎,到了大淩河,掘濠豎柵,四面合圍,令貝勒阿濟格等率兵往錦州,遮擊山海關援兵。邱禾嘉聞滿軍已至,急率總兵吳襄、宋偉等,自寧遠趨錦州,是時阿濟格軍尚在中途,錦州城下,未見敵人蹤跡。禾嘉令吳襄、宋偉,率兵進發,到長山口,遇着滿軍,彼此交戰,不分勝負。兩邊鳴金收軍,各扎住營寨,準備明日廝殺。是夕,滿洲太宗亦到阿濟格營內,親自督戰。次日,天色微明,滿兵已張開兩翼,向明營撲來。明總兵宋偉,堅壘不動。滿軍連沖數次,都被宋偉的營兵,槍炮打回。宋偉亦能。太宗命轉攻吳襄營,吳襄忙令營兵,齊放槍炮,滿兵亦槍炮迭施。正轟擊間,忽東北角上,颳起一陣狂風,頓時飛石揚沙,天昏如墨,襄軍乘風舉火,烈焰騰騰,撲入滿軍。滿軍正在着急,俄見大雨奔下,風隨雨轉,火勢反向襄軍撲回。襄軍出其不意,霎時大亂,滿軍乘風猛攻,殺得襄軍零零落落,吳襄忙率殘兵逃走。豈真天意。滿軍復馳向宋偉營,此時偉軍見襄軍敗走,已自膽怯,怎禁得滿軍踴躍前來?不消一個時辰,被滿軍沖入營內,宋偉左右阻攔,爭奈支撐不住,也只得向後退下。滿軍隨後趕來,兩路殘軍,抱頭疾走。約數里,忽前面來了一支人馬,統是滿洲服式,當住去路,後面追兵又至,吳襄、宋偉只得拼了性命,向前衝突;等到殺出重圍,已失去了監軍張道春,副將祖大樂,將士傷亡,不計其數。疾忙趨回錦州。邱禾嘉見了敗軍,驚惶萬狀,弄得束手無策;自是大淩河城,雖連章告意,禾嘉裝作痴聾一般,全不理睬了。這樣無能,何苦與孫承宗反對。且說大淩城守將,便是祖大壽、何可綱二人。他們本是怨恨明帝,只因孫承宗面上,堅守此城。聞援兵已經敗還,格外懊喪。只大壽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總兵,有萬夫不當之勇,軍中稱為萬人敵,又因他素性粗莽,不管死活,別號作「祖二瘋子」。他仗着勇力,一意主戰,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辮髮,縋城而下,來襲滿營。此公頗有機智,不是一味瘋癲。適值太宗未寢,在帳中閱視文書,大弼執著大刀,當先入帳,把大刀左右亂劈,斫倒滿侍衛兩員。太宗見大弼入帳行兇,忙拔腰下佩劍,擋住大弼的大刀。幸虧太宗有些武力。當下交戰數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漸漸退後。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陸續入帳,太宗正在着忙,虧得阿濟格等帶領侍衛十員,趕來護駕。一場酣斗,滿侍衛中,尚有一人被斫斷半臂。極寫大弼。至滿軍越來越眾,大弼始呼嘯一聲,沖圍而出,此時大壽始知大弼出城劫營,出兵接入城去。大弼檢點黨與,不折一人,只有數名負傷。甘寧百騎劫曹營,祖大弼可謂媲美。次晨,太宗遂下令急攻,大壽可綱抵死擊退。又過數日,滿軍運紅衣大炮至,擊壞城外數堡,復接連轟城。城上短堞,一半被毀,城中猶是固守。直到冬季,大淩糧盡,食牛馬;牛馬又盡,人自相食。大壽日盼援師,只是不至。唯滿主招降書,屢射入城來,大壽未免動心,與可綱密議。可綱不從,大壽此時,也顧不得可綱了。賣國賣友,我恨大壽。夜間令部下親兵,縋城至滿營,投書願降,即於次夕獻城。可綱聞知,急來攔截,被大壽一箭射倒,由滿軍擒捉而去。城內兵士,非降即走。可綱見了太宗,勸降不允,從容就刑。算一個烈士。大弼不服兄意,早率同志出城去了。

大壽叩見太宗,太宗格外優待,命之起坐,親賜御酒一樽。是夕,大壽仍宿大淩城,夢寐間只見何可綱索命。賊膽心虛。及至驚醒,自覺賣友求榮,於情理上很過不去。想是夜氣發現。當時躊躇了一回,又懺悔了一回。翌晨,起見太宗,正值太宗升帳,會議進取錦州。大壽獻計道:「取錦州不難。臣的家小,亦在錦州,現在錦州的守將,尚未知臣降順天朝,若臣佯作潰奔狀,歸賺錦州,作為內應,陛下發兵為外合,取錦州如反掌。臣的家小,亦可藉此取來。」言甘心苦。太宗道:「你不要誑語!」大壽設誓允諾,太宗當即命出發。到了錦州,聞邱禾嘉已經被劾,調往南京。關上督師孫承宗亦被言官彈擊,乞休回里。承宗又罷。大壽又把錦州繕城固守,詭報滿洲太宗,說是:「心腹人甚少,各處客兵甚多,巡撫巡按,防守甚嚴,請緩發兵為是。」太宗乃班師而去。

是年冬,孔有德大鬧登州,逐登萊巡撫孫元化,殺總兵張可大。越年,明兵四萬攻登萊,有德等不能敵,馳書滿洲告急。太宗以朝鮮已服,登萊無用,復書令有德等仍返滿洲。有德遂偕耿仲明把子女玉帛載了數船,直到瀋陽,應前回。見了太宗說:「遼東旅順,乃是要塞,現在守備空虛,可以襲取。」太宗遂發兵千名,偕孔、耿二人往襲旅順。過了數日,軍中報捷,說是旅順已下,殺死明總兵黃龍,招降副將尚可喜。太宗大悅,即令孔、耿二人回國,留尚可喜居守旅順。孔、耿奉命回國,孔受封為都元帥,耿受封為總兵官,嗣後可喜亦得封總兵。從此耿、尚、孔三將,居然做滿洲開國功臣了。譏諷得妙。

話休敘煩,且說滿洲太宗自大淩城班師,養精蓄銳,又歷一年。一日,校閱軍隊畢,飭令隨征察哈爾部,並徵集各部蒙古兵,向遼河進發。這察哈爾部在滿洲西北,源出蒙古,就是元朝末代順帝的子孫。當滿洲太祖起兵時候,察哈爾勢頗強大,曾做內蒙古諸部的盟長。他的頭目,叫作林丹汗。天命四年,嘗遺書滿洲,自稱統領四十萬眾蒙古國主,致書水濱三萬滿洲國主。這便是自大的口吻。嗣後嘗脅掠蒙古諸部,諸部受苦不堪,多來歸服滿洲,請滿洲出兵討伐。太宗趁兵馬強壯,遂發兵渡了遼河,繞越興安嶺,向察哈爾背後攻入。林丹汗只防前面的境界,不料滿軍從後面撲來,蒙古本無大城,不過有幾個小小的土

只這位滿洲太宗兩次入明,所得財帛,不計其數。又把內蒙古各部落,統已收服,正是府庫日充、版圖日廓的時候。一日,有察哈爾部遺族來降,太宗問明情由,方知林丹汗逃奔青海,一病身亡,其子額哲,勢孤力竭,只得率領家屬,向滿洲乞降。當下開城納入,行受降禮。額哲叩見畢,獻上一顆無價的寶物。看官!你道是什麼寶貝?乃是元朝歷代皇帝的傳國璽。太宗得璽后,焚香告天,非常得意,於是大開朝賀。諸貝勒聯名上表,請進尊號。邊外諸國,亦都遣使奉書,願為臣屬。蒙古各部,且挑選幾個有姿色的女子,獻入滿洲,甘作太宗的妾媵。吹牛拍馬,一至於此。太宗遂創設三院:一名內國史院,一名內秘書院,一名內弘文院。國史院是編製實錄,記注起居,秘書院是草擬敕書,收發章奏,弘文院是討論古今政事得失,命范文程作為總監,彙集三院文員,恭定稱尊典禮。復營建天廟天壇,添造宮室殿陛,不到數月,大禮已定,建築告成,遂尊太宗為寬溫仁聖皇帝,易國號為大清,改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這是清室初造,所以敘述獨詳。擇了吉日,祭告天地。當命在天壇東首,另築一壇,排齊全副儀仗,簇擁御駕,登壇即真。適值天氣晴和,曉風和煦,滿洲文武百官,都隨太宗至天壇,司禮各官,已鵠候兩旁,焚起香燭。太宗下了御駕,龍行虎步的走近香案,對天行禮。拜跪畢,由司禮官讀過祝文,於是諸貝勒擁著太宗,從中階升上即真的壇上,到中間綉金團龍的大座椅前,徐徐坐下。但覺得萬人屏息,八面威風。今而知皇帝之貴。諸貝勒大臣,及外藩各使,都恭恭敬敬的向上行三跪九叩禮。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將,格外謹肅,遵禮趨蹌,不敢稍錯分毫。可愧可恥。宣詔大臣,捧了滿、漢、蒙三體表文,站立壇東,佈告大眾,壇下軍民人等,黑壓壓的跪了一地。等到宣詔官讀完諭旨,一齊高呼萬歲萬歲的聲音,遠馳百里。確是威闊,怪不得人人想做皇帝。禮畢,太宗慢慢下壇,由眾貝勒大臣扈蹕還宮。次日,上列代帝祖尊號,謚努爾哈赤為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武皇帝,廟號太祖,追封功臣,配享太廟。名宮殿正門為大清門,東為東翊門,西為西翊門,大殿正殿,仍遵太祖時所定名目,唯後殿改名中宮,皇后居之。中宮兩旁,添置四宮,東為關睢宮,西為麟趾宮,次東為衍慶宮,次西為永福宮,羅列妃嬪,作為藏嬌的金屋。冊封大貝勒代善為禮親王,貝勒濟爾哈朗為鄭親王,多爾袞為睿親王,多鐸為豫親王,豪格為肅親王,岳托為成親王,阿濟格為武英郡王。此外文武百官,都有封賞。拜范文程為大學士,作為宰相。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將,亦因勸進有功,得了什麼恭順王、懷順王、智順王的稱號。看似鋪敘,實則奚落。盈廷大喜,獨太宗尚未盡愜意。看官!你道為何?當日稱尊登極,外藩各使,統行跪拜禮,只有一國使臣,不肯照行,因此逆了太宗的意思,又想出一條以力服人的計策來了。正是:

南面稱尊,居然天子;

西略東封,雄心莫止。

欲知何國得罪太宗,請向下回再閱。

滿軍攻明,起初是專攻遼西,迨得了嚮導,始由蒙古入塞,多一間道,從此左馳右突,飄忽無常。明兵則處處設防,以勞待逸,勝負之勢,已可預決。至察哈爾折入滿洲,長城以北,皆為滿洲所有,明已防不勝防。雖無李闖之肇亂,而明亦不可為矣。若夫滿洲太宗之獲璽,論者謂天意攸歸,故假手額哲以齎獻之。夫璽之得不得,亦何關興替?孫堅袁術,嘗得漢家之傳國璽矣,試問其果終為帝耶?然則滿洲太宗之改號稱尊,實為圖明得志,借獲璽之幸,而作成之耳。雖曰天命,寧非人事?唯清室二百數十年之國祚,由太宗之獲璽稱尊始。故書中特詳述之,所以志始也。

第九回朝鮮主稱臣乞降盧督師忠君殉節

卻說清太宗登極之日,稱清太宗自此始。有不願跪拜的外使,並非別國,乃是天聰元年征服的朝鮮。朝鮮國王李倧,本與滿洲約為兄弟,此次遣使來賀,因不肯行跪拜禮,即由太宗當日遣還,另命差官貽書詰責。過了一月,差官回國,報稱朝鮮國王,接書不閱,仍命奴才帶回。太宗即開軍事會議,睿親王多爾袞,與豫親王多鐸,請速發兵出征。太宗道:「朝鮮貧弱,諒非我敵,他敢如此無禮,必近日復勾結明廷,乞了護符,我國欲東征朝鮮,應先出兵攻明,挫他銳氣,免得出來阻撓。」仍是聲東擊西之計。多爾袞道:「主上所慮甚是,奴才等即請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當為東征的統帥,現在攻明,但教擾他一番,便可回來,只令阿濟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濟格入殿,封為征明先鋒,帶兵二萬,馳入明畿,並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濟格即領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濟格遣人奏捷,報稱入喜峰口,由間道趨昌平州,大小數十戰,統得勝仗,連克明畿十六城,獲人畜十八萬等語。太宗即復令阿濟格班師,阿濟格奏凱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過威嚇了事,明督師兵部尚書張鳳翼,宣大總督梁廷棟,聞得清兵入邊,把魂靈兒都嚇得不知去向,一個不如一個,大明休矣!日服大黃葯求死,聽清兵自入自出。瘟官當道,百姓遭殃,實是說不盡的冤屈。

話分兩頭,且說清廷自阿濟格班師后,即發大兵往討朝鮮。時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廟,冒寒親征,留鄭親王濟爾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濟格屯兵牛庄,防備明師,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率領精騎作了衝鋒的前隊。太宗親率禮親王代善等,及蒙旗漢軍,作為後應。這次東征,是改號清國后第一次出師,比前時又添了無數精彩。清太宗穿着綉金龍團開氣袍,外罩黃綴綉龍馬褂,戴着紅寶石頂的緯帽,披着黃緞斗篷,腰懸利劍,手執金鞭,腳下跨一匹千里嘶風馬,左右隨侍的,都是黃馬褂寶石頂雙眼翎,親王貝子,前後擁護的,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滿蒙漢軍,畫角一聲,六軍齊發,馬隊、步隊、長槍隊、短刀隊、強弩隊、藤牌隊、炮隊、輜重隊,依次進行,差不多有十萬雄師,長驅東指。描寫軍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爾袞及豪格,分統左翼滿蒙各兵,從寬甸入長山口,命多鐸及岳托,統先鋒軍千五百名,徑搗朝鮮國都城。這朝鮮國兵,向來是寬袍大袖,不經戰陣,一聞清兵殺來,早已望風股慄,逃的逃,降的降,義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鮮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勢如破竹,直殺到朝鮮都城。朝鮮國王李倧,急遣使迎勞清兵,奉書請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華島。那時朝鮮使臣,迎謁太宗,呈上國書。太宗怒責一番,把來書擲還,喝左右逐出來使。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倧聞了這個信息,魂不附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亟率親兵出城,渡過漢江,保守南漢山,清兵擁入朝鮮國都,都內居民,還未曾逃盡,只得迎降馬前,獻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幸虧太宗有心懷遠,諭禁姦淫擄掠。假仁假義。入城三日,已是殘臘,太宗就在朝鮮國都,大開筵宴,祝賀新年。好快活。

又過數天,復率大兵渡過漢江,擬攻南漢山,適朝鮮國內的全羅、忠清二道,各發援兵,到南漢城,太宗遂命軍士停駐江東,負水立寨。先鋒多鐸,率兵迎擊朝鮮援兵,約數合,朝鮮兵全不耐戰,陣勢已亂,多鐸舞著大刀,左右掃蕩,好象落葉迎風,颼颼幾陣,對面的敵營,成了一片白地。造語新穎。李倧聞援兵又潰,再令閣臣洪某,到滿營乞和。太宗命英俄爾岱、馬福塔二人,齎敕往諭,令李倧出城親覲,並縛獻倡議敗盟的罪魁。李倧答書稱臣,乞免出城覲見,縛獻罪魁兩事。太宗不允,令大兵進圍漢城。

是時多爾袞、豪格二人,領左翼軍趨朝鮮,由長山口克昌州,敗安黃、寧遠等援兵,來會太宗。太宗命多爾袞督造小舟,往襲江華島,一面令杜度回運紅衣大炮,準備攻城。多爾袞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晝夜不停,約數日,造成數十號,率兵分渡。島口雖有朝鮮兵船三十艘,聞得清兵到來,勉強出來攔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銳氣,踴躍登舟。不多時,朝鮮兵船內,已遍懸大清旗幟,舟中原有的兵役,統不知去向。大約多赴龍王宮內當差。

清兵奪了朝鮮兵船,飛渡登岸,岸上又有鳥槍兵千餘名,來阻清兵,被清兵一陣亂掃,逃得精光。清兵乘勢前進,約里許,見前面有房屋數間,外面只圍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時清兵一躍而入,大刀闊斧的劈將進去,但覺空空洞洞,寂無人影。多爾袞令軍士搜尋,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婦女,黃口幼兒,當由清兵抓出,個個似殺雞般亂抖。多爾袞也覺不忍,婉言詰問,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還有僕役數十名,即命軟禁別室,飭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婦女侍寢,算是多爾袞厚道,然即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營報捷。

是時杜度已運到大炮,向南漢城轟擊,李倧危急萬分,又接到清太宗來諭,略說:「江華已克,爾家無恙,速遵前旨縛獻罪魁,出城來見。」至是李倧已無別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獻出明廷所給的誥封冊印,及朝鮮二世子為質。此後應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節及慶弔等事,俱行貢獻禮;此外如奉表受敕,與使臣相見禮,陪臣謁見禮,迎送饋使禮,統照事明的舊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調遣,應如期出兵,清兵回國,應獻納犒軍禮物,唯日本貿易,仍聽照舊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異議半字。當即在漢江東岸,築壇張幄,約日朝見,屆期率數騎出城,到南漢山相近,下馬步行,可憐!行至壇前,但見旌旗燦爛,甲仗森嚴,壇上坐着一位雄主,威稜畢露,李倧又驚又慚,當時呆立不動。到此實難為李倧。只聽壇前一聲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連忙跪下,接連叩了九個響頭。可嘆!兩邊奏起樂來,鼓板聲同磕頭聲,巧巧合拍。作書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樂闋,壇上復宣詔道:「爾既歸順,此後毋擅築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進步,又有兩條苛令。每年朝貢一次,不得逾約。爾國三百年社稷,數千里封疆,當保爾無恙。」較諸今日之扶桑國,尚算仁厚。李倧唯唯連聲。太宗方降座下壇,令李倧隨至御營,命坐左側,並即賜宴。是時多爾袞已知李倧乞降,帶領朝鮮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營。太宗便命送入漢城,留長子

太宗振旅回國,復將朝鮮所獲人畜牲馬,分賜諸將。過了數日,朝鮮遣官解送三人至瀋陽,這三人便是倡議敗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鮮台諫,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鮮宏文館校理,一姓吳名達濟,原任朝鮮修撰,嘗勸國王與明修好,休認滿洲國王為帝,也是魯仲連一流人物,可惜才識不及。此次被解至滿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異處了。清太宗既斬了朝鮮罪首,無東顧憂,遂專力攻明。適值明朝流寇四起,賊氛遍地,李闖張獻忠十三家七十二營,分擾陝西河南四川等省,最號猖獗。明朝的將官,多調剿流賊,無暇顧邊,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將,攻入東邊,明總兵金日觀戰死,復於崇德三年,授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統右翼兵,岳托為揚武大將軍,統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長城青山口,到薊州會齊。

這時明薊遼總督吳阿衡,終日飲酒,不理政事,還有一個監守太監鄧希詔,也與吳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對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兩人尚是沉醉不醒,等到兵士通報,阿衡模模糊糊的起來,召集兵將,沖將出去,正遇着清將豪格,冒冒失失的戰了兩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於馬下。到冥鄉再去飲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時四散,清兵上前砍開城門,城中只有難民,並無守兵,原來監守太監鄧希詔,見阿衡出城對敵,已收拾細軟,潛開後門逃去,守兵聞希詔已逃,也索性逃個凈盡。還是希詔見機,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進行至牛闌山,山前本有一個軍營,是明總監高起潛把守。高起潛也是一個奄豎,毫無軍事知識,聞清兵殺來,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崇禎帝慣用太監,安得不亡?清兵乘勢殺入,從蘆溝橋趨良鄉,連拔四十八城,高陽縣亦在其內。故督師孫承宗,時適家居,聞清兵入城,手無寸柄,如何拒敵?竟服毒自盡。子孫十數人,各執器械,憤憤赴敵,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殺了數十名,嗣因寡不敵眾,陸續身亡。完了孫承宗,完了孫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節的殉節。

清兵又從德州渡河,南下山東,山東州縣,飛章告急,兵部尚書楊嗣昌,倉猝檄調,一面檄山東巡撫顏繼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總督盧象昇,入衛京畿。繼祖奉到檄文,忙率濟南防兵,星夜北趨,到了德州,並不見清兵南來,方驚疑間,探馬飛報清兵從臨清州入濟南,布政使張秉文等,統已陣亡,連德王爺亦被擄去。看官!你道德王爺是何人?原來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樞,與崇禎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濟南,至此被擄,這統是楊嗣昌檄令移師,以致濟南空虛,為敵所襲,害了德王,又害了濟南人民。顏繼祖聞報大驚,又急率兵回濟南,到了濟南,復是一個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繼祖叫苦不迭,只得據實稟報。楊嗣昌至此,惶急異常,密奏敵兵深入,勝負難料,不如隨機講和,崇禎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潛主持和議,適盧象昇奉調入京,一意主戰,崇禎帝令與楊嗣昌、高起潛商議,象昇奉命,與二人會議了好幾次,終與二人意見不合。未曾出兵,先爭意見,已非佳兆。象昇憤甚,便道:「公等主和,獨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恥。長安口舌如鋒,寧不怕蹈袁崇煥覆轍么?」嗣昌聞言,不禁面赤,勉強答道:「公毋以長安蜚語陷人。」象昇道:「盧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聞此說,到京后,聞高公已遣周元忠與敵講和,象昇可欺,難道國人都可欺么?」是一個急性人物。隨即怏怏告別。尋奏請與楊、高二人,各分兵權,不相節制。折上,由兵部複議,把宣大山西兵士屬象昇,山海關寧遠兵士屬高起潛。崇禎帝准議,加象昇尚書銜,克日出師。

象昇麾下,兵不滿二萬名,只因奉命前驅,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進發。忠而近愚。途中聞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別將分路防堵,無如清兵風馳雨驟,馳防不及,列城多望風失守。嗣昌即奏削象昇尚書銜,又把軍餉阻住不發。象昇由涿州至保定,與清兵相持數日,尚無勝敗,奈軍餉不繼,催運無效,轉瞬間軍中絕食,各帶菜色。象昇料是楊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帳,對着將士四向拜道:「盧某與將士同受國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眾將士被他感動,不由的哭作一團。我看到此,亦自淚下。旋即收淚,願隨象昇出去殺敵。象昇出城至巨鹿,顧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參贊主事楊廷麟,稟象昇道:「此去離高總監大營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啟行。臨別時執著廷麟手,與他一訣,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場?吾以一死報國,猶為負負。」語帶寒潮嗚咽聲。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將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楊君不負我,負我者高太監,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戰場上面,殺幾個敵人,償我的命,方不徒死。」遂進至嵩水橋,正見清兵峰擁前來,胡哨一聲,把象昇五千人圍住。象昇將五千人分作三隊,命總兵虎大威領左軍,楊國柱領右軍,自己領中軍,與清兵死斗。清兵圍合數次,被象昇殺開數次,十盪十決。清兵亦怕他厲害,漸漸退去。象昇收兵紮營。是夜三鼓,營外喊殺連天,炮聲震地,象昇知清兵圍攻,忙率大威、國柱等,奮力抵禦,可奈清兵越來越多,把明營圍得鐵桶相似。兩下相持,直到天明,明營內已炮盡矢竭,大威勸象昇突圍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師,早知必死。此處正我死地。諸君請突圍而出,留此身以報國!盧某內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敵,罷罷!從此與諸君長別。」此恨綿綿無盡期。遂手執佩劍,單騎沖入敵中,亂斫亂劈,把清兵殺死數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聲,嘔血而亡。如此忠臣。為權閹所陷沒,可恨!

象昇自擢兵備,與流寇大小數十戰,無一不勝,且三賜尚方劍,未曾戮一偏裨,愛才恤下,與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軀,部下親兵,都隨了主帥殉難,大威、國柱,因象昇許他突圍,方殺開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楊廷麟始徒手回來,到了戰場;已空無一人,只見愁雲如墨,暴骨成堆,二語可抵一篇弔古戰場文。廷麟不禁淚下。檢點遺屍,已是模糊難辨,忽見一屍首露出麻衣,仔細辨認,確是盧公象昇。原來象昇新遭父喪,請守制不許,無奈縗絰從戎。廷麟既得遺屍,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親為殮埋,遂會同順德知府於穎,聯名奏聞。楊嗣昌無可隱諱,只說象昇輕戰亡身,死不足惜。崇禎帝誤信讒言,竟沒有什麼恤典。到了高起潛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潛擁兵不救,交章彈劾。起潛下刑部獄,審問屬實,有旨正法。這楊嗣昌仍安然如故,後來督師討賊,連被賊敗,始畏懼自殺。小子曾有一詩吊盧公象昇雲。

慷慨誓師獨奮戈,臣心未死恥言和。

可憐為國捐軀后,空使遺人雪涕多。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朝鮮之不敵滿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鮮漫無防備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稱臣,受種種脅迫之條約,真是可憐模樣,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統一中原,寧不足與滿清敵?顧於熊廷弼、袁崇煥,則殺之磔之,於孫承宗則免職回里,任其殉節。獨遺一善戰之盧象昇,又為權閹所忌,迫死疆場。誰為人主,而昏憒至死?故人謂亡明者熹宰,吾謂熹宗猶不足亡明,亡明者實崇禎帝。

第十回失輜重全軍敗潰迷美色大帥投誠

卻說清兵屢次得勝,正擬進取,忽由太宗寄諭,命回本國。多爾袞、多鐸等,因不敢違命,只得率領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歸;歸國后,問太宗何故班師?太宗道:「欲奪中原,必須先奪山海關,欲奪山海關,必須先奪寧、錦諸城。否則我兵深入中原,那關內外的明兵,把我後路塞斷,兵餉不繼,進退失據,豈不是自討苦吃么?」多爾袞、多鐸等,即奏請出攻寧、錦,太宗准奏,即令發兵,直抵錦州。錦州守將,還是祖大壽,多方抵禦,屢卻清兵,相持兩年,仍屹然不動,反傷亡了清朝大將岳托。崇德五年,太宗親征,攻錦州不下,遺書責大壽欺罔之罪。大壽不答。太宗把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盡行刈獲,捆載而歸。即是釜底抽薪之計。

六年,太宗大發兵攻錦州,大壽聞知,急向薊遼總督處乞援。薊遼總督洪承疇,巡撫邱民仰,帶了王朴、唐通、曹變蛟、吳三桂、白廣恩、馬科、王廷臣、楊國柱八個總兵,統兵十三萬,馬四萬匹,由薊州東指,直到寧遠,所帶糧草,足支一年。探馬飛報清太宗,太宗即令拔營,向松山進發,不多日已到松山。原來松山在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兩峰相對,作為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紮,保護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瞭望,見岡巒起伏,曲折盤旋,遙望杏山的形勢,與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後面,還有一層隱隱的峰巒。太宗把鞭遙指,問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巒,叫什麼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許久,又俯瞰山麓,見遠遠的有旗幟飄揚,料是明軍大營,便下山回帳,令全軍擺成長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連紮寨,橫截大道。明軍見清營擋住去路,忙來衝突,被清兵一陣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衝突明營,明軍照例對敵,也將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復與范文程等商議軍務,太宗道:「我兵依山據險,立住營寨,盡可無慮,只是彼此相持,曠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襲他輜重。」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糧草,我想定在杏山後面,莫非就在塔山這邊。」回應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閑筆。文程道:「據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無間道?」文程把遼西地圖,仔細審視,尋出一條僻徑,乃是從杏山左首,曲折繞出,可通塔山,忙將地圖呈閱。太宗閱過地圖,見有間道,心下大喜,便召多爾袞、阿濟格入帳,令率領步卒,夤夜去襲明軍輜重,並將地圖付給,囑他按圖覓路,不得有誤。二人領命,急選健卒數千名,靜悄悄的出營,靠着杏山左側,盤旋過去。可巧星月雙輝,如同白晝,疾走數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頭四望,並沒有什麼糧草。故作一折。阿濟格道:「這都是老范主使出來,叫咱們白跑了許多路程。」多爾袞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軍士停住山下,只帶親兵數十名,上山探視,見前面復有一岡,岡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無輜重,只岡下有七個營盤扎住,寂靜無聲。多爾袞對阿濟格道:「我看前面七營,定是護著糧草的人馬,正好乘他不備,殺將過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兩翼,阿濟格率左,多爾袞率右,向明營撲入。這明營內軍士,因有松山大營擋住敵兵,毫不防備,正是鼾聲四起的時候,猛被清兵搗入,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連逃走都是無暇,哪裏還能抵敵?霎時間七座營盤,統已潰散,清兵馳至岡上,見有數百車輜重,立即搬運下山,從原路馳回。至洪承疇聞報,率兵追趕,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疇面如土色。承疇之才,已可概見。

當承疇出師時,頗小心謹慎,不肯鹵莽,既到寧遠,又由祖大壽遣卒縋城,傳語切勿浪戰,只宜步步立營,逐漸出境。誰知兵部尚書,已換了陳新甲,屢遣人促承疇出戰,承疇只得出師松山,把糧草運至筆架岡,留兵七營守護,此次聞被劫去,安得不惱?安得不悔?遲了。沒奈何進逼清營,擬與清兵大戰一場,分個勝負。清太宗料知明軍前來,必捨命衝突,只飭部下堅壁不動。承疇率將士衝殺數次,毫不見效,想出一個偷營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隨令軍士飽了夜餐,扎束停當,靜待中軍號令。是夕天色微黑,談月無光,到了三鼓,傳令王朴、唐通為第一隊,白廣恩、王廷臣為第二隊,馬科、楊國柱為第三隊,曹變蛟、吳三桂為第四隊,依次進發,后先相應,自己與巡撫邱民仰守住大營。也算持重。王朴、唐通,率兵到清營附近,先敘第一隊。只見清營中裹着一股殺氣,陰森逼人。王樸素來膽怯,向唐通道:「我看清營有備,不如退歸。」唐通道:「奉命前來,有進無退,安可中道折回?」於是唐通在前,王朴在後,整隊望清營撲入。猛聽得一聲號炮,骨轆轆的彈子,豁喇喇的箭桿,從清營齊射出來,把前隊衝鋒的明軍,一半打倒。王朴、唐通,急令軍士退回,行不數步,兩邊突出兩支清兵,左系多爾袞,右系多鐸,以兩將對兩將。將明軍沖作兩截。唐通、王朴忙奪路逃走,清兵隨後趕來。正危急間,白廣恩、王廷臣已到,明軍第二隊出現。放過唐通、王朴,把清軍截住。兩邊酣鬥起來,互有殺傷。忽刺斜里又殺到一支人馬,為首的有三員大將,紅頂花翎,乃是清降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將攻明將,是清軍二次接應。白廣恩、王廷臣,見有清兵續至,無心戀戰,遂且戰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趕,幸虧馬科、楊國柱兵到,明軍第三隊出現。得了援應,方得走脫。

那時曹變蛟、吳三桂一軍,本是明營內的后應兵,待三隊兵馬統行出發,方率兵出營。約里許,見唐通、王朴,率領殘兵回來,兩下晤談,始知清營有備。第一隊軍已經敗還,二將急策馬前進,接應第二、三隊人馬。敘明軍第四隊,另換筆法。忽聽後面鼓角聲喧,炮聲迭發,吳三桂回頭一望,向曹變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營。」曹變蛟道:「如何我們一路行來,並不見有清兵?」語尚未畢,忽一卒從背後趕到,氣喘吁吁的報說大帥有令,請二將軍速回。吳三桂問他情由,答說清兵闖入大營,所以調回二將軍,速去救應。吳、曹二人,忙令軍士轉身馳歸。到了大營相近,見有無數清兵,往來沖陣,洪承疇親自督戰,唐通、王朴等,亦協力抵禦,左阻右攔,尚是招架不住。曹變蛟一馬當先,殺入清兵隊里,吳三桂率兵繼入,與清兵馳戰多時,清兵尚是氣勢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馬、楊四將齊到,方并力將清兵殺退。這一場惡戰,明軍損傷多人,方識得清兵厲害,人人畏懼。

原來清太宗料明營未敗而退,必有詐謀,令豪格、阿濟格等,從間道繞出明軍背後,襲擊明營,一面令多爾袞、多鐸,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應兩邊,所以明軍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後攻擊,受了損失。迤邐寫來,至此方一歸宿。太宗又料明軍經此一挫,勢必退走,當令得勝諸將,於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並一一授以密計;自己卻親督大軍,嚴陣以待。一朝易過,漸漸天昏,約值初更時候,探報明營已動,太宗即率軍馳向明營,明洪承疇、邱民仰,率領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當即迎戰。那時唐通、白廣恩、馬科、楊國柱、王朴、吳三桂六總兵,因營中餉絕,奉命退回寧遠。六總兵更番斷後,陸續退去,將到杏山,忽山側衝出一彪清軍,截住去路。明軍因前次劫營,受了苦惱,至此復見清兵在前,都嚇得毛髮直豎,勉強上前衝突,方交戰間,這膽小如鼷的王朴,已率部隊扒過山頭,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個總兵,與清兵相持,但見清兵刀削劍剁,勇悍異常,不由的心驚膽戰,爭先逃走,當即旗靡轍亂,無復行列。驀聽山腰裏鼓聲如雷,馳出一支人馬,高扯明軍旗號,五總兵各自驚異,還疑是寧遠救兵,前來接應,誰知到了面前,這支人馬,不殺清兵,專殺明軍,前授密計,至北始覺。弄得五總兵茫無頭緒,叫苦不住。霎時間七零八落,眼見得不能馳回寧遠,只得同王朴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內。清兵見他們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趕,只將明兵所棄的甲胄炮械,搬運一空,向別處去了。不回清營,暗伏下文。

且說洪承疇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戰許久,清兵有增無減,明軍有減無增,方思向西退走,誰知清兵厚集西面,無從殺出;營盤又站立不住,沒奈何退入松山城,鱉入瓮中了。清兵將松山城圍住。過了一日,從杏山回來的清兵,都到御營報功,說是杏山兵欲奔寧遠,被我軍殺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積屍無數,逼入海里的,也不可勝計。吳三桂、王朴等人,只帶了幾個殘兵,落荒逃去。此處恰從虛寫,免與上文重複。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記功,隨道:「此番洪承疇已中我計,恐插翅也難飛去,現請先生寫一招降書,令他來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疇,恐還沒有這般容易,現只有多寫數書,分致他部下各將,先擾惑他的軍心,方可下手。」太宗稱善,即連寫招降書,逐日射進城去。城中只是堅守,毫不回答。太宗令軍士猛攻,也未見效。這日,李永芳上帳獻計道:「城內有副將夏承德,與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書,餌他高官厚祿,令他獻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書為是。」永芳寫就書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這且不便,須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這是又費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這也不難。」太宗問他何計?文程道:「臣料松山現已食盡,應想突圍出走,只因我軍四面圍住,無隙可鑽,所以閉城固守,現請暫開一面,令他出來突圍,我即伏兵堵截,不許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開城的機會,令幹員假扮漢裝,混入城內,便可致書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計而行。」立命豪格授計城西將士,令他遵辦。

是夜,松山城西面圍兵,撤去一角,果然曹變蛟開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當時投書的幹員,乘隙混入。次夜幹員回營,報稱與夏承德之子,縋城同來,當於明日夜間獻城。太宗喜甚,命將承德子留住營內,專待明日破城。是時松山城內,糧食已盡,洪承疇等束手無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閱一周,因清兵圍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黃昏時候,忽報清兵已經登城,承疇急命曹變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馬督戰,驀見軍士來報道:「王總兵陣亡。」承疇大驚。少頃,邱民仰又踉蹌趨入,說是:「曹變蛟亦已戰死,公宜自行設法,邱某一死報君便了。」道言未絕,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疇此時,亦拔劍向項,轉思我死亦須保全屍首,不如投繯為是,要死就死,全屍何用?就解下腰帶,掛在樑上。不防背後來了一人,將他一把抱住,旁邊又轉出數人,把承疇捆縛而去。這抱住承疇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縛承疇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疇知己身被擒,閉目無語,被夏承德等牽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為解縛,並勸令歸降。承疇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介面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無益,不如歸順清朝,圖後半生的事業。」承疇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時恰是滿懷忠義。旁邊惱了多鐸、豪格等,齊說道:「他既要死,賞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鐸、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來殺承疇。太宗喝令出帳。即將承疇交與范文程,令他慢慢勸降。原來承疇頗有威望,素為孔、耿諸人所推重,稟明太宗,此次太宗費盡心機,方將承疇擒住,必欲降他以資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疇到自己營中,把什麼時務不時務,俊傑不俊傑,足足的談了半夜。偏這洪老先生垂著頭,屏著息,象死人一般,隨你口吐蓮花,他終不發一語。次日,仍自閉目危坐,飯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變了一套言語,與他談論許久,他總是一個沒有回答,文程也不覺懊惱起來。唯御營內接連報捷,錦州下了,祖大壽投降了,數年倔強,又出此著。如何對得住何可綱?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營回國,范文程帶了洪承疇,同到國都,又勸了承疇一回,只是不理,回報太宗,太宗也無可如何。但因得勝回來,文武百官,上朝稱賀,原是照例的規矩,宮裏各妃嬪,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齊的賀喜請安。太宗最愛的,是永福宮庄妃,生得輕盈娥媚,聰明伶俐,她本是科爾沁部貝勒寨桑的女兒,姓博爾濟吉特氏,大書特書。自獻與清太宗后,列為西宮,生下一子,就是入關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臨。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宮。次日辰刻,太宗出宮視事,問范文程道:「洪承疇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執太甚,看來是無可曉諭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報明朝遣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等,持書乞和,現在都城二十裏外。太宗道:「明朝既來乞和,理應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壽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訖,太宗亦退入便殿。才過午牌,有永福宮太監入見,跪報洪承疇已被娘娘說下了。太宗驚喜道:「果有此事么?」連我也自驚異。

原來洪承疇人本剛正,只是有一樁好色的奇癖。這日正幽在別室,他是立意待死,毫無他念,到了巳牌,紅日滿窗,幾明室凈,正是看花時節。聽門外叮

浩氣千秋別有真,殺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為娥眉劫,史傳留遺號貳臣?

從此清太宗益寵愛庄妃,竟立她所生子福臨為太子,以後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話。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楊鎬率二十餘萬人山塞,洪承疇率十三萬人赴援,兵不可謂不眾,乃一遇清軍,統遭敗衄。清軍雖強,豈真無敵?咎在將帥之非材。且鎬止喪師,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於鎬矣,讀《貳臣傳》,可知洪承疇之事迹,讀此書,更見洪承疇之心術。

第十一回清太宗殯天傳幼主多爾袞奉命略中原

前卷說到洪承疇降清,此回續述,系承疇降清后,參贊軍機,與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賜美女十人,給他使用,不由的感激萬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殺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訓誨,自去施行。當時明朝的崇禎帝,還道承疇一定盡忠,大為痛悼,輟朝三日,賜祭十六壇;又命在都城外建立專祠,與巡撫邱民仰等一班忠臣,並列祠內。崇禎帝御制祭文,將入詞親奠,誰知洪承疇密書已到,略說:「暫時降清,勉圖后報,」崇禎帝長嘆一聲,始命罷祭。閱書中有勉圖后報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疇家眷。崇禎帝也中了美人計。並因馬紹愉等赴清議和,把松山失敗的將官,一概不問。吳三桂等運氣。

且說馬紹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見了太宗,設宴相待,席間敘起和議,相率贊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馬紹愉等謝別,太宗賜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裏外。馬紹愉等回國先將和議情形,密報兵部尚書陳新甲,新甲閱畢,擱置几上,被家僮誤作塘報,發了抄,鬧的通國皆知。朝上主戰的人,統劾新甲主和賣國,那時崇禎帝嚴斥新甲,新甲倔強不服,竟被崇禎帝飭縛下獄。不數日,又將新甲正法。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新甲因承疇兵敗,與崇禎帝密商和議,崇禎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顧著面子,囑守秘密,不可聲張。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況中外修和,亦沒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馬紹愉等出使,廷臣尚未聞知。及和議發抄,崇禎帝恨新甲不遵諭旨,又因他出言頂撞,激得惱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斬首。從此明清兩國的和議,永遠斷絕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貝勒阿巴泰等率師攻明,毀長城,入薊州,轉至山東,攻破八十八座堅城,掠子女三十七萬,牲畜金銀珠寶各五十多萬。居守山東的魯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藥自盡。此外殉難的官民,不可勝計。是時山海關內外設兩總智,昌平、保定又設兩總督,寧遠、永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處,設六巡撫,寧遠、山海、中協、西協、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設八總兵,在明廷的意思,總道是節節設防,可以無虞,誰知設官太多,事權不一,個個觀望不前,一任清兵橫行。阿巴泰從北趨南,從南回北,簡直是來去自由,毫無顧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揀出一個大學士周延儒,督師通州。周本是個齷齪人物,因結交奄寺,納賄妃嬪,遂得了一個大學士頭銜。當時明宮裏面,傳說延儒貢品,無奇不有,連田妃腳上的繡鞋,也都貢到。繡鞋上面用精工綉出「延儒恭進」四個細字,留作紀念。想入非非。這田妃是崇禎帝第一個寵妃,暗中幫他設法,竭力抬舉。此次清兵入邊,延儒想買崇禎帝歡心,自請督師,到了通州,只與幕客等飲酒娛樂,反日日詭報勝仗。這清將阿巴泰等搶劫已飽,不慌不忙的回去,明總兵唐通、白廣恩、張登科和應薦等,至螺山截擊,反被他回殺一陣。張和二將,連忙退走,已著了好幾箭,傷發身死,那清兵恰鳴鞭奏凱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氣。

清太宗聞阿巴泰凱旋,照例的論功行賞,擺酒接風。宴饗畢,太宗回入永福宮,這位聰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飲酒數巡。是夕,太宗竟發起寒熱,頭眩目暈。想亦愛色過度了。次日,宣召太醫入宮診視,一切朝政,命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暫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爾袞到寢宮面奏。又數日,太宗病勢越重,醫藥罔效,后妃人等都不住的前來謁候。多爾袞手足關懷,每天也入宮問候幾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氣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歲了,死不為夭。但不能親統中原,與愛妃享福數年,未免恨恨。現在福臨已立為太子,我死後,他應嗣位,可惜年幼無知,未能親政,看來只好委託親王了。」吉特氏聞言,嗚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濟爾哈朗、多爾袞入宮。須臾,二人入內,到御榻前,太宗命他們旁坐。二人請過了安,坐在兩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將與二王長別,所慮太子年甫六齡,未能治事,一朝嗣位,還仗二王顧念本支,同心輔政。」二人齊聲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復命吉特氏挈了福臨,走近床前,以手指示濟爾哈朗道:「他母子兩人,都託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聖諭,皇天不佑。」多爾袞說到皇天二字,已抬頭偷瞧吉妃,但見她淚容滿面,宛似一枝帶雨梨花,不由的憐惜起來。偏這吉特氏一雙流眼,也向多爾袞面上,覷了兩次。心有靈犀一點通。多爾袞正在出神,忽聽得一聲嬌喘道:「福哥兒過來,請王爺安!」那時多爾袞方俯視太子,將身立起,但見濟爾哈朗早站立在旁,與小太子行禮了,自覺遲慢,急忙向前答禮。禮畢,與濟爾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別,趨出內寢。回邸后,一夜的胡思亂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次晨,來了內宮太監,又宣召入宮。多爾袞奉命趨入,見太宗已奄奄一息,后妃人等擁列一堆,旁邊坐着濟爾哈朗,已握筆代草遺詔了。他挨至濟爾哈朗旁,俟遺詔草畢,由濟爾哈朗遞與一瞧,即轉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閱,竟氣喘痰涌,擲紙而逝。當時闔宮舉哀,哀止,多爾袞偕濟爾哈朗出宮,令大學士范文程等,先草紅詔,后草哀詔。紅詔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攝政。哀詔是大行皇帝,於某日宴駕字樣。左滿文,右漢文,滿漢合璧,頒發出去,頓時萬人縞素,全國哀號。未必。濟爾哈朗、多爾袞一面率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暨公主格格福晉命婦等,齊集梓宮前哭臨,一面命大學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齊集大清門外,序立哭臨。接連數月,用一百零八人請出梓宮,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諸臣,輪流齊宿,且不必細說。

單說太子福臨,奉遺詔嗣位,行登極禮,六齡幼主,南面為君,倒也氣度雍容,毫不膽怯。登極這一日,由攝政兩親王,率內外諸王貝勒貝子及文武群臣朝賀,行三跪九叩首各儀。當由閣臣宣詔,尊皇考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並為皇太后,以明年為順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級。王大臣復叩首謝恩。新皇退殿還宮,王大臣各退班歸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貴,居然尊榮無比;但她是聰明絕頂的人,自念孤兒寡婦,終究未安,不得不另外划策。畫什麼策?幸虧這多爾袞心心相印,無論大小事情,一律稟報,並且辦理國事,比鄭親王尤為耐勞。正中太后心坎。過了數日,又由多爾袞舉發阿達禮碩托諸人,悖逆不道,暗勸攝政王自立為君,當經刑部訊實,立即正法,並罪及妻孥。吉特太后聞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傳出懿旨,令攝政王多爾袞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鈎。多爾袞出入禁中,從此無忌,有時就在大內住宿。宮內外辦事人員,不諒皇太后攝政王兩人苦衷,就造出一種不尷不尬的言語來。連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有後言。正是多事。多爾袞奏明太后,令濟爾哈朗出師攻明,此旨一發,濟爾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遼河,抵寧遠。適值明吳三桂為寧遠守將,嚴行抵禦,急切難下。濟爾哈朗也不去猛攻,越過了寧遠城,把前屯衛中前所中后所諸處,騷擾一番,匆匆的班師回國。

過了一年。便是大清國順治元年,明崇禎帝十七年,是年為明亡清興一大關鍵,故特敘明。元旦晴明,清順治帝御殿,受朝賀禮,外藩各國,亦遣使入覲。「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別有一種興旺氣象。過了一月,太宗梓宮奉安昭陵,轀輬首轍,輅仗莊嚴,旌旛亭蓋,車馬駝象,非常熱鬧。皇太后皇帝各親王郡王貝子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都依次恭送。正是生榮死哀,備極隆儀。偏這攝政王多爾袞,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見太后後面,有一位福晉,生得如花似玉,與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爾袞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個絕代佳人,不料無獨有偶。滿洲秀氣,都鍾毓在兩人身上,又都是咱們自家骨肉,倘得兩美相聚,共處一堂,正是人生極樂的境遇,還要什麼榮華富貴?可笑去年阿達禮碩托等人,還要勸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還好胡行么?」看官!你道這位福晉是何人眷屬?我亦正要問明。乃是肅親王豪格的妻,攝政王多爾袞的侄婦。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爾袞的痴念擱過一邊,單說奉安禮畢,清廷無事,鄭親王濟爾哈朗,仍令軍士修整器械,儲糧秣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舉攻明。時光易逝,又是暮春,濟爾哈朗擬出師進發,多爾袞恰不甚願意,因此師期尚未決定。這日,多爾袞在書齋中,批閱奏章,忽來了大學士范文程,向多爾袞請過了安,一旁坐下,隨稟多爾袞道:「明京已被李闖攻破,聞崇禎帝已自盡了。」多爾袞道:「有這等事。」文程道:「李闖已在明京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了。」多爾袞道:「這個李闖,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點本領的。」文程道:「李闖是個流寇的頭目,聞他也沒甚本領,只因明崇禎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壞,所以李闖得長驅入京。現聽得李闖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將明朝大臣,個個綁縛起來,勒令獻出金銀;甚至灼肉折脛,備諸慘毒。金銀已盡,一一殺訖。明朝臣民,莫不切齒痛恨。若我國乘此出師,藉著弔民伐罪的名目,佈告中國,那時明朝臣民,必望風歸附,驅流賊,定中原,正在此舉。」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敘出,免與本書夾雜。多爾袞聽罷,沉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慫恿,說是此機萬不可失。可奈多爾袞恰另有一番隱情,只是躊躇未決。所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別,次日,復著人至睿親王邸第,呈上一書,多爾袞拆書視之,只見上寫道:

大學士范文程敬啟攝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於西土,水陸諸寇,繯於南服,兵民煽亂於北陲,我師燮代其東鄙,四面受敵,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憂勤肇造,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業,夾輔沖主,忠孝格於蒼穹,上帝潛為啟佑,此正欲我攝政王建功立業之會也。竊唯成丕業以垂休萬禩者此時,失機會而貽悔將來者亦此時,蓋明之勁敵,唯在我國,而流寇復蹂躪中原,我國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為今日計,我當任賢撫眾,使近悅遠來。曩者棄遵化,屠永平,兩經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為我無大志,縱來歸附,未必撫恤,因懷攜貳。是當嚴申紀律,秋毫勿犯,復宣諭以昔日守內地之由,及今進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職,民仍其業,錄其賢能,恤其無告,將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於我軍,因以為質;又拔其德譽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獻納,以資輔翼。王於眾論擇善酌行,則聞見可廣,而政事有時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於入邊之後,山海關以西,擇一堅城頓兵,以為門戶,我師往來甚便,唯我攝政王察之!

多爾袞閱畢,嘆道:「這范老頭兒的言語,確是不錯,但我恰有一樁心事,不能與范老頭兒說明,我且到夜間入宮,與太后商量再說。」

是夕,多爾袞入宮去見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語,敘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識,先皇在時,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張出師,就請王爺照他行事。」多爾袞道:「人生如朝露,但得與太后長享快樂,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爭這中原?」太后道:「這卻不是這樣說,我國雖是統一滿洲,總不及中國的繁華,倘能趁此機會,得了中國,我與你的快樂,還要加倍。況你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多爾袞的年紀,就太后口中敘出,無怪太后特沛殊恩。來日正長,此時出去立場大功,何等光輝?何等榮耀?將來親王以下,人人畏服,還有哪個敢來饒舌?」此婦見識,畢竟勝人一籌。多爾袞尚是沉吟,太后見他不願出師,便豎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爺要什麼,我便依你什麼。今天要你出師攻明,你卻不去,這是何意?」慌得多爾袞連忙陪罪,雙膝請安道:「太后不必動怒,奴才願去!」太后便對多爾袞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爾袞道:「奴才出師以後,只有一事可慮。」太后問他何事?多爾袞道:「只豪格那廝,很與我反對,屢造謠言,恐於嗣君不利。」太后道:「這卻憑你處置便是。」多爾袞應命出宮。便召固山額真何洛會,秘密商議了一回。次晨,何洛會即聯絡數人,共奏肅親王豪格言詞悖妄,恐致亂政。多爾袞即偕鄭親王等,公同審鞫。豪格不服,仍出詞頂撞。多爾袞遂說他悖妄屬實,廢為庶人。無端遭黜,請閱者猜之。於是多爾袞奏請南征,由順治帝祭告天地太廟,不日啟行。啟程這一日,范文程恭擬詔敕。便在篤恭殿中,頒給多爾袞大將軍敕印,敕曰:

朕年沖幼,未能親履戎行,特命爾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代統大軍,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將軍印,一切賞罰,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爾王欽承皇考聖訓,諒已素諳。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欽此。

多爾袞叩首受印,隨同豫親王多鐸,武英郡王阿濟格,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貝子尼堪博洛,輔國公滿達海等,率領八旗勁旅,蒙漢健兒,進圖中原,陸續登程,向山海關去了。正是: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

天道靡常,一興一替。

欲知多爾袞出師後事,且待下回再詳。

和戰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誤在崇禎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內訌乘之。甲申之變,誰謂非崇禎自召耶?若清則國勢方盛,太宗晏駕,以六齡之幼主,安然即位,多爾袞等忠心輔幼,竟爾匕鬯無驚。至於明社已屋,又由多爾袞出師,唾手中原。後人謂多爾袞之肯出死力,皆孝庄後有以籠絡之,然則孝庄后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繼,成於一婦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第十二回失愛姬乞援外族追流賊忍死雙親

且說山海關內外的守將,就是明總兵吳三桂,其時三桂已封平西伯。駐守寧遠,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眾西行。到山海關,聞京師已陷,明帝殉國,遂令軍士扎住營寨,徘徊不進,忽探馬來報道:「爵帥家屬,盡被李闖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關。適李闖派降將唐通,齎白銀五萬兩,並三桂父吳襄書札,來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軍,便入帳進見。三桂問明來意,唐通取出吳襄書,交與三桂,三桂拆閱,大略說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遲疑未決,唐通又說道:「崇禎已歿,明已無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寧可以再死?不如歸降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為老父故,無奈投降,請君先行回復,我當入京來見新主。」唐通復索回書,三桂便潦潦草草,寫了幾句,並加了封,交與唐通帶回。來往書信,無關緊要,故略之。遂即召集眾將,把降順李闖的緣故,約略說明。部將馮鵬諫阻,三桂不從,即在關上守候交卸。不數日,李闖差來的守關將吏,已率兵趕到,三桂把關上事務,交與來將,遂帶了數千精兵,望燕京進發。

到了灤州,有家人求見。三桂喚入,詳問家中近狀。家人便將吳襄被擄,家產被抄情形,詳細告稟。三桂道:「這倒無妨。我現到京,我父自然釋放,家產也自然發還了。」家人道:「現在京內是鬧得不象樣子,闖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財物,且不必說。宮內的皇后妃嬪,多半隨崇禎帝殉節,還有未死的宮娥彩女,都被闖王收為妃妾,日夕姦淫。昨聞我家的姨太太,亦被這闖王選入後宮,不知死活哩。」三桂急問道:「哪個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陳,……」三桂便介面道:「是否陳圓圓姑娘?」家人道:「不是陳圓圓姑娘,還有誰人?」三桂不聽猶可,聽了此語,叫了一聲愛姬,望后便倒。愛姬重於親父。

小子要述陳圓圓歷史,且把吳三桂生死,略擱一擱,請諸君先聽我說這位圓圓姑娘。圓圓本太原故家,姓陳名沅,能詩能畫,又善彈琴,因遭亂流落,鬻為玉峰歌伎,艷幟高張,纏頭價重。吳三桂在京師時,曾與她有一面緣,彼此企慕。嗣後沅娘艷名,為藩府田畹所聞,千金購艷,充入下陳,遂改名圓圓。田畹系崇禎帝寵妃父親,仗着皇親勢力,蓄有數百萬家私,自得了陳圓圓,百般愛寵,怎奈老夫少婦終嫌非匹。「石崇有意,綠珠無情」,田畹亦無可如何。

適值李闖陷西安,秦王存樞被執,轉陷太原,晉王求樞又被殺。秦、晉二邸,累代積蓄,都掃得乾乾淨淨。田畹暗暗着急,終日愁眉不展,圓圓窺破情景,便乘機進言,說是:「寧遠總兵吳三桂部下都是精銳,國丈何不與他結交,作為護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吳三桂入京覲見,遂設宴相請。三桂正憶著陳圓圓,聞她身入田邸,苦難會面,一聞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間說起清兵強悍,與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護。三桂謙讓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殷勤,向後房叫出眾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細一瞧,雖是個個妖艷,但不見那可人兒圓圓姑娘,便問田畹道:「前聞玉峰歌伎陳沅娘,曾入貴邸,如何眾歌姬中,獨無此人?」田畹聽三桂提起圓圓,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圓圓出來。少頃,圓圓應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禮。三桂舉手相讓,一面瞧那圓圓,宛似寶月祥雲,別具神采,比當年初見時,雖稍清減,卻越顯出玉質娉婷。圓圓見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頸,另有一種嬌羞態度。作書者亦另具一種筆墨。三桂便轉眼看眾歌姬,覺得蠢俗異常,彷彿嫫鹽,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難為眾艷,請國丈令眾姬入室,免得多勞,吳某隻請沅姬鼓琴一曲,靜心領悟,便感國丈厚誼。」田畹即令眾姬退出,命圓圓側坐鼓琴。侍女抱琴與圓圓,圓圓便輕舒皓腕,默運慧心,彈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系將門之子,頗識琴心,料知圓圓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啟問,忽見家人呈進邸報,接過一瞧,不覺魂馳魄落。三桂從旁遙望,邸報上寫着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陣亡」九個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嚴了。」田畹道:「老夫風燭殘年,偏要遭此喪亂,奈何?」三桂趁此機會,竟藉著酒意,慨然答道:「吳某蒙國丈雅愛,願力護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請國丈見賜!」田畹問他何事?三桂道:「便是這位沅姬,若承國丈賜與吳某,吳某誓為國丈效死。」田畹聽到此語,又是怒,又是悔,勉強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圓圓願否?」此時圓圓琴已彈完,就稟告田畹道:「妾隨國丈數年,安忍輕離國丈,但賤妾事小,國丈事大,國丈有命,敢不敬從!」三桂大笑道:「沅姬願了,沅姬願了。」忙起身向田畹謝賜,隨命自己僕役,抬進暖轎,令陳圓圓拜別皇親,押著圓圓上轎,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馬,揚鞭徑去。這位田國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捨,又不好攔阻,只得眼睜睜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圓圓回家,象活寶貝的看待。圓圓又素羨他是當世英雄,三生有幸,兩意相同,真箇是你貪我愛,說不盡的綢繆。不料明廷諭旨,飭三桂迅速出關。軍中不能隨帶姬妾,三桂硬著頭皮,別了愛姬,率兵趕到關上,心中恰時時思念這陳姑娘。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古皆然,不足為三桂責。但為一愛妾故,背了君父,將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傳報,知陳姑娘被李闖劫奪了去,頓時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立即暈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環,何必着急。幸虧家人相救,蘇醒轉來,便咬牙切齒,誓報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禮經上須加入一條。當即率諸將馳回山海關,逐去關上的闖將,令軍士為崇禎帝服喪,設座遙奠,嚙血結盟,決志掃滅李闖,為明復仇。這消息傳達燕京,李闖方在宮中取樂,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陳圓圓,格外荒淫。及接到此報,不覺大驚,亟發兵二十萬,下令親征。又命降將唐通白廣恩,率二萬騎繞出關外,夾攻三桂。

三桂方整備抵禦,忽報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帶領雄兵十萬,將到寧遠。三桂惶急道:「內有闖賊,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對付?」轉念道:「與其把明室江山,送與闖賊,不若送與滿洲人。闖賊闖賊!你要奪我愛姬,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本心已壞。遂修好一書,令副將楊坤、游擊郭雲龍,赴清軍乞援。此時清攝政王多爾袞正領兵到了翁后,距寧遠城只數里,聞報平西伯吳三桂遣使求見,乃傳令入帳。由楊坤呈上書信,多爾袞即展閱道:

明平西伯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謹上書於大清國攝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負之身,荷遼東總兵重任,棄寧遠而鎮山海者,正欲堅守東陲,而鞏固京師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闕,京城人心不固,奸黨開門納款,先帝不幸,九廟灰燼,賊首僭稱尊號,擄掠婦女財帛,罪惡已極,天人共憤,眾志已離,敗可立待。我國積德累仁,謳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晉文光武之中興者,容或有之。遠近已起義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欲興師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國與北朝通好二百餘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惻然念之,夫除暴翦惡,大順也。拯顛扶危,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賊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協西協,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唯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爾袞閱畢,見范文程、洪承疇在旁,便將書遞閱。兩人閱過了書,范文程先開口道:「王爺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勸。多爾袞道:「這且仗先生等費心。」洪承疇道:「此去中原,何患不滅李闖?但此番是為明討賊的義師,與前次入塞不同,還請王爺發令,申諭將士,經過各府州縣,毋屠人民,毋焚廬舍,毋掠財物。有敢違令,照軍法從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當望風投誠,萬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爺明鑒!」多爾袞點點頭,隨道:「吳三桂的來書,如何答覆?」范文程道:「請先招降三桂,令他與李闖交戰,待他兩邊睏乏,我卻率領精銳,援應三桂,驅逐李闖,定卜大勝。」一鼓一吹,描盡虎倀。多爾袞道:「好好!就請先生寫了復書便是。」這位才學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紙疾書道:

大清國攝政王,復書吳平西伯麾下:向欲與明修好,屢行致書,曾無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國之君,熟籌而通好也。若今日則不復出此,唯有底定國家,與明休息而已。予聞流寇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髮指,用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書,深為喜悅,遂統兵前進。夫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也。伯雖向與我為敵,今亦勿因前故懷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鈎,後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讎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當如帶礪河山,永永無極!

文程寫畢,呈與多爾袞。多爾袞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給來使去訖。多爾袞遂拔營進發,到了連山,遇明使復來,催清兵入關。多爾袞應允,遣回來使。

那時吳三桂日盼清兵到來,不料清兵未至,李闖先到,三桂急將關內的百姓,驅入營中,復挑選精銳,登關固守。正籌備間,猛聽得一聲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瞭望,但見塵頭起處,千軍萬馬,向東而來,後面隱隱有一黃蓋,簇擁著一個鬚眉如戟,鷹目鸛鼻的主帥。三桂料是李闖,恨不得一手抓來,把他碎屍萬段;你的愛姬,倒被他受用久了。當即激厲將士,開關出戰。李闖見三桂出來,驅眾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懼怕,率著鐵騎,左衝右突,頓時喊殺連天,山搖地動。從早晨殺到日暮,闖軍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無奈沖開敵陣,率兵入關。李闖也不敢緊逼,令部下一齊下寨。

三桂入關,升堂檢點軍士,已傷亡多人,不禁號啕大哭。非哭軍士,實哭愛姬。眾將士亦皆感泣。忽報闖將唐通、白廣恩,昔為明將,今為闖將,何無心肝乃爾?已帶兵二萬,從關外殺來,三桂大驚,即登陴遙望,果見東南角一軍,懸著大順旗號,旋風般的過來。三桂自語道:「真箇賊將又來了,內外受敵,奈何?」急煞!語未畢,聽得東北角上,又炮聲震天,一軍復疾馳而至,旗幟飛揚,隱隱有紅黃藍白四色,三桂又自語道:「莫非清兵已到么?」方在躊躇,見探子已上城飛報,說是清豫王多鐸、英王阿濟格,已率前隊兵到此。三桂不禁轉悲為喜,謝天謝地,為公乎?為私乎?便下關用過夜膳,命眾將士道:「清軍已到,可以無慮。今夜請諸位一意守關,明日我當出見清軍。」

是夕,各軍都休息勿動。至翌晨,唐通、白廣恩進兵攻關,三桂選了五百精兵,攜著大炮,開關東出。關門甫辟,炮彈隨發,沖開一條血路,直到清營,即下馬求見,當由多爾袞遣將迎入。三桂既入帳,見上面坐着威風凜凜的多爾袞,即倒身下拜。為愛姬故,何妨屈膝。多爾袞出座相扶,請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訴李闖不道、殘毀宮闕、故主自盡、全家被擄的情形。多爾袞道:「說來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為貴爵雪仇雪恨而來。」三桂忙接着道:「王爺仗義興師,為吳某報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負鴻慈?」好入貳臣傳了。多爾袞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當以王爵相報。」三桂稱謝,並請速發兵相救。多爾袞點頭,命多鐸阿濟格入帳,先與三桂相見,隨即對二人道:「你二人帶兵五千,去殺退關外賊軍!」二人奉命前去。多爾袞召進洪承疇、祖大壽等,與三桂共敘寒暄。承疇是三桂故帥,大壽是三桂母舅,至此談及明室情形,各自嘆息。嘆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時,多鐸、阿濟格二人,入帳報捷,說賊將唐通、白廣恩已逐走了。原來唐通、白廣恩,自松山一戰,早識清兵厲害,今見清兵來援山海關,早已望風生畏,鼠竄而去。關外未曾大戰,正好虛寫。三桂便請多爾袞入關,守關將士,由三桂點名參謁,復祭告天地,歃血為盟,當下多爾袞命分列坐次,會議軍事。洪承疇道:「現在闖賊率眾東出,都城必然空虛,若潛軍從關外繞道,逾入居庸,襲破京師,待賊回援,我在關之軍蹙其後,在京之軍扼其前,任他李闖非常兇悍,也要一鼓成擒,這卻是萬全的計策。」若從承疇之計,三桂家屬,或猶可保。三桂聽這番議論,暗暗着急,忙說道:「關內人民,望大軍如望雲霓,若潛師襲京,多費時日,轉失民望,現不如乘着銳氣,驅逐逆闖,況王爺以順討逆,正應用着堂堂正正的舉動,義師所至,無人不服,何必用這秘謀?」三桂心中,只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聞承疇計,極力阻撓,然亦虧他說得圓到。多爾袞道:「闖賊的兵勢如何?」三桂道:「賊兵雖多,統是烏合之眾,三桂只有七千人馬,尚能與他殺個平手,何況王爺帶來大隊,個個英雄,哪有殺不過闖賊的道理?三桂不才,願衝頭陣。」多爾袞道:「既如此,明日與他決一勝負,再作計較。」

翌晨,多爾袞升帳,令吳三桂率領本部人馬,攻賊右面,自己的兵馬,攻賊左面,一聲鼓號,開關出戰。兩邊排著陣勢,李闖的兵,約多一倍。多爾袞向吳三桂道:「貴爵願衝頭陣,請先攻入!」三桂得令,領着本部人馬,向闖兵最多處,殺進去了。多爾袞恰領着英、豫二王,馳上東山,立馬觀戰。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隨着多爾袞上山,但見對面山上,李闖亦挾著明太子諸王等,指麾賊眾,賊眾張開兩翼,把三桂軍圍了四五重。三桂軍人人血戰,沖盪數十回,呼殺聲震動海嶠。多爾袞道:「好厲害!好厲害!自我帶兵以來,入塞也好幾次,從沒有經過這般惡鬥。」對異族則怯,對同室則勇,明朝所以終亡。說時遲,那時快,海濱忽起了一陣怪風,把地土塵沙,捲入空中,頓覺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爾袞驚道:「不好了!吳三桂要陷沒陣中了,快去救他!」多鐸、阿濟格應聲而出,躍馬下山,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隨下,一聲號召,萬馬奔騰,齊向敵陣沖入。

李闖正在山上督戰,見大風過處,飛塵四散,霎時塵開見日,有無數辮髮兵,橫躍入陣,督兵的都是紅頂花翎,不覺失聲道:「這是滿洲兵,如何到此?」急麾蓋向山下退走。賊軍不見主子,紛紛大亂,滿漢各軍,追趕四十里,斬首數萬級,方收兵回關。

多爾袞令關內兵民,盡行剃髮,吳三桂首先遵令,發可剃,愛姬不可失。剃髮已畢,即請作前驅,多爾袞命率兵二萬名,即日就道,星夜前進。李闖奔一城,三桂搗一城。李闖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闖馳入京中,令部眾扎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敵三桂。哪禁得三桂當先踹營,無人可當,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餘四寨亦繞城遁去。李闖又遣兵出城迎戰,又被三桂一陣殺退,真是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李闖大懼,復遣使求和,願與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見了來使,也不令他開口,急喝令斬訖,當即命軍士猛攻京城。忽聽得城上一片哭聲,由三桂抬頭一望,乃是自己的親父母,並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兩手被縛,負帶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闔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罷!」三桂到此,憤氣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復答道:「你莫非連爹娘都不管么?你身從何而來?今日為爹娘的,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慘不忍聞。三桂抗聲道:「父母深恩,兒非不知。但兒與闖賊誓不兩立,今日有闖無兒,有兒無闖。若闖賊敢害我父母,兒誓把闖賊生擒活剝,償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絕,聽城上撲的一聲,擲下一顆血淋淋的首級,接連又是二三十顆。三桂令軍士拾起一瞧,不由的從馬上墜下。小子敘到此處,又有一詩詠吳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將軍為美人。

流賊未誅家已破,忍看城上戮雙親。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請諸君再閱下回。

「慟哭三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此系後人詠吳三桂詩。縞素句是賓,紅顏句是主。不有紅顏,何有縞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問。且清師入關,不與定酬勞之約,竟爾臣事滿清,甘心剃髮,且願為先導,拚命窮追,激成李闖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實兼之。讀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窮其隱。

第十三回闖王西走合浦還珠清帝東來神京定鼎

卻說吳三桂見城上擲下首級,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級,驚得面色如土,從馬上墜下。當由軍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見陳圓圓首級,故尚未曾暈倒。恰好清兵亦趕到城下,聞報三桂家屬被害,多爾袞即下了馬,勸三桂收淚,並安慰他一番。三桂謝畢,清兵乘着銳氣,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內的李闖王,聞滿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滾尿流,忙與部下商議了一夜,除逃走外無別法。遂命部下將所索金銀,及宮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鑄成銀餅數萬枚,載上騾車,用親卒拖着,出後門先發,自率妻妾等開西門潛奔。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將明室宮殿,及九門城樓,統行燒毀,這是何意?並把那明太子囚挾而去。

時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見城內火光燭天,烈焰飛騰,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隨即緣城而上,逾入城內,把城門洞開。吳三桂一馬沖入,軍士亦逐隊進城。外城已拔,內城隨下,皇城已開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宮前,只見頹垣敗瓦,變成了一個火堆。三桂遂令軍士撲滅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內。故廬尚在,人跡杳然。轉了身,向各處搜尋一番,只有鳩形鵠面的愚夫愚婦,並沒有這個心上人兒。我亦替他一急。他亦無心去迎多爾袞,竟領兵出了西門,風馳電掣般追趕李闖。到了慶都,見李闖后隊不遠,便憤憤的追殺過去。李闖急令部將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馬迎戰,不數合,已被三桂軍殺敗,勒馬逃走。拋棄甲仗無數,擁積道旁,三桂軍搬不勝搬,移不勝移。等到撥開走路,眼見得闖軍已去遠了。三桂尚欲前進,祖大壽、孔有德等,已從京城趕到,促令班師。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壽道:「這是范老先生意見,說是窮寇勿追,且回都再議。」三桂猶自遲疑,大壽言:「軍令如山,不應違拗。」三桂無奈,偕大壽等回見多爾袞。多爾袞慰勞一番,三桂道:「闖賊害我故君,殺我父母,吳某恨不立誅此賊。只因軍命難違,姑且從歸,現請仍行往追!」口頭原是忠孝。多爾袞道:「將軍原不憚勞,軍士已經疲乏,總須休養幾天,方可再出。」三桂無言可答,只得辭別到家,仍密遣心腹將士,探聽陳圓圓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連兩日,毫無音信,三桂短嘆長吁,悶悶不樂。忽有一小民求見,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見畢,呈上一書,三桂即展讀道:

賤妾陳沅謹上書於我夫主吳將軍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寵愛,為歡三日,遽別征旌,妾雖留滯京門,魂夢實隨左右。陌頭之感,不律難宣。三月終旬,闖賊東來,神京失守,妾以隸於將軍府下,遂遭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不敢遽死。闖賊屢圖相犯,妾以死拒。幸闖賊猶畏將軍,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於今者,皆將軍之賜也。及闖賊舉兵西走,妾得乘間脫逃,期一見將軍之面,捐軀明志。乃聞將軍復出追寇,不得已暫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將軍凱旋,將別後情形,謹陳大略。伏維垂鑒,書不盡意,死待來命。

看官!這陳圓圓既被李闖擄去,如何李闖西奔,恰把圓圓撇下呢?前未提起,閱者早已懷疑。原來圓圓秉性聰明,聞三桂來追,李闖欲走,她思破鏡重圓,故意的向李闖面前,說明三桂心跡。李闖以留住圓圓,可止追軍,並因妻妾多與相嫉,陰阻其行,故圓圓猶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圓圓書,不禁大喜,忙賞小民二百金,這小民恰得了一注橫財。今兵役肩輿至民家,接回圓圓。不一時,圓圓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歸來,丰姿如舊。圓圓方欲行禮,三桂已將她一把掖住,擁入懷中,與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寶貝。才對圓圓道:「不料今日猶得見卿。」圓圓道:「妾今日得見將軍,已如隔世,唯妾身雖幸保全,左右不無疑慮,請今日死在將軍面前,聊明妾志。」說畢,已垂下珠淚數滴,把三桂雙手一推,意圖自盡。一哭一死,這是婦女慣技。三桂將她緊緊抱住,便道:「我為卿故,間關萬里,日不停馳,今日幸得重會,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願再生。」比君父何如?圓圓嗚咽道:「將軍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誰敢疑卿!」圓圓道:「將軍如此憐妾,妾不死,無以自白,妾死,又有負將軍,正是生死兩難了。」三桂着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鏡重圓的日子,當與卿開樽暢飲,細訴離情。」於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對酌,敘這數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嚲雲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陽西下,更鼓隨催,攜手入帳,重療相如渴病,含羞薦枕,長令子建傾心。此時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卻,未知這位陳圓圓,還記念李闖否?過了數日,少不得從宜從俗,替吳襄開喪受吊。白馬素車,往來不絕。嗣聞多爾袞保奏為王,又是改吊為賀,小子也不願細敘了。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京后,一切佈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疇酌定。特志兩人,是《春秋》書法。范、洪二人,擬就兩道告示,四處張貼。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羈縻百姓,一道是為崇禎帝發喪,以禮改葬,籠絡百姓。那時百姓因李闖入京,縱兵為虐,受他姦淫擄掠的苦楚,飲恨的了不得,一聞清兵入城,把闖賊趕出,已是轉悲為喜。又因清兵不加殺戮,復為故帝發喪,真是感激涕零,達到極點,還有哪個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爾袞見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築宮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爾袞升殿入座,擺設前明鑾駕,鳴鐘奏樂,召見百官。故明大學士馮銓,及應襲恭順侯吳維華,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稱賀。富貴固無恙也。是日,即繕好奏摺,今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及固山額真何洛會,到瀋陽迎接兩宮。

兩大臣去訖,多爾袞退了殿,忽由部將呈上密報。多爾袞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疇遞閱。二人閱畢,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將來定與我為難,這事頗要費手。」洪承疇道:「朱由崧是個酒色之徒,不足深慮,只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素具忠誠,未知他曾任要職否?」多爾袞道:「洪先生諒識此人。」承疇道:「他是祥符縣人,素來就職南京,所以不甚熟識。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會晤過了。」多爾袞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疇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謀,當先與商議便是。」多爾袞點頭,二人隨即退出。

過了數日,迎鑾大臣飭人回報,兩宮准奏,擇於九月內啟鑾。多爾袞遂派降臣金之俊為監工大臣,從京城至山海關,填築大道,未竣工的宮殿,加緊築造;又招集侍女太監,派往各宮承值,宮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專員往各處採辦;多爾袞當政務餘閒的時候,亦親去監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宮,想必監察較周。一日,由探馬報稱明福王稱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開府揚州,統轄淮揚鳳廬四鎮,江淮一帶,都駐紮重兵了。多爾袞聞報,仍延這洪老先生密議邸中。此時這洪老先生,已託史可法兄弟寄書招降,又與多爾袞代作一書,寄與史公。此書曾載入史鑒,首末無非通套,中間恰說得委婉動人。其文云:

予向在瀋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曾託其手書奉致衷緒,未知以何時得達。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愛整貔貅,驅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咸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方擬秋高天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聯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國家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繕之勞,悉索蔽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謂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為明朝祟,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勁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

書成,命故明副將韓拱薇,及參將陳萬春,齎書去訖。多爾袞照常辦事,除處理國務外,仍是監視工作,足足忙了兩個多月,方報竣工。一日,接到瀋陽諭旨,知兩宮已經啟鑾,遂派阿濟格、多鐸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連接來報,聖駕已到某處某處了。多爾袞令於通州城外,先設行殿,命司設監去設帷幄御座,尚衣監去呈冠服,錦衣衛去監鹵簿儀仗,旗手衛去陳金鼓旂幟,教坊司去備各種細樂。大致齊備,傳聞御駕已入山海關,進次永平,即傳集滿漢王大臣,統穿着吉服,往行殿接駕。是日鑾駕已到通州,龍旗煥采,鸞輅和鈴,兩旁侍衛擁著一位七齡天子,生得秀眉隆準,器宇非凡,七歲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後面便是兩宮皇太后。這位吉特氏,華服雍容,端嚴之中,偏露出一種娬媚。想從多爾袞眼中看出。多爾袞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監傳旨平身,始一齊起立,隨鑾駕進了行殿。七齡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鴻臚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贊行五拜三叩首禮。禮畢,退殿少息,約兩三小時,復命起鑾,從永定門入大清門,王大臣等仍送迎如儀。是時城內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門前,各設香案,煙雲繚繞,氣象昇平。鑾駕徐徐經過,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爾袞隨駕而入。猛見那已革的肅親王豪格,仍然翎頂輝煌,昂頭進去,多爾袞滿腹狐疑,當時不便明問,只好隨駕入宮。肅親王的福晉,想尚在後未到。

接連忙了數日,無非是安頓行裝,排設器具,毋庸細說。到了十月朔,順治帝親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並將歷代神主,奉安太廟,隨即升武英殿,即中國皇帝位。滿漢文武各官,拜跪趨蹌,高呼華祝,正是說不盡的熱鬧。漢代衣冠一旦休。禮畢,遂頒詔天下,大旨為「國號大清,定都燕京,紀元順治」等語。這是滿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憚詳述。是日,即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因他功跡最高,特命禮部建碑勒銘,並定攝政王冠服宮室各制。另定攝政王宮室制度,恐多爾袞尚未快意。又加封濟爾哈朗為信義輔政叔王,名為加封,實是降級。晉封阿濟格為武英親王,復肅親王豪格爵,賜吳三桂平西王冊印。諭旨一下,多爾袞因豪格復爵,心中未免不樂,恰又不便攔阻,只好緩緩設法。是日親王及各大臣家屬,亦統同到京。前文未敘及肅王福晉,故特補敘一筆,非閑文也。畿內已定,復令直隸巡撫衛國允等,平定畿外,於是決議遠略。聞李闖西奔入陝,遂授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率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陝西的背後。多鐸為定國大將軍,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趨潼關,攻陝西的前面。兩路進兵,都用漢將為前導,以漢攻漢,的是妙計。只可惜這平西王又要與愛姬話別了。兩將軍率兵去訖,多爾袞又遣豪格出師山東,語首特加多爾袞三字,閱者勿滑過。豪格不敢違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時朝政始稍稍閑暇,多爾袞隨時入宮,與吉特太后共敘離情。一日,正自大內回邸,忽由洪承疇入見,報稱江南遣使左懋第、陳洪範、馬紹愉等,攜帶白金十萬兩,綢緞數萬匹,來此犒師。多爾袞道:「何處的軍士,要他犒賞?」承疇道:「說來可笑。他說是犒我朝軍士呢!還有史可法一封復書。」說至此,即袖出一書呈上,多爾袞拆開一閱,不禁驚嘆起來。正是:

河山半壁留殘局,簡牘千秋表血誠。

畢竟書中如何說法,且看下回自知。

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若多爾袞之經略中原,入關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厲而來,是又以一婦人之力,肇成大統者,孰功孰罪,閱此書者當於夾縫中求之。

第十四回抗清廷丹忱報國屠揚州碧血流芳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展閱史可法復書,不禁驚嘆,因史公來書,是洋洋二大篇,比原書字數還要加倍。當即交洪承疇朗誦,承疇遂徐聲念道:

大明國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頓首,謹啟大清國攝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隨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憂,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隨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無君?雖肆法於市朝,以為泄泄者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庶,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宵,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枬梓數十萬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哉?越數日,遂命法視師江北,克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成,為我先皇帝后發喪成禮,掃清宮闕,撫輯群黎,且罷薙髮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震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跪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遼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師西討,是以王師既發,複次江淮,乃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言乎!然此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將何以維繫人心?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不廢山陽,昭烈踐祚,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嗣統,是皆於國仇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率以正統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寧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議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非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好崇仇,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武,刻刻以復仇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胄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服天誅,諜知卷土西秦,方圖報復,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泄敷天之恨,則貴國義聞,照耀千秋,本朝圖報,唯力是視,從此兩國世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陷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為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唯殿下實昭鑒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疇讀畢,隨道:「據書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順我朝,但照陳洪範傳說,現在明福王用了馬士英、阮大鋮等人,入閣辦事,恐怕就要滅亡呢。」多爾袞問他何故?承疇道:「馬士英向來貪鄙,阮大鋮是魏閹的乾兒,這等人執掌朝綱,還有何幸?」多爾袞道:「有史可法在。」承疇道:「單靠這史老頭兒,也不中用。」史老頭兒不中用,洪老頭兒恰很中用。多爾袞道:「此外有無別說。」承疇道:「來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壽山特立園陵,改葬崇禎帝;第二件,是要索還北京,只肯把山海關外,割畀我朝,每年贈我歲幣,只有十萬兩;第三件,我朝與他國書,只許稱可汗,不能稱帝;第四件,來使聘問,要照故明會典,不肯屈膝。」多爾袞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說這樣話!」承疇道:「聞他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疇口中表明官職,這也是紫陽書法。多爾袞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暫居鴻臚寺中,再作計較。」

歇了幾天,承疇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聞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驚,忙來見多爾袞,問道:「王爺把南使都遣回了么?」多爾袞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疇道:「老臣已與陳洪範密約,願招降江南將士。洪範可去,左、馬二人不應遣歸。」多爾袞道:「你日前未曾聲明,今已遣歸,奈何?」承疇道:「請速派得力人員,追回左、馬二人,只放陳洪範回南。」多爾袞點頭,即令學士詹霸,帶着禁軍,飛騎南追,不到兩三日工夫,即將左、馬二人截回。

多爾袞正思遣將南下,忽接西征捷報,說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來李闖率眾入陝,攻陷長安,復令部眾分擾四川、河南等省,尋聞清豫王多鐸已下河南,急遣部將張有聲守洛陽,張有曾守靈寶,不防清兵勢大,二張具被擊敗,退回關中。李闖又命驍將劉宗敏,帶着人馬,出守潼關,與清兵戰了數次,有敗無勝。李闖復親率鐵騎到關,兩下都是百戰精兵,一攻一守,殺傷相當。這時候,清英王阿濟格等,已向長城遶邊入保德州,結筏渡河,入綏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趨西安。警報傳至李闖,李闖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濟格軍,被他大殺一陣,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時潼關也由多鐸攻破,降了闖將馬世堯,乘勝來會阿濟格,李闖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時放火而逃。始終是一強盜行徑,如何能統中原?這一場,被清兵前截后追,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是惡貫滿盈之報。只剩了幾十百個殘卒,保著李闖,落荒逃走去了。李闖入陝,已如強弩之末,故書中敘述,亦約略及之。

阿濟格既逐去李闖,與多鐸相會,即聯名報捷。多爾袞大喜過望,即奏請順治帝御殿受賀。此時已是順治二年春天了。受賀畢,由多爾袞等會議,令阿濟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闖,多鐸移師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筆,不能並敘,且先述多鐸下江南事。

且說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孫,福恭王常洵長子,崇禎十六年襲封。因流寇四擾,偕從叔潞王常

多鐸自奉了移師的上諭,便別了阿濟格,把軍士分作三支,望河南進發。一出虎牢關,一出龍門關,一出南陽,約至歸德府會齊。時河南尚為南朝屬地,巡按御史陳潛夫,保奏汝寧宿將劉洪起,可為統領,令他號召兩河義旅,阻截清兵。馬士英不許,反召回陳潛夫,清兵長驅河上,如入無人之境。史可法聞警,亟令高傑出師徐州,沿河築牆,專力防禦。尋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復促高傑進屯歸德。高傑欲與雎州總兵許定國,互相聯絡,作為犄角,不意定國已納款清兵,送二子渡河為質。高傑尚在夢中,領了數騎,從歸德趨雎州,被定國賺入城內,設宴接風,召妓侑酒。灌得高傑爛醉如泥,連從騎也沒人不醉,大家挾妓酣寢。一聲鼓號,伏兵齊起,高傑從醉夢中驚醒,被四妓撳住,手足動彈不得,刀鋒一下,身首兩分。其餘從騎,也一一被他殺死。一班風流鬼,都入森羅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

定國即至多鐸處報功,多鐸隨進取歸德,三路兵陸續會集。適清都統准塔,隨豪格至山東,因山東已平,奉朝命接應多鐸,亦到歸德來會多鐸軍。多鐸令准塔率本部軍出淮北,自率部隊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將李成棟乞降,進攻宿遷,劉澤清率步兵四萬,船千餘,夾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遙擊,自己恰潛渡上游,遶出澤清背後。澤清不及防備,頓時駭退。准塔追至淮安,澤清遁入海。淮北一帶,望風降清。多鐸由歸德趨泗州,明淮河守將李際遇,焚橋遁去。清兵遂安安穩穩的渡了淮河。

那時赤膽忠心的史可法,聞高傑被殺,流涕太息,忙令高傑甥李本身,往收部眾,又立傑子元爵為世子,撫定軍心。忽報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師出御;行至半途,又報泗州緊急,復移師向泗州;行未數里,南京又飛檄召還,說是左良玉謀反,從九江入犯,趕即入衛。風鶴驚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憐!

看官!你道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戰功,福王封他為寧南侯,駐守武昌,節制長江上游,作為南都屏障。這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惱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側為名,引兵東下,從漢口到蘄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驚,一面命阮大鋮等,率兵至江上,會同黃得功防堵,一面飛召史可法、劉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磯,又遇南京差官,傳來諭旨,以黃得功已破良玉軍,令可法速回淮揚。可法猶欲趨援泗州,探報泗州已失,急還揚州。好象磨盤心。誰知清兵已從天長、六合長驅而來,距揚州城只三十里。揚州守兵,多半逃竄,至可法入城,城中已無兵可守。飛檄各鎮入援,只一總兵劉肇基,從白洋河趨赴,報稱:「軍心多變,劉澤清已潛降清軍,」弄得可法戰無可戰,只得決計死守。

當時有清室降將李世春,奉多鐸命,入城勸降。看官!你想這效死勿貳的史督師,肯甘心降敵么?愧殺洪、吳諸人。世春尚未詳說,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后,可法急令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岐鳳紮營城外,作為援應,自率劉肇基登城巡閱。猛見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涌前來,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將臨城下,一聲號令,炮彈矢石,統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隊,多半死傷,方略略退去。相持兩晝夜,可法望見城外兩營,杳無聲響,只有虛幌幌兩座營帳;隔了一宿,連營帳都沒有了。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可法嘆道:「文官三隻手,武官四隻腳,奈何奈何?」劉肇基獻策道:「城內地高,城外地低,可決淮河之水,灌入敵軍,不怕敵軍不退!」可法道:「民為貴,社稷次之。敵軍未必喪亡,淮揚先成魚鱉,於心何忍?」到了此時,還顧戀百姓,可謂仁人。遂不從肇基之言,專務固守。

多鐸接連攻城,已是數日,兵士已被傷無數,頓時憤不可遏,督兵猛撲數次,都被守兵擊退。可法檢點守兵,亦已許多受傷,料知城孤援絕,終難持久,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揚州一樣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嶺梅萬樹益馨香。

多鐸既得了揚州,下令屠殺十日,這般慘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說了。後人著有《揚州十日記》,看官可以參閱,小子且停一停筆,待下回再敘。

史閣部一書,義正詞嚴,可奪故人之氣,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則正位南京,猶仍漢代衣冠之舊。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無度,黜正崇邪;馬阮用事,援引奄黨;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犯多如羊,職方賤如狗,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胡兒南下,四鎮拋戈,徒一憗遺之史閣部,懷才莫試,茹苦含辛,卒抗節揚州城下,豈不哀哉?本回全為史閣部寫照,歷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讀。

第十五回棄南都昏主被囚捍孤城遺臣死義

卻說揚州被清兵攻入,警報傳至南京,與雪片相似。馬士英急遣總兵鄭鴻逵,副使楊文驄,率師堵截江上。這鄭楊兩人,統是馬黨,鑽營奔去,得了一個高官,曉得什麼兵略,只把炮彈隔江亂放,詭報勝仗。偏這清兵故意趨避,到了炮彈聲歇,他卻乘着黑夜,渡江而來。待明營驚醒,清兵已經殺入,鄭楊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楊文驄逃至蘇州,鄭鴻逵越加膽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將軍第一。清兵遂進陷鎮江。那時弘光皇帝恰羅列美女,飲酒取樂,不讓當年陳叔寶。至鎮江失守的信息,報入宮中,他還擁著美人,不住的飲酒。虧他鎮定。次日,又由太監入報,清兵自丹陽句容,迤邐前來,至是弘光帝方有些着急,連喚奈何。太監道:「現聞黃得功屯兵蕪湖,請皇上趕緊前去,叫他保駕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裝,挈了愛妃,潛開通濟門出走。次晨,馬士英入朝,聞弘光帝已經逃去,忙入宮中,見太后皇后,正在着忙,哭得似淚人兒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無心肝。士英命侍衛備駕出宮,自與阮大鋮率親兵數千名,挾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內,人心惶惶,總督京營圻城伯趙之龍,束手無策,與大學士王鐸等,密議了一條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過了兩日,清兵始到城下,趙之龍即將議定的法子,施行出來,令屬員寫了降書一道,齎赴清營。多鐸大喜,准其投降。趙之龍即率十七侯伯,開了城門,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掃地。多鐸入城安民。因馬到即降,破格寬宥,禁止部兵擄掠,所以南京還算安靜。特別提出,想見其擄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貝勒尼堪,貝子屯齊,進兵蕪湖,追擒弘光帝。適明將劉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着清兵,並不抵禦,當即迎降。尼堪令為前驅,直達蕪湖江口。

是時江南四鎮,高傑被殺,二劉降清,單剩了一個黃得功,他前時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夢庚敗走,得功因回屯蕪湖。忽見弘光帝狼狽奔到,大驚道:「陛下何故輕身到此?」弘光帝流淚道:「南京無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誠,所以冒死前來,仗卿保護。」何不叫馬士英、阮大鋮等保護?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儘力,奈何輕身來此?且臣方對敵,何能扈駕?」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無法,只得留住弘光帝,願效死力。

不數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裝披掛,執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戰。遙聞對岸有人大叫道:「黃將軍何不早降?」視之,乃劉良佐,不覺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敵么?」言未畢,忽有一箭射來,正中喉間左偏,鮮血直噴,得功痛極,將佩刀擲去,拔去箭鏃,大叫一聲,暈絕舟中。總兵田雄,見得功已死,起了壞心,一手將弘光帝掖住,復令兵士縛住弘光愛妃,送至對岸,獻入清營。尼堪命將弘光帝及愛妃,推入囚車,解至南京,多鐸即遣使獻俘。可憐這位風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艷福,到此身為俘虜,與愛妃同畢命燕京,長辭人世去了。與愛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疇等,撰頌詞,修賀表,又有一番忙碌。過了數日,又有兩處捷報,一是英親王阿濟格,報稱追逐李闖,無戰不勝,闖賊遁至武昌,入九宮山,被村民斫斃,獲住賊叔及妻妾,並死黨左光先、劉宗敏等,俱審實正法了。了結李闖,即從阿濟格奏報中敘明,以省筆墨。一是豫親王多鐸,報稱安慶、寧國、常州、蘇州、松江各府,統已降順,別遣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閩總督張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時佳音迭至,喜氣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攝政王多爾袞,統喜歡得了不得。偏提出他兩人,筆亦尖刻。兩人復私下商議,南征西討諸將帥,在外多時,應召他回朝休養,再作後圖,國家大事,偏稱私議,句中有句。遂令英、豫兩親王,奏凱還朝。

是時英親王阿濟格,正由武昌順流東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夢庚,得師十萬,聞廷寄到來,仍自江西回湖北,規定全省,隨即北還。豫親王多鐸,接到召還的諭旨,收拾金銀財帛,並選了江南美婦數名,帶同北返。那時美婦中有一個孀姝,姓劉名三季,後來做了豫王福晉,便是從這次挈去,稗史中曾稱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說明:這個劉三季,系虞邑黃亮功的繼妻。亮功病歿,三季守孀,被清軍掠獻多鐸。多鐸見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艷,就要逼她侍寢。三季抵死不從,把頭觸柱,險些兒作了血污美人。幸虧婢媼眾多,把她攔住。她尚大哭大踴,弄得亂頭散發,別個婦女,到這般田地,也沒甚可觀,偏這三季髮長委地,萬縷香絲,光同黑漆,尤覺動人憐愛。多鐸不敢相強,只令婢媼小心服侍,多方勸解。到了回京的時候,便帶了三季同還,居以大廈,被以華縠,奉以珍饈,三季毫不轉意,隨後聞她有個愛女,名叫珍兒,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訪覓,竟被尋着,致書三季,三季始漸漸解憂。事有湊巧,豫邸福晉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鐸又令能說能話的婢媼,許她作為繼室。畢竟婦女心腸,未免勢利,不由的化剛為柔。婦女失貞,大都如此。多鐸遂派良工制就鳳冠命服,賜與三季,三季親手收了。多鐸喜極,就命侍女十餘名,把三季換了穿戴,簇擁登堂,成就大禮。從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極品命婦了。

當時英、豫二王還朝後,與攝政王多爾袞相見,俱蒙殷勤款待,獨肅王豪格,自山東還京,見了攝政王,偏碰著許多釘子,竟不知所為何因。讀者試猜之!攝政王平日,喜歡中亦帶着三分愁悶,一班攀龍附鳳的功臣,從旁窺測,無從捉摸;可巧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來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適潞王常

越宿復下一諭,令海內軍民人等,薙髮易服,違者立斬。原來清帝入關,政從寬大,薙髮與否,暫聽民便,此次諭下,怕死的人,哪個敢以頭易發?自然奉旨遵行。是時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羈居北京太醫院,他的隨員艾大選,也遵旨薙髮,被懋第杖死。多爾袞聞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進去詰責。懋第正色道:「汝乃滿清降官,何得冒稱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報多爾袞,多爾袞親自提審,懋第直立不跪。多爾袞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爾袞道:「汝國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說?」懋第道:「大明宗支,散處東南,一日不盡,一日不亡,就使絕滅,我是明臣,甘為明死,要殺就殺。」多爾袞道:「汝已食清粟一年,還得自稱明臣么?」懋第道:「汝奪明粟,無理已甚,反說我食清粟,真是強橫!」可殺不可劫,確是純儒。多爾袞道:「你何故殺你隨員?」懋第道:「我殺隨員,與你何干!」多爾袞道:「你為何不肯薙髮?」懋第道:「頭可斷,發不可斷。」如聞其聲。多爾袞道:「好個倔強的男子!」頗識英雄。語未畢,左側閃出一人道:「懋第為崇禎帝來,可饒命,為福王來,不可饒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會元陳名夏,有何面目敢來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爾袞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門外處斬。懋第已死,多爾袞暗暗嘆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義,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爾袞擔憂,且說清貝勒勒克德渾率兵南下,沿途所經,多望風迎降。蘇州巡撫王國寶,松江提督吳兆勝,吳淞總兵李成棟,統遣使奉書,願效麾下。勒克德渾用以漢攻漢的計策,令降臣前驅,出兵略地。到了常州,擊敗松江水師黃蜚、吳志葵,進略崑山,戰勝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荊本徹,乘勝到嘉定,圍攻數日。偏這侯峒曾、黃淳耀二人,激厲兵民,死守不下。那時為虎作倀的李成棟,運到大炮數尊,接連攻城,守兵猶隨缺隨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陣陣的大雨,似傾盆的下來,雨過炮發,隨處崩陷,成棟引著清兵,一擁入城。侯、黃二人,猶率死士巷戰,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淳耀入僧舍自縊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棟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後日又屠,接連三天,共死了數萬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棟之肉,其足食乎?幸虧勒克德渾檄成棟攻松江,方才罷手,率兵離城。後人稱為嘉定三日屠,便是這場慘劇。

成棟既離了嘉定,便與清將馬喇希恩格圖會合,進襲松江,松江系沈猶龍把守,成棟恰想出一條賺城計,令兵士偽作漢裝,冒充黃蜚、吳志葵軍,夤夜叩城。猶龍墮入狡謀,開城放入。成棟飭兵士亂殺亂斫,並一陣亂箭,射死了沈猶龍。松江既陷,成棟復出師攻江陰,正在發兵,忽有清兵入報,將黃蜚、吳志葵二人,由金山獲到。看官!你道這吳、黃二人,如何被獲呢?原來吳、黃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馬喇希恩格圖,分兵追襲,連戰連敗,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棟恰視為奇貨,竟帶了二人至江陰。暗伏下文。江陰故典史閻應元,夙諳兵法,為城中士紳推舉,一意抗清,清將軍勒克德渾,曾遣降將劉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磚,一是木銃,毒矢射人即死,火磚著人即燃,木銃中儲火藥,投下時,機發木裂,火藥猛爆,所當立靡,這都是閻應元監工造成,用禦敵軍。良佐的部兵,圍攻數日,多燒得焦頭爛額。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帳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擲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復將牛皮帳作三層,用九梁八柱,架將起來,擋住巨石。那時城上恰用燒滾的桐油,撥將下去,帳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棟已到,率生力軍去猛撲一番,也被守兵擊退。成棟大怒,將黃蜚、吳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勸降。讀至此,始知成棟用意。黃、蜚緘口無言,還是吳志葵說了數語。應元答道:「大明有降將軍,無降典史。」降將軍聽着。良佐亦拍馬向前,遙語應元道:「區區江陰,寧能久守,若變計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請足下三思!」應元道:「大明養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無廉恥。應元猶有心肝,寧為義死,不為利生。」言畢,一聲梆響,火箭齊發,慌得良佐連忙倒退,拍馬而回。黃蜚、吳志葵已被火箭射傷,由軍士牽回清營,未兒病歿。會江寧運到大炮數十尊,馬喇希恩格圖,亦率兵趕到,四面夾攻,守兵死傷無數,仍是抵死勿動。奈老天又連日霪雨,把城堞沖壞數處,守兵防不勝防,竟被清兵攻入後門。應元血戰一場,身中數箭,乃下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將應元曳出,牽至劉良佐、李成棟前,應元罵不絕口,遂被殺。陳明遇舉家自焚,滿城男婦,無一降者。李成棟又倡議屠城,將城內外居民,一一殺訖,屍如山積,共計城內死九萬七千餘名,城外死七萬五千餘名。後來江陰遺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觀塔上,方得保全。自從清兵南下,殺戮最慘的地方,揚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陰。堅強不屈的好男兒,要算故典史閻應元。大書特書。小子曾記江陰城樓,有閻典史絕筆一聯云: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後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鎮中有黃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臨難捐軀,足為南朝官吏留一氣節。至魯王監國,唐王稱帝,故明遺老,多投袂而起,力圖規復,事雖不成,志實可嘉。閻典史以區區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見忠誠。本回直敘事實,而詳略不同,亦費斟酌。

第十六回南下鏖兵明藩覆國西征奏凱清將蒙誣

卻說江陰被陷,明遺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興、太湖、吳江、徽州等處,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勢孤力危,眼見得要保不住了。宜興的瑞昌王盛瀝,是由盧象觀擁戴,象觀謀潛襲南京,密約城內同黨,作為內應;適洪承疇到江南,搜出姦細,設伏城外,待象觀率兵到來,伏兵四起,把象觀的兵,殺得七零八落,連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觀奪路亂竄,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觀方到太湖,清降將吳兆勝,已奉洪承疇命令,率兵踵至。兩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艦,統被清兵火箭射入,隨風延燒,葛王等躍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隨了火德星君,歸位去了。又亡了兩個明宗室。

吳兆勝又進攻吳江,途中遇着吳易伏兵,殺得大敗虧輸,失去兵船二十艘。當貝勒博洛,自杭州北還,擊敗徐石麟於嘉興,逐走陳梧於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吳江,遇着吳兆勝敗軍,與之聯合,再攻吳易。吳易總道兆勝敗走,不復防備,誰知清兵四面分攻,炮擊火燃,將吳易軍艦,燒得一隻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盡,洪承疇遂遣都統葉臣,總兵張天璜,進攻徽州。故明僉都御史金聲,方招募義勇,分駐要塞,聯絡故巡撫邱祖德,職方郎中尹民興,推官溫璜吳應箕等,互為援應,並遣使通表福州。是時唐王在福州稱帝,年號隆武,接閱金聲奏牘,喜不自勝,命他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總督諸道兵馬。金聲亦感激圖報,取旌德,拔寧國,聲威頗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難違,節守忠操,行不讓乎孤竹,志圖規復,事更棘於厓山。清兵從間道入叢山關,直趨績溪,繞出金聲背後,金聲急麾兵回援,正與清兵相持。忽來了賊心賊肝的黃澍,口口聲聲,說要恢復大明,金聲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難,不意他竟暗通清將,乘夜開城,放入清兵。一班遺老,被殺被擒,只逃脫一個尹民興。內中有個江天一,系金聲高足弟子,同時被清兵擒住,見了承疇,說承疇是個死人,竟將崇禎帝祭承疇文朗誦起來。身雖臨危,語總快意。承疇聽得面紅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將擒住的人,一一斬訖。

此時建昌撫州,已被清降將金聲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寧王朱慈炎俱竄死。長江上下游略定,捷報紛紛到京,提心弔膽的攝政王,又稍稍稱快。只魯、唐二王,尚踞浙閩,不得不再行進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適流賊張獻忠,盤踞四川,任情屠掠,難民流徙他處,紛紛泣吁清廷。多爾袞遂趁這機會,命豪格為靖遠大將軍,不如加他綠頭巾。令偕平西王吳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閩的軍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為征南大將軍,偕都統圖賴,貝子屯齊,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並敘,只好先敘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聞魯、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覺大喜。看官!你道這魯、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魯王是侄,唐王欲魯王退就藩屬,嘗遣使齎餉銀十萬兩,犒勞浙東軍士,魯王不納。這餉銀卻被方國安劫去,強盜行為,何知禮義?浙、閩遂成仇敵。博洛聞此消息,正好乘隙進攻,漁人來了。率兵渡錢塘江涉江將半,東南風起,來了一隻乘風鼓浪的大艦,艦首立着一位盔甲鮮明的主將,正是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特為表暴。兩下麾眾摶戰,不一時,博洛的坐船,被明軍擊了一個大窟窿,驚駛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國維乘勝至城下,竭力攻打,忽報方國安擁了魯王已至東岸,國維只得退回迎駕,暫時休息。可巧馬士英、阮大鋮二人,亦奔到國安營,國安與他臭味相投,便在魯王面前,力為保薦,又要這兩賊來送浙東了。又請調國維守義烏。國維一去,清兵遂運舟載炮,大舉渡江。國安不敢力拒,亟挾魯王遁回紹興。清兵渡江而進,國安大恐,馬、阮二人,遂勸他降清,且嗾執魯王以獻。幸虧魯王察覺,單身走脫,至石浦,遇着故定西侯張名振,航海東去。方國安竟率馬士英、阮大鋮等,赴清營投降。

大鋮復導清兵進攻金華,金華城守未堅,被清兵用炮轟入,殺戮甚慘,故明大學士朱大典闔門殉節。轉攻義烏,張國維抵死守御,無如勢孤力弱,餉匱兵虛,相持數日,漸漸支撐不住。國維知不可為,遙望江南,拜別明陵,作了絕命詩三章,投水而死。浩氣千秋。清兵遂入義烏,進拔衢州,明知府伍經正等皆死節。浙東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師福建,眼見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齒寒。

且說唐王據守福建,頗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宮內也沒有什麼嬖寵,只有王妃曾氏,知書達禮,好算一位賢內助。當時長江下游的民兵,統已淪亡,只楊廷麟尚固守贛州,受唐王封為兵部尚書,又有故湖廣總督何騰蛟,收降李闖餘眾,與湖南巡撫堵胤錫,上書唐王,力謀恢復。唐王封騰蛟為定興伯,兼東閣大學士,胤錫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

騰蛟請唐王移都湖南,被鄭芝龍等所阻。芝龍系海盜出身,崇禎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為南安伯。他仗着擁戴功勞,握了重權,挾制唐王。唐王無奈,命大學士黃道周出關募兵,為扈衛計。道周手無寸鐵,只帶着幕客數員,閑關跋涉,直抵婺源。偏這洪承疇偵悉行蹤,竟遣兵襲擊中途,將他截獲。那時忠誠貫日的黃道周,怎肯做承疇第二?迫降不允,但從容賦詩,書絕命詞於衣帶間。臨刑這一日,過東華門,立住不走,向監斬官道:「此處與高皇帝陵寢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監斬官憐他忠烈,就在東華門外行刑,幕下士賴雍、蔡紹謹、趙士超等皆從死。

唐王聞道周殉難,痛哭一場,決意冒險赴湘,自福州出發,直至延平。其時楊廷麟亦遣使迎駕,怎奈鄭芝龍嗾使軍民,劫王留閩,自願出關拒敵。唐王行推轂禮,送他出關。他一到關前,適洪承疇遣使招降,許他侯爵,他遂假託海寇入犯,須往備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轂禮。守關將士,多隨了芝龍前去,仙霞嶺二百餘里,空無一人。清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發,率兵過嶺,長驅入關。方國立、馬士英、阮大鋮三人,引導入金衢,未得褒賞,怏怏失望,有不願隨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鋮稍為遲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腦裂身死。該死久了。國安、士英,隨至建寧,密議通閩,被博洛搜出私書,將二人雙雙斬首。好為崇禎弘光出氣。

博洛既陷了建寧,直指延平,唐王聞報大驚,急召左右商議,延平知府王士和請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蹕,士和道:「臣有守城責,當與城存亡,只求聖駕無恙,臣死亦瞑目了。」於是唐王急挈了曾妃,並擁十餘麓殘書,倉皇出走。是梁湘東一流人物。士和聞清兵將到,亦麾眾出避,自己退入內署,整冠自縊。清兵入城后,復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從騎已多半潰散,只有故總兵姜正希,率兵來衛,方得入城守御。清前鋒統令努山,閱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戰不利,退回城中。忽報城西有明軍數百名,豎幟前來,正希只道是遺老入衛,開城相應,誰料來者都是敵兵,急忙揮眾抵敵,已是不及。那時清兵蜂擁入城,霎時間已將唐王曾妃等擄去。正希還思截奪,可奈箭如飛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傷,只得遁走。清兵擄了唐王等,東渡九瀧江,渡將半,忽聽得一聲嗚咽道:「陛下宜殉國,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視,見曾妃已躍入水中,撈救無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貞魂。賢哉曾氏,不愧知書達禮。曾妃已死,清兵監守愈嚴,唐王屢思自盡,苦無覓死地,遂想了一個絕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連尋死也要用計,可憐可嘆。既到福州,城內外已統是清兵扎駐,貝勒博洛早襲占福州了。努山牽唐王見博洛,博洛也不細問,令幽系別室。這唐王已槁餓數日,奄奄垂盡,是夕便滴下血淚幾許,長嘆一聲,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還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諸郡,閩地盡為清有。鄭芝龍即奉表降清,獨芝龍的兒子成功,前蒙唐王賜姓,封為御營中軍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攜貳,竟約了鄭鴻逵、鄭彩,出奔海島去訖。犁牛之子騂且角。博洛在閩休養數天,尚想發兵下贛,嗣接到洪承疇咨文,說已遣降將金聲桓,攻拔吉安及贛州,明守將楊廷麟投水自盡,江西郡縣已次第肅清了。楊廷麟殉節事,於此處敘明。博洛遂拜本告捷,靜待后命。

話分兩頭,且說清肅親王豪格偕平西王吳三桂,發兵西行,到了陝西,適明舊將孫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賀珍等,起兵興安、漢中,進踞西安。豪格令總督孟喬芳和洛輝,率兵攻破西安,連下興安、漢中,孫守法等遁走,遂留貝子滿達等,搜陝西餘孽。自與吳三桂進軍四川,此時四川人民,已被張獻忠殺死大半。獻忠自得四川后,僭號大西國王,無一日不殺人民,將卒以殺人多少論功,小孩多被蒸食,婦女被擄,令部眾輪流姦淫,並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號稱蓮峰。纏足婦女其聽之!偽府中養獒數千,部下朝會,必縱獒使嗅,被嗅者立斬,叫作天殺。又立出一種剝皮刑,皮未剝盡,其人已死,就將司刑的人,剝皮抵罪。偽都督張君用、王明等數十人,殺人最少,即加剝皮刑,並屠全家。自古以來,無此殘賊。因此兵民交憤,常欲暗殺獻忠。獻忠聞知,不問誰何,一意屠戮;復盡毀成都宮室,拆去城牆,自率部眾出川北,欲盡殺川北守兵。偽將劉進忠遁入陝西,到漢中遇着清兵,下馬乞降,願為嚮導。豪格遂令進忠前行,部兵后隨,日夕催趲,直達四川西充縣界,紮下營盤,飭前哨往探。回報獻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營,到了鳳凰山,正值漫天大霧,曉色迷濛,遂即逾山前進。適獻忠屠盡西充,麾眾出城,兩下相遇,被清兵衝殺過去,一陣亂劈,獻忠不知清兵多少,還拿着殺人的手段,左抵右擋。霎時間日光微逗,大霧漸開,獻忠左右四顧,手下所剩無幾,連義子孫可望、劉文秀、李定國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時方着急起來,大吼一聲,殺開血路,望西而走。獻忠嗜殺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種敘法。清章京雅布蘭見獻忠脫逃,忙抽弓搭箭,覷住獻忠頭顱,射了過去,一聲喝着,獻忠已翻身落馬。雅布蘭即縱馬上前,拔刀去殺獻忠,清兵踴躍隨上,刀斬槍戳,把這窮凶極惡的劇賊,葅為肉醬。不足償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計破賊營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吳三桂忙向豪格賀喜,偏這豪格悶悶不樂。三桂問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幾點淚來。三桂越加動疑,只是呆看豪格。遲了半晌,方見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驚異道:「莫非功高招忌么?」豪格嘆道:「並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說至此,又復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說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勞你囑咐文稿員,辦一奏摺便了。」寫盡豪格牢騷。三桂應聲退出,飭繕奏疏,與豪格聯銜報捷。

過了一月,諭旨已下,命豪格還朝,留吳三桂鎮守漢中,特簡總兵李國英為四川巡撫,豪格就把一切政務,交與李國英,自偕吳三桂回至漢中,復與三桂話別。臨別時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們恐不復相見了。」斷頭語。三桂勸慰一番,並托豪格寄書家中,擇日遷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憐。豪格應允,就帶了本旗人馬,回京復命。

順治帝御殿慰勞,賜宴回邸。征夫遠歸,陌頭宜慰,誰知香衾未穩,緹騎忽來,驀地將豪格牽入宗人府,縛置囹圄,說他剋扣軍餉,浮領兵費。豪格欲上書辯誣,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惱。又聞得福晉博爾濟錦氏,竟日夜留住攝政王府中,原來為此。那時羞憤交並,免不得懨懨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龍活虎的英雄,變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時鄭親王濟爾哈朗,英親王阿濟格,統紛論攝政王的過失,連他兄弟多鐸,也有後言。弟偎紅,兄亦倚翠,何庸後言?不意貝子屯齊,竟訐告鄭親王罪狀,有旨革去親王爵,降為郡王,罰銀五千兩。英親王張蓋午門,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為郡王。豫親王把黃紗衣一襲,贈與吳三桂子應熊,復說他私饋禮物,罰銀二千兩,這幾個豪貴勛戚,為了細故,或貶或罰,還有何人敢忤攝政王?自然人人吹牛,個個拍馬,今日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禮,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視帝如子,帝亦當視王如父。此時順治帝不過十餘齡,外事統由攝政王主持,內事都由太后吉特氏處置,這數本奏摺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滿懷歡喜,就降下兩道懿旨,一道是說攝政王勛勞無比,不應跪拜,著永遠停止,一道是說叔父古稱猶父。此後皇上宜尊攝政王為皇父。名足副實。從此攝政王多爾袞,毫無拘忌,凡宮中什物,及府庫財帛,隨意挪移,太后尚賜他禁臠,遑論什物財帛。日間在宮與太后敘舊,夜間在邸,與肅王福晉取樂,好算是清皇親內第一個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詩為豪格呼冤云:

欲加之罪豈無辭,縲紲橫施不自知。

為語人休貪艷福,由來禍水出娥眉。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續敘。

南中義旅,屢仆屢興,其弊在散而無紀,渙而不群。唐,魯二王。以叔侄之親,亦自相水火,獨不思輔車相依,唇亡齒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圖興復,則清將雖勇,亦多屬酒色之徒,豈必不可敵者,乃滿盤散沙,不值一掃,魯王遁,唐王俘,東南遺老,大半淪亡,寧不可恫?若張獻忠之殘虐,自古罕匹,史稱川中人民,被殺亦萬萬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為誅殛,而必假手於清軍耶?清豪格為明誅馬阮,復為川民戮獻忠,系清帥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釁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閽何處,欲問無從,讀本回,令人感嘆不置。

第十七回立宗支粵西存殘局殉偏疆岩下表雙忠

且說明唐王敗沒后,其弟聿

觀生得了捷報,不由的意氣揚揚,大作威福。小勝即驕,何足成事?忽聞清降將李成棟,奉貝勒博洛命,由閩趨粵,連下潮州惠州,觀生尚毫不在意。過了數日,城外炮聲四起,始出署探望,驀見清兵已擁進東門,急忙召兵持戰。倉猝調遣,哪裏還來得及?就使來了幾個兵卒,也統做了無頭之鬼。觀生沒法,逃至給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為應諾,分室投繯,觀生已直挺挺的懸在樑上,梁鍙恰慢騰騰的踱出房中,妙對。當即解下觀生屍首,獻與清軍,復導清軍追擒聿

成棟既得廣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軍進攻肇慶。此時瞿式耜尚在峽口,即奏請增兵,決一死戰。偏偏桂王左右,有個司禮監王坤,只勸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從式耜言,連夜出奔。式耜聞信,急回軍挽駕。到了肇慶,聞桂王已西去數日;馳至梧州,又聞桂王已奔平樂;及抵平樂見桂王,那時肇慶梧州,統已失陷。復由王坤倡議,轉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勸阻,轉思桂林通道湖廣,可與何騰蛟相倚,亦非無策,乃扈駕前行。

獨丁魁楚遲遲不發,密遣人至成棟處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數日未得迴音,只得收拾財帛,挈領妻妾子女出城。城外雇了四十號船,裝載眷屬及行李,一帆風順,直達岑溪,巧與成棟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請謁,總道成棟以禮相待,既過了成棟船,但見成棟端坐不動,忽一聲拍案道:「左右與我拿下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兩手已被反縛。又見有數十人綁縛過來,仔細一望,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嬌妻美妾,寵子愛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饒命。晚矣晚矣!成棟道:「你的主子,哪裏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棟道:「你為何不隨去?」魁楚道:「聞得將軍到此,特來投誠。」成棟道:「我處卻不容你貪詐的賊子。」魁楚道:「魁楚並沒有什麼貪詐?」成棟笑道:「你不貪詐,哪裏有許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賴,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願盡獻船中所有,贖我老命!」早知命重財輕,何必貪財壞命?成棟道:「你的金帛,已在我處,還勞你獻什麼?」魁楚大哭道:「願乞一子活命!」成棟不由分說,喝令左右,將魁楚子斬訖,接連又將他妻女斬訖,妾四人斬了兩個,留了兩個。以兩妾代一子,總算成棟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盡付刀下?魁楚嚇得魂飛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聲,化為兩段。可為貪詐者鑒。

成棟既殺了魁楚,即入據平樂,越宿復進攻桂林。桂王聞報大恐,適武岡鎮將劉承胤,奉何騰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復請桂王往投,式耜苦諫不從,自願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璉為總兵,助式耜守城,當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總督朱盛濃,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黃鶴,只式耜仗着一片忠心,激厲將士,由焦璉帶領出城,與清兵連戰兩晝夜。式耜亦出城督陣,再接再厲,連卻清兵。及回城后,苦乏庫帑,將夫人邵氏的簪珥,盡行取出,充作軍餉。守兵感激涕零,誓殺退清兵。是夕,即搗入清營,人自為戰,把清兵殺得落花流水,棄甲而逃,當即追趕數十里而回。越是拚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璉收復平樂梧州,遣人至桂王處報捷。時桂王已至全州,鎮將劉承胤開城出迎,起初尚未盡禮,後來漸漸跋扈,自稱安國公,黨羽爪牙,統封伯爵,將司禮監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該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揚言清兵將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岡州。既到武岡,承胤愈加專恣,桂王不堪脅迫,密遣人求救於何騰蛟。是時清廷正命孔有德為平南大將軍,偕耿仲明、尚可喜等,進兵湖南,所向皆克。騰蛟麾下的鎮將,或遁或亡,連騰蛟也不能抵禦,自長沙走衡州,堵胤錫亦出走永定衛。清兵連拔長沙湘陰,進薄衡州,騰蛟又自衡奔永,尋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謁。桂王與他密議良久,怎奈騰蛟只赤手空拳,沒有能力可除承胤。適趙印選、胡一青兩將從贛州到武岡,桂王乃命二將隸屬騰蛟,密令後圖。騰蛟領命,辭還白牙,途次被承胤黨羽圍住,虧得趙、胡兩人,前護后擁,殺出重圍。既還白牙市,聞瞿式耜戰勝桂林,並規復廣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與式耜相見,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尋聞劉承胤已降清兵,武岡被陷,免不得一番驚惶,式耜愈加着急。嗣探得桂王已潛走象州,乃聯名奏請還駕。至桂王已回桂林,即開了一番會議,命湘粵諸將分路出守,互相接應,諸將領命去訖。

這清將軍孔有德,降了武岡,進拔梧州,正擬入攻桂林,忽聞金聲桓、李成棟統已附明,江西、廣東兩省,復為明有,不覺大驚,忙引兵趨還湖南。途中已接到促歸的上諭,別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師救江西,他樂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單說金聲桓本左良玉部將,清師南下,聲桓自九江趨降,清廷授聲桓為總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聲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撫,不意清廷卻簡任章於天撫贛,一場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與黨羽王得仁,擬通款永曆。事尚未發,被巡按御史董學成察悉,告知章於天。聲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闖入撫署,殺了學成,縛住於天,迎在籍故明大學士姜曰廣入城,號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覆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傳到廣東,廣東提督李成棟,與聲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棟本高傑部將,以徐州降清,奔走東南,屢作功狗,自桂林敗退後,又擊死明遺臣陳邦彥、張家彥、陳子壯等,還扎廣州,未沐重賞,總督佟養甲,復遇事抑制,忿懣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聲桓密函,約他反正,他尚躊躇未定;是夕,入愛妾珠圓室,悶悶不樂。這珠圓是雲間歌伎,被成棟擄掠得來,寵號專房,一雙慧眼,煞是厲害,窺破成棟情形,即喁喁細問。成棟將聲桓密函,遞與一閱。珠圓閱畢,便問成棟道:「據將軍看來,反正的事情,應該不應該?」成棟沉吟不語。珠圓道:「清朝是滿族,我輩是漢人,為什麼幫了滿清,自戕同種?妾看反正事情,極是正當辦法。況將軍曾為明臣,如何甘降異族?妾實難解。」這婦人大有見識,與陳圓圓判若天淵。成棟不覺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卻有這番議論,我非無意反正,但恐反正後,清兵到來,勝負難料,萬一戰敗,如卿玉質娉婷,也恐殃及。」珠圓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將軍為妾故,甘心遺臭,這反是妾累將軍,妾請即死,以成將軍之志。」言畢,將成棟身上的佩劍拔出,刺入頸中。成棟連忙攔阻,已是血濺蝤蠐,遺蛻委地,遂抱屍大哭一場,隨說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對着珠圓的屍首,拜了四拜,該拜。命即入殮。

次晨,令部兵齊集教場,聲言索餉,佟養甲出城撫輯,成棟劫養甲叛清,一面傳檄遠近,一面上表桂王。此報一傳,四方騷動,蜀中故將李占春,及義勇楊大展等起兵,分據川南、川東,張獻忠餘黨孫可望、李定國等,率眾據雲南、山西,大同鎮將姜壤據山陝,皆上表桂王,願為臣屬。何騰蛟復自桂林出發,乘湖南空虛,攻克衡、永各州,聯絡湖南諸鎮將。魯王以海,亦遣張名振等進略閩、浙海濱。風雲變色,斥騎滿郊,弄得清廷遣將調兵,非常忙碌。

當由攝政王多爾袞,大開軍事會議,以漢將多不可恃,應派親貴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統譚泰為征南大將軍,同著都統和洛輝,自江寧赴九江,會了耿仲明、尚可喜,專攻江西、廣東,復濟爾哈朗親王原爵,封勒克德渾為順承郡王,會了孔有德,專攻湖南、廣西,連孔、耿、尚三王,亦差親貴監守,真是嚴密得很!進博洛為端重郡王,尼堪為敬謹郡王,令攻大同,吳三桂、李國翰等,分征川陝,洪承疇仍留鎮江寧,經略沿海各地。大兵四齣,晝夜不停。

譚泰等到了江西,連拔九江、南康、饒州諸府,直達南昌省城。金聲桓方攻贛州,聞報急返,譚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誘敵,遇着聲桓前隊,一戰便走。聲桓驅兵前進,到了七里街,伏兵盡起,四面放箭,將聲桓射下馬來。清兵正上前來殺聲桓,忽閃出一員丑將,面目漆黑,發具五色,手執一柄大刀,盤旋左右,把清兵嚇得個個倒退。眼見得聲桓被救,走入城中。這丑將尚與清兵酣斗一場,從容回城。清兵探得丑將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為王雜毛。譚泰命軍士用鎖圍法,掘濠載版,遍築土壘,為久攻計。聲桓大窘。王得仁請出襲九江,斷敵餉道,聲桓不從,只遣人縋出城外,向李成棟處求救。誰知待了月余,杳無音信,城中糧食又將告盡,不由的緊急萬分。

這王雜毛日夕巡城,始終不懈,清兵怕他厲害,不敢猛攻。可巧城東武都司署內,有一年輕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動人,被王雜毛窺見,即到都司署求為繼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鳳隨鴉,難為都司女。克日成婚,大開筵宴。自金聲桓以下,都去賀喜,不是賀喜,直是賀死。各盡歡而散。居圍城中,有何歡喜?大約都是祈死。三更將盡,城外炮聲大震,聲桓亟登陴探視,見清兵群集得勝門,忙率眾抵禦,不料有清兵一隊,暗從進賢門緣梯而上,城遂陷。聲桓率眾巷戰,身中兩箭,舊時的箭瘡複發,遂投水死。姜曰廣亦赴水自盡,清兵即搜剿餘眾,到了王雜毛署內,還是閉門高卧。此時王雜毛想尚在研究箭法。當即斬門而入,猛見王雜毛裸體出來,清兵曉得厲害,一陣亂箭,把雜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憐這武都司女,亦死於亂軍之中。箭尚不怕,何惜開刀。原來清兵已偵得王雜毛娶婦消息,先數日故意緩攻,到了雜毛娶婦這一夕,始下令攻城,卻又佯攻得勝門,暗令奇兵從進賢門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進趨贛州,贛州守將王進庫,本未歸明,前時金聲桓攻贛,進庫偽稱願降,只是誘約不出。後來聲桓向粵乞援,李成棟亦越嶺來攻,進庫仍用老法子,去賺成棟。成棟還軍嶺上,嗣因進庫背約,復大舉攻贛,進庫乘其初至,突出精騎拒戰,擊退成棟。成棟走信豐,清兵由贛州南追,警報達成棟左右,僉議拔營歸廣州。成棟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時成棟進退兩難,只命左右進酒痛飲;飲盡數斗,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馬,到了河邊,不辨水陸,策馬徑渡,渡至中流,人馬俱沉,明時遺臣,多亡於成棟之手,一死不足贖罪,但是有負珠圓。部兵四散,清兵遂進陷廣州。

是時清鄭親王濟爾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諸鎮將,望風奔潰。何騰蛟聞警,亟自衡州趨長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將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內虛若無人,正想招集潰兵,忽有舊部將徐勇求見,騰蛟開城延入,徐勇帶數騎入城,見了騰蛟,低頭便拜。拜畢,勸騰蛟降清。騰蛟道:「你已降清么?」徐勇才答一「是」字。騰蛟已拔劍出鞘,欲殺徐勇,勇躍起,奪去騰蛟手中劍,招呼從騎,擁騰蛟出城,直達清營。騰蛟不語亦不食,至七日而死。湘、粵諸將,聞騰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復欲南奔,式耜力諫不聽,遂走南寧。一味逃走,真不濟事。

會清恭順王孔有德,已轉戰南下,克衡、永各州,進逼桂林。式耜檄諸將出戰,皆不應;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無一兵,只有明兵部張同敞,自靈州來見。式耜道:「我為留守,理應死難,爾無城守責,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恥獨為君子,公乃不許同敞共死么?」可謂視死如歸。式耜遂呼酒與飲,飲將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軍徐高入,令齎送桂王。是夕,兩人仍對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將進式耜室,式耜從容道:「我兩人待死已久,汝等既來,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與偕行。至清營,危坐地上。孔有德對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閣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殺就殺。」有德道:「崇禎殉難,大清國為明復仇,葬祭成禮,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閣部毋再固執。我掌兵馬,閣部掌糧餉,與前朝一轍,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與你供職?」有德道:「我本先聖後裔,時勢所迫,以致於此。」同敞介面大罵道:「你不過毛文龍家走狗,遞手本,倒夜壺。安得冒托先聖後裔?」罵得痛快,讀至此應浮一大白。有德大憤,自起批同敞頰,並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這位是張司馬,也是明朝大臣,死則同死,何得無禮?」有德乃止,復道:「我知公等孤忠,實不忍殺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與我同似,還請三思。」式耜抗聲道:「你是一個男子漢,既不能盡忠本朝,復不能自起逐鹿,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無柱石臣,眼見得滅亡不遠了,容待下回再敘。

何騰蛟、瞿式耜二公,擁立桂王,號召四方,不辭困苦,以視蘇觀生之所為,相去遠矣。梁鍙、丁魁楚、劉承胤輩,吾無譏焉。然何、瞿二公,歷盡勞瘁,至其後勢孤援絕,至左右無一將士,殆所謂忠藎有餘,才識未足者。至若金聲桓、李成棟二人,雖曰反正,要之反覆陰險,毫不足取,即使戰勝,亦豈遂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劉承胤等之流亞也。本回為何、瞿二公合傳,附以張司馬同敞,余皆隨事敘入,為借賓定主之一法,看似夾雜,實則自有線索,非徒鋪敘已也。

第十八回創新儀太后聯婚報宿怨中宮易位

卻說清鄭親王濟爾哈朗,及都統譚泰兩軍,俱已奏捷清廷,鄭親王且奉旨還朝,獨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與姜瓖相持不下,且四處接到警耗,統是死灰復燃的明故官,招集數百人,或千人,東馳西突,響應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飛報北京,請速添兵。攝政王多爾袞,竟率英王阿濟格等,自出居庸關,拔去渾源州,直薄大同,多時不出風頭,想是心中又癢了。與博洛相會。攻撲數日,城堅難下。適京中齎來急報,因豫王多鐸出痘,病勢甚重,促多爾袞班師。多爾袞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闔城誓死,乃留阿濟格幫助博洛,自率軍退還。到了居庸關,聞多鐸已歿,忙入京臨喪。劉三季仍要守孀,大約是個孤鸞命。越日,肅親王豪格亦斃獄中,多爾袞許豪格福晉,往獄殮葬。侄婦葬夫,必由其叔允許,想是滿清特別法。又數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順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預政治,所以宮內大權,統由吉特氏主張,此次崩逝,宮廷內應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時雖握大權,總不免有些顧忌,到此始毫無障礙,可以從心所欲了。伏筆。

多爾袞因太后崩逝,召阿濟格還,令貝子吳達海往代。過了月余,始接到大同軍報,略稱各處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爾袞未免焦急,再遣阿濟格西行。阿濟格一到大同,城內已經食盡,守將楊振威,刺殺姜瓖,開城降清。阿濟格入城,恨城內兵民固守,殺戮無數,並鏟去城牆五尺,當即上書奏捷。朝旨令誅楊振威,即日班師。阿濟格奉旨,將楊振威綁出正法,該殺。隨將政務交與地方官,奏凱還朝。

攝政王多爾袞,既接山陝捷音,心中自然舒暢,在邸無事,正好與肅王福晉,朝歡暮樂。偏這攝政王元妃,屢與攝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攝政王看她似眼中釘,氣得元妃終日發抖,釀成一種鼓脹病。心病還須心藥治,心藥難求,心病日重,到了臨危時候,欲與攝政王訣別。怎奈貴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發氣悶,霎時間痰涌而逝。死不瞑目。當時大小官員,得此消息,忙去弔喪。太后亦贈了許多賻儀。兩白旗牛錄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員妻妾,都為服孝,其餘六旗統去紅纓。發靷這一日,車馬儀仗,不亞梓宮。送葬的大員,擬了敬、孝、忠、恭四字,作為元妃的謚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筆。攝政王也無心推究,遂將這四字封贈元妃,算是飾終的道禮。以後繼室的問題,不言可知,總輪著這位裊裊婷婷的侄婦了。

喪事已畢,攝政王擬擇定吉日,與肅王福晉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婦。忽來了宮監二人,說是奉太后命,召王爺入宮。攝政王不敢違慢,即隨了宮監入見太后。太后屏去宮女,與攝政王密談半日,攝政王方出宮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著人去請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內院大學士剛林,及禮部尚書金之俊議事。三人應召而至,攝政王格外謙恭,將三人邀入內廳,命左右進酒共飲。飲到半酣,攝政王令左右至外廂伺候,自與范老先生耳語良久。說話時,攝政王面目微赬,范老先生也覺皺眉。刻畫盡致,令人費解。語畢,由范老先生轉告剛林、金之俊。畢竟金之俊職掌禮部,熟諳儀注,說是這麼辦,這麼辦,便好成功。愈敘愈迷。攝政王聞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諸位費心!」三人齊聲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為首,遞上那從古未有的奏議。看官!你道奏說什麼話?小子尚記大略。內稱皇父攝政王新賦悼亡,皇太后又獨居寡偶,秋宮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見,宜請皇父皇母,合宮同居,以盡皇上孝思。伏維皇上聖鑒云云,原來為此,真是從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議復。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向知多爾袞厲害,不敢不隨聲附和。復命禮部查明典禮,由金之俊獨奏一本,援引比附,說得盡善盡美。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書人未曾錄明。當於順治六年冬月,由內閣頒發一道上諭,略云:

朕以沖齡踐祚,撫有華夷,內賴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賴皇父攝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皇母皇太后獨居無偶,寂寂寡歡,皇父攝政王又賦悼亡,朕躬實深歉仄。諸王大臣合詞籲請,僉謂父母不宜異居,宜同宮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擇於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禮,謹請合宮同居,著禮部恪恭將事,毋負朕以孝治天下之意!欽此。

上諭即頒,太後宮內及禮部衙門,忙碌了好幾天。到了皇父母大婚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賀,內閣復特頒恩詔,大赦天下。各省風化案,不唯宜赦,還應加賞,金之俊何見不及此?京內外各官加級,免各省錢糧一年。

太后與攝政王倍加恩愛,不必細說,只是攝政王尚憶念侄婦,未免偷寒送暖,嗣經太后盤詰,無可隱諱,不知攝政王如何懇求,始由太后特恩,許為側福晉。順治七年春月,攝政王多爾袞復立肅王福晉博爾濟錦氏為妃,百官仍相率趨賀。後人曾有數句俚詞道:「漢經學,晉清談,唐烏龜,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唯《東華錄》上,只載攝政王納豪格福晉事,不及太后大婚,聞由乾隆時紀昀所刪。

閑文少敘,單說攝政王多爾袞,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肅王福晉,真是一箭雙鵰,非常快樂。此外妃嬪,雖尚有一、二十人,多爾袞都視同嫫母,不去親幸。旁人各自艷羨,無如好色的人,有一種癖病,得了這一個,又想那一個,得了那一個,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將攏來,藏在一室。銷金帳里,夜夜試新,軟玉屏中,時時換舊,方覺得心滿意足。俗語說得好:「痴心女子負心漢。」多爾袞也未免要作負心人了。偷漢者其聽之!

一日,朝鮮國王李淏,遣使進貢,並呈一奏摺,內稱:「倭人犯境,欲築城垣,因恐負崇德二年之約,故特籲請,俾免殘破之患」等語。多爾袞覽了一遍,猛觸起一件情緒來,即命朝鮮來使,暫住使館,候旨定奪。又宣召內大臣何洛會入府,授了密語,到使館中,與朝鮮使臣相見。兩下商議多時,朝使唯唯聽命,別飭隨員馳稟國王。這國王李淏,前曾入質清朝,因其父李淏歿后,得歸國嗣位,深感多爾袞厚恩,此時不得不唯命是從,立命返報。當由何洛會稟知多爾袞,次日即發下朝鮮國奏牘,批了「准其築城欽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書人又故作秘密,令閱者猜疑。

過了月余,攝政王府內,竟發出命令,率諸王大臣出獵山海關。王大臣奉命齊集,等候出發。越宿,攝政王出府,裝束得異樣精彩,由僕從擁上龍駒;一鞭就道,萬馬相隨,不多日,已到關外。此時正是暮春天氣,日麗風和,草青水綠,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歡迎使者一般。語帶雙關,非尋常稗官家筆墨。經過了無數高山,無數森林,並不聞下令駐紮,到了寧遠,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沒有圍獵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諸王大臣紛紛議論,統是莫明其妙。只何洛會出入稟報,與攝政王很是投機。王大臣向他詰問,也探不出什麼消息。何洛會搗鬼,著書人亦搗鬼。次日,又下令往連山驛,諸王大臣一齊隨行。到了連山,何洛會已經先到,帶了驛丞,恭迎攝政王入驛。但見驛館內鋪設一新,五光十色,爛其盈門,把王大臣弄得越發驚疑。我亦越疑。攝政王直入內室,何洛會也隨了進去。歇了片刻,始見何洛會出來,招呼諸王大臣略談原委,王大臣俱相視而笑,閱者尚在夢中,無從笑起。隨即偕何洛會同赴河口,迤邐前行。淡光映目,但見岸側有一大船,岸上有兩乘彩輿,輿旁有朝鮮大臣站立,見王大臣至,請了安,便請艙中兩女子登陸上輿。兩女子都服宮裝,高綰髻雲,低垂鬟鳳,年紀統將及笄,彷彿一對姊妹花。當由何洛會及諸王大臣,導引入驛,下了輿,與攝政王交拜,成就婚禮。諸王大臣照例恭賀,便在驛中開起高宴。這一夕間,巫峽層雲,高唐雙雨,說不盡的歡娛。

但這兩女究系何人?恐閱者已性急待問,待小子從頭敘來。這兩女子系朝鮮公主,崇德年間,多爾袞隨太宗征朝鮮,攻克江華島,將朝鮮國王家眷,一一拿住,當面檢驗,曾見有幼女二人,年僅垂髫,頗生得丰姿楚楚。多爾袞映入眼波,料知長成以後,定是絕色。及朝鮮乞盟,發還家屬,多爾袞亦擱過不提。此次朝鮮國奏請築城,陡將十年前事,兜上心來,遂遣何洛會索娶二女,作為允許築城的交換品。朝鮮國此番築城,應稱作公主城。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只得飭使臣送妹前來。多爾袞恐太后聞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獵為名,成就了一箭雙鵰的樂事。一箭雙鵰四字,格外確切。住驛月余,方挈了朝鮮兩公主入京。此時對了肅王福晉,未免薄倖,多爾袞也管不得許多,由她怨罵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這邊,不便令知,當暗囑宮監等替他瞞住。

自是多爾袞時常出獵,臨行時,定要朝鮮兩公主相隨。不耐福晉怨罵,所以挈艷出獵,可惜瞞不住閻羅奈何?青春易過,暑往寒來,多爾袞一表儀容,漸漸清減,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只出獵的興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圍獵,忽得了一種喀血症,起初還是勉強支持,與朝鮮兩公主,研究箭法,後來精神恍惚,竟至上床閉着眼,只見元妃忽喇氏,開了眼,乃是朝鮮兩公主。多爾袞自知不起,但對了如花似玉的兩公主,怎忍說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厲鬼竟來索命,臨危時,只對着兩公主垂淚,模模糊糊的說了「誤你誤你」四字。半年恩愛,即成死別,確是誤人不少。

多爾袞已歿,訃至北京,順治帝輟朝震悼。越數日,攝政王柩車發回,帝率諸王大臣縞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舉哀,命照帝制喪塟。帝還宮,令議政諸王,會議睿親王承襲事。是時已值殘臘,王大臣照例封印,暫從攔置。至順治八年正月,始議定睿親王襲爵,歸長子多爾博承受。只是人在勢在,人亡勢亡,當多爾袞在日,勢焰熏天,免不得有飲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間報復,適值順治帝親政,下詔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試,隱隱干涉攝政王故事。唯皇太后尚念攝政王舊情,從中調護,折多留中不發。王大臣探悉此情,復賄通宮監,令將多爾袞私納朝鮮公主稟白太后。太後方悟多爾袞時常出獵,就是借題取巧,竟發恨道:「如此說來,他死已遲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綸音,便放膽做去,先劾內大臣何洛會,黨附睿親王,其弟胡錫,知其兄逆謀,不自舉首,應加極刑。得旨,何洛會及弟胡錫,著即凌遲處死。要搗媒醬了。

原來順治帝已十五齡,窺破宮中曖昧,亦懷隱恨,方欲於親政后加罪泄憤,巧值王大臣攻訐何洛會,便下旨如議。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順治帝隱衷,索性推鄭親王列了首銜,追劾睿親王多爾袞罪狀。雖是多爾袞自取,然亦可見炎涼世態。大略說他種種驕僭,種種悖逆,並將他逼死豪格,誘納侄婦等事,一一列入。又賄囑他舊屬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等情,順治帝不見猶可。見了這樣奏章,就大發雷霆,赫然下諭道:

據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奏,朕隨命在朝大臣,詳細會議,眾論僉同,謂宜追治多爾袞罪,而伊屬下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曾向何洛會吳拜蘇拜羅什博爾惠密議,欲帶伊兩旗,移駐永平府,又首言何洛會曾遇肅親王諸子,肆行罵詈,不述肅王福晉事,想係為吉特太后遮羞。朕聞之,即令諸王大臣詳鞫皆實,除將何洛會正法外,多爾袞逆謀果真,神人共憤,謹告天地太廟社稷,將伊母子並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奪。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此諭下后,復詔雪肅親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壽為顯親王。鄭親王富爾敦,亦受封為世子。又將剛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獄,訊明罪狀,著即正法。大學士范文程,也有應得之罪,命鄭親王等審議。嚇得這位范老頭兒,坐立不安,幸虧他素來圓滑,與鄭親王不甚結怨,始議定了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范老頭兒免不得向各處道謝,總算是萬分僥倖。

話休敘煩,且說順治帝尚未立后,由睿親王在日,指定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女為後。是年二月,卓禮親王吳克善送女到京,暫住行館,當由巽親王滿達海等,請舉行大婚典禮。順治帝不許。明明遷怒。延至秋季,仍沒有大婚消息。這位科爾沁親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煩躁起來,只得運動親王,托他稟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舉行大婚禮。順治帝迫於母命,不好遽違,只得命禮部尚書準備大典,即於八月內欽派滿、漢大學士尚書各二員,迎皇后博爾濟錦氏於行轅。龍旌鳳輦,倍極輝煌,宮娥內監侍衛執事人等,分隊排行,簇擁皇后入宮,至丹墀降輿。這時候天子臨軒,百官侍立,諸王貝勒六部九卿,沒有一個不到,正是清室入關后第一次立后盛舉。大書特書。宮女攙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着黃服綉帔,滿身都是金鳳盤繞,珍翠盈頭,珠光耀目,當即面北而立,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臚寺正卿贊禮,導皇后跪伏聽命。冊讀畢,鴻臚寺導皇後起立,文華殿大學士,捧上皇后寶璽,武英殿大學士,捧上璽綬,由坤寧宮總監跪接,轉授宮眷,佩在皇後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稱臣妾博爾濟錦氏,謹謝聖恩。謝訖,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賀。禮畢入宮,笙簫迭奏,仙樂悠揚,隨與皇帝行合巹禮。次日,帝率後到慈寧宮請安,遂加上皇太后尊號,稱為昭聖慈壽恭簡皇太后。敘立後事,已見大禮齊備,不應無端廢立。只是順治帝終究不樂,隔了兩年,竟將皇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大學士馮銓等,奏請「深思詳慮,慎重舉動,萬世瞻仰,將在今日。」帝不省,反嚴旨申飭。禮部尚書胡世安等復交章力諫,奉旨「皇后博爾濟錦氏,系睿王於朕幼沖時,因親定婚,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不協,宮閫參商。該大臣等所陳,未悉朕意,著諸王大臣再議。」鄭親王濟爾哈朗復奏聖旨甚明,無庸再議。全是私意。於是改冊科爾沁鎮國公綽爾濟女為後,從前的正宮博爾濟錦氏,竟自此不見天日,幽郁而死。

小子曾有詩詠順治帝廢後事云:

國風開始詠睢鳩,王化由來本好逑。

為怨故王甘黜后,倫常缺憾已先留。

清宮事暫且按下,小子又要敘那明桂王了。諸君少安,請看下回。

本回全敘多爾袞事,納肅王福晉與娶朝鮮二女,《東華錄》紀載甚明,固非著書人憑空捏造。至如母後下嫁事,乾隆以前,聞亦載諸《東華錄》。胡人妻嫂,不以為怪,嗣聞為紀昀刪去。此事既作為疑案,然證以張蒼水詩,有「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二語,明明指母後下嫁事,是固無可諱言者也。多爾袞好色亂倫,罪狀確鑿,但身歿以後,諸王彈劾,競為其暗蓄逆謀,此則羅織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權之多爾袞,捽孤兒如反掌,何所顧忌而不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誣陷成案,吾轉為多爾袞慨矣。若順治帝為隱怨故,至廢其後博爾濟錦氏,尤失人君之道。觀其敕諭禮臣,謂后辦睿王所主議,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未協,是則后固明明無罪者,特嫉睿王而遷怒於后耳。遷怒於后而廢之,謂非冤誣得乎?冤誣臣子且不可,況夫婦乎?本回曆歷表明,於睿王之功過,順治帝之得失,已躍然紙上。

第十九回李定國竭忠扈駕鄭成功仗義興師

卻說明桂王自竄奔南寧后,湖廣各省,已為清有,清封孔有德為定南王,鎮守廣西,耿仲明為靖南王,尚可喜為平南王,鎮守廣東。為後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繼茂襲爵,鎮守如舊。桂王勢日窮蹙,不得已求救於孫可望。這可望系張獻忠黨羽,認獻忠為義父,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星,獻忠伏誅,他即竄入雲南。雲南本故明黔國公鎮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偽稱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復仇,擊退定洲,乘勢蟠踞。其黨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白文選、馮雙禮等,推可望為部長。可望遣定國追殺定洲,定洲死,雲南全省,統歸可望,可望遂僭稱為王,國號后明,以干支紀年,鑄興國通寶錢,居然稱孤道寡起來。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國與可望同等,可望稱尊,定國不樂,可望借閱武為名,到了操場,專尋定國隙頭,將定國杖了五十,定國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離散,思借名服眾,遂備黃金三十兩,琥珀四塊,馬四匹,遣使至桂王處求封。桂王命可望為景國公,定國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稱秦王,竟派兵襲黔東,陷川南,把故明的鎮將,殺逐得乾乾淨淨。強盜管什麼忠義。桂王窮竄南寧,朝不及夕,沒奈何再遣欽使,封可望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將到南寧迎駕。一面派李定國馮雙禮等,率步騎八萬,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劉文秀、王復臣、張光璧等,率步騎六萬,分道出敘州重慶,直攻成都。

這李定國一枝兵,鋒利無前,所到之處,無人敢當。沅靖武崗全州,統被定國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將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國一掃。永忠退至桂林,定國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幾個守陴將士,瞧見定國兵到,都靜悄悄的溜脫。有德不能守御,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場,雙雙自縊。可償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獻了城,定國飛章告捷,使者回來,報稱永曆帝已移駕安隆,封主帥為西寧郡王,定國倒也心喜。忽報清親王尼堪,率隊至湘,清經略洪承疇,又自江寧至長沙,湖南危急。定國立率步騎往救,到了辰州,陣斬清降將徐勇,可償何騰蛟性命。進至衡州,遇着清尼堪大兵。兩下對仗,定國佯敗,誘清兵追至叢林,一聲號炮,推出無數偉象,張牙舞爪,向清兵亂撲。這清兵向來沒有見過,頓嚇得魂膽飛揚,逃命都來不及,還管什麼主帥?尼堪正想拍馬回奔,突遇一象衝到,將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這象便從尼堪身上騰過,霎時皮破血流,死於非命。極寫定國,為後文扈駕張本。

定國得了勝仗,暫駐武崗,方思進攻衡州,忽報秦王有使命到來,請至沅州議事。定國欲行,右軍都督王之邦,出帳諫阻。定國問他緣由,之邦道:「近聞秦王劫了永曆帝,居安隆所,陽為尊奉,實是禁錮,每日餚饌,很是惡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爺一人,此番請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國道:「我若不去,孫可望必定追來,衡州尚有清兵,兩面夾攻,如何對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廣西,再作後圖。」定國點頭,謝絕來使,竟引本部向廣西退去,馮雙禮自回。

孫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憤怒,親率人馬追趕;途次遇着劉文秀敗還,方知入川各軍,已被吳三桂殺敗,復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虛寫實,為李定國抬高身份。驚愕之餘,越加懊惱,沒奈何帶了文秀,向寶慶進發。中道又會著馮雙禮一同進行。到了寶慶,巧與清兵相遇。這清兵就是尼堪部眾,由貝勒屯齊接領,南徇衡永,望見可望軍中的龍旗,隨風飄舞,屯齊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颼的一箭,射倒龍旗,立率精騎沖入敵陣。可望部下,不見帥旗,已自慌張,又經清兵搗入,銳不可當,便擁著可望逃走。文秀雙禮,本是不得已相隨,至此亦一齊退去。可望吃了一場大虧,遁至貴州,搜獲故明宗室,一律殺死,賊性複發。遂自率內閣六部等官,立太廟,定朝儀,改邱文為八疊,盡易舊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聞報,料知可望心變,與中官張福祿,閣老吳貞毓等密商,遣林青陽至廣西,召李定國前來扈駕。青陽出發,託詞乞假歸葬,一去不還。桂王等得不耐煩,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馬吉翔得知消息。馬本孫可望心腹,自然暗報可望,可望立派部將鄭國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謀,曹操、司馬懿尚親自逼宮,可望只令部將進逼,可謂每況愈下。桂王戰慄不能答。還虧中官福祿自出承認,明末總算這個中官。與吳貞毓等同受械繫,由鄭國嚴刑拷訊,共得通謀十八人,即將福祿凌遲,吳貞毓處絞,其餘斬首。冤冤相湊,林青陽回來複命,亦被鄭國殺死。鄭國回報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選至安隆劫駕。桂王聞文選到來,嚇得魂不附體,只是嗚嗚哭泣。活象一兒女子狀態,安得成中興事業?文選進宮,見桂王神色慘沮,也覺黯然,遂跪奏道:「孫可望遣臣迎駕,原來不懷好意。臣聞西寧王將到,令他護駕,尚可無慮。」桂王扶起文選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勢力浩大,奈何?」文選道:「可望蓄謀不軌,部下都說他不是,劉文秀已通款西寧了。他逆我順,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過了數日,果聞定國兵到,即開城延入。定國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禮,桂王喜出望外,親書詔敕,封定國為晉王。定國即請桂王駕幸雲南,並言劉文秀在雲南待駕,可以無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脫險,即令定國文選等扈蹕,克日出發,安安穩穩的到了雲南。劉文秀果不爽舊約,排隊迎入;進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宮。文秀受封為蜀王,文選受封為鞏昌王。部署甫定,警報遙傳,孫可望興兵犯闕,桂王命文選馳諭可望,與他議和。可望將文選拘住,偽上奏章,請歸妻孥。桂王即派人送還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還黔,遂大起兵馬,入犯雲南。可望部將馬進忠等,多不直可望,與文選定了密計,進說可望道:「文選威名服眾,欲要攻滇,非令他為將不可。」可望道:「他與李定國勾通,如何可使為將?」馬進忠道:「聞他現已悔過,願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進忠引入文選,文選佯作恭順狀態,一味趨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選為大元帥,馬進忠為先鋒,發兵十四萬先行。留馮雙禮守貴州,自率精兵為後應。

警報飛達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晉王李定國,蜀王劉文秀,發兵討賊。定國文秀,不過帶了萬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見敵軍已扎住對岸,眾寡相去,不啻數倍。定國與文秀商議,文秀擬借交趾地界,作戰敗退處地,定國慨然道:「永曆孤危,全仗你我兩人,協力禦敵,若未戰先怯,是自喪銳氣,何以行軍?現在只有拚命與戰,決一雌雄。我想孫賊部下,多半離心,未必定是他勝我敗。」定國、文秀的心術,可見一斑。計議已定,即於翌晨渡河前進。那對岸的敵軍,卻退後數里,一任定國兵上岸。定國望將過去,見敵陣中懸有龍旗,龍旗又來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徑搗中堅。此沖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國部將李本高身中兩箭,跌斃馬下。定國大驚失色,方欲退兵,忽見可望陣后紛紛大亂。左有馬進忠,右有白文選,旗幟鮮明,從可望軍內自行殺出,招呼定國揮兵大進。弄得可望神志昏亂,忙拍馬而逃。定國驅殺至十裏外,方與白文選、馬進忠兩人,並轡而回。看官!你想這次打仗,不是白文選等暗中用計,哪肯容定國渡河、戰勝可望呢?

可望奔回貴州,遙望城門緊閉,城上豎着的旗幟,大書明慶陽王馮字樣,不覺驚訝起來,正思呼城上人答話,猛見馮雙禮上城俯視道:「我已歸順永曆帝了,永曆帝封我為慶陽王,命守此城,與你無涉。」這數語氣得可望發昏,回顧手下殘騎,所剩無多,不能再戰;且妻子統在城中,若與他爭鬧起來,定是性命難保,不得已忍氣吞聲,求雙禮還他妻子。老賊也有今日。雙禮乃開了半扉,就門隙中放出數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財物蕩然,禁不住垂下淚來。他的妻子更不必說。半生搶劫,一旦全休。可望痴立一回,方挈著妻子徑奔長沙,投降清經略洪承疇去了。

這事且擱過一邊,小子要敘出一個海外英雄來。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誰?就是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應第十六回。芝龍降清,成功獨航海赴廈門,募兵興義,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國,永曆帝正位,復遣使奉表永曆,受封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舉攻閩,連陷漳浦、海澄等縣,進圍長泰。清閩、浙總督陳錦,自舟山移師赴援,一場海戰,被成功殺得大敗虧輸,不但長泰被陷,連平和、詔安、南靖等處,統被成功奪去。陳錦惶急萬狀,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龍為同安侯,令作書勸成功歸降。成功接閱文書,看到「父既歸清,兒亦宜薙髮投誠」等語,不禁憤憤道:「今來一薙髮國,當即薙髮,倘來一穿心國,我亦將遵命穿心么?」快人快語。即拒絕來使,下令進攻漳州,並懸賞購陳錦首。

歇了幾天,忽來了兩個閩人,獻上陳錦首級。成功問兩人姓名職務,一個是陳錦記室李進忠,一個是陳錦僕人庫成棟。成功又問是誰殺陳錦,成棟應聲是我,說聲未絕,兩手已被成功親卒反縛,由成功喝令處斬,怪極!嚇得成棟跪求饒命,連進忠亦跪倒叩頭。成功指成棟道:「你與陳錦有主僕之誼,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級來獻?我原是懸賞購陳錦首,但你不應殺他,所以我特罪你。」復問進忠道:「這罪奴有妻子否?」進忠道:「有的,現亦隨來。」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來,應照賞格發給,教他死亦瞑目。」賞罰確得當,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棟斬訖,隨將賞銀付與進忠,令他轉交成棟妻子。進忠領了賞銀,不敢多說,就退出帳外去了。保全性命,還算幸事。忽廈門又來使人,報稱魯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廈門,應否接待?成功道:「魯、唐叔侄,自相魚肉,太屬可恨。」應該責備。使人說:「魯王已奉表永曆,削去監國名號了。」成功道:「既如此,應照明宗室例優待便是。」看官!你道魯王何故到廈門,他自竄身海外,隨身只有張名振一人,應十六回。很是蕭條,幸浙中遺臣張肯堂等,渡海奔赴,約得十餘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據地。嗣後襲踞舟山,約故行人張煌言,共圖恢復。不料清總督陳錦,都統金礪,提督田雄等,駕着大艦,來攻舟山。魯王也遣張名振、張煌言等,率兵迎敵。開了幾仗,倒也沒甚勝負,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霧,罩住舟山。清兵乘霧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潰散。名振、煌言,亟奉魯王出走。名振弟名揚,闔室自焚。張肯堂自縊死。魯王的妃子張氏,及禮部尚書吳鍾巒、兵部尚書李向中等,皆殉難。清兵復分追魯王,魯王窮蹙無歸,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廈門,自督軍圍攻漳州,適清都統率兵至璋,與城中守兵夾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敵,只得退保海澄。金礪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陣擊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廈門見魯王,復與張名振、張煌言晤談。兩下各述己志,二張是始終為魯,成功是始終為唐,彼此不便節制,商定了一個分地駐紮、互相援應的計策。二張奉魯王移駐金門,煌言復招集遺眾,進窺南京,到了吳淞口,襲奪清艦數十艘,進破崇明,轉趨丹陽,謁明太祖陵,激厲軍士,直指南京進發。忽聞魯王逝世,只得折回吳淞,尋又聞名振病亟,馳回金門。到金門后,名振已死,僅留遺書一函,勸他勉圖恢復。主喪友歿,日暮途窮,煌言至此,不禁涕淚交並。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沒奈何為主發喪,為友營葬,把出兵的念頭,暫時擱置。

這且慢表,且說鄭成功駐節廈門,改稱廈門為思明州,分所部為七十二鎮,設立儲賢館、儲才館、察言司、賓客司、印局、軍器局等,井井有條。廳間供永曆帝位,有所封拜,必向座奏聞。部下感他忠義,無不敬服。當張煌言帶兵入江,正擬出師策應,嗣聞魯王名振相繼謝世。煌言退回金門,也自嘆息一番,專使弔唁,暫休兵不動。一日,清廷派了兩位欽差,齎敕來廈,封成功為海澄公。成功道:「我只知奉明帝敕,不知有清帝敕。」將來使遣回。隔了一月,成功弟渡,隨了清使三人,又到廈門。成功與清使相見於報恩寺中,清使令成功跪受詔書,成功道:「成功系大明臣子,不受清詔。」直截了當。清使阿山道:「今日奉皇上聖旨,賜汝福、興、泉、漳四府地,皇恩不可謂不重,汝宜受詔,薙髮投誠。」成功正色道:「四府本是明地,何勞爾國賞賜?爾國舊封,只建州一區,如今踞我中原,太屬無理,成功愧不能為明恢復,還說要我薙髮降敵么?海不枯,石不爛,成功不降清。」言畢,拱手自回。光明磊落。是晚,鄭渡入見成功,出其父芝龍書,並略說「兄若不降,父命難保。」成功閱父書畢,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為稟老父,乞諒愚忠。」鄭渡再三相勸,成功只是不從,鄭渡痛哭而出。次日,清使挈鄭渡北去,成功忙寫了復書,遣鄭讜追上鄭渡,將書交訖,鄭讜自回。鄭渡隨清使歸報芝龍,呈上復書。芝龍拆書瞧閱,上寫道:

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嘗欲效秀夫之節,修包胥之忠,藉報故國,聊達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談席未終,敕使乃嘵嘵以薙髮為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里,亦已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為殘明故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於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嘖嘖以薙髮為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輕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我乃以實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薙髮者乎?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乎?父試思之!兒一薙髮,將使諸將盡薙髮耶?又將使數十萬兵士皆薙髮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滿夷居。一旦盡變其形,勢且激變,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竊為滿夷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言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滿夷之所賜也。兒志已決,不可挽矣。倘有不諱,兒只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兒成功百拜。

芝龍閱畢,蹙著眉道:「我的老命,看來要斷送在他手中了。」隨將原書呈奏順治帝。順治帝本封芝龍為同安侯,至是將他削職圈禁。一面命沿海督撫,固守汎界;一面飭鄭親王世子濟度為定遠大將軍,率師防閩。濟度出京,聞成功已連擾閩、浙海濱,進據舟山,遂兼程南下。到閩后,與成功連戰數次,一些兒沒有便宜,反失了戰艦幾艘,喪了戰將幾員。成功連獲勝仗,遂大治兵馬,銳意規復。從征甲士,選定十五萬,五萬習水戰,五萬習騎射,五萬習步擊,另外挑選萬人,來往策應。適自滇中來使,封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金門張煌言亦率兵來會,成功大喜,遂豎起奉旨招討的大旗,命中軍提督甘輝為先鋒,總兵馬信萬禮為第二隊,親統大軍為後援,請張煌言前導。揚旂鼓棹,陸續前進,行到羊山,忽遇着數陣颶風,撞沉巨艦數十艘,漂沒士卒數千名,不祥之兆。於是只好停泊舟山,修理舟楫。

忽接到數處警報,海澄守將黃梧及舊部將施琅,俱背鄭降清,清兵三路攻滇,成功不覺大憤,忙將舟楫修竣,揚帆再出。張煌言統領前部,由崇明入江,至金、焦二山,但見江中橫截鐵索,舟不能前。煌言令人泅水,暗把鐵索斫斷,遂乘着風潮,聯檣而進。到了瓜洲,與清提督管效忠相遇。兩下酣斗,鄭軍奮勇齊上,效忠寡不敵眾,鳧水而逃,被鄭軍水師統領羅蘊章,入水追擒,推出斬首,當下掃清瓜洲敵艦,直逼鎮江,炮聲隆隆,震驚天地,城外北固山上,駐有清兵,下山來救,由鄭軍一陣亂斫,殺得馬仰人翻,濠平屍積。敗兵逃入城中,門未及閉,鄭軍一擁而入,城遂陷。鎮江屬邑,望風迎降。成功命直搗南京,帳下一人大叫道:「不可,不可!」正是:

鬥力不如鬥智,用兵先在用謀。

未知此人是誰,待下回再行交代。

有孫可望之跋扈,適形李定國之忠,有鄭芝龍之卑鄙,益見鄭成功之義,一則扈蹕滇中,一則興師海外,雖其後齎志以終,卒鮮成效,然忠義固有足多者。成功心跡光明,尤加定國一等,故敘述亦格外生色。張煌言、張名振二人夾寫在內,即為明捐軀諸遺老,亦並敘姓名,作者風世之心,可概見矣。文字之不苟作如此。

第二十回日暮途窮寄身異域水流花謝撒手塵寰

卻說鄭成功欲進攻南京,帳內有部將諫阻,這部將便是中軍提督甘輝,當下獻計道:「我軍深入南京,清廷必發兵來救,前有守兵,後有援兵,我軍孤處其間,豈非陷入重圍?現不如將我軍分作兩路,一路取揚州,堵住山東來軍,一路據京口,截斷兩浙漕運,嚴扼咽咳,號召各郡,南畿不戰自困,那時可以唾手而得了。」甘輝之說,未始非策,然必須雲貴未破,方用得着,否則能保清軍不自江而下耶?成功道:「此計未免太迂。據我看來,南京清兵,多已調往雲貴,現在不乘勝攻取,更待何時?況清提督馬進寶,已自松江遣人通款,南京城虛援絕,還有多大本領,敢與我對敵?自然是馬到成功了。」遂不聽甘輝之言,命水軍泝江而上,直至南京。先向孝陵前率軍祭奠,隨後作了一篇檄文,傳布遠近;令張煌言別率所部,由蕪湖進取徽、寧各路,自率兵攻南京。

兩江總督郎廷佐聞鄭軍已至,急遣將分守要害,成功圍攻不下,唯接連得煌言捷報,說是太平、寧國、徽州、池州等府,都已攻克,成功不勝欣喜,料想南京一城,不日可拔。成功之心已驕矣。忽報郎廷佐遣人下書,成功傳見,把來書閱看,乃是願獻城池,唯城內人心不一,須要慢慢勸導,限期半月,方可獻納。成功喜甚,即批回照準。其實郎廷佐的書信,乃是緩兵之計,他已聞得雲、貴獲勝,桂王遠遁,清兵可自西返東,來援南京,因此託詞獻城,寬延時日。成功不知是詐,竟墮入他計中,按兵不攻了。

小子且把雲、貴獲勝的事情,插敘數行:自孫可望降了洪承疇,具述桂王庸弱的情形,承疇遂上表清廷,請乘機大舉。清政府本無心西略,欲棄雲、貴兩省,給與桂王偏安,及得了承疇奏疏,承疇為滅永曆之魁。遂定議西征,命貝子洛託為寧南靖寇大將軍,會同經略洪承疇,從湖南進發;命平西王吳三桂為平西大將軍,偕都統墨爾根李國翰,從漢中四川進發;命都統卓布泰為征南大將軍,率提督錢國安,向廣西進發。三路兵馬,擬至貴州會齊,同入雲南。洛託、承疇一軍,出靖沅、鎮遠,至貴陽,擊走守將馬進忠,遂入據貴陽城。三桂一軍,由重慶至遵義,擊退守將劉鎮國,獲糧三萬石,降兵五千,遂入占遵義城。卓布泰一軍,亦連陷南丹、那地、獨山諸州,至貴陽來會。三路連章告捷,清廷復授豫王子信郡王鐸尼為安遠大將軍,率禁旅至貴州,總統三路兵馬。鐸尼令洛託、承疇,略屯貴陽,辦理糧餉,自督諸軍三路入滇。每路兵五萬,各帶着半月糧草,浩蕩前進。

是時,桂王部下劉文秀已死,軍政統歸李定國執掌。定國聞貴州已陷,亟遣白文選至七星關,抵住西路,馮雙禮至雞公背,抵住中路,張光璧至黃草壩,抵住東路,自守北盤江鐵索橋,居中策應。清兵三路,明兵亦三路。七星關係滇、蜀交界的要險,峭岸阻江,山同壁立,三桂到了關外,見關內已有人守住,料難攻入,他卻佯作攻狀,別遣部將繞出苗疆,拊擊背後,文選只防前面進攻,不料後面復有清兵出現,頓時驚潰,竄入霑益州。明軍一路已敗。黃草壩在南盤江右岸,由張光璧率師扼守,將江中各船,一概擊沉,阻住清軍渡江。卓布泰到了左岸,無船可濟,便在岸上紮營。兩邊隔江發炮,未曾接仗,適有泗城土司岑繼祿,到卓布泰前獻策,教他繞道下游,渡過對岸。卓布泰從土司言,遂於夜間分兵,直走下游,用人泅水,把鑿沉各船,扛至岸側,塞好漏洞,乘夜潛渡。張光璧尚呆守南盤江,誰知清兵已至北盤江。李定國聞清兵過河,急率兵三萬,堵住雙河口。清兵殺奔前來,定國揮軍死戰,擊退清兵。到了次日,清兵復至,乘風縱火,火隨風卷,野燎燭天,定國抵擋不住,只得退走。明軍二路俱敗。到了北盤江見馮雙禮亦狼狽奔回,報稱清兵勢大,不勝抵禦,雞公背已被奪去。明軍三路俱敗。定國驚懼,將江內鐵索橋燒斷,與雙禮走回雲南,清兵追至北盤江,見對岸已無明軍,便搭造浮橋,逾江而進。

明桂王聞定國敗還,擬連夜出奔,行人任國璽獨請死守,尚在未決,只見定國進來,泣奏一切,桂王便與議去守情形,定國道:「行人議是;但前途尚寬,今暫移蹕,捲土重來,猶為未遲。」桂王聽了此語,遂決意出走永昌,命定國斷後。行未數里,白文選自霑益追至,定國遂把殿後軍,付與文選,自率精騎扈駕前去。清兵三路會齊,直入雲南城,洪承疇亦自貴陽趨雲南。鐸尼令諸軍進追桂王至玉龍關,遇着白文選軍,乘勢猛撲。文選部下,只有數千人馬,哪裏禁得住三路大軍?苦戰多時,人馬將盡,便拍轉馬頭,率領殘卒,逃出右甸去了。

警報傳至永昌,桂王復匆匆逃走。定國令總兵靳統武,帶兵四千扈駕,自率精兵六千,據住磨盤山,專待清兵。磨盤山在永昌城東,一名高黎貢山,為西南第一穹嶺,山路崎嶇,僅通一騎,定國料清兵窮追,必從此山經過,遂把六千兵分作三支,令部將竇名望,率兵二千伏住山口,高文貴率兵二千伏住山腰,王璽率兵二千伏住山後。自己高坐山巔,管着號炮。遙望清兵迤邐前來,正是漫山遍野,不辨多少,他卻自言自語道:「任你無數人馬,到了此地,恐怕虎落檻阱,無能為力了。」慢著!

歇了半晌,見清兵已從山口進來,因山口狹隘,將橫隊變作直隊,魚貫而進,不禁大喜。約歷一、二時,清兵入山,還不過一萬多名,猛聽得一聲炮響,清兵個個下馬,停住不進。接連又是無數炮聲,霎時煙霧迷濛,只覺得鼓角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合著天上的風聲,山谷的回聲,鬧成一片,正自驚疑不定,突然來了一個飛炮,向空墜下,不偏不倚的,在定國頭上滾將下來,故作驚人之筆。嚇得定國心頭亂跳,急忙把頭一偏,那飛炮恰恰在定國身邊擦過,墜落腳邊。前面塵土,被這飛炮一激,揚起空中,任你定國智勇深沉,也自鎮定不住,忙回身逃落山下,向西急走。到了半路,始見高文貴踉蹌奔來,手下殘兵,只剩一千多人,報稱:「清兵迭放巨炮,煙火滿山,我軍無從暗伏,不得已出來對仗,可奈清兵勢大,竇、王二將,已經陣亡,六千人已失四千,某隻得沖圍前來。」定國道:「可恨可恨,不知誰人泄漏消息。」隨即合兵而去。

原來清兵自雲南出發,渡過路江,沿途經過,不遇一敵,他即仗着銳氣,越嶺進行,適有故明大理寺卿盧桂生,熱心富貴,竟至鐸尼軍前,報說山上有伏。桂生可惡。鐸尼急令前隊,舍騎而步,以炮發伏。伏兵齊起,與清兵鏖斗一場,殺死清都統以下十餘員,精兵數千。竇名望、王璽亦戰死。此次若非桂生泄計,就使不能殺盡清兵,也要大大吃虧,只是天已亡明,不容定國成功,所以清兵得轉敗為勝。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那時桂王西走騰越,為從官李國泰、馬吉翔所阻,轉走南甸,順着江流前去。到一大河,四望無際,招問土人,答稱此河名囊木河,過河即是緬甸國界。靳統武請走還騰越,李國泰、馬吉翔不從。桂王恐清兵追來,亦不願退回,巧值故黔國沐天波前來扈駕,說與緬人相識,遂決議渡河。唯靳統武不願,仍奔覓定國去了。

桂王至緬甸境,緬人令從官盡去兵器,方許前行。桂王無奈,命從官拋棄兵械,雇了車馬,進蠻暮,緬人具四舟來迎。行三日,至緬都,不令桂王登岸。又五日,至赭硜停舟,方導桂王上陸,引入草屋中。屋外編竹為城,左右都是緬婦貿易。緬人多短衣赤足,桂王從官,亦忘卻本來面目,雜入緬婦貿易場中,坐地喧笑,呼奴縱酒,正是孱君無志,徒成失國之寓公,從吏貪生,甘作窮途之丐卒,這且按下慢提。

且說清信郡王鐸尼,因桂王已奔緬甸,奏捷北京,得旨令大軍回朝,留吳三桂鎮守雲南,封三桂妻為福晉,命其子應熊在京供職,妻以太宗第十四女和碩公主,清降將中,要算是第一優待了。順治帝以蕩平雲、貴,方擬郊迎功臣,飲至策賞,不期江南警報,紛紛遞到,順治帝大驚,忙召滿廷文武,商議退敵,便道:「朕即位十數年,南征北討,沒有一日安息,現聞雲、貴已捷,明宗垂盡,朕道是輿圖一統,得享承平,不料這個鄭成功,又來作祟,江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都報失守,南京危在旦夕,看來還不能安枕。朕想做皇帝很沒趣味,倒不如做個和尚,象西藏的達賴、班禪,安閑也安閑,尊榮也尊榮,豈不快活自在么?」順治帝自知苦趣,頗已悟道,奈何後人偏喜做皇帝?當時文武百官都跪奏道:「天子英武聖明,古今無兩,區區小丑,不日敉平,何庸過勞聖慮。」確肖馬屁朋友的口吻。順治帝道:「朕擬簡率六師,自去親征,除絕那廝逆眾,然後脫卸萬幾,擇個安靜地方,去享清福。明日各王大臣,隨朕至南苑閱師,不得有誤!」文武百官,齊聲遵旨而出。次日,各官都先集南苑,恭候御駕,到了辰牌時候,御駕已至,兩旁文武站立,俟順治帝登座,個個請過了安,遂命滿漢健兒,八旗勁旅,整整的操練了一天。操畢,御駕回宮,次晨升殿,擬擇日出師。適兵部尚書呈遞驛奏,系是江南總督郎廷佐拜發,內稱崇明總兵梁化鳳,擊退鄭逆,陣斬賊將甘輝等,鎮江、瓜州俱已克複。世祖大喜,命梁化鳳為江南提督,先圖形進呈,並授內大臣達素為安南將軍,會同閩、浙總督李率泰進擊廈門,務絕根株。旨下,文武百官,又皆叩賀,隨即退朝不表。

唯這梁化鳳如何擊退鄭成功?應由小子表明。上文說到鄭成功進薄南京,中了郎廷佐的緩兵計,按兵不攻,這是成功第一失著。郎廷佐恰飛檄調兵,梁化鳳即奉檄往援,兩邊相持數日,化鳳登高望敵,遙見敵營不整,樵蘇四齣,軍士都在後湖嬉遊,鄭軍如此怠玩,安得不敗?然亦由驕盈而致。便入署稟明廷佐,夤夜襲營。是夕,化鳳帶了勁騎五百,潛出神策門,先搗白土山,出鄭軍不意,沖入前鋒余新寨內。余新從睡夢中驚醒,倉卒起來,不及持械,被化鳳活擒而去。成功聞報,忙率軍相救,化鳳已自入城,無從奪回余新。次晨,成功因廷佐失信,令甘輝守營,自出江上調發水師,夾攻南京。不料成功去后,清兵傾城出來,殺入鄭營,甘輝上前攔阻,兩下酣戰,勝負未分。突聞營后射入銃炮,后隊不戰先亂。甘輝前後受敵,只自死戰不退,無奈部將多已逃走,僅剩數百殘兵,東衝西突,哪裏還支持得住?清兵執著長槍,四面攢聚,甘輝尚竭力招架,無如馬已被搠,蹶倒前蹄,眼見得甘輝墜地,不得生存了。

此時成功適在江上,見敗軍陸續奔來,方知大營已破,長嘆一聲,命殘兵次第下船,自己亦匆匆下艙。未曾坐定,梁化鳳已率水師追到,把火箭火球拋擲過來。成功無心戀戰,急飭軍艦東走,駛到崇明,已喪失了好幾艘。遂揚帆出海,逃回廈門,張煌言尚在徽寧,聞報鄭軍敗退,剛在驚疑,忽長江上游,來了一支清兵,乃是從貴州凱旋,還援江南。煌言揮兵奮擊,打沉敵艦數艘,余艦退去。誰知夜間炮聲震天,煌言登舟四望,前後左右,都是敵艦,連忙換坐小船,偷出重圍。回頭一瞧,自己的艦隊,盡由祝融氏替他收拾,也無暇顧惜,只命水手駛入小港,舍舟登陸,逾山過嶺,繞出浙省,仍渡錢塘江出海。到了海外,聞鄭成功去奪台灣,頓足浩嘆,遂貽書成功,略說道:

中原板蕩,明社為墟,僅存思明州一塊土,為四海所屬望,遺民所依歸。殿下奈何棄此十萬生靈,而與紅毛夷爭海島乎?且苟安一隅,將來金、廈兩門,亦不可守。古人云:「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唯殿下實圖利之!

原來閩海中有一大島,名叫台灣,直長二千五百里,橫闊五百里,倒是一個海外桃源。成功父芝龍為海盜時,曾恃此島為出沒地,芝龍入降,此島為荷蘭人所據。荷蘭向稱紅毛夷,在島中寄泊市舶,並築土城數十處,屯住僑民。成功自江南敗歸,以進取無成,謀奪台灣為窟穴,適清靖南王耿繼茂,自廣東移鎮閩地,與將軍達素,總督李率泰,分出漳州、同安,合攻廈門,被成功一鼓擊退。回應前文。成功遂移師至台灣,巧值潮漲風順,麾艦進鹿耳門,荷人倉卒難支,遂與成功議和,願即遷讓。荷人已去,成功遂入居台灣,與金、廈作為犄角。獨這張煌言恐他無志恢復,因作書相勸,待了多日,不見迴音,乃浮海至台州,到南田島停泊,入居島中,暫且慢表。

再說吳三桂留守雲南,本沒有什麼大事,可以安穩度日,他偏欲剪滅明宗,上了一本奏章,這奏叫作「三患二難疏」。他說:「李定國、白文選等,託名擁戴,引著潰眾,肆擾邊境,患在門戶;土司易被煽惑,偏地蜂起,患在肘腋;投誠將士,或繫念故明,邊聞有警,攜貳乘機,患在腠理;這便叫作三患。」又說:「滇中米糧騰踴,輸挽絡繹,在在需資,養兵難,安民亦難;這便叫作二難。」總結是:「當及時進剿,凈盡根株,方得一勞永逸。」等語。順治帝因中原混一,已存一厭世心,不欲再勞兵眾,清不欲除永曆,偏這三桂硬要出頭,真正可殺!覽了此奏,猶在遲疑。朝上一班大臣,都贊成三桂議論,乃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赴滇會剿。愛星阿到滇后,與三桂進兵木邦,擒住白文選,直入緬境。一面傳諭緬酋,索獻桂王,一面飛報捷音。

順治帝得此捷奏,料知大功告成,已在旦夕,悠然遠念,有心高蹈。只是宮中有位董鄂妃,乃是南中漢人,被虜北去,沒入宮內,順治帝見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竟把她格外寵幸,封為貴妃。「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少年天子,未免多情,為此一縷絲牽,未忍遽辭塵網。這老天偏要成全順治帝初志,竟降了二豎下來,陪着董妃左右,從此董妃日漸瘦弱,一病不起,膏肓成痼,藥石無靈,可憐一朵嬌花,竟與流水同逝。順治帝十分悲痛,輟朝五日,特諭禮部,略稱:「皇貴氏董鄂妃薨逝,奉聖母皇太后懿旨,宜追封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諭,用特追封,加以謚號,謚曰孝獻庄和至德宣仁端敬皇后。」順治帝頗稱英武,只廢后寵妃兩大案,為一生缺憾。禮部奉旨,辦理喪葬事宜,自必格外從豐,無庸細說。這是順治十七年仲秋事。梧桐葉落,翡翠衾寒,轉眼間霜雪連天,益增忉怛。順治帝經此慘事,益看破世情,遂於次年正月,脫離塵世,只留重詔一紙,傳出宮中。詔曰: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曄,佟氏所生,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矢忠藎,保翊沖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傳,各王大臣非常驚疑,都說昨日早朝,皇上康健如恆,怎麼今日會晏起駕來?且遺詔上面,亦並沒有說起病源,正是奇怪得很。當下照例哭臨,輔政四大臣及信郡王鐸尼、大學士洪承疇等,奉了八齡的新主,即帝位於太和殿,這便是皇三子玄曄嗣位。擬定年號叫康熙,次年改元,尊為清聖祖仁皇帝。後人有清涼山贊佛詩,相傳是詠清世祖事,其詩道:

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璧作台。

薤露雕殘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龍來。

詩中有雙成及千里草字樣,是暗指董鄂妃,清涼山是五台山上一峰,是暗指世祖出家,小子也不能辨別真假,只好作為疑案。順治朝事已終,下回開篇,要說康熙朝了。

翦滅明宗之策,屍之者洪承疇,成之者吳三桂。二人舊為明臣,何無香火情乃爾?清世祖頗稱知足,本欲留片土以存明祀,而洪、吳二臣,先後慫恿,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其初心固堪共諒也。厥後中原大定,敝履尊榮,借過眼之曇花,證前途之覺果,斯正所謂大解脫者。明眼人瀏覽本章,應知所褒貶矣。

第二十一回弒故主悍師徼功除大憝沖人定計

卻說康熙帝即位,由四位輔政大臣,盡心佐理,首擬肅清宮禁,將內官十三衙門,盡行革去。什麼叫作十三衙門?即司禮監、尚方司、御用監、御馬監、內官監、尚衣監、尚膳監、尚寶監、司設監、兵仗局、惜薪司、鐘鼓司、織染局便是。這十三衙門中,所用的都是太監,順治帝在日,曾立內十三衙門鐵牌,嚴禁太監預政,只因衙門未撤,終不免鬼鬼祟祟,暗裏藏奸,康熙帝即位,就裁撤十三衙門,宮廷內外,恭讀上諭,已自稱頌不置。清聖祖為一代令主,所以開場敘事即表明德政。到了元年三月,平西王吳三桂、定西將軍愛星阿先書三桂,特標首惡。奏稱:「奉命征緬,兩路進兵,緬酋震懼,執偽永曆帝朱由榔獻軍前,滇局告平。」此奏一上,特降殊旨,進封三桂為親王,鎮守如故,命愛星阿即日班師。原來桂王寄居緬甸,本已困辱萬分。李定國時在景線,連上三十餘疏,迎駕往彼,都被緬人阻住。定國復出軍攻緬城,緬人固守不下,忽聞清兵亦來攻緬,只得引還景線。適緬酋巴哇喇達姆摩弒兄自立,欲借清朝的勢力,壓服緬人,遂陰使通款清兵,願執獻桂王。三桂應允,限期索獻。緬酋遂發兵三千,圍住桂王住所,託名詛盟,令從官出飲咒水。馬吉翔先出,開了頭刀,李國泰作了吉翔第二,接連是走出一個,殺死一個,共死四十二人。唯沐天波與將軍魏豹,格死緬人數名,自刎而亡。馬、李等死有餘辜,唯沐天波似覺可惜。桂王自知不免,含淚修書,遣人投遞清營,交與吳三桂,其辭非常沉痛,詳錄如下:

將軍新朝之勛臣,亦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厚矣。國家不造,闖賊肆惡,覆我京城,滅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憑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名,陰作新朝之佐?逆賊既誅,而南方土宇,非復先朝有矣。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弒,仆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楚地失,粵東亡,驚竄流離,不可勝數。猶賴李定國迎我貴州,接我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提師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緬人以固我圉,山遙水長,言笑誰歡,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將軍不避阻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何以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猶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賜爵之後,猶欲殲仆以徼功乎?既毀我室,又取我子,讀鴟鴞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仆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適成其愚,自以為厚,適成其薄,千載而下,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也?仆今日兵衰力弱,煢煢之命,懸於將軍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骨碎身,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新朝,縱有億萬之眾,亦當付於將軍矣。唯將軍命之!

這封書信,若到別人手中,也要存點惻隱,為桂王顧恤三分,偏這忍心害理的吳三桂,毫不動心,仍檄催緬酋速獻桂王。桂王方等三桂復書,忽見緬兵七、八十名,蜂擁而入,不問情由,把桂王連人帶座,抬了就走。還有桂王眷屬二十五人,號哭相隨。桂王此時精神恍惚,由他抬着,經過了若干路程,滿望是荊蔓葛藤,無情一碧。正是荊天棘地。到了緬都城外,見有大營數座,旗幟分懸,右首是平西大將軍字樣,左首是定西大將軍字樣,緬兵從平西大將軍營內進去,放下桂王,出營自去。這裏自有營兵接住,桂王問此處是哪裏?營兵道:「是清平西大將軍吳王爺大營。」桂王道:「是否平西王吳三桂。」營兵應了一個「是」字,桂王嘆了數聲。又見眷屬多蓬頭赤足,被緬兵押令入營,到桂王前,個個放聲大哭。營內走出一員部將,大喝道:「王爺出來,休得胡鬧!」狐假虎威。眷屬被他一嚇,噤住哭聲。

少頃,一位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員,帶了數名護衛,緩步出來,對了桂王,一個長揖。桂王見他頭戴寶石頂,身穿黃馬褂,早料著是大將軍模樣,恰故意問是誰人?答稱「清平西王吳,……」說到吳字,停住。桂王道:「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吳三桂么?」偏要提出大明二字,桂王也算辣口。三桂聞得「大明」二字,好象天雷劈頂一般,頓時毛骨俱悚,不由的雙膝跪下,顫聲道:「是。」天良終自難泯。桂王道:「好一個平西伯,果然能幹!可惜是忘本了。但事到如今,也不必說,朕正思北去,一謁祖宗十二陵寢,你能替朕辦到,朕死亦瞑目了。」三桂仍顫聲道:「是。」桂王命他起來。三桂即辭歸營內,對眾將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數百戰,並沒有什麼恐懼,不意今日見這末代皇帝,偏令我跼蹐難安,真正不解,真正不解。」有何難解?隨令部將護著桂王及桂王家眷,簇擁前行,自己邀同愛星阿,拔營歸滇。不幾日到了雲南省城,將桂王拘禁別室,與愛星阿商議處置桂王的法子。愛星阿擬獻俘北京,聽朝廷發落。吳三桂道:「倘中途被劫,奈何?據我愚見,不如奏請就地處決為是。」愛星阿系滿人,尚不欲死永曆,何物三桂,悍忍至此?愛星阿不便抗議,照三桂意拜發奏摺。到了四月十四日,奉了清聖祖諭旨:「前明桂王朱由榔,恩免獻俘,著即傳旨賜死。欽此。」志明月日,作為明宗絕滅一大紀念。三桂立即升帳,傳齊馬、步各軍,將桂王及眷屬二十餘人,都擁到篦子坡法場,令即絞決。桂王也不多說。只有桂王儲嗣,年只十二齡,大罵三桂道:「三桂黠賊!我朝何負於汝?我父子何仇於汝?乃竟置我死地。天道有知,必不令黠賊善終!」是日,天昏地暗,風霾交作,滇人無不悲悼,改喚篦子坡為迫死坡。福、唐、桂三藩事,至此結局。

時李定國方聯結暹羅、古刺諸國,擬大舉攻緬,索還桂王,忽聞緬人已把桂王獻與吳三桂,急引兵追截;途次,又聞桂王被弒,望北大哭,嘔血數升。兵士見主帥已病,請即退還。回到猛獵,病勢日重一日,臨危時,尚三呼永曆帝,悠然而逝。還算是他。

定國已死,西陲無遺患,獨東南尚有張煌言、鄭成功。煌言隱居南田島,隨從只有數人,明知大勢已去,無能為力,只是忠心未泯,還與台灣常通音問,屢促成功進兵。不料成功一病身亡,煌言聞訃大哭道:「延平一歿,還有何望?」從此深島屏居,謝絕一切,暇時或著書遣悶,借酒消愁。一日,方在門外閑眺山水,見有數人著了明裝,走到煌言面前,瞧了又瞧。煌言方自驚詫,但聽來人道:「君非張煌言先生么?」煌言不便道出姓名,卻轉問來人。來人道:「我等皆故明遺民,因聞先生居此,特來拜謁。先生何必隱匿名姓,難道疑我等為姦細么?」煌言便邀到窟穴,彼此各道姓字,無非是張三、李四一流人物。坐談之頃,滿口思明,聲聲忠義,與煌言說得非常投機,並云:「島口有來舟數號,舟中同志,約數百人,一成一旅,也可中興,請先生出去一會,訂定盟約,共圖恢復便是。」煌言熱心復明,便隨了來人,步至島口,果見口外泊船數艘,將要上船,舟中突起數人,都是辮髮的清兵,煌言始知中他詭計。清兵提起鐵索來縛煌言,煌言厲聲道:「士可殺不可辱!」道言未絕,岸上引誘煌言的來人,即搖手阻住。當下偕煌言上船,乘着風勢,到了寧波,復由寧波轉達杭州,由清兵上岸,雇了肩輿,抬煌言入署。巡撫趙廷臣下階迎接,請他上坐,便嘮嘮叨叨的勸他降清。煌言道:「如公厚誼,非不足感,但煌言義不事清,有死無二。任他辯如秦、儀,不能搖動方寸,還是早日就死,完我貞心。」廷臣見無可說,便從他志願,送出清波門,令他就義,把遺骸送入鳳凰山中。迄今鳳凰山有張蒼水先生墓,就是煌言遺冢。

這時候,鎮守閩地的耿繼茂,復與閩督李率泰,水師提督施琅,借了荷蘭國夾板船數艘,攻克金、廈二島,複名思明州為廈門。鄭軍退保台灣,由成功子經據守台地,仍奉永曆正朔,效節海外。清廷將鄭芝龍正法,並其子鄭成恩、世恩、世蔭等,亦一律斬首。芝龍臨刑時,長嘆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悔已遲了。鄭經聞芝龍受刑,痛乃祖之被戮,悲厥考之無成,搶地呼天,枕戈飲血,可奈逋地徒成孤立,銜石不足填波,只得遵晦養時,再作計較。

那時八齡天子,坐享承平,歸馬放牛,修文偃武,太常紀績,頒世祿以報功,勝國搜賢,予隆謚以表節。光陰荏苒,已是四年,天子大婚,冊內大臣噶布喇女何舍里氏為皇后,龍鳳雙輝,滿廷慶賀。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上徽號,雖是照例應有的事情,免不得錦上添花,愈加熱鬧。只范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勛臣,先後逝世,朝綱國計,統歸輔政四大臣管理。這四大臣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資格最優,人品亦頗公正。遏必隆蘇克薩哈勛望較卑,凡事俱聽索尼主裁。獨這鰲拜隨征四方,自恃功高,橫行無忌,連索尼都不在眼中,他想把索尼諸人,一一除掉,趁著皇帝沖幼,獨攬大權,因此暗中設法,先從蘇克薩哈下手。蘇克薩哈系正白旗人,鰲拜乃鑲黃旗人,順治初年,睿親王多爾袞曾把鑲黃旗應得地,給與正白旗,別給鑲黃旗右翼地,旗民安居樂業,已二十多年。鰲拜倡議,欲將原地各歸原旗,明明是借題生釁。宗人府會議照準,遂命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會同國史館大學士蘇納海,經理易地事宜。俗語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安居樂業的旗民,無緣無故要他遷徙,不免要多費財力;況且原地易還,屯庄亦須互換,彼此各有損失,各有困難,自然而然的怨恨起來。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等,俯順輿情,奏請停止,康熙帝召見四大臣,將原奏交閱。鰲拜怒道:「蘇納海撥地遲誤,朱昌祚阻撓國事,統是目無君上,照例應一律處斬。」這是鰲拜自創的律例。康熙帝問索尼等人道:「卿等以為何如?」遏必隆連忙答道:「應照輔臣鰲拜議。」索尼亦隨即介面道:「臣意也是如此。」口吻略有不同,然都是敲順風鑼。只蘇克薩哈俯首無言。鰲拜怒目而視,恨不將蘇克薩哈吞入肚中,轉向康熙帝道:「臣等所見皆同,請皇上發落!」康熙帝猶在遲疑,鰲拜即向御座前,檢出片紙,提起御用的硃筆,寫着:「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遵上命,著即處斬」十七個大字,匆匆徑出。索尼等亦隨了出來。鰲拜就將矯旨付與刑部,刑部安敢怠慢,即提到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綁出市曹,一概梟首。暗無天日。

康熙帝見鰲拜這副情形,遂有意親政,陰令給事中張維赤等聯銜奏請。貝勒王大臣同聲贊成,獨鰲拜不發一詞。康熙帝又延了年月,直到康熙六年秋季,始御乾清門聽政。隔了數日,索尼病逝,鰲拜欲加專恣,蘇克薩哈恐不能免禍,遂呈上奏摺,略云:

臣以菲材,蒙先皇帝不次之擢,廁入輔臣之列,七載以來,毫無報稱,罪狀實多。茲遇皇上躬親大政,伏祈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余息,得以生全,則臣仰報皇上豢育之恩,亦得稍盡。謹此奏聞。

帝覽奏,即用另紙寫就硃諭道:

爾輔政大臣等,奉皇考遺詔,輔朕七載,朕正欲酬爾等勤勞。茲蘇克薩哈奏請守陵,如線余息,得以生全,不識有何偪迫之處?在此何以不得生?守陵何以得生?著議正王貝勒大臣會議具奏。

此諭一下,鰲拜已經聞知,遂至議政王處運動。這時候,議政王中,要算康親王傑書,位望較高,然見了鰲拜,亦非常畏懼。鰲拜便授意傑書,教他如此如此,傑書唯唯聽命,遂照鰲拜意奏復。康熙帝見了復陳,不覺驚異起來。看官!你道他復奏中是什麼說話?他說:「蘇克薩哈系輔政大臣,不知仰體遺詔,竭盡忠誠,反飾詞欺藐主上,懷抱奸詐,存蓄異心,本朝從無犯此等罪名,應將蘇克薩哈官職,盡行革去,即凌遲處死,所有子孫,俱著正法」云云。查清朝律例,凌遲處死,乃是大逆不道的處分,蘇克薩哈請守陵寢,不過語言激烈一點,如何可加他凌遲,並且還要滅族?康熙帝幼年岐嶷,哪有不驚異之理,便召康親王傑書等,及遏比隆鰲拜二人入內,說他復奏謬誤。鰲拜即上前辯駁,康熙帝道:「你與蘇克薩哈,不知有什麼讎隙,定要斬草除根,朕意恰是不準。」總算聖明。鰲拜道:「臣與蘇克薩哈並無嫌隙,只是秉公處斷。」康熙帝道:「恐怕未必。」鰲拜道:「若不如此辦法,將來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康熙帝道:「欺君罔上的人,眼前何曾沒有?朕看蘇克薩哈倒還是有些規矩。」鰲拜仍是力請,康熙帝堅執不允。鰲拜不禁大怒,攘臂直前,欲以老拳相餉。康熙帝究屬少年,嚇得惶恐失色,便支吾道:「就要辦他,亦不應凌遲處死。」鰲拜抗聲道:「即不凌遲,也應斬道。」鰲拜真窮凶極惡。康熙帝戰慄不答,還是傑書同遏必隆,參了末議,定了絞決。虧他調停。鰲拜方無言而出。可憐蘇克薩哈七載勤勞,竟被權奸構陷,慘死法場。專制之世,其慘如此。

康熙帝經此一激,到慈寧宮內去見太后,泣述鰲拜不法情狀。太后女流,無計可施,只用好言撫慰。究竟聖明天子,別有心思,他向各王邸中,選了百名親王子弟,年紀多與康熙帝彷彿,一班兒練習武藝,研究拳術,將門之子,骨種不同,不到一年,都學得拳術精通,武藝高強,連康熙帝也得了一點本領。於是康熙帝不動聲色,先封鰲拜為一等公,歇了數日,單召鰲拜入議事。鰲拜欣然前往,到了內延,見康熙帝端坐上面,兩旁站立的,便是一班少年的貴胄。鰲拜昂着頭,走至康熙帝前。死在目前,還是這般桀傲。說道:「皇上召臣何事!」康熙帝豎起龍目,怒向鰲拜道:「你知罪么?」劈頭劈腦的一句。鰲拜毫不畏懼,直答道:「臣有何罪?」康熙帝道:「你結黨樹私,妨功害能,罪不勝舉,還說無罪!」鰲拜聽了此語,惱著性子,忍耐不住,仍舊發作攘臂故態。原是要你如此。康熙帝索性激他一激,便道:「左右與我拿下!」鰲拜厲聲道:「哪個敢來拿我!」言未畢,一少年應聲而出,走近鰲拜,鰲拜即拍面一拳,那少年不慌不忙,把鰲拜拳頭接住,喝一聲道:「走。」鰲拜站立不住,倒退數步。眾少年趁這機會,擁住鰲拜,你一拳,我一腳,鰲拜不防這童子軍,竟有如許能力,方想極力招架,誰知已被眾少年

當道豺狼遭失勢,滿城狐鼠亦寒心。

未知鰲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吳三桂率軍南下,嚴檄緬人,令獻永曆帝自劾,此實三桂之一失計,若稍有遠識,誰肯悍然不顧,冒大不韙之名?迨緬人獻出永曆,復手自加弒,彼以為可免清帝之嫌。不知愈中清帝之忌。康熙帝固英斷有餘,觀其不動聲色,立除鰲拜,鰲拜能除,寧不能除三桂耶?篇中雖依次敘事,然鈎心頭角處,隱具匣劍帷燈之妙。微而顯,明而晦,吾於是書亦云。

第二十二回蓄逆謀滇中生變撤藩鎮朝右用兵

卻說清康親王傑書等,既審問鰲拜,明白復奏,不日,由內閣傳下諭旨。其詞道:

鰲拜系勛舊大臣,受國厚恩,奉皇考遺詔,輔佐政務,理宜精白乃心,盡忠報國。不意鰲拜結黨專權,紊亂國政,紛更成憲,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鰲拜欺藐朕躬,恣意妄為。文武官員,欲令盡出其門。內外要路,俱伊之奸黨。班布爾善、穆里瑪塞本得、阿思哈、噶褚哈訥莫、泰壁圖等,結為黨與,凡事先於私家商定乃行;與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種種奸惡,難以枚舉。朕久已悉知,但以鰲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寵眷甚厚,猶望其改行從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終。乃近觀其罪惡日多,上負皇考付託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遏必隆知其惡,緘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負委任。朕以罪狀昭著,將其事款命諸王大臣公同究審,俱已得實,以其情罪重大,皆擬正法。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鰲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著革職籍沒,仍行拘禁。遏必隆無結黨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師職銜及后加公爵。班布爾善、穆里瑪、阿思哈、噶褚哈塞本得、泰壁圖、訥謨,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衛,乃皆阿附權勢,結黨行私,表裏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餘皆系微末之人,一時苟圖僥倖,朕不忍盡加誅戮,寬宥免死,從輕治罪。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倚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依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寬免。自后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期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至意。欽此。

刑部奉到諭旨,即遵照辦理,自是文武百官,方曉得康熙帝英明,不敢肆無忌憚。這事傳到外省,別人倒還不甚介意,只有那兩朝柱石功高望重的吳三桂,偏覺心中不安起來。事有湊巧,廣東鎮守平南王尚可喜,因其子之信酗酒暴虐,不服父訓,恐怕弄出大禍,遂用了食客金光計,奏請歸老遼東,留子鎮粵,他的意思,無非望皇上召還,得以面陳一切,免致延累。適值康熙帝除了鰲拜,痛恨權臣,見了此奏,即令吏部議復。吏部堂官,早窺透康熙的意思,議定藩王現存,兒子不得承襲,尚可喜既請歸老,不如撤藩回籍等語。康熙帝遂照議下逾。

吳三桂在雲南,日日探聽朝廷消息,他的兒子吳應熊曾招為駙馬,在京供職,所有國事,朝夕飛報。尚可喜還未接諭,吳三桂早已聞知,當下寫了密函,寄到福建。此時靖南王耿繼茂已死,由其子靖忠襲封,仍鎮守福建地方,得了三桂密書,就照書中行事,上了摺子,奏請撤兵。摺奏到了北京,吳三桂奏摺亦到,大致與靖忠相同。如此恭順,殊出意料。及看到後文,始知吳、耿命意。康熙帝召集廷臣會議,各大員多膽小如鼷,主張勿撤;又命議政王及各貝勒議決,也是模稜兩可。康熙帝道:「朕閱前史,藩鎮久握重兵,總不免闖出禍來,朕意還是早撤。況吳三桂子應熊,耿精忠弟昭忠、聚忠等,都在京師供職,趁此撤藩,彼等投鼠忌器,尚不致有變動。」獨具見解。兵部尚書明珠,戶部尚書米思翰,刑部尚書莫洛,聽到此語,就隨聲附和起來,不是說聖意高深,就是說聖明燭照。極力諂媚。康熙帝遂准奏撤藩,差了侍郎哲爾旨,學士博達禮往雲南,戶部尚書梁清標往廣東,吏部左侍郎陳一炳往福建,經理各藩撤兵起行事宜。

三桂聞了此信,大吃一驚,暗想道:「我去奏請撤藩,乃是客氣說話,不料他竟當起真來。」遂密與部下夏國相馬寶計議。馬寶道:「這乃調虎離山之計,王爺若願棄甲歸田,也不必說,否則當速謀自立,毋再遲疑。」夏國相道:「馬公之言甚是。但現在且練兵要緊,等待朝使一到,激動軍心,便好行事。」一吹一唱,吳氏香火,要被他斷送了。三桂便於次日升帳,傳齊藩標各將,往校場操演。各部將遵著號令,不敢懈怠。以後日日如此,除夏國相、馬寶及三桂兩婿郭壯圖、胡國柱外,統是莫明其妙。

一日,傳報欽使到來,三桂照常接詔,一面留心腹部員款待兩使,一面部署士卒,檢點庫款,宛似辦理交卸的樣子。整頓已畢,便召眾將士齊到府堂,令家人抬出許多箱籠,開了箱蓋,搬出金銀珠寶,

三桂入內更衣,少頃,即出。眾將士見他蟒袍玉帶,竟渾身換了明朝打扮,所謂反覆小人。又都驚異起來。三桂令家人扛了牛羊三牲,帶同將士,到永曆帝墳前酬酒獻爵,伏地大哭。這副急淚,如何預備?眾將士見他哭得悲傷,也一齊下淚,正在悲切之際,不料兩欽差又遣使催行。三桂背後躍出胡國柱,拔了佩刀,把來人砍翻。三桂大哭道:「你如何這般鹵莽?叫我如何見欽使?軍士快與我捆了國柱,到欽使前請罪!」眾將士呆立不動,三桂催令速捆。馬寶上前道:「王爺如要捆綁國柱,不如將某等一齊捆去。」三桂道:「你們如此刁難,難道欽使不要動氣么?」馬寶道:「兩個京差,怕他什麼!」三桂道:「欽使不怕,還有撫台,你可怕么?」胡國柱道:「不怕不怕,我就去殺他!」眾將士道:「我等同去!」三桂連忙攔阻,只攔得一半,一半隨着國柱忿忿前去。不消多少工夫,胡國柱提着血淋淋的人頭,向地下一擲。三桂拾起一看,正是巡撫朱國治的首級,復慟哭道:「朱中丞!朱中丞!本藩並不要害你,九泉之下,休怨本藩!」分明叫國柱去殺朱撫,還說不要害他,哪個相信?復對眾將士道:「你等無法無天,叫我如何辦理?」眾將士同聲道:「請王爺做了主子,殺往北京便了。」滿盤做作,都為這兩句說話。三桂收淚道:「當真么?當真可做此事么?」眾將士道:「王爺系明朝舊臣,復明滅清,乃堂堂正正的事情,如何不可?」此語乃三桂所厭聞。三桂道:「北兵到來,奈何?」眾將士道:「火來水淹,將來兵擋,有什麼害怕?」三桂道:「你等陷我至此,肯為我儘力么?」大家統大呼道:「願盡死力!」這一聲,彷彿象雷聲一般,震驚百里。三桂率兵回府,急命手下將哲博兩欽差捉住,拘禁獄中,寫了旗幟,豎起府前。旗上寫的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一字。一面趕撰檄文,其文道:

本鎮深叨明朝世爵,統鎮山海關,一時李逆倡亂,聚眾百萬,橫行天下,旋寇京師,痛哉毅皇烈后之崩摧,痛矣東宮定藩之顛跌。文武瓦解,六宮紛亂,宗廟邱墟,生靈塗炭,臣民側目,莫敢誰何,普天之下,竟無仗義興師。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血有干,心痛無聲。不得已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李賊遁逃,誓必親擒賊帥,斬首以謝先帝之靈,復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虜再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適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隱忍未敢輕舉,避居窮壤,艱晦待時,蓋三十年矣。彼夷君無道,姦邪高位,道義之士,悉處下僚,斗筲之輩,咸居顯爵。君昏臣暗,彗星流隕,天怨於上,山嶽崩裂,地怒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正當伐暴救民,順天聽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謀義舉,卜甲寅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陸兵併發,各宜懍遵誥誡!

上首署銜,就是大旗上面的十一字,只是檄文中有推奉三太子一語,他是憑空捏造,說是崇禎帝三太子,留在周皇親家,當迎他為主,自己權稱元帥以便號召。遂以甲寅年為周元年,甲寅年乃康熙十三年。令軍民蓄髮易服,改張白幟,擇日祭旗出兵。

三桂處置已畢,時已夜深,退入內寢,甫抵寢門,忽一婦人號啕前來,扯住三桂袍袖道:「你要殺我兒子了。」三桂一看,乃是繼室張氏。原來三桂元配,被李闖所殺,三桂即繼配張氏為妻,應熊即張氏所出。後來重得陳圓圓,不甚寵愛繼室。三桂瞋目道:「死一兒子何妨,叫我不死便好。」君父尚且不管,管什麼兒子?把袖一扯,摔倒張氏,張氏放聲大哭。這時陳圓圓早到雲南,正在內室,聞得門外吵鬧,急移步出來,兩面勸解,一面扶起張氏,勸慰一番,令侍女送回正寢,一面迎三桂入卧室,問明原委。三桂將當日情形,敘述一遍,圓圓俯首長嘆。三桂問道:「愛妃亦以此舉為未然否?」圓圓道:「妾自出世以來,起初遭家不造,鬻為歌伎,輾轉流離,得侍王爺。每憶當年留住京師,為寇所掠,心中尚時常震恐,到了今日,安榮已極。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長此奢華,恐遭天忌,願王爺賜一凈室,俾妾茹素修齋,得終天年,實為萬幸!」三桂道:「我正思創立帝業,冊你為後,你卻欲凈室修齋,令我不解。」圓圓道:「自古到今,都為了爭帝爭王,擾得人民不寧,實在是做了皇帝,一日萬幾,也是沒甚趣味。妾少年時,自顧姿容,亦頗不陋,常有非分的妄想,目今身為王妃,安享榮華,反覺塵俗難耐。為王爺計,倒不如自卸兵權,偕隱林下,做個范大夫泛舟五湖,寧不快樂?何苦爭城奪地,再費心力,再擾生靈?」陳圓圓頗已了解,可惜三桂不醒。三桂默然不答。圓圓復再三相勸,怎奈三桂已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喟然道:「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為此一念,誤盡人心。圓圓知無可挽回,便於次晨起來,向三桂前求一僻室靜居。三桂此時心亂如麻,便即應允。當下圓圓即出遊城外,見城北一帶地方空敞,枕水倚山,中間有一沐氏廢園,甚為幽雅,便入園佈置,令奴僕等就地整刷,作為凈修的居室。一住數年,三桂也不去纏擾,別選美人,充了下陳。圓圓畢竟有福,到三桂將敗時,一病身逝,三桂命葬在商山寺旁。絕代尤物,倒安安穩穩的與世長辭了。

這也不在話下,單說三桂既叛了清朝,號召遠近,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雲南提督張國柱,亦起兵相應。獨雲貴總督甘文焜,得了此信,倉猝出貴陽府,帶了一子及十餘從騎,兼程趕至鎮遠,調兵守城。偏這兵士不從號令,反把甘文焜圍住。文焜先將兒子殺死,然後自刎。兵部郎中黨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正在貴州辦差,迎接三桂眷屬至京,一聞警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上快馬,疾忙加鞭,星夜趲行,一口氣跑到北京,下了馬,闖入午內。守門侍衛,攔阻不住。他二人直到殿下,大聲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吳三桂反!」說到反字,已神昏氣厥,撲倒階前。適值早朝未罷,殿上百官下階俯視,回奏是黨務禮、薩穆哈二人,康熙帝即命侍衛將二人抹入。二人尚是神昏顛倒,歇了半晌,方漸漸醒轉,開眼一看,乃在殿上。這二人官微職卑,從沒有上殿啟奏的故例,到了此時,悚惶萬狀,急忙跪伏丹墀,口稱:「奴才萬死,奴才萬死。」康熙帝傳旨,叫他們據實奏來!二人把三桂造反,撫臣朱國治,督臣甘文焜被殺事,詳奏一遍。復稱:「奴才晝夜疾馳,一路到京,已十二日,只望奏瀆天聽,不意神魂不定,闖入殿前,自知謬戾,求皇上處重!」康熙帝道:「爾等聞警馳報,星夜前來,倒也忠實可嘉。只是欠鎮定一點,以致如此。朕特赦爾罪,下次須謹飭方好!」兩人忙謝恩趨出。

康熙帝問王大臣道:「這事應如何辦理?」大學士索額圖奏道:「奴才前日曾慮撤藩太速,致生急變,現在事已如此,只好安撫三桂,令世守雲南,當可了事。」康熙帝道:「三桂已反,難道尚肯聽命么?」索額圖道:「三桂若不肯聽命,請將主張撤藩的人,從重治罪,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法。」米思翰、明珠、莫洛三人,亦在殿上,聽到治罪一語,不覺面如土色。既要諂媚,何必畏縮?康熙帝道:「胡說!徙藩是朕的本意,難道朕先自己治罪,謝這叛賊?」索額圖連忙跪伏,自稱不知忌諱,該死該死。康熙帝叱退索額圖,立命兵部尚書明珠,在殿前恭錄上諭,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由荊州馳守常德,都統珠滿率兵三千,由武昌馳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葉席布根、特穆占、修國瑤等,分馳西安、漢中、安慶、兗州、鄖陽、汝寧、南昌諸要地,聽候調遣。寫到此處,外面又遞到湖廣總督蔡毓榮,加緊急報,也是奏聞雲南變事。康熙帝旁顧順承郡王勒爾錦道:「勞你一行,就封你為寧南靖寇大將軍,統師前敵!」勒爾錦遵旨謝恩。又顧莫洛道:「命你為經略大臣,督理陝西軍務!」莫洛亦遵旨謝恩。康熙帝復命明珠,錄寫三桂罪狀,削除官爵,宣佈中外;並令錦衣衛拿逮額駙吳應熊下獄。明珠恭錄聖旨畢,即奏道:「閩、粵兩藩,如何處置,應乞聖旨明示!」康熙帝道:「暫令勿撤可好么?」明珠奉命續錄,隨即退朝。自是羽檄飛馳,勁旅四齣,周太尉發兵泗上,乘傳前來,裴節度進搗蔡州,輕車夜至,這一場有分教:

蕩蕩中原開殺運,隆隆方鎮挫強權。

欲知戰事如何,請諸君續看下回。

自古藩鎮,鮮有不生變者。撤亦反,不撤亦反;與其遲撤而養禍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較易。清聖祖力主撤藩,正英斷有為之主。洎乎倉卒告警,舉朝震動,聖祖獨從容遣將,鎮定如恆,且不允索額圖之請,自損主威,聖祖誠可謂大過人者。或謂滿漢相猜,由聖祖始,不知滿人入關,漢人實為之倀,罪在漢人,不在滿人。吳三桂為漢賊之魁,天道有知,斷不令其長享安榮也。本回敘三桂狡詐,及聖祖英明,非頌聖祖,實病三桂,插入陳圓圓一段,尤足令三桂愧死。

第二十三回馳偽檄四方響應失勇將三桂回軍

卻說吳三桂既據了雲貴,遂遣部將王屏藩攻四川,馬寶等自貴州出湖南,陷了沅州。三桂聞湖南得勝,復令夏國相、張國柱等,引兵繼進。湖南守將,已十多年不見兵革,弓馬戰陣,統已生疏,此番遇着吳軍,個個望風奔竄。吳軍直逼長沙,巡撫盧震,即調提督桑額入援,誰知桑額早已逃去。盧震倉皇無措,也只得棄了長沙,奔往他方。清都統巴爾布、珠滿等,奉命出師,行至途次,聞報吳軍已得長沙,驚慌得了不得,遂扎住營寨,逗留不進。滿員多是沒用。於是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帶,先後失陷,四川巡撫羅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內,急就近向湖廣乞救,尋聞湖南已經失守,清兵不敢前進,他暗想吳軍勢大,清兵不能救湖南,哪裏能救四川?遂召提督鄭蛟麟,總兵譚洪、吳之茂等商議。鄭蛟麟已受三桂密札,方想動手,到了巡撫署內,遂慫恿降吳,羅森正中下懷,命通款吳軍,聯絡王屏藩,背叛清朝。眼見得四川全省,又為三桂所有了。

耿精忠鎮守福建,本與三桂通同一氣,至是聞三桂已得湘、蜀,欲起兵遙應,是時福建總督范承謨,系三朝元老文程之子,與精忠誼關親戚,精忠也管不得許多,把他拘禁起來;易了漢裝,三路出兵,派總兵曾養性出東路,攻打浙江省內的溫州、台州,白顯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內的廣信、建昌、饒州,又令都統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內的金華、衢州。滇、閩、粵三藩中,已是兩路構變,獨尚可喜始終事清,毫無叛志。三桂通書招誘可喜,可喜將來使拘住,把來書呈奏清廷。三桂聞使人被拘,大怒,急密函致耿精忠,令攻擊廣東。精忠遂勾通潮州總兵劉進忠,差他進兵圖粵,復約台灣鄭經,夾攻粵海。中原大震,各地告急本章,象雪片般傳達清廷。康熙帝復令貝勒尚善為安遠靖寇大將軍,出助順承郡王勒爾錦,由鄂攻湘,貝勒洞鄂為定西大將軍,出助經略大臣莫洛,由陝攻蜀,這兩路是協攻吳三桂。又命安親王岳樂為定遠平寇大將軍,出師江西,康親王傑書為奉命大將軍,貝子傅喇塔為寧海將軍,出師浙江,這兩路是攻耿精忠。另授簡親王喇布為揚威大將軍,鎮守江南。這一路是策應四路。

詔旨甫下,忽報廣西將軍孫延齡戕殺巡撫,降順三桂,康熙帝嘆氣道:「不料孫延齡也是這般。」原來延齡系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婿,有德殉難廣西,

閑文少表,單說康熙帝聞延齡附逆,急封尚可喜為親王,授可喜子之孝為平南大將軍,之信為討寇將軍,會同廣西總督金光祖,進討延齡。四面八方,派遣停當,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料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廣西諸省,還沒有克複消息,陝西的警報,又紛達北京了。

先是清經略大臣莫洛入陝西境,提督王輔臣,總兵王懷忠,先去迎接。莫洛自以為身任經略,節制全省,要擺點威風出來,鎮壓軍心,見了王輔臣、王懷忠兩人,並不用好言撫慰,反責他觀望遷延,不即赴敵。速死之兆。輔臣等怏怏退出。莫洛到了西安,西安將軍瓦爾喀與莫洛同是滿人,兩下會敘,頗覺親熱。莫洛發議,欲把提督以下,盡易滿員,還虧瓦爾喀諫阻,說是「用兵之際,難易生手。」因此輔臣、懷忠,官職如舊,但心中已未免懷恨了。

莫洛令瓦爾喀出師漢中,自己留守西安。瓦爾喀帶了輔臣、懷忠,兼程前進,到漢中,尚無敵蹤,遂一路進至保寧。忽有探馬來報,敵將王屏藩已出略陽,分扼棧道了。瓦爾喀大驚,與王輔臣等商議行止。輔臣道:「略陽一斷,水運阻塞,棧道一斷,陸運阻絕。我軍無餉可運,不戰亦困,看來只好急退廣元,向經略處催餉,免致意外疏虞。」瓦爾喀依了輔臣的計議,退至廣元駐紮,遣人到西安催餉。西安餉道亦斷,哪裏還發得出?分明是輔臣狡謀。待了月余,毫無音響。軍中你言我語,互相怨望。瓦爾喀令王懷忠出去勸諭,兵士反嘩噪起來,都說沒有糧餉,如何打仗?懷忠制服不住,只得回稟瓦爾喀。又令王輔臣出帳撫慰,輔臣甫出帳外,外面頓時大鬧,喧聲四起,嚇得瓦爾喀驚魂不定,身子都發抖起來。幸王懷忠猶有良心,一手扯住瓦爾喀,從帳后逃走。還是保全官職的好處。外面的兵士,隨輔臣入帳,見瓦爾喀不知去向,也不喧嘩了。顯見是輔臣授意。

輔臣向兵士道:「將軍已逃,將來劾奏一本,我等都要受罪,奈何?」兵士道:「聞得平西王優禮將士,到處傳檄,現在不如前去通款,免得受死。」輔臣道:「汝等既有此心,我可為汝等成全。吾初意欲事一而終,今事已至此,只得與汝等共生死了。」道言未絕,帳外遞進驛報,乃是莫經略出發西安,將到寧羌州。輔臣道:「莫洛前來,如何是好?」兵士道:「大家上前抵禦,殺死這混賬經略,便可了事。」輔臣道:「既如此,快隨我前行。」兵士都踴躍願從,星夜趕到寧羌,分頭埋伏;又在大路中立了虛營,豎着大清旗幟,專等莫洛到來。

莫洛因清廷屢次催戰,又遣貝子洞鄂來陝,他想洞鄂一到,我若仍在西安,顯是逗留不進,沒奈何帶兵出城,一步懶一步,一日緩一日。輔臣等得不耐煩,著人催逼,只說是:「保寧兵變,急求援應。」莫洛方催兵趲程。這日正到寧羌,已近日暮,寧羌四面皆山,徑路崎嶇,樹木叢雜。莫洛上岡瞭望,見山下有清營駐紮,料是輔臣遣來接應,忙令部隊向前接進。猛聽得一聲號炮,伏兵四起,箭彈齊發,統向莫洛軍中射來。莫洛茫無頭緒,只是率兵前進。不向後退,偏望前進,想是責人觀望,所以如此。他想過了此地,便好與輔臣合軍,就使傷折幾個人馬,也沒甚要緊。原來為此。行出山口,巧遇輔臣前來,莫洛大喜,不防一彈射中咽喉,翻身落馬。死得爽快。輔臣殺了莫洛,便大叫道:「降者免死!」莫洛部兵,見無路可逃,只得投降。

貝子洞鄂,方到西安,適瓦爾喀逃回,已知保寧兵變;旋又聞莫洛被戕,哪裏還敢出來?都是一班飯桶。忙飭八百里加緊驛報,飛遞入京。

輔臣即與王屏藩會合,乘勢攻陷各郡。三桂聞陝南得手,發銀二十萬,犒賞輔臣部下,命與王屏藩分擾秦隴,自率大兵出發雲南,赴常澧督戰。臨行時,其妻張氏復要向三桂索還兒子,三桂乃放出哲、博二欽使,浼他回京復奏,願與清廷議和,清廷如肯裂土分封,不殺應熊,當即罷兵。哲、博二使唯唯連聲,回京去訖。算是明哲保身。三桂又通使西藏,請達賴喇嘛代為奏陳,大約不外息事罷兵數語。康熙帝連接警報,也焦灼萬分;又因哲、博二使復奏,及達賴喇嘛疏陳,越加忐忑不定,復開軍士會議。

此時明珠已升任協辦大學士,上前奏道:「三桂不除,朝廷斷沒有安枕日子,乞皇上始終用兵,勿為搖動。」康熙帝道:「朕意亦是如此,可惜各路將士,都不肯用力。」明珠道:「各路將士,受了國恩,亦未必個個無良;但將士固應效勞,軍械亦貴精利,奴才聞得西洋人南懷仁,善造火炮,比我國紅衣大炮厲害得多,並且非常輕便,可以越山渡水。若令他多制此炮,運到軍前,不怕三桂不敗。」康熙帝道:「南懷仁么?是否現任欽天監副官?」明珠應了聲是。康熙帝忙諭兵部傳旨,戶部發銀,叫南懷仁招募西人,趕緊制炮。明珠又奏道:「三桂子應熊,現已監禁,應即處死,俾各路將帥,曉得天威震赫,不敢觀望。就是西藏達賴,亦應嚴旨申斥方好。」康熙帝便命將吳應熊處絞,及應熊子世霖,亦俱絞死。一面傳旨嚴斥達賴,復向明珠道:「陝西兵變,輔臣附逆,莫洛聞已被戕,恐怕洞鄂亦靠不住。」明珠道:「輔臣子繼貞,前曾舉發逆札,馳奏來朝,怎麼今朝甘心附逆?」康熙帝道:「莫非與莫洛有隙么?」明珠道:「繼貞尚在京中,請召他一問便知。」康熙帝即令侍衛召入繼貞,繼貞只道是為父受罪,跪在階下,身子亂抖。駙馬且要處絞,怪不得繼貞發抖。康熙帝見他觳觫情形,反憐恤起來,隨問道:「你父與莫洛,是否有隙?」繼貞戰聲道:「是。」康熙帝道:「你父果與莫洛有隙,朕意還可恕他。」繼貞仍答稱:「是是。」康熙帝又道:「朕命你持敕招撫,叫你父速即歸誠。」繼貞不說別話,只接連說了好幾個「是」字。多說「是,」少說話,是清吏秘訣。明珠向繼貞道:「何不謝恩?」繼貞被明珠提醒,方磕頭道:「謝萬萬歲隆恩!」康熙帝命他急速動身,繼貞還是俯伏謝恩。外面呈進驛奏,乃是甘肅提督張勇,奏稱:「斬了偽使,附繳偽札。」康熙帝即命張勇為靖逆將軍,便宜行事,交來使領詔回去。康熙帝退朝,王大臣散班,只有王繼貞在階下,還象犬兒一般的伏着;確是犬兒。幸得太監通知,方起身趨出,向內閣領了詔敕,匆匆奔回。腳膝倒還不痛嗎?

且說三桂既到湖南,夏國相等連請渡江北犯,三桂不從,他只望清廷允他要求,划江為國;嗣聞其子應熊被戮,勃然大憤,遂留兵七萬,守住岳澧諸水口,又分兵七萬,守住長沙及湘、贛交界,親率精騎赴湖北松滋縣,遙應西北,擬從陝西繞攻京畿。是時王輔臣已由陝入隴,攻陷平涼、鞏昌、秦州一帶,烽火四徹。甘肅提督張勇,偕總兵王進寶,急至鞏昌阻遏敵軍,兩邊相持不下,忽聞寧夏提督陳福,為標兵所戕,急向清廷告急。清廷遣天津總兵趙良棟,馳赴寧夏,並命大學士都統圖海為撫遠大將軍,任西征事,節制洞鄂以下諸軍。圖海頗諳兵略,為滿大臣中翹楚。因聞王輔臣佔據平涼,當即向平涼進發,一面約張勇夾攻。到了平涼,張勇亦率王進寶來會,圖海道:「王輔臣在平涼,王屏藩在漢中,兩人隱為犄角,我軍圍攻平涼,王屏藩必來相救,現請兩將軍輕騎入陝,截住屏藩,此處待老夫督兵圍攻,不患不勝。」張勇、王進寶奉命去訖。

圖海扎住了營,自去相度形勢,回帳召集部將,各授密計。是夜嚴裝以待,到了二更時候,聞城內隱隱有號炮聲,隨率部將出營。不多時,王輔臣開城潛出,率兵到清營前,一聲喊殺,突入清寨,不料寨中毫無人影,只有燈光數點,輔臣知是中計,急率軍退出,見寨外已佈滿清兵,好象天羅地網一般。輔臣一馬當先,提起大刀,左斫右劈,把清兵沖開兩邊,剩出一條血路,率軍逃走。奔至城下,見有一軍前來接應,輔臣一看,乃是虎山墩守兵,忙道:「誰叫汝等前來?」守兵答道:「適有一卒來報,據言主帥劫營被困,所以特來援應。」輔臣頓足道:「吾中圖海詭計,看來此城難保了。」部將問明情由,輔臣道:「此城保障,全在虎山墩,我故用精兵扼守,不料清兵冒充我卒,調兵離山,他卻不費氣力,佔住此墩,居高望下,城內虛實,都被瞧見,如何能守?」圖海密計,從輔臣口中敘出。部將道:「某等前去奪回便好。」輔臣道:「他用心佔住此墩,還肯被我奪回么?」部將執意要去,輔臣乃派兵五千,前去奪墩,自率兵入城防守。不到數時,果然五千兵只剩一半,踉蹌逃回。輔臣忙差人去漢中乞援,數日不見迴音,復派兵出城衝突數次,都被清兵殺退。圖海分兵斷敵餉道,城中益加惶恐。又聞炮聲隆隆,溜彈飛入城中,守兵多被打傷。輔臣恐兵心潰變,沒奈何上城彈壓,晝夜不懈。

這日正在巡城,見城下來一清將,叫開城門,輔臣開城延入,通問姓名,乃是參議道周昌,奉撫遠大將軍命,前來招撫。輔臣躊躇未決,周昌道:「將軍困守孤城,身處絕地,此時不亟圖反正,尚待何時?況聖恩高厚,前曾遣令郎特敕撫慰,格外體恤,將軍當早接洽。趁此自返,朝廷決不加罪,將軍仍可完名,豈不甚善?」輔臣道:「犬子繼貞,曾持敕到來,某亦嘗具疏謝罪,但至今未蒙赦詔,恐怕一旦歸降,仍遭不測。」繼貞持敕事,即從兩人口中補敘。周昌道:「將軍如慮及此事,盡可放心。現在撫遠大將軍,因前日一戰,將軍能殺出重圍,格外愛重,曾囑某致意將軍,倘慮天威不測,願力為擔保,誓不相負。」周昌也算能言。輔臣道:「既如此,請閣下先回!某當遣部將前來訂約。」

周昌隨出城回營,稟報圖海。圖海道:「現已接得固原捷報,張勇等將王屏藩擊退,輔臣內乏糧草,外無救兵,不怕他不降。」到了次日,果然來了謝天恩,由輔臣遣至乞降。圖海召入天恩,呈上輔臣書,內稱如蒙保全,即願投誠。圖海當即批回。輔臣即開城迎入清兵。圖海入城,表聞清廷,並請特頒赦詔,康熙帝自然應允,這也不在話下。

時三桂已到松滋,方遣降將楊來嘉等進略隕陽,命與王輔臣、王屏藩聯絡進兵。忽傳到王屏藩敗報,接連又聞平涼失守,輔臣降清,三桂面色驟變。正驚疑間,有一將匆匆奔入,遞上急報,三桂連忙拆閱,乃是留守長沙夏國相乞援,即問道:「常澧並沒有警信,如何長沙告起急來?」我亦要疑。來將道:「現因江西軍大至,運到西洋大炮數十尊,我軍不能抵擋,所以前來告急。」三桂道:「江西的耿軍,已被清兵殺退么?」來將道:「耿軍沒有什麼確實消息,大約總是敗仗。現聞江西的清兵,乃是什麼安親王岳樂統帶,來攻湖南的。」三桂道:「軍情如此,看來只好回援湖南,再作計較。」於是拔營回湘,先令胡國柱、馬寶火急前進,去守長沙,自率水師順流而下。途次,聞勒爾錦出虎渡口,尚善入洞庭湖,江湖險要,多被清兵佔去,不覺大驚;忙令舟子揚帆飛駛,到了虎渡口,見岸上已無清兵,略略放心;轉入洞庭湖,亦沒有什麼尚善,越加寬慰。原來勒爾錦、尚善等,聞三桂回軍援湘,早已遁去,因此三桂由江入湖,毫無阻擋。到了長沙,馬寶已紮營城外,四圍浚掘重濠,佈滿鐵蒺藜。三桂見守法嚴密,大加獎勵。入城見胡國柱,方知夏國相往醴陵禦敵,遂命部將高大節,帶領精騎四千,往助夏國相,高大節驍勇善戰,乃是三桂部下最得用的大將,此番出赴醴陵,又有一番惡戰。正是:

彼思逐鹿,此願從龍;

不有天甲,誰戢元兇。

未知高大節能得勝否,請向下回再閱。

本回以吳三桂為主腦,耿精忠、孫延齡、王輔臣等,皆旁枝也。然敘輔臣事獨詳,蓋三桂既得湖南,非不欲涉江北上,只因清兵雲集荊襄,不得已按兵常澧,待釁而動。王輔臣兵變之日,正有釁可乘之時,若使通道秦晉,潛襲燕京,則荊襄重兵,幾成虛設,勒爾錦、尚善輩,又皆庸懦無能,未必能返旆回援。是知輔臣之叛降,實三桂成敗之關鍵。敘輔臣,即所以敘三桂也。閱本回,方見詳略之間,自費斟酌。

第二十四回兩親王因敗為功諸藩鎮束手聽命

卻說高大節到了醴陵,來助夏國相,相見畢,國相道:「前時我軍已入江西,奪了萍鄉縣,方思與耿軍會合,直攻南昌,不料清安親王岳樂,殺敗耿軍,把廣信、建昌、饒州等處,都佔了去,他又從袁州來攻長沙。我領軍至江西阻御,因他有西洋大炮數十尊,很為厲害,所以敵他不過,退回醴陵。」高大節道:「岳樂前來,江西必然空虛,末將不才,願帶本部兵四千,繞出岳樂背後,公擊其前,我掩其後,必獲全勝。」夏國相道:「此計甚妙!但將軍只有四千部兵,恐怕不夠,須就我處撥添兵馬方好。」大節道:「兵在精不在多,從前岳飛只有嵬兵五百,能破金人數萬。況部下的兵,已有四千,哪裏還不夠用?」的是將才。國相大喜,即令大節去訖。

且說清安親王岳樂,奉命南征,到了建昌,適值閩藩總兵白顯忠,攻陷城池,岳樂督攻不下。嗣從北京運到西洋大炮,接連轟城,顯忠大恐,棄城遁去,岳樂乘勝克複廣信、饒州。會清廷命他進攻湖南,遂從袁州進發,遇着夏國相前鋒,一陣炮彈,把他擊退,乃在袁州休息三日,進攻湖南,一面咨請簡親王喇布,移鎮江兵至南昌,在後策應,也算精細。自是放心大膽,督兵前進。將至醴陵,忽聞流星馬來報,敵將高大節已率兵數萬,從間道去攻袁州了。岳樂驚道:「袁州是吾後路,若被佔領,大有不便,這卻如何是好?」部將伊坦佈道:「看來只好催簡王爺進守袁州,我軍方可前進。若不如此,恐要腹背受敵哩。」岳樂依議,扎住營寨,差人飛咨簡親王。不防前面又有探子前來,報稱夏國相從醴陵來了。岳樂急傳令回軍,霎時大營齊拔,卷旆還轅,約行百餘里,天色已晚,見前面有一大山,岳樂便命倚山紮營,待明日再行。這時候軍心已懈,巴不得紮營留宿,部署已畢,埋鍋造飯,飽餐一頓,正欲就寢,突聞山下炮聲響亮,全營大驚。岳樂急命偵騎探望,回報這山名螺子山,山形如螺,樹木蓊翳,也不知敵兵多少,只是偏插偽周旗號,岳樂道:「山勢既如此峭峻,我軍不宜上山,速發大炮向山轟擊。」營兵得令,就扛着西洋大炮出營。岳樂親自督放,對着山上,撲通撲通的放着無數彈子。等到煙霧飛散,遙望過去,大周旗幟,仍然如舊。岳樂再命放炮,又是撲通撲通的一陣,山上旗幟,雖打倒了數十面,還有多半豎在那裏。岳樂道:「不好了,我中了敵計了。」伊坦布驚問緣由,岳樂道:「這分明是疑兵,你聽山下並沒影響,反使我軍失卻無數彈子。」曉得遲了,炮彈已放完了。便止住兵士放炮,命將大炮抬還營內。甫入營,忽山上鼓聲亂鳴,矢石齊發。岳樂復出營觀望,見山上有一隊敵兵馳下,當先一騎,大叫道:「岳樂休走!」此時岳樂魂膽飛揚,急上馬逃走。營兵見統帥已逃,還有哪個敢去截陣,自然沒命的亂跑了。一陣亂竄,自相踐踏,竟死了無數人馬,連伊坦布也不知下落,西洋大炮,更不必說。

岳樂既逃過了螺子山,天已黎明,驚魂漸定,遂收拾殘兵,奔回袁州,滿望簡親王喇布,在袁州接應,不料袁州城上,已插了大周旗幟。周幟又見,能不驚心。岳樂正在驚疑,又聽城東北角有一片喊殺聲音,岳樂忙登高遙望,正是周兵追殺清兵。岳樂捏了一把汗,暗想:「此時不上前救應,我軍亦沒有站足地了。」遂下山部勒隊伍,繞城馳救。周兵見後面有清軍殺到,只得回馬來敵岳樂。岳樂驅兵掩殺,怎奈周兵隊里的大將,一支槍神出鬼沒,竟把清兵刺倒無數。岳樂知不能取勝,領兵殺出,望東北而去。那將也不追趕,收兵入袁州城。原來那將正是高大節,他從間道繞出袁州,把袁州城奪下,當下遣了百騎,埋伏螺子山,作為疑兵。他料岳樂回軍,必從此山經過,見了旗幟,定要放炮,炮彈已盡,那時回到袁州,可以截擊。適值清簡親王喇布,來應岳樂,到了大覺寺,大節即出兵對仗,殺得喇布大敗而逃。總算岳樂去擋了一陣,大節方才退回。只是大節部兵,僅有四千,為什麼探馬報稱,恰有數萬?這叫作兵不厭詐,大節慾恐嚇清軍,所以有此詐語。

語休敘煩,這一句是說部常套,實則上文數語,乃是要言,若非如此表明,閱者都要不明不白。且說岳樂迤邐奔回,喇布等還道是敵軍追趕,後來見了清幟,方把部兵扎住,與岳樂相會。兩下細敘,岳樂始知高大節厲害,嘆道:「此人若在江西,非朝廷福。」言未畢,探報吉安亦已失守。岳樂與喇佈道:「看來我等只好暫回南昌,再圖進取。」喇布已經喪膽,自然依了岳樂,同到南昌去了。

那邊高大節既得了全勝,復分兵佔據吉安,飛遣人至醴陵、長沙告捷。此時吳三桂已移師衡州,只留胡國柱居守。國柱得了捷報,也自歡喜。不意國柱部下,有副將韓大任素與大節不睦,入見國柱道:「大節確是勇將,但恐不能保全始終。」國柱道:「你何以見得?」大任道:「平涼的王輔臣,非一員勇將么?援此進讒,不怕國柱不信。為什麼轉降清朝?」國柱道:「他前時本是清臣,所以仍舊降清。」大任道:「清臣且不怕再降,何況大節?前聞大節在王爺下,常自謂智勇無敵,才力出王爺上,若使清廷遣人招致,封他高爵,哪有不變心之理,」讒人之口,偏是格外中聽。國柱道:「據你說來,如何而可?」大任獻了調回的計策,國柱道:「調回大節,何人去代?」大任又做了自薦的毛遂,國柱遂令大任去代大節,大節不服,大任也不與爭論,遣人飛報國柱,說他擁兵抗命。四字足矣。國柱大怒,飛檄召回,大節無奈,把軍事交與大任,出城嘆道:「周家氣運,看來要斷送在他們手中了。」隨即怏怏而回。既到長沙,又被國柱痛斥一番。大節憤無可泄,遂致得疾。臨危時,函報夏國相,請他注意袁州,末署「大節絕筆」四字。也是傷心,可惜事非其主。

國相接讀來函,大為嘆息,急向長沙添兵,擬再進江西略地。忽接江西警信,袁州已失,韓大任退守吉安,不禁頓足道:「大節若在,何至於此?」正欲發兵赴援,適長沙遣馬寶、王緒帶兵九千來到,國相遂命兩人去救吉安。兩人行了數日,已抵洋溪下游,隔溪便是吉安城,遙見城下統扎清營,布得層層密密,城上雖有守兵,恰不十分嚴整。馬寶向王緒道:「我看清兵很多,城中應危急萬分,為什麼城上守兵,不甚起勁?」王緒道:「我們且先開炮,遙報城中。若城中有炮相應,我軍方可渡河。」馬寶點了點頭,便命兵士開炮,接連數響,城中恰寂然無聲。馬寶道:「這正奇怪!莫非韓大任已降清兵么?」王緒道:「大任害死大節,刁狡可知,難保今日不投降清兵?」馬寶道:「他若已經降清,我等不宜深入,還須想個善全的法子。」言未畢,見清營已動,忙道:「不好了!清兵要過河來了。」忙令后軍作了前軍,前軍作了后軍。馬寶與王緒親自斷後,徐徐引退。行未數里,後面喊聲大起,清兵已經追到。馬寶令軍士各挾強弩,等到清兵相近,一聲號令,箭如雨發,清兵只得站住。馬寶能軍。馬寶復退數里,清兵又追將過來,馬寶仍用老法子射住清兵。此法用了數回,清兵仍依依不捨,馬寶惱了性子,大喝一聲,領兵回馬廝殺。這邊清兵,系簡親王喇布統帶,喇布本是個沒用人物,因見敵軍退走,想趁此占些便宜,立點功勞,不防馬寶回身酣斗,眼見得敵他不過,即拍馬馳回,軍士都跟了退去,反被馬寶殺了一陣,奪了許多甲仗,從容歸去。

喇布仍退到吉安城下,也不敢急攻。城內的韓大任,並未曾投降清兵,只因隔河鳴炮,還疑是清兵誘他出來,所以寂然不動,嗣聞清兵追擊馬寶,已自懊悔不及,遂於昏夜間開城逃去。喇布還道大任出來劫營,只令部兵守住營寨,由他渡河去訖。康熙帝用了這等庸將,反能逐去敵軍,一來是康熙帝洪福齊天,二來是吳三桂惡貫滿盈,天道不容,所以轉敗為勝。

江西略定,浙江亦迭報勝仗,康親王傑書等,起初到了浙江,亦沒有什麼得利,幸虧總督李之芳,扼守浙西,連敗曾養性、馬九玉等軍,敵勢少衰。無如馬九玉固守衢州,之芳累攻不下,曾養性固守溫州,傑書等亦圍攻無效,清廷屢次詰責,傑書焦急異常,還虧貝子傅喇塔,請移師衢州,與之芳并力合攻,免得兵分力弱。傑書依議,便舍了溫州,連夜趕到衢州,與之芳合軍攻打。時馬九玉擁兵數萬,佔住衢河南岸的九龍山,保護城池,又分兵萬人屯紮大溪灘,保護餉道。傅喇塔復獻了截擊敵餉的計策,帶了精騎,衝破大溪灘敵營。九玉聞餉道被截,急下山來救,巧遇傑書、李之芳兩軍,渡河過來,九玉欲乘流邀擊,偏這清兵連放西洋大炮,傷了九玉兵數百,九玉立足不住,引兵退還。傑書、之芳渡河追殺,九玉急收兵回營,可奈山下密佈木樁,前時想阻住清兵,到此反把自己阻住,須要魚貫而入,不能驟進。清兵又接連放炮,可憐九玉部下的兵,不是折脰,便是斷臂。之芳復令兵士縱火,烈烈騰騰的燒將起來,大小木樁,一概燃著,頓時飛焰撲疊,焚去營帳無算。九龍山變作火焰山。九玉見勢不支,忙領了步騎數百,從山後逃下。冤冤相湊,碰著傅喇塔回軍接應,數百殘兵,不值喇塔一掃,九玉沒命的亂跑,走了數里,見喇塔不來追趕,方才停住。檢點手下,只剩了三十騎,長嘆一聲,逃回福建去了。

傑書等立拔衢州,令李之芳回軍攻擊曾養性,自偕傅喇塔南下,轉西攻仙霞關。這時候的耿精忠,方聯絡鄭經,去攻廣東,陷潮州、惠州二郡,平南親王尚可喜,急命其子之孝,趨惠州攔截耿軍,不料廣西提督馬雄,與孫延齡通同一氣,來攻高、雷二州,總兵祖澤清,又望風迎降。可喜東西受敵,一面向江西乞援,一面促其子之信拒敵。之信本不服父訓,至是已隱受三桂偽札,運動部兵,把可喜幽禁起來,可喜忠清不忠明,故受逆子之信之報應。也自易幟改服,叛了清朝。可喜氣憤已極,嘔血身亡。

之信越加猖獗,江西將軍舒恕,及都統莽依圖,率兵援廣州,反被之信用炮擊退。總督金光祖及巡撫佟養巨,亦與之信相連,通款三桂。三桂封之信輔德親王,命他助款充餉,又遣董重民來代金光祖,馮蘇來代佟養巨。這信傳到之信耳中,暗想三桂索餉遣款,分明是來箝制,忙與金光祖商議,仍舊背周降清。等了董重民等到粵,把他拘住,率軍民薙髮反正,西出兵拒馬雄,東出兵拒耿精忠。

精忠方擬對敵,聞報清兵已破馬九玉,攻入仙霞關,急回軍福建,途次,又聞曾養性、白顯忠二將,統已降清,不覺魂飛天外。原來李之芳回軍浙東,適遇白顯忠自江西敗回,聲言將由浙趨閩,斷絕康親王後路,之芳頗覺驚恐。隨營委員陸孔昭入帳稟道:「某與白顯忠二裨將,素來相識,請前去說降,教他擒獻白顯忠。」之芳大喜,立命前去。隔了數日,果然把白顯忠擒來。之芳召入,當由陸孔昭引二將進來,代為紹介。一姓范名時榮,一姓王名鎬,之芳獎慰一番,隨後將白顯忠推入。之芳下座,親解其縛,勸他悔過投誠,顯忠便即依允。之芳與顯忠同到溫州,又命顯忠入城勸降。曾養性勢孤力蹙,哪有不願降之理。看官!你想耿精忠三路出兵,至此盡歸烏有,能不進退維谷嗎?趕到福州,又聞清兵將到,精忠忙檄令各處總兵嚴守。檄差回報,建寧、延平等郡,已投降清軍,漳州、泉州、汀州等郡,已獻降鄭經,精忠經此一嚇,暈絕於地。左右用薑湯灌醒,下淚道:「這遭休了!」

坐定后,見府外遞進文書,精忠拆閱,乃清康親王前來勸降。精忠一想,欲要不降,如何抵敵清軍?欲要降清,總督范承謨尚在,定要陳他逆跡,將來仍難保全。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忽想了一條兩頭燒通之計。一面遣他兒子顯祚,赴延平去接清兵,並獻出偽總統印,一面將范承謨絞死,省得將逆跡表揚。到了此時,還要殺害范承謨,煞是凶狡過人,然亦是速死之道。康親王傑書,遂進據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屬出城迎降,願隨大兵立功贖罪。傑書當將實跡奏聞,同時尚之信亦遣人赴江西,到清簡親王喇布軍前乞降,喇布亦據實上奏。康熙帝因三桂未除,不便聲罪,仍留耿尚爵位,命他立功抵罪。

於是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次第略定,只廣西尚在未靖,孫延齡降周叛清時,受臨江王封爵,曾瞞住郡主孔四貞。後來被四貞聞知,勸他反正,他卻不從。適故慶陽知府傅宏烈,舊被三桂攻訐,謫戍蒼梧,此時獨招集民夫,力圖恢復。莽依圖復出師廣東,去會宏烈,延齡聞了此信,未免悔恨,又因閩、粵二藩,統已降清,越加着急。躊躇再四,只有請教娘子軍一法,當下入見四貞,四貞卻滿臉怒容,不去理睬。延齡挨至四貞面前,輕輕的叫了幾聲郡主。四貞道:「你叫我什麼?」延齡道:「我從前不聽你言,弄錯主意,目下危急萬分,求郡主憐念夫婦恩情,為我解圍。」四貞含嗔道:「象你的負恩忘義,還念什麼夫妻?我從前再三相勸,叫你不要叛清,你不但一句不聽,反從此不入我室,離開了我,去做什麼王爺。好好!你去做王爺去!我是沒福的人,不要再來惹我!」說畢,將身子扭轉一邊。唯妙唯肖。延齡到了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氣節,只得向郡主腳邊,跪了下去,做一出梳妝跪地。一面扯著郡主衣衫,千姊姊萬姊姊的哀告。從來婦女的性情,容易發惱,亦容易轉軟,又況延齡丰姿俊美,與四貞本是一對璧人,兩美並頭,卿卿我我,只因意見微異,漸致乖離,此次經延齡一番溫柔,自然回過心來,便道:「你悔已遲了,叫我如何解圍?」延齡道:「我已仍願降清,但恐皇上罪我,求郡主入京去見太后,暗中轉圜,免我受罪,我死亦感激你了。」無端說一死字,亦是讖語。四貞聞延齡說一死字,頓時淚下,畢竟還是夫婦。便道:「你是好好兒活着,為什麼自己咒死,你既然要我赴京,事不宜遲,我就明日動身。」延齡喜極,忙與郡主料理行裝。是夕,就在郡主前極力報效一宵,只此一宵歡聚,嗣後無相見期了。次日,即送孔郡主北上。

事有湊巧,傅宏烈亦致書相勸,邀他共迓清軍。延齡答書:「請宏烈先至廣東,導達悔意,此外一律遵命。」這等事情,傳達湖南,三桂急調胡國柱、馬寶二將,速出廣東,復囑從孫吳世琮密計,馳赴廣西。世琮倍道前進,徑至桂林,仍用給臨江王文書,教他前來領餉。就是密計。延齡正缺餉項,還道三桂未悉彼情,樂得取些餉銀,聊救眉急,當即開城出迎。世琮誘他入營,暗中卻已佈滿伏兵,等到延齡入帳,世琮方數他背叛的罪狀。延齡即欲退出,被伏兵一陣亂剁,砍為肉泥。我為孔四貞一哭。世琮入據桂林,復進佔平樂。

時清將莽依圖,正由廣東赴廣西,聞胡國柱、馬寶奉三桂命,來奪廣東,亟回軍赴援,適遇於韶州城下,與戰不利,退入韶州固守。胡國柱等極力攻撲,莽依圖巡視城北,見城堞未堅,令部卒築起一層土牆,兩重守護。果然胡國柱兵,登高發炮,把城堞毀去,唯土牆無恙,城得不陷。莽依圖正在焦灼,突聞城東鼓角喧天,回頭一望,遙見清兵如飛而至,前面的大纛,綉著「江寧將軍」四大字。莽依圖趁這機緣,領兵殺出,內外互應,將胡國柱等殺退,追斬無算,遂接江寧兵入城。江寧將軍,叫作額楚,奉廷命來援廣東,巧與莽依圖合軍,并力殺退胡、馬二人,遂留額楚守韶州,莽依圖赴廣西去訖。

胡國柱、馬寶兩人,奔回湖南,三桂大驚,又聞清廷命將軍穆占,來助岳樂,連拔永興、茶陵、攸縣、酃縣、安仁、興寧、郴州、宜章、臨武、藍山、嘉禾、桂東、桂陽十三城,益自震恐。他卻在恐懼的時候,發生一個痴念,竟想做起皇帝來了。不做皇帝死不休。小子又發了詩興,湊成七絕一首,詠吳三桂道:

燕北甘招強虜入,滇南又執故皇還。

君親陷盡思為帝,可惜皤皤兩須斑。

這時候,三桂已六十七歲了。他想勢力日蹙,年紀又衰,得做了一番皇帝,就使不能傳世,也算英雄收場。遂令軍士在衡山築壇,居然郊天即位,小子暫停一回筆,俟下回再行細表。

陝西入清,三桂已失攻勢,至江西復為清有,斷湖南之右臂,三桂且不能守湖南,遑言攻耶?閩、粵二藩,更不足論。延齡輩尤出閩、粵下,小勝即喜,小挫即懼,安能為三桂臂助?三桂既失陝西、閩、粵諸奧援,其領地自雲、貴以外,只存四川、湖南,及廣西之一部,反欲南面稱帝,豈以一稱帝號,遂足籠絡人心,令諸將樂為之用乎?皇帝皇帝!誤盡天下英雄,害盡世間百姓,吾願自今以後,永遠不復聞此二字。本回敘江西事,是記三桂之失勢,敘閩、粵及廣西事,是記三桂之失援,末以稱帝作總寫,盡三桂一生魔障,炎炎者滅,隆隆者絕,世人可以醒矣。

第二十五回僭帝號遘疾伏冥誅集軍威破城殲叛孽

卻說吳三桂起事以來,已歷五年,康熙十三年創建國號,假稱迎立明裔,其實稱周不稱明,早已存了帝制自為的思想。所以爭戰五年,並沒見有什麼三太子。到了康熙十七年,竟在衡州築壇,祭告天地,自稱皇帝,改元昭武,稱衡州為定天府,置百官,封諸將,造新曆,舉雲貴川湖鄉試,號召遠近。殿瓦不及易黃,就用黃漆塗染,搭起蘆舍數百間,作了朝房。這日正遇三月朔,本是艷陽天氣,淑景宜人,不料狂風驟起,怒雨疾奔,把朝房吹倒一半,瓦上的黃漆,亦被大雨淋壞,莫謂天道無知。三桂未免懊惱,只得潦草成禮,算已做了大周皇帝。黃袍已經穿過,可謂心滿意足。當下調夏國相回衡州,命他為相,令胡國柱、馬寶為元帥,出御清兵。

是時清安親王岳樂,由江西入湖南,前鋒統領碩岱,已攻克永興。永興縣系衡州門戶,距衡州只百餘里,胡國柱、馬寶等,奮勇殺來,清兵出城抵敵。兩下混戰一場,清兵不能取勝,仍退入城中。歇了數日,清兵又出城掩擊,復被胡國柱等殺回。接連數戰,總是周軍得勝。原來清前鋒統領碩岱,也是滿族中一員驍將,只因永興是周軍必爭的地方,永興一失,衡州亦保不住,所以胡國柱等冒死力爭,碩岱雖勇,總不能敵,只得入城固守,靜待援兵。岳樂聞周軍猛攻永興,即遣都統伊裏布,副都統哈克山,前來援應,就在城外紮營,作為犄角。不防馬寶分軍來攻,個個是踴躍爭先,上前拚命,伊裏布哈克山,本沒有什麼勇力,遇了周軍,好象泰山壓頂一般,連逃走都來不及。一陣廝殺,兩人都戰歿陣中。碩岱出城接應,又被胡國柱截住,沒奈何退入城內。將軍穆占,自郴州發兵來援,因聞伊裏布等戰歿,不敢前進,只遠遠的立住營寨。胡國柱三面環攻,止留出城東一角,因有河相阻,不便合圍。還虧碩岱振刷精神,晝夜督守,城壞即補,且築且戰。胡國柱又與馬寶分軍,馬寶截住援兵,不能并力攻城,清營雖是遠立,倒也還算有力。因此城尚不陷。

康熙帝恐師老日久,屢欲親征,議政王大臣紛紛諫阻,有的說是:「京師重地,不宜遠離。」有的說是:「賊勢日蹙,無勞遠出。」於是令諸將專力湖南,暫罷親征的計策。唯這三桂因即位的時候,冒了一點風寒,時常發寒發熱,由夏及秋,沒有爽適的日子。好漢只怕病來磨,又況三桂年近古稀,生了幾個月的病,如何支持得起?到了八月初旬,痰喘交作,咯血頻頻,有時神昏顛倒,譫語終宵。夏國相領了文武各員,日日進內請安。

這日,國相又復入內,到卧榻前,見三桂雙目緊閉,只是一片呻吟聲。國相向諸將道:「永興未下,軍事緊急,皇上反病勢日重,如何是好?」諸將尚未回答,忽見三桂睜開雙目,瞪視國相多時,失聲道:「阿喲!不好了!永曆皇帝到了!」尋復閉目慘呼,大叫「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國相等聞此慘聲,都嚇得毛髮森豎,只得到三桂耳邊,輕輕叫道:「陛下醒來!」連叫數聲,三桂方有些醒悟,又開眼四顧,見了夏國相等人,忍不住流淚道:「卿等都系患難至交,朕還沒有什麼酬勞,偏這……」說到「這」字,觸動中氣,喘作一團。國相道:「陛下福壽正長,不致有什麼不測,還請善保龍體為是。」三桂把頭略點一點。國相復請太醫入內,診了一回脈,退與國相耳語道:「皇上脈象欠佳,看來只有一日可過了。」國相把眉一皺,也不言語。三桂氣喘略平,又向國相道:「朕非不欲生,但這冤鬼都集眼前,恐要與卿等長別,未識目前軍事如何?」國相道:「永興已屢報勝仗,諒不日可以攻下,請陛下寬心!」三桂道:「陝西、廣西,有警信否?」國相等答道:「沒有。」三桂道:「卿等且退!容朕細思,到晚間再商。」國相等奉命退出,將到二更,復一同入宮,但覺宮門裏面,陰風慘慘,鬼氣森森,作者素乏迷信,因三桂作惡多端,理應有此果報。國相等助桀為虐,賊膽心虛,當亦因虛生幻,因幻成真。甫入宮門,見眾侍妾團聚一旁,不住的發顫。猛聞三桂作哀鳴狀,一聲是「皇上恕罪!」一聲是「父親救我!」大書君父。又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彷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字。就三桂口中自述,筆愈透闢。國相等聽了半晌,心頭都突突亂跳。大家站了一回,三桂似又清醒起來,咳嗽了好幾聲,侍兒撩起床帳,捧過痰盂,接了三桂好幾口血。三桂見帳外有許多官員,命侍兒懸起半帳,國相等復上前請安。三桂道:「卿等少坐,待朕細囑。」國相等告了坐,三桂一絲半氣的說道:「朕神氣恍惚,時患昏暈,自思生平行事,大半舛錯,今日悔已無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長子應熊,也是為朕所害,目下只一孫世璠,留居雲南,可惜年幼,朕死後,勞卿等同心輔助!」國相等齊聲應命。三桂歇了一歇,又道:「湘、滇遙隔,朕當親書遺囑。」命侍兒取筆墨過來,自己欲令侍兒扶起,可奈渾身疼痛,片刻難支,復睡下呻吟一回。國相便請道:「陛下不必過勞,臣可恭錄聖諭。」三桂點頭,國相便展箋握管,待了許久,三桂一言不發,仔細一看,已自暈了過去。國相即命眾侍妾上前調護,自率百官出了宮門。好一歇,復偕太醫同入宮中,但聽宮內已動了哭聲。國相忙對大眾搖手,大家方把哭聲止住。國相複目示太醫,令太醫臨榻診視,診畢,太醫道:「皇上此時,不過稍稍痰塞,還未宴駕,大家切勿再哭!」痰塞不死,這是話裏有話。言畢,即匆匆退出。國相命侍兒放下御帳,朝夕守護,只是大忌哭聲。眾侍妾莫明其妙,只得唯命是從。

國相退出宮外,忙令人召回胡國柱、馬寶。胡、馬二人,自永興急歸,由國相延入,屏去左右,密語二人道:「主上已宴駕了。」胡、馬二人,大吃一驚,問道:「何時宴駕?」國相道:「就在昨夜。主上命太孫世璠嗣立,我已夤夜令人去迎,閱此方知上文出去一歇的事情。並命宮中秘不發喪。主上遺囑,要我等同心輔助,還請兩公遵旨。」胡、馬二人,自然答應。國相又道:「我前時勸先帝疾行渡江,全師北向,先帝不從,今日敵兵四合,較前日尤覺困難,依我愚見,只好仍行前計,越是拚命,越不會死,越是退守,越不得生。這四語卻是名言。不但云南、貴州可以棄去,連湖南也可不管,目前只有北向以爭天下。陸軍應出荊襄,會合四川兵馬,直趨河南,水軍順下武昌,掠奪敵艦,據住上游。那時冒險進去,或可僥倖成功,二公以為何如?」馬寶道:「這且不可!先帝經過百戰,患難餘生,尚不肯輕棄滇、黔,自失根本,目下先帝又崩,時事日非,哪裏還可冒險輕舉?況滇、黔山路崎嶇,進可戰,退可守,萬一為敵所敗,還可退據一方。」國相不待馬寶說畢,便嘆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恐怕敵兵雲集,就使重谷深岩,也是保守不住。」馬寶還欲爭辯,胡國柱道:「現在且暫主保守,俟有機會,再圖進取。」國相見識頗高,但此時清兵四合,北上亦非善策。國相默然。

過了數日,世璠已到衡州,就在衡州即位,國相率百官叩賀,議定明年為洪化元年,隨發哀詔,頒佈國喪。胡國柱等因新帝尚幼,不宜久居衡州,仍令隨員郭壯圖、譚延祚等,迎喪扈駕,還處雲南。郭壯圖等挈了世璠,回滇而去。

清兵聞三桂已死,人人思奮,個個圖功,安親王岳樂,簡親王喇布,統率大兵入湖南,克複岳州、常德,順承郡王勒爾錦,駐紮荊州,已好幾年,此時亦膽大起來,渡過長江,攻取長沙。千軍萬馬,直逼衡州,任你夏國相足智多謀,胡國柱、馬寶衝鋒敢戰,也只得棄城遁走。廣西巡撫傅宏烈,與將軍莽依圖,又攻破平樂,進復桂林,吳世琮敗死陝西。大將軍圖海,偕提督王進寶、趙良棟等,攻破漢中,連拔保寧,王屏藩窮蹙自殺,王進寶、趙良棟復乘勝入川。川地自歸三桂后,只擔任周軍糧餉,未見兵革,忽聞王、趙二將,率軍殺來,逃的逃,降的降,成都一復,川西川南,勢如破竹,迎刃而下。於是吳世璠所有的地方,只剩得雲、貴兩省了。兎起鶻落,是一手好筆仗。

康熙帝迭接捷報,把親征的議論,原是擱起不談,且因康親王傑書、安親王岳樂在外久勞,召還京師,復逮回順承郡王勒爾錦、簡親王喇布、貝子洞鄂、貝勒尚善、都統巴爾布珠滿將軍舒恕等,說他勞師糜餉,誤國病民,一律治罪。另命貝子彰泰為定遠平寇大將軍,代岳樂後任,自湖南趨雲、貴,又以雲、貴多山,當令步兵綠營居前,滿騎居后,特授湖廣總督蔡毓榮為綏遠將軍,節制漢兵先進。另授趙良棟為雲、貴總督,統川師進搗,貝子賴塔為平南將軍,統閩、粵兵進攻。三路大兵,浩浩蕩蕩,統向雲、貴進發。彰泰既到湖南,與蔡毓榮相會,督兵進攻楓木嶺,擊死守將吳國貴,進攻辰龍關。徑狹箐密,只容一騎,夏國相等自衡州敗還,留胡國柱守住隘口,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相持數月,彰泰焦急起來,懸了重賞,招募敢死士卒,潛逾峻岭,繞入關后,襲破國柱營寨。國柱敗走,退至貴陽,這楓木嶺與辰龍關,系是由湘通黔的要隘,二隘既破,清兵由險入夷,勇往直前。忽又接到清廷詔旨,略道:

軍興數載,供億浩繁,朕恐累民,不忍加派科斂,因允諸臣條奏,凡裁節浮費,改折漕貢,量增鹽課雜稅,稽查隱漏田賦,核減軍需報銷,皆用兵不得已之意,事平自有裁酌。至滿洲、蒙古漢軍,久勞於外,械朽馬斃,朕深悉其苦,其迅奏膚功,凱旋之日,所有借貸,無論數百萬,俱令戶部發幣代還。朕不食言,昭如日月,其宣示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下,軍士格外效命,遂自平越趨責陽。胡國柱出戰不利,退守數日。清兵用西洋巨炮,連日轟放,城陷數丈,清兵一鼓而上,國柱又棄城遁去。蔡毓榮率兵徑進,彰泰暫屯貴陽,分兵復遵義、安順、石阡、都勻、思南等府。別命提督桑格,進攻盤江。盤江守將李本深,毀去鐵索橋,向後退走。桑格招土官速搭浮橋,允給重資。土司齊集江邊,爭來搭造,眾擎易舉,一夕便成。錢可通靈。桑格率兵渡過對岸,急追李本深,本深還是慢慢退去,只道清兵築橋,斷沒有這等迅速,誰知清兵已經追到,嚇得本深心膽俱碎,忙下了馬,匍匐乞降,總算蒙桑格收受了。

這時候,蔡毓榮進兵黔西,直指平遠,夏國相自雲南調集勁旅,練成象陣,與王會、高起隆同至平遠城抵禦。平遠西南多山,國相令部兵依山紮營,掩住象陣,專候毓榮到來。毓榮仗着戰勝的銳氣,驅兵大進,路上毫不停留,既到平遠,見山下敵營林立,便上前衝突,國相令營兵堅壁勿動。待清兵衝突數次,銳氣少懈,然後發了密令,把營兵分開左右,推出象陣。毓榮急令兵士發炮,怎奈兵士已心慌意駭,腳忙手亂,炮未燃著,象已衝來,那時只顧保全性命,還有何心放炮?兵士逃得快,象愈趕得快,頃刻間倒斃無數,屍如山積,毓榮也沒命的逃去,直退了三十里,方收拾殘兵,扎住了寨。

隔了兩日,復進軍十里立營。又次日,復進軍十里。兵士都怕象陣厲害,未敢前進,只因軍令如山,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上前。是夕,毓榮升帳,召諸將聽令。將士還道又要出戰,個個膽戰心驚,到了帳下,但見毓榮向諸將道:「雲南多產野象,從前敬謹親王尼堪,為象陣所迫,身歿陣中,應前一十九回事。我前次失記,中了敵計,為他所敗,部下多遭慘死,今已有計破他象陣,眾將應同心敵愾,為我弟兄們復仇。」諸將聽得有破敵的謀划,又復鼓舞起來,一齊喊聲得令。毓榮又道:「野象非人力可敵,當用火攻的計策,今夜先在營外密佈火種,待明日前去誘敵,引了敵兵至此,縱火燒他,象必返奔,轉為我用,乘此追殺,必得全勝。」諸將遵令自去,分頭佈置。

次晨,毓榮手執紅旗,督兵進戰,國相等開營接仗,約戰數合,又把營兵兩旁分開,毓榮即掉轉紅旗,望后急走。國相又驅出象陣,猛力追趕,毓榮佯作驚慌之狀,令兵士四散奔竄。敵軍恃有象陣,只望前追,約行十里,不防火種驟發,勢成燎原,那些野象,已有好幾隻跌入火坑,余象都向後返奔,反衝動敵軍本隊。國相知是中計,忙令軍士分列兩旁,讓各象奔過,勒兵再戰,怎奈軍心已經恐慌,隊伍不免錯亂,這邊蔡毓榮又合兵殺來,頓時全軍潰竄,國相無法阻住,令王會、高起隆率軍先走,自領精騎斷後,一邊且戰且走,一邊且追且擊。毓榮又傳令窮追,把國相逐出貴州境界,方才收軍。從此吳世璠又失貴州了。敘次明白。

且說貝子賴塔,自廣西攻雲南,令傅宏烈在後策應,是時馬雄已死,其子馬承蔭降清,留守南寧,部下多桀驁不馴,仍有變志。宏烈奏請馬軍隨征,免為內地患,未接復旨,不料為承蔭所聞,邀宏烈親往部勒。宏烈即行,部將多說承蔭狡悍,不如勿去。宏烈道:「承蔭已降,奈何疑他?」徑領數十騎往南寧。承蔭率眾出迎,格外恭順。宏烈偕承蔭入城,城門陡闔,伏兵齊起,竟將宏烈拿下囚送雲南。吳世璠勸宏烈降,宏烈大罵道:「爾祖未叛時,我即劾奏,早知爾家必要造反,我恨不早滅爾家,難道還肯從你么?」世璠命左右將宏烈處斬,宏烈罵不絕口而死。此信傳到賴塔軍中,賴塔急檄莽依圖攻南寧,承蔭也率象陣迎敵。虧得莽依圖已聞蔡軍消息,也照毓榮計策,擊敗承蔭。承蔭入城拒守,莽依圖圍攻數日,總督金光祖亦率兵前來,兩下合軍攻破南寧。活擒承蔭,解京磔死。

廣西已定,賴塔遂一意進攻,與蔡毓榮軍相遇,直趨雲南。貝子彰泰繼進,沿途相率迎降。各軍至歸化寺,距雲南只三十里,世璠惶急萬狀,方擬遣夏國相等再出拒敵,忽報趙良棟由川赴滇,乃令夏國相、胡國柱、馬寶等,移阻趙軍,別命郭壯圖領步騎數萬迎戰三十裏外。郭壯圖向守雲南,未嘗禦敵,至是亦驅野象數百頭,列為前軍。部將武安時諫道:「夏國相曾用象陣,為敵所敗,駙馬何故復循覆轍?」郭壯圖道:「夏國相貪功追敵,是以致敗,吾不過令象衝鋒,並非靠象追敵,有何不可。」誰知不然。於是直趨歸化寺,與清兵接仗。清貝子彰泰在左,賴塔在右,兩路夾攻,郭壯圖率軍死戰,自卯至午,五卻五進,蔡毓榮見不能取勝,忽生一計,縱火焚林,林中烈焰上騰,嚇得眾象紛紛亂竄。彰泰賴塔,乘勢掩擊,郭壯圖只得敗走。三用象陣,都被擊退,可謂至死不悟。

清兵遂進逼雲南省城,世璠復調夏國相等回救,趙良棟又尾追而來。孤城片影,四面楚歌,吳世璠保守五華山,飭健卒乞師西藏,又被趙良棟查獲,眼見得圍城援絕,指日滅亡。夏國相、馬寶、胡國柱、郭壯圖等,明知滅亡不遠,只因身受遺命,以死自誓,兩邊復血肉相薄,延續數月。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城中糧盡,軍心遂變,南門守將方誌球,陰與蔡毓榮相通,放蔡軍入城,由是諸軍齊進,胡國柱急來攔阻,一炮飛來,正中面頰,立即斃命。夏國相、馬寶猶督兵巷戰,被清兵圍裹,大叫:「降者免死。」部兵遂倒戈相向,把夏國相、馬寶都戳下馬來,擒獻清軍。蔡毓榮即馳上五華山,守將郭壯圖自殺,余兵統已潰散,當即沖入世璠住所,見世璠已懸樑自盡,侍女等一齊下跪,哀乞饒命。毓榮約略一顧,忽覺侍女中間,有兩人生得非常美麗,淚容滿面,猶自傾城。毓榮仔細詢問,方知是三桂遺下的寵姬,便命軍士好生保護,不得有違。正囑咐間,將軍穆占亦率兵進來,聽見毓榮囑咐的言語,忙道:「蔡將軍不要獨得,須留一個與我。」這樣東西,原來人人歡喜。毓榮無法,遂將一美姬分與穆占,一美姬帶出自用。隨後諸軍齊到,爭取子女玉帛,只趙良棟嚴禁部下擄掠,僅取藩府簿籍,留獻京師。捷報傳達清廷,下旨析三桂骸骨,頒示海內。世璠首級及夏國相等,解送北京。後來夏國相、馬寶等,盡被凌遲處死,吳氏遂亡。小子又有一詩道:

滇南一破籍長淪,天定由來竟勝人。

假使吳宗能永古,人生何必重君親。

滇藩已滅,還有閩、粵二藩,尚在未撤,究竟作何處置,且俟下回再說。

三桂稱帝之日,天大風雨,雖屬適逢其會,要不可謂非天怒之兆。稱帝以後,未幾遘疾,曩昔冤厲,叢集而來,此亦作者烘托筆墨,然固一神道設教之苦心也。三桂已死,大局瓦解,作者故作簡筆,一一收束,愈見滅亡之速。三寸不律,繚繞煙雲,忽如萬岫迷濛,忽如長空迅掃,不可謂非神且奇雲。

第二十六回台灣島戰敗降清室尼布楚訂約屈俄臣

卻說諸清將殲滅滇藩,陸續班師,到了北京,聞尚之信、耿精忠,亦已逮到治罪。原來尚之信歸命后,清廷屢促出師,他只逗留不進,及三桂已死,始從征廣西,駐軍宣武,會之信弟之孝,謀襲藩位,遣藩下人張士選赴京告密。清京遂遣侍郎宜昌阿等,馳往按問,當由都統王國棟出證罪狀。之信聞知,自廣西馳歸,襲殺國棟。宜昌阿便檄粵軍,擒歸之信,有旨賜死。之孝亦坐罪革職。尚藩完了。耿精忠亦為諸弟所劾,召至京師,交部議罪。大學士明珠首言精忠應加極刑,遂把精忠磔死。耿藩又了。唯孫延齡妻孔四貞,為太后義女,且勸夫反正,先至京師聲明,有旨實封郡主,祿贍終身。於是大赦天下,詔戶部發帑代償宿負,並減免用兵各省賦稅,特下一道明諭道:

當滇逆初變時,多謂撤藩所致,欲誅建議之人以謝過者。朕自少時,見三藩勢焰日熾,不可不撤,豈因三桂背叛,遂諉過於人?今大逆削平,瘡痍未復,其恤兵養民,與天下休息。

三藩已平,中國本部十八省,及關東三省,都屬大清版圖,真成了浩蕩乾坤,昇平世界。獨有台灣鄭經,抗志海外,偏不受清朝命令。海外田橫。先是精忠叛清時,與經同攻廣東,精忠歸閩降清,汀州、泉州、漳州等郡,皆為經所據。精忠與清親王傑書,合軍攻經收復各郡。經退守廈門,嗣復令部將劉國軒等,分路入犯,攻陷海澄,圍攻漳泉,巡撫吳興祚與將軍賴塔,出兵泉州,總督姚啟聖與提督楊捷,出兵漳州,鄭軍始退。只海澄仍為國軒所據,湖南水師萬正色,督率戰艦二百艘,由海赴閩,與興祚、啟聖等,水陸夾攻,遂復海澄,並奪回金、廈二島。鄭經及國軒,仍退據台灣。將軍賴塔意欲招撫鄭經,省得再來纏擾,遂著人致書鄭經道:

自海上用兵以來,朝廷屢下招撫之令,而議終不成,皆由封疆諸臣,執泥削髮登岸,彼此齟齬。台灣本非中國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荊榛,且眷懷勝國,未嘗如吳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彈丸地,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今三藩殄滅,中外一家,豪傑失時,必不復思噓已灰之焰,毒瘡痍之民。若能保境息民,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薙髮,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以台灣為箕予之朝鮮,為徐福之日本,與世無患,與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塗炭,唯足下圖之!

鄭經得書,復請如約,只要把海澄縣作為互市公所。賴塔倒也有意允許,不意總督姚啟聖,偏說出許多後患,堅持不可。偏是漢人作梗。一場和議,化作飛灰。

鄭經有子數人,長子克臧最賢,頗知禮賢下士,經連年出外,一切國事,都交克臧管理,並不聞有什麼失政。只克臧乃是乳婢所生,並非嫡出,家人統看他不起,不過鄭經愛寵克臧,又無過可摘,只得大家隱忍。嗣鄭經連為清軍所敗,退歸台灣,鬱郁不得志,乃效戰國時信陵君故事,日近醇酒婦人,藉消愁悶,哪裏曉得酒能伐性,色足戕身,警世名言。天下沒有流連酒色的人,能延年益壽,不到一二年,釀成一種頭昏目眩的病症,心腎兩虧。日漸加重,竟致不起。遺言命克臧嗣位,奈家人素來輕視克臧,群小又憚他明察,合力構謀,不怕克臧不死。侍衛馮錫范甘作禍首,勾通內外,此時成功妻董氏尚存,聽了左右讒言,平白地將克臧鴆死,擁立鄭經次子克塽為主,襲爵延平郡王。克塽幼弱,不能理事,諸事統由馮錫范決斷。錫范驕橫不法,大失人心。台灣要保不牢了。諜報傳入內地,閩督姚啟聖非常得意,想乘此吞滅台灣了。

姚啟聖系浙江會稽人,證明漢族。少年時已膽大敢為,後來從征有功,康親王傑書竭力保奏,竟擢為福建總督。福建迭遭兵燹,十室九空,康親王收服耿藩,驅逐鄭氏,表面看是平靖,內容實是撩亂。當時閩中住着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及將軍、都統各員,都帶着皇室禁旅、滿洲健兒。這班兵士,吃了百姓的糧米,佔了百姓的房屋,還要百姓的子弟,給他當差,百姓的妻女,畀他侍寢,可憐這等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到了康親王奉旨班師,兵士們擄去金帛,不可勝計,還有眉清目秀一班俊仆,嬌嬌滴滴的一班婦女,兵士不肯捨去,也要把他們帶回。姚啟聖假義行仁,面請康親王下令禁止,暗地裏設法償還,計捐金二十萬兩,拔還難民二萬多人,這不可謂非姚氏功德。因此閩人感激異常,多擺着長生祿位,供奉這位總督姚公。人人說亂世時難以做官,吾謂亂世時做官反易,如若不信,請看姚啟聖。啟聖暗想,人民已受籠絡,功勞還是尋常,總要做一件大大的事業,方不愧為清家柱石。適值台灣內亂,立即奏了一本,說是台灣主少國危,時不可失。康熙帝便令王大臣會議,內閣學士李光地請即照準,康熙帝遂降旨准奏。啟聖復力保降將施琅,材可大用,得旨授施琅為福建水師提督,加太子太保銜。武將加文銜,也是清朝創舉。

施琅本鄭氏舊將,習知海上險要,到任后,日夕督操,練成水師軍二萬,分載戰船三百艘,指日攻打台灣。會彗星出現,尚書梁清標,及給事中孫蕙,疏陳天象告警,不宜用兵,有詔暫停進剿。施琅力主出師,朝議又遷延數月。到康熙二十二年,因施琅屢次上奏,遂如所請。又是一個賣主求榮。台灣在福建東北,姚啟聖欲候北風進取台灣,施琅獨請乘南風先取澎湖。且言:「澎湖不破,台灣無取理,澎湖失,台灣不戰自潰。」遂疏請力任討賊,留督臣在廈門濟餉。康熙帝又言聽計從,於是施琅遂進兵澎湖。守將劉國軒四面築垣,環列火器,把澎湖守得格外嚴密。施琅遣游擊藍理為先鋒,乘潮進薄,自乘樓船繼進。國軒令守兵連放火炮,間以矢石,自晝至夜,相持不下。忽然颶風大起,波如山立,戰船隨流簸蕩,支撐不住。國軒駕船而出,直衝樓船,施琅急督兵迎敵,猛被一箭射來,正中琅目,琅不禁失聲,幾乎跌倒。幸虧總兵吳英,見主帥受傷,一面令親卒保護施琅,一面率軍士力戰,炮矢齊發,射退國軒,大風亦漸漸平息,兩邊鳴金收兵。

次晨,施琅定計分攻,力懲前創,命總兵陳蟒,率五十艘攻雞籠嶼,總兵魏明,率五十艘攻牛心灣,自督五十六艘分作八隊,直搗中堅,仍用藍理為先鋒,另具八十艘為後應。國軒見清軍繼出,正擬堅守,仰見東南角上,微雲漸合,立命發兵。部長曾遂道:「施琅再來,必懲前轍,我軍不如固守為是。」國軒道:「今日必有大風,正可一鼓殲敵,何為不出?」曾遂問道:「主帥何以知有大風?」國軒以手指東南角,示曾遂道:「汝在海上多年,難道不知海上氣候,雲合風生,雷鳴風止么?」曾遂喜躍而出,率領戰艦,先來迎敵。適遇一清艦駛至,舟上大書藍理二字,曾遂知清軍前鋒已到,喝令水兵接仗。此時正值盛暑,藍理裸著半體,立在船頭,兩手執著雙刀,先把敵兵劈下了數十個,敵兵見藍理兇猛,各執長槍刺來,藍理將雙刀亂削,削斷槍桿無數,又砍了好幾個敵兵。自身也著了十多槍。誰叫你裸體?陡遇一彈飛來,掠過藍理肚腹,藍理向後而倒。那邊曾遂大呼道:「藍理死了!」突見藍理躍起,持刀大吼道:「藍理尚在,曾遂死了。」應對有趣。復連呼:「殺賊,殺賊!」震聲如雷。施琅聞藍理被傷,急率軍艦上前,見藍理腹破腸出,鮮血淋漓,忙令藍理弟藍瑗、藍珠,翼藍理下了小舟,掬腸入腹,裹好創處,載回營中。

說時遲,那時快,國軒已聯檣而來,接應曾遂,奮力相撲。施琅命各隊分列,人自為戰,槍戟並舉,箭彈互施,真殺得天日無光,風雲變色。突然間天空中一聲霹靂,響徹海濱,國軒不勝駭愕,曾遂以下諸將士,都相顧失色,軍心一亂,哪裏還願抵敵?眼見得敗陣退還。清軍乘勢掩殺,焚毀敵艦百餘艘,斃敵兵萬餘名,國軒倉卒退至牛心灣,遇清將魏明殺來,不敢抵擋,另走雞籠嶼,又遇着清將陳蟒,前後左右,統是清兵,沒奈何逃奔台灣去了。

施琅乘勝至台灣,舟泊鹿耳門,膠淺被擱,敵艦復來攻擊。施琅連忙對仗,火箭火彈,互擲一陣,怎奈敵兵如蟻而來,施琅舟不能動,被他四面圍住。正緊急間,藍理搖舟來救。敵大驚,相率披靡。藍理左手執盾,右手執刀。躍上敵船,連斬巨魁十餘人,敵兵鳧水遁去。乃請施琅易舟,琅執理手,並問創疾。藍理笑道:「主帥有急,就使創裂至死,亦顧不得許多。」副將義務,理應如此。遂與施琅轟擊鄭軍,鄭軍退去。

次晨,海上大霧迷濛,潮高丈余,施琅、藍理等鼓舟而入,國軒方在島上督守,見清軍隨潮進來,推案起立,嘆道:「聞先王得台灣,鹿耳門潮漲,今又這般,豈非天數么?」遂遣使迎降,繳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印,獻出台灣版籍。自順治十八年,成功據台灣獨立,二十三年而亡。

施琅遣人由海道告捷,七日至京,康熙帝大喜,封施琅為靖海侯,命克塽等入都,授克塽海澄公,劉國軒、馮錫范亦封伯爵。克塽以下,皆得受封,康熙帝算是厚道,然馮錫范亦得伯爵,未免賞罰不當。遂於台灣闢地墾荒,設一府三縣,隸屬福建省。自是清朝威力,遠達海外,琉球、暹羅、安南諸國都,遣使朝貢,連歐洲的意大利、荷蘭等國,亦通使修好,請開海禁,求互市。廷議准海濱通商,設粵海、閩海、浙海、江海四關,置吏榷稅,這就是沿海通商的基礎,小子且按下慢表。

且說中國北方,有個俄羅斯國,元朝時,已被蒙古兵滅掉大半,到了元朝衰微,俄羅斯又漸漸強盛起來,把蒙人盡行驅逐,獨霸一方。滿清初興,遣兵略黑龍江,俄羅斯亦發遠征軍,越外興安嶺,到黑龍江北岸。會清兵入關,無暇遠略,俄將喀巴羅領了幾百個俄兵,將黑龍江北岸的雅克薩地佔據了去,用土築城,屯兵把守,復分兵下黑龍江,被清都統明安達禮及沙爾呼達,先後擊退,只是雅克薩城佔據如故。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削平,海內無事,康熙帝想驅除俄人,略定東北,先差副都統郎坦,託名出獵,渡過黑龍江,偵探雅克薩城形勢。郎坦回奏俄兵稀少,容易掃除,康熙帝乃決意征俄,預命戶部尚書伊桑阿,赴寧古塔督造大船,並築造墨爾根、齊齊哈爾兩城,添置十驛,以便水陸通餉。又遣薩布素為黑龍江將軍,籌劃戰備,令蒙古車臣汗,斷絕俄人貿易。二十二年,俄將模里尼克率可薩克兵六十多人,自雅克薩城出發,直到黑龍江下流。適遇清船巡弋,一鼓而起,把六十多個可薩克兵,盡行拿住。模里尼克沒有飛毛腿,自然一併捉來,送到齊齊哈爾拘禁。

二十三年,清兵至雅克薩城勸降,俄兵不從。

二十四年,清都統彭春率水陸兩軍北征,陸軍約萬人,隨帶巨炮二百門,水軍五千人,戰艦百艘,從松花江出黑龍江,齊集雅克薩城下,俄將圖爾布青嚴行拒守,部下兵只四百多名,彭春令他把城退讓,引兵歸國,圖爾布青恃著驍勇,不肯聽命,清兵始用巨炮轟城,圖爾布青開城接戰,以一抵十,以十抵百,倒也一番鏖斗,確是一員勇將。怎奈眾寡懸殊,究不相敵,只得棄了土城,退至尼布楚。彭春令軍士將土城毀去,率兵凱旋,誰知到了次年,圖爾布青偕了陸軍大佐伯伊頓,又到雅克薩地,不怕死的硬頭皮。築起土壘,駐兵守御。彭春復引兵八千,運大炮四百門進攻,圖爾布青令伯伊頓守住土壘,自率部兵抵死拒戰。他手下不過四百多人,前次傷亡了數十名,只剩得三百多人,他獨能與八千清兵往來衝突,清兵圍住了這邊,他衝到那邊,圍住了那邊,復衝到這邊。清初勁旅,尚難把三百俄兵,一鼓殲滅,可見俄兵強悍情形。彭春焦躁起來,督令開炮。圖爾布青還不管死活,來奪炮具。轟的一聲,圖爾布青中彈倒斃,俄兵方逃入壘中。

伯伊頓部下,亦只一、二百名,同了圖爾布青部下遺兵,死守不去。清兵放炮轟壘,他卻掘了地洞,令部兵穴居避彈,彈來躲入,彈止鑽出,壘有殘缺,隨時修補,弄得清兵沒法。適荷蘭貢使在都,自稱與俄羅斯毗鄰,願作居間調人。康熙帝遂命荷蘭使臣,遺書俄國,責他無故寇邊。旋得俄皇大彼道復書,略言:「中俄文字,兩不相通,因致衝突。現已知邊人構釁,當遣使臣詣邊定界,請先釋雅克薩圍兵。」康熙帝因窮兵徼外,未免過勞,遂允與議和,飭彭春解圍暫退。於是俄遣全權公使費耀多羅,到外蒙古土謝圖汗邊境,遣人至北京,請派官與議。康熙帝命內大臣索額圖等往會,途次聞土謝圖與準噶爾構兵,不便交通,復折回京師,再遣從官繞道出境,通信俄使,議定以尼布楚為會場。索額圖又奉使至尼布楚,帶領西洋教士張誠、徐日升作為譯官,另備精兵萬餘人,水陸並進,直達尼布楚城外。俄使費耀多羅亦率千人到尼布楚,見清使兵衛甚盛,頗有懼色。外交全恃兵力。次日在城外張幕開會,兩國公使及從人畢集,護兵各二百餘人,手執兵刃,侍立兩旁。俄使開議,語言輈磔,索額圖全然不懂,經張誠翻譯,始知俄使要求,以黑龍江南岸歸清,北岸畀俄。索額圖道:「哪有此理?今日俄欲議和,須東起雅克薩,西至尼布楚,凡俄領黑龍江及后貝加爾湖殖民地,一律歸我方可。」以尼布楚歸中國,足阻俄人東來之鋒,索額圖初議,很是有理。俄使費耀多羅也不懂索額圖的說話,復由張誠譯出,交與俄使。俄使閱畢,只是搖頭。索額圖見和議不諧,徑自回營。翌日復會,索額圖稍稍退讓,擬把尼布楚地,作為兩國分界。俄使亦不允,索額圖又盛氣回營。張誠等往來調停,復由索額圖少讓,北以格爾必齊河及外興安嶺為界,南以額爾古納河為界,俄人所有額爾古納河南堡寨,當盡移河北。俄使尚堅執不從,索額圖遂召水陸兩軍,會齊城下,擬即攻城。俄使不得已照允。遂於康熙二十八年訂約互換,約凡六條,大旨如下:

一自黑龍江支流格爾必齊河,沿外興安嶺以至於海,凡嶺南諸川,注入黑龍江者,屬中國,嶺北屬俄。

二西以額爾古納河為界,河南屬中國,河北屬俄。

三毀雅克薩城,雅克薩居民及物用,聽遷往俄境。

四兩國獵戶人等,不得擅越國界,違者送所司懲辦。

五兩國彼此不得容留逃人。

六行旅有官給文票,得貿易不禁。

約成,勒碑格爾必齊河東及額爾古納河南,作為界標,用滿、漢、蒙古、拉丁及俄羅斯五體文字,這叫作中俄《尼布楚條約》。正是:

外交開始成和約,後盾堅強怵外人。

自是中俄修好,百餘年不興兵革。蒙古以北,已斷

台灣孤懸海外,向未入中國版圖,鄭成功占踞二十餘年,至其孫克塽降清,台灣始為清有,風止潮漲,一戰成功,豈真天意使然?亦強弱不敵之一證也。至若尼布楚議和,清史上稱為最榮譽之條約,實則俄兵遠來,勢孤而弱,清軍近發,勢盛而強。此約之成,寧非強弱不同之再證乎?然彭春再出,窮年累月,不能破一雅克薩土壘。索額圖原議不諧,終至讓步,俄之強已可知已。文中一鱗一爪,莫非敘述,亦莫非眉目,在善讀者默會可耳。

第二十七回三部內鬨禍起蕭牆數次親征蕩平朔漠

上回說到索額圖赴會時,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謝圖與準噶爾構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額圖與俄訂約,已於上回敘畢,只準噶爾構兵一事,還未說明,本回正要續說下去。卻說中國長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與長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稱內蒙古;內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爾喀蒙古,亦稱外蒙古,這兩部統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後裔;還有一部在西邊,叫作厄魯特蒙古,乃是元太師脫歡,及瓦剌汗也先的後裔。漠南蒙古,內分六盟,清太宗時已先後歸附,獨喀爾喀、厄魯特兩大部,尚未帖服。喀爾喀還遣使乞盟,厄魯特從未通使,清朝亦視同化外,不去過問。只厄魯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碩特部,一名準噶爾部,一名杜爾伯特部,一名土爾扈特部。準噶爾部最強,順治年間,準噶爾部長巴圖爾渾台吉,并吞附近部落,勢力漸盛。康熙初,渾台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諾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爾丹,把侄兒殺死,篡了汗位,(外人稱頭目為汗)並將和碩特、杜爾伯特、土爾扈特等部,盡行霸據;於是向東略地,欲奪喀爾喀蒙古。

喀爾喀蒙古,舊分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部,土謝圖與札薩克相連,札薩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說她是西施轉世,天女化身;此女又來作祟。艷名傳到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竟成了一個單相思病,他卻想出了一個計策,陽稱到札薩克部賀喜,令部下包裹軍械,分載橐駝身上,假說是賀喜的送禮,隨帶了部役數百名,向札薩克部進發。這蒙古地方,本沒有什麼宮室城郭,就使是頭目住所,也不過立個木柵,疊些土壘,便算了事。土謝圖汗既到,就有札薩克部役接着,通報頭目。札薩克汗出來迎入,席地而坐。土謝圖汗便道:「聞得貴汗新納寵姬,特來道賀!」札薩克汗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謝圖汗道:「敝處與貴部,雖系近鄰,有時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備薄禮相遺,尚祈笑納。」札薩克汗道:「這是更不敢拜領了。」土謝圖汗道:「這也何必客氣!只是貴姬艷名遠噪,叨在鄰誼,可否一容相見?」札薩克汗道:「這又何妨。」說罷,便召愛姬出室,與土謝圖汗行相見禮。土謝圖汗見她頎長白皙,楚楚可人,不覺心旌搖曳,魂魄飛揚,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內,喝聲道:「何不動手?」札薩克汗茫無頭緒,但見土謝圖汗的部役,從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閃閃,都是腰刀。好一分賀禮。札薩克汗也管不得愛姬,轉身就逃。那位愛姬,正想隨走,怎奈兩腳如釘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謝圖汗攔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這等部役一聲吆喝,趕了橐駝,都回去了。

札薩克汗既失愛姬,頓時大怒,召齊部役,來攻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知札薩克汗不肯甘休,急遣人聯絡車臣汗與札薩克汗對敵。札薩克汗不能抵擋,率眾敗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個大禍祟來。禍首非別,就是準噶爾部大頭目噶爾丹。其實禍首不是噶爾丹,乃是札薩克的美姬。噶爾丹聞了此信,差人到札薩克部,願與調停。札薩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謝圖部,索還愛妾。覆水難收,索還何用?原使應命至土謝圖,坐索札薩克汗的愛姬。看官!你想土謝圖汗費了好些心機,把這個美人兒,抱回取樂,哪裏肯原璧歸趙?已非全璧。偏這使人惡言辱罵,惱了土謝圖汗,將使人殺死。噶爾丹借詞報復,揚言借俄羅斯兵,來攻土謝圖。土謝圖汗大懼,忙整守備,待了數月,毫無影響,到邊界窺探,亦沒有俄兵入境,只有幾個外來喇嘛,四處游牧。蒙俗向以游牧為生,鄰境往來,也是常事,土謝圖汗毫不在意。鎮日裏與搶來的美人調情飲酒,不防噶爾丹領了三萬勁騎,道出札薩克部,越過杭愛山,直入土謝圖境,與游牧喇嘛會合,使為前導,引至土謝圖汗住所。時正夜靜,土謝圖汗擁著美人,酣卧帳中,忽覺得火焰飆起,呼聲震天,宛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他也不辨是何處人馬,忙從帳后竄去。噶爾丹殺入帳中,不見一人,到處搜尋,只剩得一個美人兒,睡在床上,縮做一團。噶爾丹也不去驚她,命部騎在帳外駐紮,自回內室,做了札薩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嬌娃,享受箇中滋味。一夕換得二郎君,畢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復分兵為兩路,一路東出,襲破車臣部,一路西出,襲破札薩克部。假虞伐虩,噶爾丹頗有狡謀。他便踞著喀爾喀王庭,募集兵士數十萬,聲勢大張。

這喀爾喀三部人民,窮蹇無歸,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國乞降。康熙帝命尚書阿爾尼發粟賑贍,且借科爾沁水草地,暫畀游牧。噶爾丹也遣使入貢,康熙帝便令阿爾尼勸諭噶爾丹,要他率眾西歸,盡還喀爾喀侵地。噶爾丹拒絕清命,反日夕練兵,竟於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爾喀部眾為名,選銳東犯,侵入內蒙古。尚書阿爾尼急率蒙古兵截擊。噶爾丹佯敗,沿途拋棄牲畜帳幙。蒙古兵貪利爭取,隊伍錯亂,噶爾丹返身來攻,阿爾尼不及整隊,被他一陣掩擊,殺得大敗虧輸,鼠竄而遁。

康熙帝得了敗報,定議親征,先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同皇子允禔,出長城古北口,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率同簡親王雅布,出長城喜峰口,並命阿爾尼率舊部,會裕親王軍,聽裕親王節制。又別調盛京吉林及科爾沁兵助戰。車駕擬親幸邊外,調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啟鑾出巡,方出長城,忽得探報,恭親王軍在喜峰口九百裏外,被噶爾丹殺敗回來,康熙帝命諸軍急進;途次,又聞噶爾丹前鋒,已到烏蘭布通,距京師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驚愕起來,飛詔徵調裕親王軍,到烏蘭布通,會截敵兵。旋得裕親王軍報,已至烏蘭布通駐紮,帝心少安。

且說噶爾丹乘勝南趨,到烏蘭布通,遇着清營阻住,遂遣使入見裕親王,略言追喀爾喀仇人,闌入內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執畀土謝圖汗,即當班師。裕親王福全,把來使叱回。次日,兩軍對仗,噶爾丹用了駝城,依山為陣。什麼叫作駝城?他用橐駝萬餘,縛足卧地,背加箱垛,蒙蓋濕氈,環列如柵,作為前蔽,所以名叫駝城。前有象陣,後有駝城,倒是極妙巧對。清軍隔河立陣,前面純立火炮,遙轟中堅,自午至暮,駝皆倒斃,駝城中斷。清軍分作兩翼,越河陷陣,遂破敵疊,噶爾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營乞和。福全飛報行在,有詔「速即進兵,毋中他緩兵之計」,於是福全急發兵追趕,已自不及。噶爾丹奔回厄魯特,遺失器械牲畜無算,復遣人齎書謝罪,誓不再來犯邊,康熙帝偶有不適,遂諭來使回報噶爾丹,嗣後不得犯喀爾喀一人一畜,來使唯唯而去,遂詔諸王班師。第一次親征,第一次班師。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爾喀新附部眾數十萬,應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邊,由土謝圖汗啟釁,不能不嚴加訓斥,乃議出塞大閱,先檄內外蒙古各率部眾,豫屯多倫泊百裏外,靜候上命。過了數日,車駕出張家口,至多倫泊,盛設兵衛,首召土謝圖汗,責他奪妾開釁。土謝圖汗頓首謝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號。復諭車臣、札薩克二汗,約束本部,永遠歸清,二汗亦即首謝恩。於是編外蒙古為三十七旗,令與內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倫泊附近,設立匯宗寺,居住喇嘛,仍聽蒙人游牧近邊,自此外蒙歸命。

隔了兩年,擬遣三汗各歸舊牧,誰知噶爾丹又來尋釁,屢奉書索土謝圖汗,並陰誘內蒙古叛清歸己,科爾沁親王據實奏聞,康熙帝令科爾沁親王,復書噶爾丹,偽許內應,誘令深入。噶爾丹果選騎兵三萬名,沿克魯倫河南下。克魯倫河在外蒙古東境,他到了河邊,竟停住不進。康熙帝又令科爾沁致書催促,去使還報,噶爾丹聲言借俄羅斯鳥槍兵六萬,等待借到,立刻進兵。真是乖刁。科爾沁復馳奏北京。康熙帝道:「這都是捏造謠言,他道是前次敗走,因火器不敵我軍的緣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嚇我朝,朕豈由他恐嚇的?」料敵頗明。遂召王大臣會議,再決親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將軍薩布素,率東三省軍出東路,遏敵前鋒。大將軍費揚古,振武將軍孫思克等,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斷敵歸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獨石口趨外蒙古,約至克魯倫河會齊,三路夾攻。是年三月,中路軍已入外蒙古境,與敵相近,東西兩軍,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訛言俄兵將到,大學士伊桑阿懼甚,力請迴鑾。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廟,出師北征,若不見一賊,便即回去,如何對得住天下?況大軍一退,賊必盡攻西路,西路軍不要危殆么?」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趨克魯倫河,手繪陣圖,指示方略。從行王大臣,還是議論紛紛,各執一見,帝獨遣使噶爾丹促他進戰。噶爾丹登高遙望,見河南駐紮御營,黃幄龍纛,內環軍幔,外布網城,護衛兵統是勇猛異常,不由的心驚腳癢,拔營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膽小。翌日,大軍至河,北岸已無人跡,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諾山,仍不見有敵蹤,乃命回軍;獨命內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糧草,分運西路,接濟費揚古軍。

是時噶爾丹平治五晝夜,已到昭莫多,地勢平曠,林箐叢雜,噶爾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細,步步留心。俄聞林中炮聲突發,擁出一彪兵來,統是步行,約不過四百多名,噶爾丹手下尚有萬餘人,統是百戰劇寇,遇着這廝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眾爭先馳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戰且走,約行五六里,兩旁小山夾道,清兵從山右趨入。噶爾丹勒馬,遙見小山頂上,露出旗幟一角,大書大將軍費字樣,便率眾上山來爭。清兵據險俯擊,矢銃迭發,敵兵毫不懼怯,前隊倒斃,后隊繼進,幸虧清兵陣前,設列拒馬木,阻住敵騎,噶爾丹乃止住東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舉銃上擊,聲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戰不退。忽山左繞出清兵千名,襲擊噶爾丹后隊,后隊統是駝畜婦女,只有一員女將,身披銅甲,腰佩弓矢,手中握著雙刀,腳下騎着異獸,似駝非駝,見清兵掩殺過來,她竟柳眉直豎,殺氣騰騰,領着好幾百悍賊,截殺清兵,清兵從沒有與女將對仗,到了此時,也覺驚異,便與女將戰了數十回合,只殺得一個平手。不料噶爾丹竟敗下山來,衝動后隊,山上清兵,從高臨下,把子母炮接連轟放。山腳下煙霧迷漫,但見塵沙陡起,血肉紛飛,敵騎抱頭亂竄,約有兩三個時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敵騎。清兵停放銃炮,天地開朗,准部兵倒地無數,連穿銅甲的這位女將,也頭破血流,死於地下。紅顏委地,弔古戰場文中,卻未曾載入。看官!你道這員女將是哪一個?就是噶爾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為可敦。此時札薩克汗的愛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戰,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爾丹聞后隊被襲,返顧卻退,清兵乘勢殺下,敵兵大亂,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戰歿,只逃去了噶爾丹。

費揚古止諸將窮追,收兵回營,當即置酒高會,與諸將道:「今日戰勝,都是殷總兵化行之力,殷總兵勸我如此設伏,方得一鼓破敵,還請殷總兵多飲數杯,聊申本帥敬意。」說畢,親自酌酒,遞與殷化行。化行雙手捧杯,一飲而盡,接連又是兩杯,化行統共飲干,離座道謝。化行是寧夏總兵,上文曾敘說費揚古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化行隨征獻計,得此勝仗,所以費揚古特別獎勞。當時清營中歡聲雷動,由費揚古飛報捷音。康熙帝大悅,慰勞有加,仍命費揚古留防漠北,遣陝、甘軍凱旋,自率禁旅還京。第二次親征,第二次班師。

噶爾丹復奔回厄魯特,途中聞報僧格子策妄阿布坦,為兄報仇,佔據準噶爾舊疆,拒絕噶爾丹。噶爾丹欲歸無所,竄居阿爾泰山東麓。康熙帝聞噶爾丹窮蹙,召使歸降,噶爾丹仍倔強不至。越年,康熙帝復親征,渡過黃河,到了寧夏,命內大臣馬思哈,將軍薩布素,會費揚古大軍深入,並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爾丹聞大軍又出,急遣子塞卜騰巴珠,到回部借糧。回部在天山南路,當噶爾丹強盛時,亦歸服噶爾丹,至是回人將其子拘住,囚獻清軍。噶爾丹待糧無著,不知所為,左右親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營,願為清兵嚮導。噶爾丹連接警信,有的說:「清兵將到。」有的說:「策妄阿布坦亦領部眾來攻。」有的說:「回部亦助清進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數驚,徬徨達旦。噶爾丹自言自語道:「中國皇帝,真是神聖,我自己不識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銳喪亡,妻死子虜,目今進退無路,看來只好自盡罷了。」遂即服毒而死。

帳下只遺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兒,隨帶噶爾丹骸骨,擬至清營乞降,札薩克汗愛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爾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將丹吉喇等捆綁起來,送交行在。康熙帝頒詔特赦,命丹吉喇為散秩大臣,噶爾丹子塞卜騰巴珠,也得了一等侍衛,俱安插張家口外,編入察哈爾旗。土謝圖、車臣、札薩克三汗,遣歸舊牧。此時土謝圖汗與札薩克汗相遇,不知應作何狀。辟喀爾喀西境千餘里,增編部屬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銘功狼居胥山而還。第三次親征,第三次班師。既至京師,大饗士卒,俘得老胡人數名,能彈箏,善作歌,帝賞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漢語,笳歌凄楚,音調悲壯,但聽他嗚嗚咽咽的唱道:

「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聞歌大笑,並賞他金銀數兩,橐駝一匹。小子讀這歌詞,又技癢起來,隨作詩一首道:

絕北親征耀六師,往還三次始平夷;

鐫碑勒石誇奇績,算是清朝全盛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天生尤物,必傾人國,既亡札薩克,復亡土謝圖,至車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爾丹亦因此興師,因此覆滅。是可知妹喜禍夏,妲己禍商,褒姒禍周,史冊垂戒,非無因也。康熙帝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親征,卒平朔漠,撻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鐫碑紀績,沾沾自喜,毋乃驕乎!秦始皇琅琊刻石,竇車騎燕然勒銘,殊不足訓。以康熙帝之明,胡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跡以垂譏。作者之用意深矣。

第二十八回爭儲位冢嗣被黜罹文網名士沉冤

卻說康熙帝聰明英武,算作絕頂,即位以後,滅明裔,掃叛王,降台灣,和俄羅斯,服喀爾喀,平準噶爾,他的聖德神功,小子已敘述大略。他還巡幸五台山,共計五次,南巡又六次。巡幸五台的緣故,有人說他是出去省親,因順治皇帝即位十八年,看破紅塵,到五台山削髮為僧,康熙帝屢去探視,每到五台,必令從騎停住寺外,單身進謁,直至順治帝已死,方才不去。這件事只可付作疑案,小子未曾目見,不敢信為實事。若講到巡幸東南,《東華錄》上,明明說為治河的緣故,其實康熙帝意思,亦並不是單為治河,當時治河能手,有于成龍、靳輔等人,專管河務,都是考究地理,熟悉水性,難道康熙帝真是生而知之的聖人,略略巡閱,便能將河道大勢,瞭然目中,格外籌劃得精密么?他的深意,無非是昭示威德,籠絡人心;所以禪山謁陵,蠲租免稅,凡經過的地方,威德並用;東南的小百姓,從此怕他的威嚴,感他的德惠,把前明撇在腦後,個個愛戴清朝,清朝二百多年的基業,就此造成。若呆讀《東華錄》上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裏曉得康熙帝的作用?小說中有這般大議論,可謂得未曾有。但本書於敘述間,亦常夾有微議,我請將原文略換數字,指示閱者雲,若呆讀此書的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裏曉得著書人的作用。只是康熙帝恰有一大失著,晚年來弄得懊喪異常,到去世的時候,反致不明不白,待小子細細道來:康熙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名叫允禔,就是初征噶爾丹時,作裕親王福全的副手。古語道:「立嫡以長」,論起年紀來,允禔應作太子,但他乃妃嬪所生,不由皇后產出。皇后何舍里氏,只生一子允礽,允礽生下,皇后便歿,康熙帝夫婦情深,未免心傷;且因允礽是個嫡長,宜為皇儲,就於允礽二歲時,先立為皇太子。二歲立儲,未免太早。後來重立皇后,妃嬪亦逐漸增加,一年一年的生出許多兒子,內中有四皇子胤禎,秉性陰沉,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更生得異常乖巧,康熙帝格外愛寵一點。但既立允礽為太子,自然沒有掉換的心思。允礽漸長,就令大學士張英為太子師傅,教他詩書禮樂,又命儒臣陪講性理,南巡北幸時,亦嘗帶了允礽出去遊歷,總算是多方誘導;至親征噶爾丹,又要太子監國,宮廷中也沒有生出事來。

噶爾丹既平,東西南北,都已平靖,萬民樂業,四海澄清,康熙帝春秋漸高,也想享點太平弘福,有時讀書,有時習算,有時把酒吟詩,選了幾個博學宏詞老先生,陪侍左右,與他評論評論。這老先生輩,總是極力揄揚,交口稱頌。康熙帝又叫他纂修幾種書籍,什麼《佩文韻府》,什麼《淵鑒類函》,什麼《數理精蘊》,什麼《曆象考成》,什麼《韻府拾遺》,什麼《駢字類編》,還有《分類字錦》,《子史精華》,《皇輿全覽》等書;就是人人購買的《康熙字典》,也是這時候編成的。開了書櫥,一律搬出。每種書籍,統有御制序文,究竟是皇帝親筆,也不知是儒臣捉刀,涉筆成趣。小子無從深考。但日間與儒臣研究書理,夜間總與后妃共敘歡情,枕邊衾里,免不得有陰謀奪嫡、媒孽允礽的言語。起初康熙帝拿定主意,不聽婦言,後來諸皇子亦私結黨羽,構造蜚語,吹入康熙帝耳中,漸漸動了疑心。宮中后妃人等,越發搖唇鼓舌,播弄是非,你唆一句,我挑一語,簡直說到允礽蓄謀不軌,窺伺乘輿,可笑這個英武絕倫的聖祖仁皇帝,竟被他內外蠱惑,把允礽當作逆子看待。怪不得周幽、晉獻。康熙四十七年七月,竟降了一道上諭,廢皇太子允礽,並將他幽禁咸安宮,令皇長於允禔及皇四子胤禎看守。於是這個儲君的位置,諸皇子都想補入。皇八子允禩,模樣兒生得最俊,性情亦格外乖刁,在父皇面前,越自殷勤討好,暗中卻想害死允礽,絕了後患。

事有湊巧,有一個相面先生,叫作張明德,在都中賣藝騙錢,鬨動一時。貝子貝勒等,統去請教,明德滿口趨奉,統說他是什麼富,什麼貴。看官!試想社會中人,有幾個不喜歡奉承?因此都說這明德知人休咎,彷彿神仙一般。允禩懷着鬼胎,暗想自己相貌,究竟配不配做皇帝,遂換了衣裝,去試明德,誰知明德一邊,早已有人知風通報,等到允禩進去,明德即向地跪伏,口稱萬歲。允禩連忙搖手,明德見風使帆,導允禩入內室,細談一番,一面說允禩定當大貴,一面又俯伏稱臣。允禩喜甚,不但露出真面,反與明德密定逆謀。明德偽稱有好友十餘人,都能飛檐走壁,他日有用,都可招致出來效勞。允禩遂與他定了密約,辭別回宮;甫入禁門,遇着大阿哥允禔,被他扯住,邀至邸中,原來允禔曾封直郡王,另立府邸,當時屏去左右,向允禩道:「八阿哥從哪裏來?」滿俗向稱皇子為阿哥,所以允禔沿習俗語,叫允禩為八阿哥。允禩道:「我不過在外邊閒遊,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允禔笑道:「你休瞞我!張明德叫你萬歲呢。」允禩驚問道:「大阿哥如何曉得?」允禔道:「我是個順風耳,自然聽見。」允禩道:「你既曉得,須要為我瞞過父皇。」允禔道:「這個自然,只可惜允礽不死,昨日聞有消息,父皇欲仍立允礽為太子。」允禩頓足道:「這恰如何是好?」允禔道:「我恰有一個妙法,但不知你做皇帝,什麼謝我?」允禩道:「我若得了帝位,當封大阿哥為並肩皇帝。」允禔道:「不好不好,世上沒有並肩皇帝。況我仍要受你的封,不如勿做為是。」急得允禩連忙打恭,懇求妙策。允禔道:「你既要我設法,現在牧馬廠中,有個蒙古喇嘛,精巫蠱術,能咒人生死,若叫他害死允礽,豈不是好?」允禔非真心待弟,觀下文便知。允禩喜甚,便托允禔即日照行,揖別而去。想做皇帝,便要弄殺阿哥,帝位之害人甚矣。

允禔即去與蒙古喇嘛商議,蒙古喇嘛,名叫巴漢格隆,與允禔為莫逆交,至是允禔與商,便取出鎮壓物十多件,交與允禔.允禔攜歸,想去通知允禩,轉念道:「我明明是皇長子,太子既廢,我宜代立,為什麼去助允禩?」當下躊躇一會,忽躍起道:「照這樣辦法,好一網打盡了。」葫蘆中賣什麼葯?遂匆匆入宮,見了康熙帝,把允禩與張明德勾通事,密奏一遍。康熙帝即令侍衛捉拿張明德,霎時間,明德拿到,立召內大臣問過口供,綁出宮門,凌遲處死。張明德面貌中,定要犯凌遲罪,但明德自會相面,何不趨吉避凶?一面飭宗人府將允禩鎖禁,允禩一想,這事只有大阿哥得知,我叫他瞞住父皇,他莫非轉去密奏么?他要我死,我亦要他死,一班犬子,奈何奈何?遂對宗人府正道:「願見父皇一面!」宗人府落得容情,便帶入宮內。

康熙帝見了允禩,勃然大怒,把他批頰兩下。允禩泣道:「兒臣不敢妄為。都是大阿哥教兒臣行的。」康熙帝怒道:「胡說!他教你行,還肯告訴我么?」允禩道:「父皇如若不信,可去拿問牧馬廠內的蒙古喇嘛。」康熙帝又命侍衛將蒙古喇嘛拿到,嚴刑拷訊,得供是實,隨差侍衛至直郡王府,不由允禔分說,竟入內搜索,連地板盡行掘起,果然有好幾木人頭兒,埋在土內。侍衛取出,回宮奏復,康熙帝震怒得了不得,拔出佩刀,叫侍衛去殺允禔。侍衛至此,也不敢徑行奉命,跪伏帝前,代允禔求恕。此時早有宮監報知惠妃,惠妃系允禔生母,得了此信,三腳兩步的趨入,跪在地下,膝行而前,連磕了幾個響頭,口稱求皇上開恩開恩。康熙帝見此情狀,不由的心軟起來,便道:「愛妃且起!」惠妃謝過了恩,起立一旁,粉面中珠淚瑩瑩,額角上已突起兩塊青腫。美人幾乎急殺,天子未免有情,遂將佩刀收入,命侍衛起來,帶出允禩拘禁;又對惠妃道:「看你情面,饒了允禔,但我看他總不是個好人,須派人看管方好。」惠妃不敢再言,謝恩回宮。康熙帝即親書硃諭,將允禔革去王爵,即在本府內幽禁,領班侍衛,奉旨去訖。

康熙帝經此一怒,便激出病來,是晚遂不食夜膳,次日,微發寒熱,便令御醫診治。諸皇子親視湯藥,皇四子胤禎晨夕請安,且從中婉說廢皇太子的冤枉,深愜帝意,於是釋放廢太子,亦令入宮侍疾。越數日,帝疾漸愈,乃令廢皇太子及諸皇子近前,並宣召諸王入內,隨即申諭道:「朕暇時披覽史冊,古來太子既廢,往往不得生存,過後人君又莫不追悔。朕自拘禁允礽后,日日挂念。近日有病,只皇四子默體朕心,屢保奏廢皇太子允礽,勸朕召見。朕召見一次,愉快一次,嗣命在朕前守視湯藥,舉止頗有規則,不似從前的疏狂,想從前為允禔鎮魘,所以如此迷惑,現在既已改過,須要從此洗心。古時太甲被放,終成令主,有過何妨改之。即是今日諸臣齊集,或為內大臣,或為部院大臣,統是朕所簡用,允礽應親近伊等,令他左右輔導。崇進德業,方不負朕厚望。四皇子胤禎,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目下能曲體朕意,殷勤懇切,可謂誠孝。五皇子允祺,七皇子允祐,為人淳厚,藹然可親,允礽亦應格外親熱。自此以後,朕不再記前愆,但教允礽日新又新,朕躬何憾!爾王大臣等須為我教導允礽,毋致再蹈覆轍!」諸王大臣未曾答覆,只見皇四子跪奏道:「兒臣奉皇父諭旨,說兒臣屢保奏廢皇太子,兒臣實無其事。蒙皇父褒嘉,兒臣不敢承受。」故意推辭,所謂秉性陰沉。康熙帝微哂道:「爾在朕前,屢為允礽保奏,爾以為沒有證據,所以當眾強辯。爾果不欲居功,爾衷尚堪共諒;爾如畏允禔、允禩,故意圖賴,便非正直,轉大失朕意了。」知子莫若父。皇四子叩首稱謝,又奏道:「十年前侍奉皇父,因兒臣喜怒不定,時蒙訓誡,近十來年,皇父未曾申飭,兒臣省改微誠,已荷皇父洞鑒,今兒臣年逾三十,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關係兒臣身上,仰懇皇父於諭旨內,恩免記載,兒臣深感鴻慈。」康熙帝便對王大臣道:「近十年來,四阿哥確已改過,不見有忽喜忽怒形狀,朕今不過偶然諭及,令他勉勵,不必盡行記載便了。」喜怒不定四字,都要爭辯,顯見陰鷙。不知《東華錄》已俱登出,爭辯何益?

諸王大臣遵旨退出,私自議論,都料廢太子又要重立,果然到了次年,復立允礽為皇太子,頒詔天下,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並封皇三子允祉為誠親王,皇四子胤禎為雍親王,皇五子允祺為恆親王,皇七子允祐為淳郡王,皇十子允

先是康熙初年,浙江湖州府庄廷

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朕在眾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眾妃諸王大臣前,亦曾堅持盟誓,想伊自應痛改前非,晝夜警惕。乃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今年已六旬,知後日有幾,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創之業,傳至朕躬,非朕所創立,恃先聖垂貽景福,守成五十餘載,朝乾夕惕,耗盡心血,竭蹶從事,尚不能詳盡,如此狂易成疾,不得眾心之人,豈可付託乎?故將允礽仍行廢黜禁錮,為此特諭。

允礽再廢后,康熙帝立定主意,不再言立太子事。諸皇子個個窺測,探不出什麼消息,便浼王大臣上書奏請。誰知上一次書,受一次訓責,甚且還要治罪。諸王大臣方在疑慮,忽西域來了警信,報稱策妄阿布坦殺進西藏去了。正是:

大內未曾蠲宿釁,極邊又已啟兵爭。

西藏系清朝藩屬,遇着外侮,又要勞動清兵了。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專制之焰使然。唯專制故,天下始羨皇帝之尊嚴。官民受皇帝之壓制,不敢妄想,獨眾皇子濟濟比肩,皆有世襲之望,於是勾通內外,覬覦儲位,雖以清聖祖之英明,不能免巫蠱咒詛之禍。唯專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語失檢,罪及妻孥,禍延宗族,生固難免,死且戮屍,當時畏其威而不敢動,後世必有起而報復者,雖以清聖祖之德惠,不能逃千秋萬世之譏。本回為清聖祖病,抑且為清聖祖惜。且隱懸一專制影子,留戒後世,是文字有關國體者,可謂稗官中上乘文字。

第二十九回聞寇警發兵平藏衛苦苛政倡亂據台灣

卻說中國西偏,有最高的大山一座,名叫喜馬拉雅。喜馬拉雅山北,有一種圖伯特人,聚族而居,號為西藏,古時與中國不相通,唐朝時部眾漸盛,入侵中華,唐史上稱它為吐蕃國。唐太宗李世民,因它屢次寇邊,沒有安靖的日子,不得已將宗女文成公主,嫁他國王噶木布,算是兩國和親,干戈得以少息。這文成公主素信佛教,在西藏設立佛寺,供奉釋迦牟尼佛像,自此西藏臣民,個個皈依,變成了一個佛教國。傳到元朝時候,元世祖南下吐蕃,邀請吐蕃拔思巴為帝師,冊封大寶法王,令他管領藏地,總握政教兩大權。他的子孫,取名薩迦胡土克圖。薩迦就是釋迦的轉音,胡土克圖乃是再世的意義。服飾尚紅,得娶妻生子,世人稱為紅教。傳到明朝,紅教徒漸漸不法,信用日衰,甘肅西寧衛中,出了一個宗喀巴,入大雪山修行得道,別立一派,禁娶妻生子,衣飾尚黃,稱作黃教。蕃眾大加敬信,勢力不亞法王。宗喀巴死,有兩大弟子,一名達賴,一名班禪,統居前藏拉薩地。他因教中嚴禁娶妻,不得生子,遂另創一嗣續法,說是達賴、班禪兩喇嘛,喇嘛即高僧之意。世世轉生,達賴死後,第一世轉生,是敦根珠巴,第二世轉生,是根敦堅錯。傳到第三世轉生,是鎖南堅錯,較有高行,蒙古諸部,入藏歡迎,邀他至漠南說教,黃教遂流傳蒙古。第四世轉生,是雲丹堅錯,勢力越加擴張,漠北蒙古,因居地荒僻,不得親承教旨,另奉宗喀巴第三弟子哲卜尊丹巴後身,為大胡土克圖,總理外蒙古教務,居住庫倫。第五世達賴轉生,叫作羅卜藏堅錯,用他近親桑結為第巴。什麼叫作第巴?便是中國所稱管理政務的官員。達賴喇嘛,只理教務,不管政事,自第二世達賴起,已另置第巴等官,代理國政。是時紅教未絕,后藏地方護法教主,叫作藏巴汗,藏巴汗反對黃教,桑結欲除滅了他,省得出來作梗,遂聯絡厄魯特蒙古,遣和碩特部長固始汗,引兵入后藏,襲殺藏巴,另奉班禪喇嘛移駐后藏。從此藏地分前後二部,前藏屬達賴管轄,后藏屬班禪管轄。敘述詳明。

固始汗本居青海,曾受清太宗冊封,康熙三十七年,固始汗第十子達什巴圖爾,來京朝貢,康熙帝又封他為親王。固始汗得清廷援助,聲勢頗強,至是有功黃教,復得了前藏東部喀木地,命子達責鎮守,漸漸干涉前藏事情。桑結一想,殺了一個藏巴汗,又來了一個達延汗,未免引狼入室,自取禍殃。適值噶爾丹威振西域,桑結復陰與連結,叫他出兵青海,襲破和碩特部。桑結初意,頗高於吳三桂等,但仍不能脫離外人,終非善策。達賚勢力,亦因此一挫。未幾達賴五世歿,桑結秘不發喪,偽傳達賴命令,任意妄行。噶爾丹入寇中國,桑結亦陰為慫恿,至噶爾丹敗走,乃遣使入貢,詐稱奉達賴命,求賜桑結封爵。清廷未察真偽,封桑結為圖伯特國王,到了噶爾丹走死後,丹吉喇等來降,方報桑結矯偽情狀,康熙帝賜書切責,桑結還詐稱部屬未靖,不敢遽泄達賴喪事,今當另立達賴,擇日發喪。康熙帝因道途遼遠,不便細查,且由他將錯便錯的過去。桑結又欲去毒殺拉藏汗,事泄無成。拉藏汗即和碩部達賚侄兒。達賚死,拉藏汗嗣,聞桑結有意害他,遂集眾潛入拉薩,將桑結捉來,一刀兩段。刁狡的人,總歸速死。復把桑結所立的達賴,指為贗鼎,擒獻清廷,另立新達賴伊西堅錯為第六世。

康熙帝嘉他恭順,封拉藏為翼法恭順汗。偏這青海諸蒙古,不信伊西堅錯為真達賴,另立了一個噶爾藏堅錯,在青海坐床,請清廷速賜冊印。自是達賴變了兩個,誰真誰假,不能辨悉,倒象一出雙包案。兩下爭論,遂引出策妄阿布坦的兵禍來了。策妄截獻噶爾丹骸骨,奉表清廷,非常遜順,康熙帝命划阿爾泰山西麓至天山北路一帶,給彼游牧。策妄得此廣土,竟想做第二個噶爾丹,并吞諸部。第一著下手,是娶了土爾扈特部阿玉奇汗女,做了妻室,復誘他妻弟背了阿玉奇,將父逐出俄羅斯。他假稱發兵幫助,竟把土爾扈特部佔據起來。土爾扈特部勢本衰弱,自然也服了他。第二著下手,又是依樣畫葫蘆,拉藏汗有一姊,年近花信,不知經策妄如何運動,復許嫁了他。我怪拉藏汗的阿姊,何故甘心做小老婆?想是策妄定有媚內手段,一笑。策妄娶了拉藏姊,又把那元配生的女兒,許與拉藏汗子丹衷,令他入贅伊犁,不即放歸。親上加親,外面似非常親熱,誰知他滿懷鬼蜮,詭計多端,丹衷離國日久,欲挈婦偕回,策妄許他歸國,發兵護送。行了好幾個月,方入藏境,拉藏汗聞子婦回來,率領次子蘇爾札,到達穆阿附近,一面迎接新婦,一面犒賞護送軍。兩下相遇,丹衷夫婦,謁見已畢,拉藏汗便命在行帳開筵,令護送軍一律與宴。拉藏汗素性嗜酒,至此因子婦回國,格外暢飲,一杯未了又一杯,接連是十百千杯,飲得酩酊大醉,酣卧床上。這邊的護送軍,飲畢出外,就在拉藏汗行帳外紮好了營。

是夜准部將官大策零又至,部下有六千兵馬,會合護送軍,殺入拉藏帳內。拉藏汗手下衛兵,本是不多,況又大家吃得沉醉,還有何人抵擋?准部兵一擁而入,殺死了拉藏汗,把他次子蘇爾札捆綁起來,餘外不是被殺,便是被捆,只剩了一對新夫婦,一個是策妄嬌婿,一個是策妄嬌兒,總算用些情面,不去縛他。丹衷還算運氣。隨即潛到拉薩,騙入拉薩城,把個半真半假的新達賴拘入暗室,做個坐關和尚。妙語解頤。

這信傳到清廷,康熙帝本已遣靖逆將軍富寧安,率兵駐紮巴里坤,防備西域,至是急命傅爾丹為振武將軍,祁里德為協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軍,嚴備準噶爾入寇,另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侍衛色棱為後應,康熙五十七年,兩軍次第渡木魯烏蘇河,分道深入。大策零分軍迎戰,只數合便退。明是誘敵。額魯特率兵追入,色棱繼進,到喀喇烏蘇河岸,大策零留有伏兵,頓時四起,截住清兵。額魯特等料知陷入重地,率兵猛撲,怎奈這番敵軍,純是精銳,與前時接仗,大不相同。額魯特不能前進,只得退後,不料後面流星馬又到,報稱准兵繞出後路,把軍餉截奪去了。清兵聞軍餉被劫,不戰自亂,額魯特、色棱兩人,極力彈壓,勉強鎮定。過了數日,糧盡矢窮,准兵四面聚集,好似天羅地網一般,一陣攻擊,清兵全營覆沒,都做了沙場之鬼。雖是戰死,幸而死在西方,免得童男童女接引。

康熙帝接了敗報,再命皇十四子允禵為撫遠大將軍,駐節西寧,升任四川總督年羹堯,備兵成都,擬分道進發。敕封噶爾藏堅錯為達賴六世,檄蒙古兵扈從達賴,隨大軍直入西藏,於是蒙古各汗王貝勒,各率部兵至青海,恭候清兵出塞。康熙五十九年春,詔移允禵移駐木魯烏蘇河治餉,令將西寧軍付都統延信出青海,年羹堯仍坐鎮四川,令將川軍付護軍統領噶爾弼出打箭爐,分趨藏境。大策零聞清兵分出,自拒青海軍,另遣部兵三千餘人,抵擋噶爾弼。噶爾弼副將岳鍾琪,素有膽略,領親兵六百名,首先開路,至三巴橋,系入藏第一險要。岳鍾琪招募番眾,許他重賞,令詐降守橋兵,裏應外合,竟把三巴橋佔住。噶爾弼率軍來會,忽聞准部兵來奪三巴橋,頭目叫作黑喇瑪,有萬夫不當之勇,噶爾弼頗驚慌起來。岳鍾琪道:「有鍾琪在,就使來了紅喇瑪,也不怕他,待明日擒他便是。」是夕,岳鍾琪率兵出營,潛掘陷坑,上用青草蓋住,令兵士帶了鈎索,伏在陷坑裏面。部署已定,然後回營。次晨,黑喇瑪仗着勇力,飛奔前來,岳鍾琪出兵對敵,誘黑喇瑪至陷坑旁。黑喇瑪有勇無謀,但知上前追殺,不料腳下有坑,一腳蹈空,墜入坑內,任你黑喇瑪膂力過人,至此被伏兵鈎住,急切不能展身。伏兵緊緊捆縛,扛入清寨。黑喇瑪受擒,餘眾不戰自降,方擬鼓行入藏,忽來了大將軍檄文,令待青海軍並進。噶爾弼躊躇未決,岳鍾琪道:「我兵只齎兩月糧餉,從川西到此,已過了四十多日,若再待青海軍,糧餉食盡,如何入藏?現不如乘機疾進,沿途招撫番眾,用番攻番,約十日可抵拉薩,出其不意,容易蕩平。」噶爾弼欲集眾議決,鍾琪道:「事在必行,何須多議!鍾琪不才,願噴此一腔熱血,仰報朝廷,請於明晨即行。」鍾琪系岳武穆王二十一世孫,武穆仇金,鍾琪忠清,似不能善繩祖武,唯為清攻藏,恰有可原。噶爾弼也不多言。

次晨,岳鍾琪即用皮船渡河,直趨西藏,途中遇土司公佈,用好言撫慰,公佈很為感激,遂代為招集番兵七千,引鍾琪入拉薩。鍾琪觀番兵可恃。遂分部兵三千名,繞截大策零餉道,自領番眾趨拉薩城。拉薩城內,只有幾個准兵,見岳軍大至,盡行逃散。鍾琪長驅入城,號召大小第巴,宣示威德,除助逆喇嘛的,殺了五人,並幽禁九十多人,其餘一概赦免,那時僧俗都頂禮膜拜,感謝再生。

這時候,青海軍統領延信,正與大策零相持,連敗大策零數陣,策零欲退回拉薩,又被岳軍截住,進退兩難,遂扒山過嶺,遁回伊犁,途中崎嶇凍餒,死了大半。延信遂送新達賴入藏登座,令拉藏汗舊臣康濟鼐,掌前藏政務,頗羅鼐掌后藏政務,留蒙古兵二千駐守,奉詔班師,各回原地鎮守,西藏暫歸平靖。康熙帝又要咬文嚼字,親制一篇平定西藏碑文,命勒石大招寺中,小子也不暇細錄。

只是康熙帝安樂一次,總有一次憂愁,相逼而來。憂樂相循,禍福相倚,是顛撲不破的事理。入藏軍已報凱旋,台灣忽報大亂。說來可笑,台灣亂首,乃是一個販鴨營生的小百姓,名叫一貴,他的姓恰與大明太祖皇帝相同。嘗見人家婚喪事,排列儀仗,每借同姓的頭銜,書入頭行牌,以示烜赫。一貴雖是販鴨,然與明祖同姓,亦自足誇。自施琅收服台灣后,台民雖稍有蠢動,事發即平,至康熙晚年,用了一個貪淫暴虐的王珍,實授台灣知府,沒有稅的要加稅,沒有糧的要征糧,百姓不服,就要拿來打屁股,或枷號幾個月,還有一切訴訟事件,有錢即贏,無錢即輸,因此台民怨憤異常。官逼民反。這個朱一貴,雖是販鴨為生,他卻有幾個酒肉朋友,一叫黃殿,一叫李勇,一叫吳外,這三人素不安分,與朱一貴恰很是莫逆,一日,到了酒樓,一面吃酒,一面談論平日事情,黃殿問一貴道:「近日朱大哥生意可好?」一貴搖頭道:「不好不好!現在這個混帳知府,棺材裏伸手,死要銅錢,連我販賣幾隻鴨,也要加捐。我此番販鴨一千隻,反蝕了好幾千本錢,看來只好罷休哩。」小本經營,不應加重捐,觀此便知。李勇、吳外齊聲道:「這般狗官,總要殺掉他方好。」該殺!一貴道:「只有我等幾個小百姓,哪裏能殺知府?」黃殿道:「要殺這個混帳知府,也是不難,只此處非講事堂,兄弟們不要多嘴。」黃殿乖。言畢,以目示意。大家飲完了酒,由一貴付了酒鈔,遂同至一貴家內,彼此坐定,黃殿道:「朱大哥你道是販鴨好,是做皇帝好?」一貴醉醺醺的笑道:「黃二弟真吃醉了,販鴨的人,怎麼好同皇帝去比?」黃殿道:「朱大哥想做皇帝否?」一貴大笑道:「象我的人,只能販鴨,哪裏會做皇帝?」黃殿道:「明太祖朱元璋曾充廟祝,後來一統江山,好端端的做了皇帝。大哥也是姓朱,販鴨雖賤,比廟祝要略勝三分,水無斗量,人無貌相,要做皇帝,何難之有?」一貴聽了此言,不覺手舞足蹈起來,便道:「我就做皇帝,黃二弟等須要幫助我。」黃殿道:「總教大哥不要驚慌,明日就請大哥南面為王。」一貴乘着醉意,便道:「我果有一日為王,就使千刀萬剮,亦是甘心。」賭什麼氣?罰什麼咒?天道昭彰,不容妄說。黃殿道:「一言為定,不要圖賴。」一貴道:「自然不賴。」黃殿便邀同李勇、吳外,告別而去。

到了次日,黃殿復同李勇、吳外,帶了一、二百個流氓,抬了箱籠,匆匆到一貴家來。一貴不知何故,慌忙問道:「黃二弟!你同這許多人,到我家何干?」黃殿道:「請你即日做皇帝。」一貴此時,已把昨日的酒話,統共忘記,至此始恍惚記憶起來,便笑道:「昨日乃是酒後狂言,如何作準?」黃殿道:「不能,不能!昨日你已認實,今朝不能圖賴。就使你要不做,也不容你不做。」說畢,就命手下開了箱衣,取出黃冠黃袍,把朱一貴改扮起來。一貴道:「你等太會戲弄我了。」黃殿道:「哪個來戲你?」頓時七手八腳,將朱一貴舊服扯去,穿了黃冠黃服,一個販鴨的小民,居然要他坐在南面,做起強盜大王來了。看官!你道這套黃冠黃袍,是哪裏來的?他是從戲子那裏借來,暫時一穿,還有一套蟒袍宮裙,續行取出。黃殿趨入內室,扶出一個黃臉婆子,教她改裝。可憐這黃臉婆子,嚇得發抖,哪裏敢穿這衣服?黃殿也顧不得什麼嫌疑,竟將蟒袍披在黃臉婆子身上,引她至一貴左側坐下。不與她系宮裙,黃殿未算周到。於是大眾取出衣服,一律改扮,穿紅著綠,擠作一堆,向朱一貴夫婦叩起頭來。煞是好看。弄得朱一貴夫婦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索性象木偶一般。大家拜畢,竟去外邊劫掠,擄些金銀財帛,做起旗帳,造了軍器,佔了民房數十間,就揭竿起事。

一夫作俑,萬人響應,不到十日,竟招集了數千人。台灣總兵歐陽凱,急議發兵往剿,游擊劉得紫素稱知兵,至是請行。歐陽凱不許,偏遣一個龐大無能的周應龍,領兵前去。敵寨距府城只三十里,周應龍沿途停止,三十雖路,走了三日,敵眾依山拒守,應龍也不去攻擊,反縱兵焚掠近村。村民大憤,相率從賊。南路奸民杜君英,亦乘此作亂,與朱一貴連合,襲殺鳳山參將苗景龍,府城大震。歐陽凱帶了劉得紫,及副將許雲,率兵一千五百,親剿一貴,黃殿、李勇、吳外等,出寨迎敵,許雲躍馬陷陣,賊皆辟易,黃殿等都逃入山中。會水師游擊游崇功,亦自鹿耳門入援,歐陽凱大喜,只道是敵眾膽落,毫不設備。過了兩日,朱一貴、杜君英合軍大至,遙見塵頭起處,約有數萬人馬,迤邐前來。清兵先已膽寒,面面相覷。歐陽凱急出抵禦,正接仗間,把總楊泰立在歐陽凱背後,忽然躍起,將歐陽凱刺落馬下。劉得紫急忙趨救,不防楊泰又一槍刺來,得紫急閃,坐騎已中了一槍,那馬負痛踣地,把得紫掀落地上,也被叛兵擒住。霎時官軍大亂,許雲、游崇功攔阻不住,賊軍又圍裹攏來,只得拚命血戰。到了日中,矢炮俱盡,各手刃數十人,自刎而亡。

於是水師游擊張賢、王鼎等,率兵千餘,戰艦數十艘,逃出澎湖。台灣道梁文煊,知府王珍等,盡驅港內商舶漁艇,逃出鹿耳門。周應龍逃得更快,竟遁入內地。朱一貴進陷台灣府,大掠倉庫,復得鄭氏舊貯炮械硝磺鉛鐵等,非常歡喜。北路奸民賴池、張岳,亦同日陷諸羅縣,擊殺參將羅萬倉,凡七日而全台陷。朱一貴大會部眾,犒宴三日,自稱中興王,國號永和,封黃殿為輔國公,兼銜太師,李勇、吳外等為侯,以下封了許多將軍總兵。袍服不及裁製,戴了一頂明朝冠,便算了事。裏面擄了無數婦女,充作妃嬪。一貴左擁右抱,說不盡的快活。比黃臉婆子何如?台灣百姓,編出一種歌謠道:

頭戴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

看了這種謠傳,朱一貴的王位,恐怕是不穩固了。究竟朱一貴做了幾日台灣王,下回再行詳敘。

達賴轉生,明是佛教欺人之說,狡黠諸徒,利用之以攬權勢,於是真偽達賴之問題生。內鬨未休,外侮已至,卒至全藏大亂,欺人者適以自欺,亦何益乎?清聖祖既遣將平藏,何不於此時設置賢吏,昌明政教,有以移其風而易其俗?乃復送一無知無識之達賴,入藏坐床,平一時之亂或有餘,平一世之亂則不足,此所謂敷衍目前之計,無怪其旋平旋亂也。若台灣收入版圖,已數十年,芟荊棘,夷溪洞,用夏變夷,推行風教,吾知數十年內,亦可收功。乃所用非人,徒知殃民,不知化民,一販鴨徒揭竿作亂,僅七日而全台俱陷,何擾亂之速耶?有清一代,唯聖祖最號英明,而於絕域政教,不甚厝意,遑問自鄶以下乎?閱本回,應令人嘆惜。

第三十回暢春園聖祖殯天乾清宮世宗立嗣

卻說朱一貴既陷台灣,逃官難民,盡至澎湖,澎湖守將,倉猝不知所為,亦盡室登舟,將渡廈門,百姓驚惶得了不得。獨守備林亮決計固守,馳赴海濱,攔住官民家眷,不準內渡,人心稍稍鎮定。水師提督施世驃,自廈門至澎湖,南澳總兵藍廷珍,奉閩督檄令,亦至澎湖來會。於是命守備林亮,千總董芳為先鋒,率領艦隊八千人,直搗鹿耳門。適朱一貴與杜君英爭長,自相殘殺,確是強盜行為。鄉民憤一貴暴掠,又各結民團,保護村落。清兵聞一貴內亂,百姓不附,頓時勇氣百倍;到了鹿耳門,岸上大炮迭發,林亮、董芳,冒死直進,遙望岸上炮台,火藥累積,林亮飭水兵用炮還擊,注射火藥,炮聲過處,火藥上沖,震得海水陡立,天地為昏。那時岸上的守兵,統彈得不知去向。林亮、董芳,即舍舟登岸,率兵直入。施世驃、藍廷珍,亦帶領大軍隨進,節節進攻,隨剿隨撫。看官!你想這等朱一貴、杜君英的混賬東西,哪裏敵得住幾員虎將?連戰連敗,連敗連走,清兵乘勢追殺,直薄台灣城下,東西南北,佈滿兵隊,大炮的聲音,鎮日不息。朱一貴束手無策,只躲在偽宮內,對了一班王妃王妾,哭泣不止。此時究竟是販鴨好?是做皇帝好?還是外面的軍師黃殿,想了一個劫營的計策,於夜間潛開城門,突擊清營,誰知早被藍廷珍料著,擺了一個空營計,待李勇、吳外等殺入,伏兵一齊掩擊,象砍瓜切菜一般。林亮斬了李勇,董芳刺死吳外,只剩了后隊的黃殿,急忙逃回,轉身一望,城門已閉,城上立着一員大將,不是別人,乃是清游擊劉得紫。突如其來。原來劉得紫被楊泰擒去,獻與一貴,一貴頗重得紫名,不去殺他,把他禁住學宮。得紫不食三日,情願餓死。諸生林皋、劉化鯉,密勸得紫受食,徐圖恢復,得紫乃飲食如常,此次黃殿出城劫營,把城中部眾,盡行拔出,林、劉二生,遂邀集良民,擁得紫出學宮,閉了城門,請得紫上城拒守。黃殿進退無路,投濠自盡。施世驃下令,降者免死,於是叛眾盡降。劉得紫開城迎入,把前情敘說一遍,世驃即令導入偽宮,擒出朱一貴,審問屬實,推入囚籠。室內的偽妃偽嬪,統教民間自認,令他帶去。做了數日妃嬪,滋味如何?統計清兵攻入鹿耳門,進復台灣府城,也是七日。世驃復分兵搜剿南北兩路,擒到杜君英等,與朱一貴檻送北京,一概凌遲處死。千刀萬剮之言驗了,一貴自思,甘心不甘心。復將棄台逃走的道府廳縣,盡行治罪。只王珍已懼罪自盡,命即剖棺梟示。王珍是個首惡,可惜不把他凌遲。施世驃等各邀獎敘,也不必細說了。

且說康熙帝因台灣再平,八荒無事,自己又年將七旬,明知風燭草霜,衰年易邁,索性開了一個盛會,凡滿、漢在職官員,及告老還鄉,得罪被譴的舊吏,年紀六十五以上的人,統召入乾清宮,一一賜宴。這時候,正是康熙六十一年春間,天氣晴和,不寒不暖,一班老頭兒,團坐兩旁,差不多有一千個,圍住這個老皇帝,飲起酒來,皇帝又特別加恩,叫他們不要拘謹,大眾奉諭,開懷暢飲。酒興半酣,老皇帝動了詩興,做成七律詩一首,命與宴諸臣,按律恭和。這班老頭兒,把詩文一道,多半束諸高閣,滿員是簡直未曾用過工夫,至此要他個個吟詩,幾乎變成一種虐政,幸虧這班老人有些乖刁,預料這老皇帝召他飲酒,免不得咬文嚼字,因此早打好通關,先與幾個能詩作賦的老朋友,商量妥當,倩他作了搶替,一面復賄通宮監,托令傳遞,所以當場都吟成一詩,恭呈御覽,雖是好歹不一,總算不至獻醜。詩中大意,千首一律,無非是歌功頌德一套爛語。等到詩已做成,日近黃昏,大眾散席,謝了聖恩,出宮而去。這場盛宴,叫作千叟宴,康熙帝倒也非常得意。太監得了銀子,還要得意。可奈盛筵不再,好景難留,轉瞬間已是冬月,大學士九卿等,方擬次年聖壽七旬,預備大慶典禮,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康熙帝竟生起病來。這場病非同小可,竟是渾身火熱,氣急異常,太醫院內幾個醫官,輪流入內診脈,忙個不了。服藥數劑,稍稍減退,身子漸覺爽快,氣喘也少覺平順,只是精神衰邁,一時未能回復,所以未便起床。諸皇子朝夕問安,皇四子胤禎,此次侍奉,卻不見十分殷勤,每遇夜間,總要到理藩院尚書府內,密談一回。有何大事。這理藩院尚書名叫隆科多,乃是皇四子的母舅。句中有眼。過了數日,康熙帝病體,又好了一些,因卧床多日,未免煩躁,要出去閑逛一番。皇四子胤禎入奏,父皇要出去散心,不如至暢春園內,地方寬敞,又是近便,最好靜養。康熙帝道:「這也是好,只冬至郊天期已近了,朕躬不能親往,命你恭代,須預先齋戒為是。」皇四子胤禎聞了此諭,未免躊躇。為什麼事躊躇?康熙帝見他情形,便問道:「你敢是不願去?」胤禎即跪奏道:「兒臣安敢違旨,但聖體未安,理應侍奉左右,所以奉命之下,不覺遲疑。」康熙帝道:「你的兄弟很多,哪個不能侍奉?你只管出宿齋所,虔誠一點便好。」胤禎無奈,遵旨退出。是夜,又與這個母舅隆科多,密議了一夕大事。

次日,康熙帝到暢春園,諸皇子隨駕前往,隆科多本是皇親,也隨同幫護。獨皇四子胤禎已去齋所,不在其中。有隆科多作代表,已經夠了。又過了數天,康熙帝病症復重,御醫復輪流診治,服了葯全然無效,反加氣喘痰涌,有時或不省人事,諸皇子都著了忙,只隆科多說是不甚要緊。是夜,康熙帝召隆科多入內,命他傳旨,召回皇十四子,只是舌頭蹇澀,說到十字,停住一回,方說出四子二字。隆科多出來,即遣宮監去召皇四子胤禎,翌晨,胤禎至暢春園,先見了隆科多,與隆科多略談數語,即入內請安。康熙帝見他回來,痰又上涌,格外喘急。諸皇子急忙環侍,但見康熙帝指著胤禎說道:「好!好!」只此兩字,別無他囑,竟兩眼一翻,歸天去了。諸皇子齊聲號哭,皇四子胤禎,大加哀慟,比諸皇子尤覺凄慘。真耶假耶?

隆科多向諸皇子道:「諸阿哥且暫收淚,聽讀遺詔!」此時諸皇子中,唯允禵遠出未歸,允礽仍被拘禁,未能擅出奔喪,允禩先已釋放,一同在內,聽得遺詔二字,先嚷道:「皇父已有遺詔么?」隆科多道:「自然有遺詔,請諸阿哥恭聽!」便即開讀道:「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允禩、允禟齊聲道:「遺詔是真么?」隆科多正色道:「誰人有幾個頭顱,敢捏造遺詔?」於是嗣位已定,皇四子趨至御榻前,復撫足大慟,親為大行皇帝更衣,可謂誠孝。隨即恭奉大行皇帝還入大內,安居乾清宮。喪事大典,悉遵舊章,不必細表。後人有滿清宮詞一首,紀此事道:

新月如鈎夜色闌,太醫直罷葯爐寒。

斧聲燭影皆疑案,是是非非付史官。

統計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守成之中,兼寓創業,南征北討的事情,上文已經詳敘,若講到內外各大吏,也算是清正的多,貪污的少。自鰲拜伏罪后,後來只有大學士明珠,佐命有功,得康熙帝信任,未免露出驕恣情狀,然總不如鰲拜的專橫。此外名臣如魏裔介、魏象樞、李光地、湯斌等,都通理學,于成龍、張伯行、熊賜履、張鵬翮、陸隴其等,都守清操,彭孫遹、高士奇、朱彝尊、方苞等,雖沒有什麼功業,也要算治世文臣,有的通經,有的能文,肚子中含有學問,與一班酒囊飯袋,究竟兩樣。康熙帝也好學不倦,上自天象地輿音樂法律兵事,下至騎射醫藥,蒙古西域拉丁文書字母,無乎不窺,無乎不曉;兼且自奉勤儉,待民寬惠,六十年間,蠲租減賦的諭旨,時有所聞,所以全國百姓,統是畏服;滿族中得此奇人,總要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了。評論確當。

可惜晚年來儲位未定,遂致宴駕后,出了一樁疑案。這位秉性陰沉的四阿哥,竟登了大寶,擬定年號是雍正兩字,以次年為雍正元年,是為世宗憲皇帝。第一道諭旨,便封八阿哥允禩,十三阿哥允祥為親王,令與大學士馬齊,舅舅隆科多,總理內外事務。第二道諭旨,命撫遠大將軍允禵,回京奔喪,一切軍務,由四川總督年羹堯接續辦理。兩諭俱有深意,休作閑文看過。

過了殘臘,就是雍正元年元日。雍正皇帝升殿,受朝賀禮畢,連下諭旨十一道,訓飭督撫提鎮以下文武各官,大致意思是「守法奉公,整躬率物,倘有不法情事,難逃朕衷明察,毋貽後悔!」次日復視朝,百官俱至,雍正帝問百官道:「昨日元旦,卿等在家,作何消遣。」眾官員次第回答,或說飲酒,或說圍棋,或說是閑着無事;只有一個侍郎,臉色微赬,聽眾人俱已答畢,不能再推,只得老老實實的說道:「微臣知罪,昨晚與妻妾們玩了一回牌。」雍正帝笑道:「玩牌原干例禁,昨日乃是元旦,你又只與家中人消遣,不得為罪。朕念你秉性誠實,毫無欺言,特賞你一物,你持回去,與妻妾並看罷!」說畢,擲下小紙包一個。侍郎拾在手中,謝恩而退;回到家中,遵著上諭,取出御賜的物件,叫妻妾同看;當即拆開紙包,大家一瞧,個個嚇得伸舌,復將昨日玩過的紙牌,仔細一檢,恰恰少一張。看官試掩卷一猜!應知這紙包中,不是別物,定是昨日所失的一張紙牌兒。那時有一位姨太太道:「昨日的紙牌,是我收藏,當時也不及細檢,不知如何被皇帝拿去一張?難道當今的聖上,是長手佛轉世么?」侍郎道:「不要多嘴,以後大家留意便是。」這位姨太太偏要細問,侍郎走出戶外,四周圍瞧了一番,方入戶閉門,對妻妾道:「我今日還算大幸,聖上問我昨日的事,我曉得這個聖上,不比那大行皇帝,連忙老實說了,聖上方恕我的罪,賜我這張紙牌;若少許欺騙,不是殺頭,便是革職哩!」眾妻妾又都伸舌道:「有這麼厲害!」侍郎道:「當今皇上做皇子時,曾結交無數好漢,替他當差辦事,這班人藏有一種殺人的利器,名叫血滴子。」說到此處,忽聽檐上一聲微響,侍郎大驚失色,連忙把頭抱住。疑心生暗鬼。眾妻妾不知何故,有幾個膽小的,忙躲入桌下。歇了半晌,一物從窗中縱入,侍郎越加膽怯,勉強一顧,乃是一隻狸斑貓。侍郎至此,不覺失笑,隨令眾妻妾各歸內室。眾妻妾經此一嚇,也不敢再問這血滴子。

小子恐看官尚未明白,只好補說數語,再入正傳。這血滴子是什麼東西?外面用革為囊,裏面卻藏着好幾把小刀,遇着仇人,把革囊罩他頭上,用機一撥,頭便斷入囊中,再用化骨藥水一彈,立成血水,因此叫做血滴子。這乃雍正皇帝同幾位綠林豪客,用盡心機想出來的。

這班綠林豪客的首領,便是四川總督年羹堯,羹堯系富家之子,幼時脾氣乖張,專喜耍槍弄棍,他的父親年遐齡,請了好幾個教書先生,教他讀書,都被羹堯逐去。後來得了一個名師,能文能武,把羹堯壓服,方才學得一身本領。這名師臨別贈言,只有「就才斂范」四字。羹堯起初倒也謹佩師訓,嗣後與皇四子胤禎結交,受他重託,招羅幾個好漢,結拜異姓兄弟,幫助這位皇四子。皇四子就保薦年羹堯,說他材可大用。康熙帝召見,果然是一個虎頭燕頷,威風凜凜的人物,遂連次超擢,從百總、千總起,直升至四川總督。皇四子外恃年羹堯,內仗隆科多,竟得了冠冕堂皇的帝位。他恐人心不服,有人害他,遂用了這班豪客,飛檐走壁,刺探人家隱情。撫遠大將軍允禵,督理西陲軍務,是雍正帝第一個對頭,不但怕他帶兵,還要防他探悉隱情。因此借奔喪為名,立刻調回,令年羹堯繼任。上文第二道諭旨,已自表明。至允禵回京后,免不得有點風聲聞知,且允禩、允禟輩,又要同他細敘前情,語言之間,總帶了三分怨望,誰知早已有人密奏,雍正帝即調往盛京,令他督造皇陵。允禵已去,又降了一道上諭,命總理王大臣道:

貝子允禵,原屬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屢加訓誨,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終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則終身不得加恩矣。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施,若怙終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允禵來時,爾等將此旨傳諭知之!

這道上諭,真正離奇,既要封他為郡王,又說他什麼無知,什麼不悛,這是何意?古人說得好:「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雍正帝登位,先封允禩為親王,也是這個用意。不過允禩本得罪先帝,人人曉得他的罪孽,所以加他封爵,絕不多談。上文第一道諭旨,更自表明。獨這允禵,乃先帝愛寵的驕子,前時並沒有什麼處分,只可先把他無影無蹤的罪名,加在身上,一面假作慈悲,封為郡王,令臣民無從推測,然後好慢慢擺佈。

過了數月,又想出一個新奇法子,召集總理王大臣及滿漢文武官員,齊集乾清宮。大眾不知有什麼大事,都捏著一把汗。雍正威權,已見一斑。到了宮內,但見雍正皇上,南面高坐,諭眾官道:「皇考在日,曾立二阿哥為太子,後來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皇考晚年,常悶悶不樂,朕想立儲系國家大計,不立不可,明立亦不可。爾等有何妙策?」王大臣齊聲道:「臣等愚昧,憑聖衷定奪便是!」雍正帝道:「據朕想來,建立太子,與一切政治不同。一切政治,須勞大眾參酌,立太子的事情,做主子的理應獨斷。譬如朕有幾個皇子,倘必經大眾議過,方可立儲,恐怕這個王大臣,說是這個阿哥好,那個王大臣,說是那個阿哥好,豈不是築室道旁,三年不成么?既如此說,何必召王大臣會議?只是明立太子,又未免兄弟爭奪,惹出禍端,朕再三籌劃,想出一種變通的法子,將擬定皇儲的詔旨,親寫密封,藏在匣內。」說到此處,把頭向上面一望,手向上面一指,隨即道:「便安放在這塊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可好么?」諸王大臣等,自然異口同聲,都說思慮周詳,臣下豈有異議?雍正帝遂命諸臣退出,只留總理事務王大臣在內,自己密書太子名字,封藏匣內,令侍衛緣梯而上,把這錦匣安放匾額後面,總算儲位已定。這方匾額,懸在乾清宮正中,正大光明四字,乃是雍正帝御筆親書,這也不在話下。

總理事務王大臣,只看見這匣子,不曉得裏面的名字,究竟是哪一位阿哥,後來雍正帝晏駕,方將此匣取下,開了匣子,才識密旨中寫着皇四子弘曆,正大光明,恐未必是這樣講法。這弘曆是皇后鈕祜祿氏所出,相傳鈕祜祿氏,起初為雍親王妃,實生女孩,與海寧陳閣老的兒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鈕祜祿氏恐生了女孩,不能得雍親王歡心,佯言生男,賄囑家人,將陳氏男孩兒抱入邸中,把自己生的女孩子,換了出去。陳氏不敢違拗,又不敢聲張,只得將錯便錯,就算罷休。後人也有一首宮詞,隱詠這事道:

果然富貴亦神仙,內使傳呼敞御筵。

不辨呂嬴與牛馬,上方新賜洗兒錢。

立儲事已畢,忽接到川督年羹堯八百里緊報,「青海造反」,為這四字,又要勞動兵戈了。看官少憩,待小子續編下回。

本回起首二十行,只結束台灣亂事,不足評論。接續下去,便是清聖祖晏駕事,後人互相推測,議論甚多。或且目世宗為楊廣,年羹堯、隆科多為楊素、張衡,事鮮左證,語不忍聞,作書人所以不敢附和也。唯聖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竄改御書,將十字改為於字,此則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為無因。但證諸史錄,亦不盡相符。作者折衷文獻,語有分寸。至世宗嗣位,開手即鬼鬼祟祟,繪出一種秘密情狀,立儲,大事也,乃亦以秘密聞,然則天下事亦何在不容秘密耶?司馬溫公云:「事無不可對人言,」清之世宗,事無一可對人言,以視乃父之寬仁,蓋相去遠矣。

第三十一回平青海驅除叛酋頒硃諭慘戮同胞

卻說青海在西藏東北,本和碩特部固始汗所居地,固始汗受清朝冊封,第十子達什巴圖爾,又受清封為和碩親王,前文已經表過。應二十九回。達什死,子羅卜藏丹津襲爵。羅卜藏丹津陰謀獨立,欲脫清廷羈絆,遂於雍正元年,召集附近諸部,在察罕羅陀海會盟,令各復汗號,不得再遵清廷封冊,自己叫作達賴渾台吉,統率諸部。又暗約策妄阿布坦為後援,擬大舉入寇。偏是丹津的同族額爾德尼,及察罕丹津兩人,不願叛清,被丹津用兵脅迫,兩人竟挈眾內奔。是時清兵部侍郎常壽,適駐西寧,管理青海事務,因額爾德尼來奔,奏聞清廷。雍正帝尚未探悉隱情,只道是青海內鬨,即遣常壽往青海調停,常壽到了青海,丹津不由分說,竟將常壽拘禁起來。川督年羹堯,飛草奏報,奉命授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進駐西寧,四川提督岳鍾琪,任奮威將軍,參贊軍務。年羹堯分兵兩路,北路守疏勒河,防丹津內犯,南路守巴塘里塘,阻丹津入藏,又檄巴里坤鎮守將軍富寧安等,見上第二十九回。出屯吐魯番,截住策妄援兵。丹津三路援絕,只號召遠近喇嘛二十萬眾,專寇西寧。岳鍾琪自四川出發,沿途剿撫,解散丹津黨羽,西陲一帶,統已廓清,乘勢至西寧,遙見西北郭隆寺旁,聚集番僧無數,鍾琪即令兵士前進,驅殺番僧。那時番僧並沒有十分勇略,不過一點劫掠的伎倆,忽見大軍紛至,勢甚兇猛,哪裏還敢抵敵?呼嘯一聲,四散奔逃,被岳軍追過三條峻岭,焚去十七寨及廬舍七千餘,斬首六千級,餘眾都竄還青海,丹津聞敗大驚,送歸常壽,奉表請罪。原來是銀樣鑞槍頭。清廷不許,益促年羹堯進兵。

羹堯擬集兵四萬餘名,由西寧松潘甘州疏勒河,四面進攻,約於雍正二年四月內出發。岳鍾琪請道:「青海地方寥闊,寇眾不下十萬,我軍四路會攻,彼若亦四散誘我,擊彼失此,擊此失彼,恐要四面受敵哩。愚見不如先期發兵,乘春草未生時,搗其不備,方為上策。」羹堯遲疑未決,鍾琪飛驛上奏,並願率精兵四千,自去殺賊。頗有膽略。雍正帝准奏,把西征事專任鍾琪。鍾琪遂於二月出師,途次見野獸奔逸,料知前面定有間諜,嚴陣前行,果遇敵騎數百,四面兜圍,殺得一個不剩;復連夜進兵,沿路殲敵數千,於是敵無哨探,鍾琪令部兵蓐食銜枚,宵行百六十里,直抵丹津帳外,拔柵而入。這時丹津正抱着兩三個番婦,並頭睡熟,不料清兵撲至,倉猝之中,扯了一件番婦衣,披在身上,從帳后逃出,騎了白駝,向西北逃去。男裝女扮,倒也好看。鍾琪一陣追剿,殺斃無數,真箇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渠,一面掃穴犁庭,摉出丹津的弟妹,及敵黨頭目數十人,頭目殺訖,弟妹押解京師,招降男女數萬,奪得駝馬牛羊器械甲仗無算。自出師至破敵,凡十五日,往返兩月,好算奇捷。詔封年羹堯一等公,岳鍾琪三等公,勒碑太學,如康熙時征准部例。岳鍾琪又進剿餘黨,以次蕩平,先後拔青海地千餘里,分其地賜各蒙古,分二十九旗,設辦事大臣於西寧,改西寧衛為府城。青海始定。

雍正帝既平外寇,復一意防著內訌,這日召舅舅隆科多入內議事,議了許久,隆科多始自大內退出。眾王大臣聞這消息,料知雍正帝必有舉動。到了次日,降旨派固山貝子允禟往西寧犒師,王大臣亦看不出什麼異事。過了兩日,又命郡王允

是年冬月,廢太子允礽,忽在咸安宮感冒時症,雍正帝連忙着太醫診治,復派舅舅隆科多,前往探問。廢太子見了隆科多愈加氣惱,病勢日增,服藥無效。雍正帝又許他入內侍奉,不到十天,廢太子竟死了。雍正帝立即下旨,追封允礽為和碩理密親王,又封弘晰母為理親王側妃,命弘晰盡心孝養。理親王侍妾曾有子女者,俱令祿贍終身。又親往祭奠,大哭一場。並封弘晰為郡王。一班拍馬屁的王大臣,都說聖上仁至義盡,就是雍正帝自說:「二阿哥得罪皇考,並非得罪朕躬,兄弟至情,不能自已,並非為邀譽起見。」吾誰欺,欺天乎?只郡王弘晰奉了遺命,在京西鄭家莊辟一所私第,奉母寧居,不聞朝事,總算一個明哲保身的貴胄。

雍正三年春,廉親王允禩,怡親王允祥,大學士馬齊,舅舅隆科多,奏辭總理事務職任,得旨照允,唯廉親王允禩懷挾私心,遇事阻撓,不得議敘。看官!試想人非木石,哪有不知恩怨的道理?這雍正帝對待兄弟,這般寡恩,這般樹怨,自然那兄弟們滿懷忿恨,也想報復,偏這雍正帝刻刻防備,凡允禩、允禟、允

我皇考聰明首出,文武聖神,臨御六十餘年,功德隆盛,如征三藩,平朔漠,皆不動聲色,而措置帖然。凡屬凶頑,無不革面洗心,望風響化。而獨是諸子中,有阿其那、塞思黑、允禵者,姦邪成性,包藏禍心,私結黨援,妄希大位,如鬼如蜮,變幻千端,皇考曲加矜全寬宥之恩,伊等並無感激悔過之意,以致皇考震怒,屢降嚴旨切責,忿激之語,凡為臣子者,不忍聽聞。聖躬因此數人,每憂憤感傷,時為不豫,朕侍奉左右,安慰聖懷,十數年來,費盡苦心,委曲調劑,此諸兄弟內廷人等所共知者。及朕即位,以阿其那實為匪黨倡首之人,伊若感恩,改過自新,則群邪無所比暱,黨與自然解散,是以格外優禮,晉封王爵,推心任用。且知其素務虛名,故特獎以誠孝二字,鼓舞勸勉之。蓋朕心實望其遷善改過也。乃伊辦理事務,懷私挾詐,過犯甚多,朕俱一一寬免,未罰伊一人之俸,未治伊家下一人之罪,亦始終望其遷善改過耳。迄今三年有餘,而悖逆妄亂,日益加甚,時以蠱惑人心,擾亂國政,煩朕心激朕怒為事。而公廷之上,諸王大臣之前,竟至指誓天日,詛咒不道,不臣之罪,人人髮指。朕思此等凶頑之人,不知德之可感,或知法之可畏,故將伊革去王爵,拘禁宗人府,而阿其那反向人云:「拘禁之後,我每飯加餐,若全屍以歿,我心斷斷不肯。」似此悖逆之言,實意想所不到,古今所罕有也。總之伊自知從前所為之事,久為朕心洞悉,且為天地所必誅,捫心自問,殊無可赦之理,遂以伊毒忍之性度朕,故為種種桀驁狂肆之行,以激朕怒,但欲朕置伊於法,使天下不明大義之人,或生議論,致朕之聲名,有損萬一,以快其不臣之心,遂其怨望之意。朕受皇考付託之重,統御寰區,一民一物,無不欲其得所,以共享皇考久道化成之福,豈於兄弟手足,而反忍有傷殘之念乎?且朕昔在藩邸時,光明正大,諸兄弟才識,實不及朕,待朕悉皆恭敬盡禮,不但不敢侮慢,並無一語爭競,亦無一事猜嫌,此歷來內外皆知者,不待朕今日粉飾過言也。今登大位,豈忽有藏怒匿怨之事,而欲修報復乎?無奈朕昆弟中,有此等大奸大惡之徒,而朕於家庭之間,實有萬難萬苦之處,不可以德化,不可以威服,不可以誠感,不可以理喻,朕展轉反覆,無可如何,含淚呼天,我皇考及列祖在天之靈,定垂昭鑒。阿其那與塞思黑、允禵、允

這諭下后,不到數日,順承郡王錫保入奏,阿其那死了。雍正帝故作驚訝道:「阿其那有什麼重病,竟致身死?看守官也太不小心,既見阿其那有病,為何不先報知?」錫保道:「據看守官說,昨日晚餐,阿其那還好好兒吃飯,不料到了夜間,暴疾而亡。」雍正帝頓足道:「朕想他改過遷善,所以把他拘禁,不忍加誅,誰知他竟病死了。」正嗟嘆間,宗人府又來報道:「塞思黑在保定禁所,亦暴疾身死。」雍正帝嘆道:「想是皇考有靈,不是皇考乃是血滴子。把二人伏了冥誅,若使不然,他二人年尚未老,為什麼一同去世呢?」次日,諸王大臣合詞奏請,阿其那、塞思黑逆天大罪,應戮屍示眾,其妻子應一律正法。同黨允禵允

阿其那與塞思黑,煎豆燃箕苦不容。

玄武門前雙摺翼,泰陵畢竟勝唐宗。

允禩允禟死後,雍正帝已除內患,復想出一種很毒的手段,連年羹堯、隆科多一班人物,也要除滅了他,這真算是辣手。下回表明一切,請看官往後續閱!

蕩平青海,功由岳鍾琪,年羹堯第拱手受成而已,封為一等公,酬庸何厚?且聞其父年遐齡,亦晉公爵,其長子斌列子爵,次子富列男爵,賞浮於功,寧非別有深意耶?後人謂世宗之立,內恃隆科多,外恃年羹堯,不為無因。作者既於前回表明,本回第據事直敘,兩兩對勘,已見隱情。若允禩允禟等,不過於聖祖在日,潛謀奪嫡而已,世宗以計得立,即視之若眼中釘,始則虛與委蛇,繼則屢加呵責,匪唯斥之,且拘禁之;匪唯禁之,且暗殺之。改其名曰阿其那,曰塞思黑,曾亦思阿其那、塞思黑為何人之子孫?自己又為何人之子孫乎?辱其兄弟,與辱己何異,與辱及祖考又何異。雖利口喋喋,多見其忍心害理而已。作者僅錄硃諭一道,已如見肺肝,王大臣輩無譏焉。

第三十二回兔死狗烹功臣駢戮鴻罹魚網族姓株連

卻說撫遠大將軍年羹堯,本是雍正帝的心腹臣子,青海一役,受封一等公;其父遐齡,亦封一等公爵,加太傅銜,賜緞九十匹;長子斌封子爵;次子富亦封一等男,古人說得好:「位不期驕,祿不期侈」,年羹堯得此寵遇,未免驕侈起來。況他又是雍正帝少年朋友,並有擁戴大功,自思有這個靠山,斷不致有意外情事,因此愈加驕縱。平時待兵役仆隸,非常嚴峻,稍一違忤,立即斬首。他請了一個西席先生,姓王字涵春,教幼子念書,令廚子館僮,侍奉維謹。一日,飯中有谷數粒,被羹堯察出,立即處斬。又有一個館僮,捧水入書房,一個失手,把水倒翻,巧巧潑在先生衣上,又被羹堯看出,立拔佩刀,割去館僮雙臂。嚇得這位王先生,日夜不安,一心只想辭館,怎奈見了羹堯,又把話兒噤住,恐怕觸忤東翁,也似廚子館僮一般,戰戰兢兢,過了三年,方得東翁命令,叫幼子送師歸家。這位王先生,離開這閻羅王,好像得了恩赦,匆匆回家;到了家門,蓬蓽變成巨廈,陋室竟作華堂,他的妻子,出來相迎,領着一群丫頭使女,竟是珠圍翠繞,玉軟香溫,弄得這位王先生,茫無頭緒,如在夢中。后經妻子說明,方知這場繁華,統是東家年大將軍,背地裏替他辦好,真是感激不盡。那位年少公子,奉了父命,送師至家,王先生知他家法森嚴,不敢叫他中道折回;到了家中,年公子呈上父書,經先生拆閱,乃是以子相托,叫幼子居住師門,不必回家。先生越發奇怪,轉想年大將軍既防不測,何不預先辭職,歸隱山林?這真不解!其實羹堯總難免一死,即使歸隱,亦恐雍正不肯放過。當時亦不便多嘴,便將來書交年公子自閱。公子閱畢,自然遵了父命,留住不歸。先生也自然格外優待,且不必說。

只年將軍總是這般脾氣,喜怒無常,殺戮任性,起居飲食,與大內無二,督撫提鎮,視同走狗,在西寧時,見蒙古貝勒七信的女兒,姿色可人,遂不由分說,著兵役抬回取樂,一面令提督吹角守夜,提督軍門,總道他得了嬌娃,無暇巡察,差了一個參將,權代守夜。誰知這位年大將軍,精神正好,上了一次舞台。又起身出營巡邏,見守夜的乃是參將,並不是提督,遂即回營,把提督參將,一齊傳到,喝令斬決示眾。但他既殘忍異常,如何軍心這般畏服?他殺人原是厲害,他的賞賜,也比眾不同,一賜千萬,毫不吝惜,所以兵士絕不謀變。唯這賞錢從哪裏得來?未免納賄營私,冒銷濫報。雍正帝未除允禩允禟等人,雖聞他種種不法,還是隱忍涵容,等到允禩允禟,已經拘禁,他索性把同與秘謀的人,也一律處罪,免得日後泄漏。手段真辣。一日下諭,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王大臣默窺上意,料知雍正帝要收拾羹堯,便合詞劾奏。雍正帝大怒,連降羹堯十八級,罰他看守城門。他在城門裏面,守得格外嚴密,任你王孫公子,絲毫不肯容情,因此挾怨的人,愈沿愈多。王大臣把他前後行為,一一參劾,有幾條是真憑實據,有幾條是周內深文,共成九十二大罪,請即凌遲處死。還是雍正帝記念前勞,只令自盡,父子等俱革職了事。唯年富本不安本分,著即處斬,所有家產,抄沒入官。

年羹堯已經伏法,還有隆科多未死,雍正帝又要處治他了。都察院先上書糾劾隆科多,說他庇護年羹堯,例應革職。得旨:「削去太保銜,職任照舊。」嗣刑部又復上奏,劾他挾勢婪贓,私受年羹堯等金八百兩,銀四萬二千二百兩,應即斬決。有旨:「隆科多才尚可用,恰是有才。免其死罪,革去尚書,令往理阿爾泰邊界事務。」隆科多去后,議政王大臣等,復奏隆科多私鈔玉牒,存貯家中,應拿問治罪。奉旨准奏,即著緹騎逮回隆科多,飭順承郡王錫保密審,錫保遵旨審訊,提出罪案,質問隆科多。隆科多道:「這等罪案,還是小事,我的罪實不止此。只我乃是從犯,不是首犯。」錫保道:「首犯是哪一個?」隆科多道:「就是當今皇上。」錫保道:「胡說!」隆科多道:「你去問他,哪一件不是他叫我做的。他已做了皇帝,我等自然該死。」彷彿隋朝的張衡。錫保不敢再問,便令將隆科多拘住,一面鍛煉成獄,說他大不敬罪五件,欺罔罪四件,紊亂朝政罪三件,奸黨罪六件,不法罪七件,貪婪罪十七件,應擬斬立決,妻子為奴,財產入官。雍正帝特別加恩,特下諭旨道:

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實不容誅,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諸兄弟,及隆科多入見,面降諭旨,以大統付朕。是大臣之內,承旨者唯隆科多一人,不啻自認。今因罪誅戮,雖於國法允當,而朕心實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負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誤加信任於初,又不曾嚴行禁約於繼,唯有朕身引過而已。在隆科多負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靈,必昭鑒而默誅之。何不用血滴子。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伊之家產,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為奴。伊子岳興阿著革職,玉桂著發往黑龍江當差。欽此。

雍正帝本是個刻薄寡恩的主子,喜怒不時,刑賞不測,他於年羹堯、隆科多二人,一令自盡,一飭永禁,唯家眷都不甚株累,分明是紀念前功,格外矜全的意思。只前回說這年大將軍,系血滴子的首領,此次年將軍得罪,難道這種俠客,不要替他復仇么?據古老傳說:雍正帝既滅了允禩、允筸一班兄弟,復除了年羹堯、隆科多一班功臣,他想內外無事,血滴子統已沒用,索性將這班豪客,誘入一室,陽說飲酒慰勞,暗中放下毒藥,一古腦兒把他鴆死,絕了後患,所以血滴子至今失傳。這種遺聞,畢竟是真是假,小子無從證實,姑遵了先聖先師的遺訓,多聞闕疑便了。

只是年羹堯案中,還牽連文字獄兩案:浙人江景祺,作西征隨筆,語涉譏訕,年羹堯不先奏聞,目為大逆罪,把汪景祺立即斬決,妻子發往黑龍江為奴。還有侍講錢名世,作詩投贈年羹堯,頌揚平藏功德,諂媚奸惡,罪在不赦,革去職銜,發回原籍。榜書「名教罪人。」懸掛錢名世居宅,總算是格外寬典。此外文字獄,亦有數種: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個試題,系大學內「維民所止」一語,經廷臣參奏,說他有意影射,作大逆不道論。小子起初也莫名其妙,後來覓得原奏,方知道他的罪證,原奏中說「維」字「止」字,乃「雍」字「正」字下身,是明明將「雍正」二字,截去首領,顯是悖逆。可憐這正考官查嗣庭未曾試畢,立命拿解進京,將他下獄,他有冤莫訴,氣憤而亡。還要把他戮屍梟示,長子坐死,家屬充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有故御史謝濟世,在家無事,註釋《大學》,不料被言官聞知,指他毀謗程、朱,怨望朝廷。順承郡王錫保參了一本,即令發往軍台效力。這個謝濟世竟病死軍台,不得生還。秦皇焚書坑儒,亦是此意。相傳雍正年間,文武官員,一日無事,使相慶賀,官場如此,百姓可知,這真叫法網森嚴呢。

另有一種案子,比上文所說的,更是重大,待小子詳細敘來:浙江有個呂留良,表字晚村,他生平專講種族主義,隱居不仕。大吏聞他博學,屢次保薦,他卻誓死不去。家居無事,專務著作,到了死後,遺書倒也不少,無非論點夷夏之防,及古時井田封建等語。當時文網嚴密,呂氏遺書,不便刊行,只其徒嚴鴻逵、沈在寬等,抄錄成編,作為秘本。湖南人曾靜,與嚴、沈兩人,往來投契,得見呂氏遺著,擊節嘆賞。尋聞雍正帝內誅骨肉,外戮功臣,清宮裏面,也有不乾不淨的謠傳。他竟發生痴想,存了一個尊攘的念頭。中了書毒。他有個得意門生,姓張名熙,頗有膽氣,曾靜與他密議,張熙道:「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曾靜道:「《春秋》大義,內夏外夷,若把這宗旨提倡,哪有不感動人心?你如何說是不可?」張熙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靠我師生兩個,安能成事?」曾靜道:「居!吾語汝!」滿口經書,確是兩個書癲子。遂與張熙耳語良久。張熙仍是搖頭,曾靜道:「他是大宋岳忠武王後裔,難道數典忘祖么?況滿廷很加疑忌,他亦晝夜不安,若有人前往遊說,得他反正,何愁大業不成?」張熙道:「照這樣說來,倒有一半意思,但是何人可去?」曾靜道:「明日我即前往。」張熙道:「先生若去,吉凶難卜,還是弟子效勞為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張熙頗不愧真傳。曾靜隨寫好書信,交與張熙,並向張熙作了兩個長揖,張熙連忙退避。次日,張熙整頓行裝,到業師處辭行。曾靜送出境外,復吩咐道:「此行關係聖教,須格外鄭重!」迂極。張熙答應,別了曾靜,徑望陝西大道而去。

這時川陝總督正是岳鍾琪,張熙晝行夜宿,奔到陝西,問明總督衙門,即去求見。門上兵役,把他攔住,張熙道:「我有機密事來報制軍,敢煩通報。」便取出名帖,遞與兵役。由兵弁遞進名帖,鍾琪一看,是湖南靖州生員張熙八個小字,隨向兵弁道:「他是個湖南人氏,又是一個秀才,來此做什麼?不如回絕了他!」兵弁道:「據他說有機密事報聞,所以特地前來。」鍾琪道:「既如此,且召他進來!」兵弁出去一會,就帶了張熙入內。張熙見了岳鍾琪只打三拱,鍾琪也不與他計較,便問道:「你來此何干?」張熙取出書信,雙手捧呈。鍾琪拆閱一周,頓時面色改變,喝令左右將張熙拿下。左右不知何故,只遵了總督命令,把張熙兩手反綁。張熙倒也不甚驚懼,鍾琪便出坐花廳,審問張熙,兩旁兵弁差役,齊聲呼喝,當將張熙帶進,令他跪下。鍾琪道:「你這混賬東西,敢到本部堂處獻書,勸本部堂從逆,正是不法已極,只我看你一個書生,哪有這般大膽,究竟是被何人所愚,叫你投遞逆書?你須從實招來,免受刑罰!」張熙微笑道:「制軍系大宋忠武王後裔,獨不聞令先祖故事么?忠武王始終仇金,曉明攘夷大義,雖被賊臣構陷,究竟千古流芳。公乃背祖事仇,寧非大誤,還請亟早變計,上承祖德,下正民望,做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方不負我公一生抱負。」鍾琪大喝道:「休得胡說!我朝深恩厚澤,浹髓淪肌,哪個不心悅誠服?獨你這個逆賊,敢來妄言。如今別話不必多說,但須供出何人指使,何處巢穴。」張熙道:「揚州十日,嘉定三日,這是人人曉得的故事,我公視作深恩厚澤,真正奇聞。我自讀書以來,頗明大義,內夏外夷,乃是孔聖先師的遺訓,如要問我何人指使,便是孔夫子,何處巢穴,便是山東省曲阜地方,所供是實。」詼諧得妙。鍾琪道:「你不受刑,安肯實供?」喝左右用刑。早走上三四個兵役,把張熙撳翻,取過刑杖,連撻臀上,一五一十的報了無數,連臀血都澆了出來。張熙只連叫孔夫子,孔老先生,終沒有一句實供。鍾琪復命左右加上夾棍,這一夾,比刑杖厲害得多,真是痛心徹肺,莫可言狀。張熙大聲道:「招了,招了。」兵役把夾棍放寬,張熙道:「不是孔夫子指使,乃是宋忠武王岳飛指使的。」妙語。鍾琪連拍驚堂木,喝聲快夾。兵役復將夾棍收緊,張熙哼了一聲,暈絕地上。兵役忙把冷水噴醒,鍾琪喝問實供不實供?張熙道:「投書的是張熙,指使的亦是張熙,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哼、哼、哼!我張熙倒要流芳百世,恐怕你岳鍾琪恰遺臭萬年。」鍾琪暗想道:「我越用刑,他越倔強,這個蠢漢,不是刑罰可以逼供的。」當命退堂,令將張熙拘入密室。

過了兩夕,忽有一個湖南口音,走入張熙囚室內,問守卒道:「哪個是張先生?」守卒便替他指引,與張熙照面。張熙毫不認識,便是那人開口道:「張兄久違了!」張熙不覺驚異起來。那人道:「小弟與張兄乃是同鄉,只與張兄會過一次,所以不大相識。」張熙問他姓名。那人道:「此處非講話之所。唯聞張兄創傷,特延傷科前來醫治,待張兄傷愈,再好細談。」說畢,便引進醫生,替他診治,外敷內補,日漸痊可。那人復日夕問候,張熙感他厚誼,一面道謝,一面問他來歷。那人自說現充督署幕賓,張熙越加驚疑。那人並說延醫診治,亦是奉制軍差遣,張熙道:「制軍與我為仇,何故醫我創傷?」那人起身四瞧,見左右無人,便與張熙附耳道:「前日制軍退堂,召我入內,私對我說道:『你們湖南人,頗是好漢。』我當時還道制軍不懷好意,疑我與張兄同鄉,特來窺探,我便答道:『這種人心懷不軌,有什麼好處?』制軍恰正色道:『他的言語,倒是天經地義,萬古不易,只他未免冒失,哪裏有堂堂皇皇,來投密書,我只得把他刑訊,瞞住別人耳目,方好與他密議。』隨央我延醫診治。我雖答應下來,心裏終不相信,所以次日未來此處。處處反說,不怕張熙不入彀中。不意到了夜間,制軍復私問延醫消息,並詢及張兄傷痕輕重如何?我又答道:『此事請制軍三思,他日倘傳將出去,恐怕未便,況當今密探甚多,總宜謹慎為是。』制軍悵然道:『我道你與他同鄉,不論國防,也須顧點鄉誼,你卻如此膽小,聖言微義,從此湮沒了。』隨又取出張兄所投的密書,與我瞧閱,說着:『書中語語金玉,不可輕視。』我把書信閱畢,繳還制軍,隨答道:『據書中意思,無非請制軍發難,恐怕未易成功。』這一句話,惱了制軍性子,頓時怒容滿面道:『我與你數年交情,也應知我一二,為什麼左推右阻?』我又答道:『據制軍意見,究屬如何?』制軍道:『我是屢想發難,只惜無人幫助,獨木不成林,所以隱忍未發,若得寫書的人,邀作臂助,不患不成。你且將張某醫好,待我前去謝罪,詢出寫書人姓字,前去聘他方好。』又叫我嚴守秘密,我見制軍誠意,並因張兄同鄉,所以前來問候。」張熙聽他一派鬼話,似信非信,便道:「制軍如果有此心,我雖死亦還值得。但恐制軍口是心非。」那人便介面道:「現今皇上也很疑忌制軍,或者制軍確有隱衷,也未可知。」故作騰挪之筆,可謂善餂。說畢辭去。

隔了一宿,那人竟與岳制軍同至密室。岳制軍謙恭得了不得,聲聲說是恕罪;又袖出人蔘二支,給他調養,並說道:「本擬設席壓驚,只恐耳目太多,不便張皇,還請先生原諒!」敘了許久,也不問起寫書人姓字,作別而去。嗣後或是那人自來,或是制軍同至,披肝露膽,竭盡真誠。張熙被他籠住,不知不覺的把曾靜姓名,流露出來。岳鍾琪當即飛奏,並移咨湖南巡撫王國棟,拿問曾靜。雍正帝立派刑部侍郎杭奕祿,正白旗副都統海蘭,到湖南會同審訊。曾靜供稱生長山僻,素無師友,因歷試州城,得見呂留良評論時文,及留良日記,因此傾信。又供出嚴鴻逵、沈在寬等,往來投契等情。杭奕祿等據供上聞,雍正帝復飛飭浙江總督李衛,速拿呂留良家屬,及嚴鴻逵、沈在寬一干人犯,並曾靜、張熙,一併押解到京,命內閣九卿讞成罪案。留良戮屍,遺書盡毀。其子毅中處斬,鴻逵已病歿獄中,亦令梟首。在寬凌遲處死。罪犯家屬,發往黑龍江充軍。曾靜、張熙,因被惑訛言,加恩釋放。唯將前後罪犯口供,一一匯錄刊布,冠以聖諭,取名大義覺迷錄,頒行海內,留示學宮。可憐呂留良等家眷,被這虎狼衙役,牽的牽,扯的扯,從浙江到黑龍江,遙遙萬里,備極慘楚,單有一個呂四娘,乃留良女兒,她卻學成一身好本領,奉著老母,先日遠颺去了。小子湊成七絕一首道:

文字原為禍患媒,不情慘酷盡堪哀。

獨留俠女高飛去,他日應燃死後灰。

雍正帝既懲了一干人犯,復洋洋洒洒的下了幾條諭旨,小子不暇遍錄,下回另敘別情。

年羹堯、隆科多二人,與謀奪嫡,罪有攸歸,獨對於世宗,不為無功。世宗殺之,此其所以為忍也。且功成以後,不加裁抑,縱使驕恣,釀成罪惡,然後刑戮有名,斯所謂處心積慮成於殺者。讀禁隆科多諭旨,不啻自供實跡。言為心聲,欲蓋彌彰,矯飾亦奚益乎?文獄之慘,亦莫過於世宗時,一獄輒株連數十百人,男子充戍,婦女為奴,何其酷耶?本回於雍正帝事,僅敘其大者,此外猶從闕略,然已見專制淫威,普及臣民,作法於涼,必致無後。呂嬴牛馬,亶其然乎?

第三十三回畏虎將准部乞修和望龍髯苗疆留遺恨

卻說羅卜藏丹津遠竄后,投奔準噶爾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獻,策妄不奉命。是時西北兩路清軍,已經撤回,唯巴里坤屯兵,仍舊駐紮。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爾丹策零立,狡黠好兵,不亞乃父。雍正帝擬興師追討,大學士朱軾,都御史沈近思,都說時機未至,暫緩用兵,獨大學士張廷玉,與上意相合。乃命傅爾丹為靖遠大將軍,屯阿爾泰山,自北路進,岳鍾琪為寧遠大將軍,屯巴里坤,自西路進,約明年會攻伊犁。雍正帝親告太廟堂子,隨升太和殿,行授鉞禮,並親視大將軍等上馬啟行。是日天本晴朗,忽然陰雲四合,大雨傾盆,旌纛不揚,征袍皆濕。不祥之兆。沿途露餐風宿,到了汎地,駐紮數月。會羅卜藏丹津,與族屬舍楞,謀殺噶爾丹策零,奪據准部。事泄,丹津被執。身作寓公,還想吞滅主人翁,真正該死!噶爾丹策零遣使特磊到京,願執丹津來獻。於是有旨令兩大將軍暫緩出師,回京面授方略。令提督紀成斌,副將軍巴賽,分攝兩路軍事。不料噶爾丹策零聞將軍召還,竟遣兵二萬,入襲巴里坤南境科舍圖牧場,搶奪牲畜。紀成斌倉卒無備,不及赴援,幸虧總兵樊廷、副將冶大雄,急率二千兵馳救。總兵張元佐亦領兵來會。力戰七晝夜,方殺退敵眾,奪回牲畜大半。詔獎樊廷、張元佐等,降紀成斌為副將,仍令傅爾丹、岳鍾琪各赴軍營。

傅爾丹容貌修偉,頗有雄糾氣象,無如徒勇寡謀,外強中乾。一個繡花枕頭。先是與岳鍾琪同時出師,沿途紮營,兩旁必列刀槊,鍾琪問他何用?傅爾丹道:「這種刀槊,統是我的傢伙,擺立兩旁,所以勵眾。」鍾琪微笑,出了營,語自己的將佐道:「將在謀不在勇,徒靠這個軍器,恐不中用。這位傅大將軍,未免要臨陣蹉跌呢!」此次奉命再出,亟至科爾多,策零遣大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萬,進至科爾多西邊博克托嶺。傅爾丹聞報,命部將往探,捉住番兵數名回來,由傅爾丹訊問。番兵答道:「我軍前隊千餘人,已至博克托嶺,帶有駝馬二萬隻,后隊現尚未到。」傅爾丹道:「你等願降否?」番兵道:「既已被捉,如何不降?」傅爾丹大喜,令為前導,即發兵萬人隨襲敵營。忽有數人入諫道:「降兵之言不可信,大帥宜慎重方好!」傅爾丹視之,乃是副都統定壽、永國、海壽等人,便道:「你等何故阻撓?」開口便說他阻撓,活肖鹵莽形狀。定壽道:「行軍之道,精銳在先,輜重在後,斷沒有先後倒置的道理,況據降兵報稱,敵兵前隊,只千餘名,駝馬恰有二萬頭,這等言語,顯是不情不實,請大帥拷訊降卒,自得真供。」已經道破,人人可曉,偏這傅爾丹不信。傅爾丹叱道:「他已願降,如何還要拷訊?就使言語不實,他總有兵馬扎住嶺上,我去驅殺一陣,逐退賊兵,亦是好的。」總是恃勇輕敵。便令副將軍巴賽,率兵萬人先進,自率大兵接應。巴賽挑選精騎四千,跟降卒前行,作為先鋒,三千為中軍,三千為後勁,勒馬銜枚,疾趨博克托嶺。去尋死了。到了嶺下,望見嶺上果有駝馬數十頭,番兵數十名,巴賽忙驅兵登嶺,番兵立刻逃盡,剩下駝馬,被清兵獲住。是釣魚的紅曲蟺。復向嶺中殺入,山谷間略有幾頭駝馬,四散吃草,仍是誘敵。前鋒不願劫奪,大抵嫌少。只管疾行。后隊見有駝馬,爭前牽勒,猛聽得胡笳遠作,番兵漫山而來。巴賽亟想整隊迎敵,各兵已自嘩亂,霎時氈裘四合,把清兵前後隔斷,前鋒到和通泊陷入重圍,只望后隊援應,后隊的巴賽又望前隊回援,兩不相顧,大眾亂竄。番兵趁這機會,萬矢齊射,清兵前鋒四千名陷沒和通泊,巴賽身中數箭,倒斃谷中。六千人不值番兵一掃,盪得乾乾淨淨。

這時候,傅爾丹已到嶺下,暫把大兵扎住,擬窺探前軍情形,再定進止。忽見番兵乘高而下,呼聲震天,傅爾丹亟命索倫蒙古兵抵禦,科爾沁蒙古兵,懸著紅旗,土默特蒙古兵,懸著白旗,白旗兵爭先陷陣,紅旗兵望后遁走。索倫兵驚呼道:「白旗兵陷沒,紅旗兵退走了。」各軍隊聞了此語,嚇得心驚膽戰,你也逃,我也走,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子,拚命亂跑。傅爾丹驚惶失措,也只得且戰且走。勇在哪裏?番兵長驅掩殺,擊斃清兵無數,傷亡清將十餘員,只傅爾丹手下親兵二千名,保住傅爾丹逃回科爾多。番兵俘得清兵,用繩穿脛,盛入皮囊內,系在馬後,高唱胡歌而去。清兵都做了入網之魚。

敗報傳到北京,雍正帝急命順承郡王錫保代為大將軍,降傅爾丹職。別遣大學士馬爾賽,率兵赴歸化城,扼守後路。那邊大小策零,既敗傅爾丹,遂乘勝進窺喀爾喀,繞道至外蒙古鄂登楚勒河,惹出一個大對頭來。這個大對頭,名叫策凌,他是元朝十八世孫圖蒙肯的後裔,幼時曾居北京,侍內廷,尚公主,後來帶了家眷,還居外蒙古塔米爾河。他的祖宗蒙肯,尊奉黃教,達賴喇嘛給他一個三音諾顏的美號。藏俗叫善人為三音,蒙古俗叫官長為諾顏,蒙藏合詞,譯作漢文,就是好官長的意義。策凌襲了祖宗的徽號,隸入土謝圖汗下,他因喀爾喀與准部毗連預練士卒,防備准寇,適值小策零繞道來攻,策凌先遣六百騎挑戰,誘他追來,自率精騎,躍馬沖入。敵將喀喇巴圖魯,勇悍善戰,持刀來迎,被策凌大喝一聲,立劈喀喇巴圖魯於馬下。小策零部眾,見喀喇被殺,無不股慄,當即退走。策凌追出境外,俘馘數千名,方令退兵。馳書奏捷,奉旨晉封親王,命他獨立,不復隸土謝圖。自是喀爾喀蒙古內,特增三音諾顏部,與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汗,比肩而立了。

小策零敗還后,屯兵喀喇沙爾城,至雍正十年六月,糾眾三萬,偷過科爾多大營,復圖北犯。順承郡王錫保,急檄策凌截擊,策凌兼程前進,將至本博圖山,忽接塔米爾河警信,准兵從間道突入本帳,把子女牲畜,盡行掠去,策凌憤極,對天斷髮,誓殲敵軍,一面返斾馳救,一面告急錫保,請師夾攻。策凌部下,有一個脫克渾,綽號飛毛腿,一晝夜能行千里,他渾身穿着黑衣,外罩黑氅,每登高峰,探敵虛實,用兩手張開黑氅,好像老鷹一般,敵兵就使望見亦疑是塞外巨鷹,不去防備,他卻把敵兵情勢,望得明明白白,來報策凌。活似戲子中一個開口跳。策凌至杭愛山西麓,得脫克渾報知,敵兵就在山後,便令部兵略略休息,到夜間逾山而下,如風如雨,殺入敵營。這等番兵得勝而歸,飽餐熟睡,迨至驚覺,摸刀的不得刀,摸槍的不得槍,也有鑽出頭而頭已落,也有伸出腳而腳已斷,也有掣出刀,卻殺了自己頭目,點起銃,卻打了自己部兵,只有腳生得比人長的,耳生得比人靈的,先行疾走,方得逃出。策凌奮力追趕,殺到天明,追至鄂爾昆河,左阻山,右逼水,中間橫亘一大喇嘛廟,叫作額爾德尼寺,敵無去路,仍冒死回撲。策凌躍出陣前,也不顧死活,惡狠狠的與敵相搏。究竟敵兵已敗,未免膽怯,蒙兵方勝,來得勢盛,兩下拚命,也有分別。這一場惡戰,敵兵一半被殺,一半擠入水中,不但掠去的子女牲畜,盡被策凌奪回,就是小策零帶來的輜重甲杖,亦統行丟棄。小策零率領殘騎,扒山遁去。策凌滿望錫保出兵邀擊,誰知錫保所遣的丹津多爾濟,觀望卻避,竟被小策零生還。馬爾賽已奉命移守拜達里克城,亦約束諸將,閉門不出。小策零沿城西走,城內將士,請馬爾賽發令追襲,馬爾賽仍是不允。將士大憤,自出追敵,怎奈敵已走盡,只得了少許敵械,回入城中。策凌一一奏聞,詔斬馬爾賽,革錫保郡王爵,封策凌為超勇親王,授平郡王福彭為定邊大將軍,代錫保職,用策凌為副手,守住北路。

時西路將軍岳鍾琪,駐守巴里坤,按兵不動,只檄將軍石雲倬等,赴南山口截准兵歸路。石雲倬遷延不進,縱令潰兵遠颺。岳鍾琪劾奏治罪,大學士鄂爾泰並劾岳鍾琪擁兵數萬,縱投網送死之賊,來去自如,坐失機會,罪無可貸,遂詔削岳鍾琪大將軍號,降為三等侯,尋復召還京師,命鄂爾泰督巡陝甘,經略軍務,並令副將軍張廣泗,護寧遠大將軍印。廣泗奏言准夷專靠騎兵,岳鍾琪獨用車營,不能制敵,反為敵制,因此日久無功,雍正帝復奪鍾琪職,交兵部拘禁。

張廣泗受任后,壁壘一新,無懈可擊,准酋噶爾丹策零,亦遣使請和。雍正帝召王大臣會議,或主剿,或主撫,還是雍正帝乾綱獨斷,對王大臣道:「朕前奉皇考密諭,准夷遼遠,不便進剿,只有誘他入犯,前後邀截,方為上策。現經上年大創,他已遠徙,不敢深入,我兩路大兵,暴露已久,不如暫時主撫,再作遠圖。」這諭一下,諸王大臣同聲贊成,乃降旨罷征,遣侍郎傅鼐,及學士阿克敦,往准部宣撫。准酋欲得阿爾泰山故地,超勇親王策凌,堅持不可,往複爭論,直到乾隆二年,始議定阿爾泰山為界,准部游牧,不得過界東,蒙人游牧,不得過界西,總算勉就和平,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中國西南,有一種苗民,很是野蠻,相傳軒轅黃帝以前,中國地方,本是苗民居住,後來軒轅黃帝,與苗族頭目蚩尤,戰了一場,蚩尤戰敗被殺,餘眾竄入南方,后復逐漸退避,伏處南嶺,名目遂分作幾種:在四川的叫作僰;在兩廣的叫作獞;在湖南貴州的叫作

雍正十年,召鄂爾泰還朝,授保和殿大學士,旋因准部內侵,命督巡陝、甘,經略軍務。張廣泗又早調任西北,護理寧遠大將軍事,自是苗疆又生變端,雍正十三年春,貴州台拱九股苗復叛,屯兵被圍,營中樵汲,都被斷絕。軍士掘草為食,鑿泉以飲,死守經月,方得提督哈元生援兵,突圍出走。哈元生擬大舉進剿,怎奈巡撫元展成,輕視苗事,與哈元生意見不合,只遣副將宋朝相,帶兵五千,進攻台拱,甫至半途,遇苗民傾寨而來,眾寡不敵,相率潰退。苗民遂迭陷貴州諸州縣,有旨發滇、蜀、楚、粵六省兵會剿,特授哈元生為揚威將軍,副以湖廣提督董芳,嗣又命刑部尚書張照為撫苗大臣,熟籌剿撫事宜。

哈元生沿途剿苗,迭複名城,頗稱得手,不想副將馮茂,誘殺降苗六百餘名,暨頭目三十餘人,余苗逃歸傳告,糾眾詛盟,先把妻女殺死,誓抗官兵,遍地蔓延,不可收拾。張照到了鎮遠,還是腐氣騰騰的密奏改流非計,不如議撫。哈元生、董芳,亦因政見不同,互相齟齬。尋議分地分兵,滇、黔兵隸哈元生,楚、粵兵隸董芳,彼此不相顧應,一任苗民東衝西突,沒法弭平。朝上這班王大臣,爭說鄂爾泰無端改流,釀成大禍,專事咎入,實屬可恨!鄂爾泰時已還朝,迫於時論,亦上表請罪,力辭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請,只仍命鄂爾泰直宿禁中,商議平苗的政策。

張廣泗聞鄂爾泰被貶,心中也自不安,奏請願即革職,效力軍前,雍正帝尚在未決。一日,正與庄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在大內議事,自未至申,差不多有兩個時辰,方命退班。鄂爾泰因苗族未平,格外掂念,回到宅中,無情無緒的吃了一頓晚餐。憂心君國,是愛新覺羅氏忠臣。忽見宮監奔入,氣喘吁吁,報稱:「皇上暴病,請大人立刻進宮!」鄂爾泰連忙起身,馬不及鞍,只見門外有一煤臝,跨上疾走,馳入宮前,下了馬,疾趨入內,但見御榻旁人數無多,只皇后已至,滿面淚容。鄂爾泰揭開御帳,不瞧猶可,略略一瞧,不覺哎喲一聲,自口而出。正在驚訝,庄親王果親王亦到,近矚御容,都嚇了一大跳。庄親王道:「快把御帳放下,好圖後事。」一面並請皇后安,皇后嗚咽道:「好端端一個人,為什麼立刻暴亡?須把宮中侍女內監,先行拷訊,有究原因方好。」還是鄂爾泰顧全大局,隨道:「侍女宮監,未必有此大膽,此事且作緩圖,現在最要緊的是續立嗣君。」庄親王介面道:「這話很是,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后,留有錦匣,內藏密諭,應即祇遵。」隨督率總管太監,到乾清宮取下秘匣,當即開讀,乃「皇四子弘曆為皇太子,繼朕即皇帝位。」二語。是時皇子弘曆等,已入宮奔喪,隨即奉了遺詔,命庄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輔政。經四大臣商酌,議定明年改元乾隆。乾隆即位,就是清高宗純皇帝。但雍正帝暴崩的緣故,當時諱莫如深,不能詳考,只雍正以後,妃嬪侍寢,須脫去衵衣,外罩長袍,由宮監負入,復將外罩除去,裸體入御。據清宮人傳說,這不是專圖肉慾,乃是防備行刺、懲前毖後的緣故。小子不敢深信,雍正帝能偵探內外官吏,寧獨不能制馭妃嬪?唯後人有詩一首道。

重重寒氣逼樓台,深鎖宮門喚不開;

寶劍革囊紅線女,禁城一嘯御風來。

據這首詩深意,系是專指女俠,難道是上文所說的呂四娘為父報仇么?是真是假,一俟公論。下回要說乾隆帝事情了。

唯戰而後能和,唯剿而後可撫。對待外人之策,不外乎此。准部入犯,非戰不可,清世宗決意主剿,善矣。乃誤任一有貌無才之傅爾丹,致有和通泊之敗,若非策凌獲勝,不幾殆甚。至苗疆之變,罪不在鄂爾泰,張照、董芳輩實屍其咎。不能剿,安能撫?此將才之所以萬不可少也。世宗自矜明察,而所用未必皆材,且反以明察亡身,蒲留仙《聊齋志異》載有俠女一則、或說即呂四娘軼事,信如斯言,精明之中,須含渾厚,毋徒效世宗之察察為也。

第三十四回分八路進平苗穴祝千秋暗促華齡

卻說乾隆帝即位后,朝政頗尚寬大,凡宗室人等,舊被圈禁,至是一律釋放。封允

臣到任后,巡閱大勢,默觀夫叛苗之所以蔓延,張照等之所以無功者,由分戰兵守兵為二,而合生苗熟苗為一也。兵本少而復分之使單,寇本眾而復毆之使合,其謬可知。且各路首逆,咸聚於上下九股清江丹江高坡諸處,皆以一大寨,領數十百寨,雄長號召,聲勢犄角,我兵攻一方,則各方援應,彼眾我寡,故賊日張,兵日挫。為今日計,若不直搗巢穴,殲渠魁,潰心腹,斷不能渙其黨羽。唯暫撫熟苗,責令繳凶獻械,以分生苗之勢,而大兵四齣,同搗生苗逆巢,使彼此不能相救,則我力專而彼力分,以整擊散,一舉可滅,而後再懲從逆各熟苗,以期一勞永逸,庶南人不復反矣。伏乞聖鑒!

乾隆帝覽畢,命他照奏辦事。張廣泗遂調集貴州兵馬,齊屯鎮遠,扼守雲、貴通衢,特選精兵萬餘人,用四千兵攻上九股,四千兵攻下九股,自統五千餘名,攻清江下流各寨。號令嚴明,所向克捷。

乾隆元年春,復檄調各省援兵,分作八路,一齊發動,如潮前進。那時苗民雖奮死抗拒,究竟一隅草寇,不敵七省大兵,風飄雨掃,瓦解土崩,所有未死的逆苗,都逃入宿巢去了。廣泗會集大軍,進攻巢穴,行了數日,遙見一座大山,擋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岭橫空,四圍又都是小山攢住,蜿蜿蜒蜒的約有數百里。好稱山國。廣泗扎住了營,召進熟苗數名,問道:「這個地方叫作什麼?」熟苗道:「這名牛皮大箐,廣闊得了不得,北通丹江,南達古州,西拒都勻八寨,東至清江台拱,差不多有五百里方圓,向系生苗老巢。幽密得很,就是近地苗蠻,亦沒有曉得底細。」廣泗道:「據你說來,簡直是無人可入的,本經略卻是不怕,偏要進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令熟苗退出。

次日,召集部將,令攻牛皮大箐,將士統有難色,廣泗拍案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家費了無數軍餉,所為何事?難道叫你坐食不成?本經略受國厚恩,圖報正在今日,如得一戰成功,好與你等同膺巨賞,萬一失敗,本經略亦不忍獨生,願與大眾同死此地。天下事不患不成,但患不為,果使戮力同心,生死與共,何怕這牛皮大箐?何憚這待死苗民?」慷慨激昂。將士見主帥發怒,自然唯唯從命。廣泗又道:「據熟苗言這牛皮大箐內,險惡異常,本經略豈肯冒昧從事,叫你前去尋死?但我來彼入,我去彼出,曠日持久,何時得了,好在各處已無叛苗,我軍糧餉尚足,正應設法搜掘,謀個一勞永逸的善策。現在令各軍分守箐口,先截叛苗出路,他向來不知耕作,料想箐內,決無良田,不出一月,他自坐困,我們卻節節進攻,步步合圍,何愁不濟?」將士聽了此言,方個個歡喜起來,爭願效力。是所謂好謀而成。

廣泗遂傳令諸軍,密堵箐口,又在箐外四布伏兵,嚴防逋逸,圍了半月,始漸漸進逼,得步進步,得尺進尺,叛苗無處覓食,多在箐中餓斃。起初還有幾個強悍的,出來馳突,統被圍軍斬捕,後來不見苗蹤。廣泗遂驅軍大進,行入箐內,但見叢莽塞徑,老樾蔽天,霧雨冥冥,瘴煙冪冪,極大的蛇虺,極惡的野獸,出沒其間。廣泗令軍士縱火焚林,霎時間火勢騰上,滿山滿野,統是濃煙,動植各物,無不燒死。就是這等叛苗,也躲無可躲,竄出峒外,一半被殺,一半被捉,還有這種苗妻苗女,苗子苗孫,都已餓得骨瘦如柴,跪在峒旁,抱着頭慘呼饒命。官兵也無暇分辨,亂砍亂戳,覆巢下無完卵,游釜中無生魚,幸虧廣泗下令禁止慘戮,還算保存了幾個。紅頂子都由人血染成。

大箐已破,又搜剿附逆熟苗,分首惡次惡脅從三等,首惡立誅,次惡嚴辦,脅從肆赦。約曆數月,先後掃蕩,共毀除一千二百二十四寨,赦免三百八十八寨,陣斬苗民一萬七千餘名,俘二萬五千有零,獲銃炮四萬六千五百具,刀矛弓弩標甲,多至十四萬八千件。宥其半俘,收其叛產,設九衛屯田,養兵駐守。乾隆帝聞報大喜,命廣泗總督貴州,兼管巡撫事,賜輕車都尉世職,並豁免苗疆錢糧,永不徵收。苗民訴訟,仍從苗俗習慣,不拘律例。自是雲、貴邊境,才算平靖。

苗疆已定,海內承平,乾隆帝乃偃武修文,命大學士等訂定禮樂,鄂爾泰、張廷玉兩大臣,悉心斟酌,規據三禮,考正八音,把朝儀定得格外嚴密,樂章採得格外整齊。又復連年五穀豐登,八方朝貢,真箇是全盛氣象,備極榮華。此時做個皇帝,方稱躊躇滿志。乾隆帝記起世宗遺旨,令在京三品以上,及各省督撫學政,保薦博學鴻詞,嗣因世宗晏駕,不及舉行,至此正好纘成先志,開試文科。遂命各省文士,一律進京,計得一百七十六員,在保和殿考試。吟風弄月,摛藻揚華,篇篇是錦繡文章,個個是鼓吹盛世。當由大總裁等評定甲乙,恭呈御覽。乾隆帝拔取雋才十五員,遵照康熙年例,一等五人,授翰林院編修,二等十人,授翰林院檢討及庶吉士。各員謝恩任職,也不在話下。

只這乾隆帝坐享太平,垂裳而治,未免要想出這歡娛的事情來。禁城裏面的花園,算是暢春園最大,前明時懿戚徐偉作為別墅,園內花木參差,亭台軒敞,別具一番風景。聖祖在日,曾賜名暢春,復命於園內北隅,築屋數間,賜名圓明,令皇子在此讀書。世宗未登位時,最喜在圓明園飲酒吟詩,登位后,大興建築,樓台亭榭,添了無數。暢春園附近,又有一長春仙館,比暢春園規模略小,館中倒也異樣精緻,乾隆帝踵事增華,令把三處並為一處,發出庫中存款,命工部督工改造。這一場建築,比世宗時闊大得多。東造琳宮,西增復殿,南筑崇台,北構傑閣,說不盡的巍峨華麗。又經這班文人學士,良工巧匠,費了無數心血,某處鑿池,某處疊石,某處栽林,某處蒔花,繁麗之中,點綴景緻,不論春秋冬夏,都覺相宜。又責成各省地方官,搜羅珍禽異卉,古鼎文彝,把中外九萬里的奇珍,上下五千年的寶物,一齊陳列園中,作為皇帝家常的供玩。略略數語,金銀已不知貴得多少了。從前秦始皇築阿房宮,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隋煬帝營顯仁宮芳華苑,料想也不過如此。以秦始皇、陳後主、隋煬帝相比,價值何如?這年園工告成,乾隆帝奉了皇太后,到園遊覽,並下特旨,自后妃以下,凡公主福晉,宗室命婦,以及椒房眷屬,概令入園玩賞,於是大家遵旨入園。是日,春光藹藹,曉色融融,乾隆帝護著皇太后鑾駕,到了園內,后妃公主等,一律相隨,兩旁迎駕的人,統已站着。乾隆帝龍目一瞧,一半是風鬟霧鬢,素口彎腰,此時也不暇評艷。直至行宮裏面,下了輿,隨太後步入,大眾向兩宮磕頭,除老年婦人外,都裝扮得天仙相似,獨有一位命婦,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真箇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乾隆帝顧了這個麗人,暗想道:「這人很有些面善,未識是誰家眷屬?」只是當眾人前,不好細問,便獃獃的坐着。眾人又轉向皇后處,請過了安,但見皇後起立,與那麗人握手道:「嫂嫂來得好早!」麗人卻嬌滴滴道:「應該恭候!」乾隆帝聽了兩人問答,方記起這位麗人,乃是皇后的親嫂子,內務府大臣傅恆的夫人。當由太後傳下懿旨道:「今日來此遊覽,大家不必拘禮。」眾人都又謝恩。太后又諭道:「遊覽不如徐步,坐了輿,反沒甚趣味。」乾隆帝恰不聽見,心不在焉,聽而不聞。還是皇后答了「恐勞聖體」四字。太后道:「我雖年老,徐步數里,想亦不致吃力。」乾隆帝方稟道:「聖母既要步行,叫輦駕跟着便是。要徐步,便徐步,要乘輿,便乘輿。」太后道:「這倒很好。」宮監獻茶,太后以下,統已飲畢,遂出來四處閒遊。皇帝皇后緊緊的跟着太后。皇后後面,便是傅夫人。皇帝頻頻回顧,傅夫人頗有些覺得,也有意無意,瞻仰御容。到一處,小憩一處。日中在離宮午餐,直到傍晚,太後方興盡回宮,皇帝皇后,亦一同隨返。皇后與傅夫人,又是握手敘別,皇帝更戀戀不捨,臨別時還回顧數次。傅夫人站立了好一歇,等到兩宮不見,方坐轎回去。一縷情絲,已經牽住。

乾隆帝自此日起,常掂念著傅夫人,鎮日裏無情無緒,連皇后也不曉得他的心思,請問數次,不見回答。一日,遇着皇后千秋節,由太后預頒懿旨,令妃嬪開筵祝壽。乾隆帝竟開心起來,忙至慈寧宮謝恩,皇后更不必說。乾隆帝回到坤寧宮,對皇后道:「明日是你生辰,何不去召你嫂子入宮,暢飲一天?」皇后道:「她明日自應到來,何必去召?」乾隆帝道:「總是去召她穩當。前日去逛圓明園,我見你兩人很是親熱,此番進來,好留她盤桓數日,與你解悶。」恐要增悶。皇后嘿然。乾隆帝即傳宮監,叫他奉皇后命,明晨召傅夫人入宮宴賞。宮監去了一回,復奏傅夫人正預備祝千秋節,明日遵旨入宮。是夕,乾隆帝便宿在皇後宮內。次日早起視朝,不見有什麼大事,當即輟朝入宮。文武百官,隨駕至宮門外,祝皇后千秋。祝畢,大眾散去。乾隆帝到坤寧宮,見眾妃嬪及公主福晉等,齊集宮中,傅夫人亦已在內。此時乾隆帝目中,只見有傅夫人。因御駕進來,個個站立,按照儀注行禮。乾隆帝忙道:「一切蠲免。今日為皇後生辰,奉皇太后懿旨賜宴,大家好歡飲一天。若仍要拘牽禮節,倒反自尋苦惱,朕卻不願吃這苦頭。」隨令大家卸了禮服,一概賜坐。偏是傅夫人換了常服,越加妖艷,頭上梳就旗式的髻子,髮光可鑑,珠彩橫生;身上穿一件桃紅灑花京緞長襖,襯著這杏臉桃腮,嬌滴滴越顯紅白;襖下露出藍緞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着滿幫繡花的京式旗圓。乾隆帝目不轉睛的瞧著了她,她卻嫣然一笑道:「壽禮未呈,先蒙賜宴,這都是皇太后皇上的厚恩,臣妾感激不盡。」理應以身報德。乾隆帝道:「姑嫂一體,何用客氣。」嫂可代姑,原是一體。當下傳旨擺宴,乾隆帝請傅夫人上坐。傅夫人道:「哪有冠履倒置的道理?」於是皇帝坐首席,皇后坐次席,第三席應屬傅夫人。傅夫人又謙讓一番,各位公主福晉等因傅夫人系皇后親嫂,自然格外尊崇,定要傅夫人坐第三席,傅夫人仍堅執不肯。乾隆帝道:「此處不是大廷上面,須按品列次,嫂子就坐了罷!」傅夫人無奈遵旨。比坐位重大的事情,亦應遵旨,但只一坐何妨。公主福晉等依次坐下,眾妃嬪亦侍坐兩旁。這次壽筵,正是異常豐盛,說不盡的山珍海味。飲到半酣,大眾都帶着酒意,脫略形跡,乾隆帝發了詩興,要大家即事聯詩。公主福晉等嚷道:「這個旨意,須要會吟詩的方可遵從,若不會吟詩,只得違旨。就使皇上要治罪,也是無可奈何了。」乾隆帝道:「不會吟詩,罰飲三杯,只皇后與嫂嫂,卻不在此例。」大眾方各無言。當由乾隆帝起句道:「坤闈設帨慶良辰。」皇后即續下道:「奉命開筵宴眾賓。」乾隆帝聞皇后吟畢,便道:「第三句請嫂嫂聯吟!」傅夫人道:「這卻不能,情願遵旨罰飲三杯。」乾隆帝道:「前說過嫂嫂不在此例,就使不會吟詩,也要硬吟的。況且姑姑能詩,嫂嫂沒有不能的道理。」這是從姑嫂一體語推闡出來。傅夫人只得想了一想,便吟道:「臣妾也叨恩澤逮。」乾隆帝道:「我接罷,『兩家並作一家春』,這句好不好?」恰是妙句。傅夫人極口讚揚。此心已許君皇了。乾隆帝又命眾人拇戰一回,釵聲釧聲,及一片呼三喝四的嬌聲,擠成一番熱鬧。傅夫人連飲了幾杯,酡顏半暈,星眼微餳,一片春意。乾隆帝見她已醉,命宮女扶至別宮暫寢,復令大家閑散一番,乾隆帝也出宮而去。

隔了一小時,大家重複入席,飲酒數巡,時已未刻,皇后令宮女去視傅夫人,宮女去了,好一歇,未見回報。等到大家用過了膳,宮女始含笑而來,報稱傅娘娘卧室緊閉,不便入內。皇后道:「皇上呢?」宮女道:「皇上么?」說了兩聲皇上,停住後文。皇后已微覺一半,不問下去。隱忍得妙。大家散了宴,少坐片刻,日影西沉,宮中統已上燈,便各謝宴退出。是晚只傅夫人不勝酒力,留住宮中。不勝酒力,卻勝人力。次晨,乾隆帝仍出視朝,不愧英主。傅夫人方至坤寧宮告辭,皇后對她一瞧,雲鬟半嚲,猶帶睡容,昨宵的況味如何?便微哂道:「嫂子恭喜!」已含醋意。這一語,說得這位傅夫人,不知不覺,面上一陣一陣的熱起來了,當即匆匆辭去。

自此皇后見了乾隆帝,不似前日的溫柔,乾隆帝也覺暗暗抱愧,少往坤寧宮。昭陽殿裏,私恨綿綿,誰知禍不單行,皇后親生子永璉,竟於乾隆三年,一病不起,醫藥無靈。這位璉哥兒,本已由乾隆帝遵照家法,密立皇儲,至此溘逝,這皇后恨上加恨,痛上加痛,哭得死去活來。乾隆帝趁這時機,打疊起溫柔功夫,百般勸解,再三引咎,允她再生嫡子,定當續立為儲,並謚永璉為端慧皇太子,賜奠數次,皇後方才回心轉來,過了數年,又生下一子,賜名永琮,總道他長命長壽,克承大統,怎奈生了兩年,陡出天花,又致夭折。看官!你想這富察皇后,此時還有趣味么?乾隆帝想了一法,借東巡為名,奉皇太后率皇后啟鑾,暗中實為皇后憂悶,藉此消遣。伉儷情也算從重。謁了孔陵,祭了岱嶽,凡山東名勝的地方,統去遊覽,奈這皇后悲悼亡兒,無刻去懷,外邊雖強自排遣,內里不知怎樣難過。沿途山明水秀,林靜花香,別人看了,都覺襟懷爽適,入她眼中,獨成慘綠愁紅;又復冒了一些風寒,遂在舟中大發寒熱。乾隆帝即令隨帶醫官,診脈進葯,服了下去,好似飲水一般,復徵召山東名醫,盡心診治,亦是沒效,連忙下旨迴鑾,甫到德州,皇后已暈了數次,乾隆帝隨時慰問,也沒有一言相答;到皇太後來視,方模模糊糊的說了「謝恩」二字。臨終時,對着乾隆帝,只滴了數點紅淚。後人有詩惋嘆道:

星霓蒼龍失國儲,巫陽忽又叫蒼舒。

長秋從此傷盡落,雲黯纖阿返桂輿。

皇后已崩,乾隆帝念自結褵以來,與皇后非常恩愛,只為了傅夫人,稍稍乖離,後來又復和協,不想中道淪亡,失了一位賢后,正是可痛,遂對棺大慟一場。皇太后聞知,忙令乾隆帝先歸,自己與庄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緩程回京。乾隆帝遵了母訓,帶同大行皇后梓宮,兼程回去。欲知後事,下回再講。

苗疆未平,清高宗無此愉快,皇后千秋節,亦無此鬧熱,虢姨不來,內蠱何從而起?皇后富察氏之猶得永年,未可知也。本回敘平苗事,寫得聲威震疊,敘祝壽事,寫得喜氣汪洋,而最後尾聲,則又寫得哀痛動人。歡容變作啼容,好景無非幻景,讀此可以悟往複平陂之理。

第三十五回征金川兩帥受嚴刑降蠻酋二公膺懋賞

卻說乾隆帝自德州回京,途次感傷,不消細說;到京后,命履親王允祹等,總理喪事,奉安皇后梓宮於長壽宮,諸王大臣,免不得照例哭臨;宮中妃嬪及福晉命婦,統為皇后服喪。傅夫人系皇后親嫂子,自然格外盡禮。乾隆帝見她淡裝素服,別具丰神,未免起了李代桃僵的思想,可惜羅敷有夫,不能強奪,只得背地裏做個襄王,重證高唐舊夢。好在傅夫人每日伴靈,在宮內留宿,不是伴死,卻是伴生。柳暗抱橋,花欹近岸,費長房暫縮相思地,女媧氏勉補離恨天,這位乾隆帝,方漸漸解了悼亡的憂痛。嗣因皇太后還宮,恐乾隆帝悲傷過甚,要替他續立皇后,乾隆帝以小祥為期,太后也不便勉強。因此坤寧宮中,尚是虛左以侍,只冊謚大行皇後為孝賢皇后,並把大行皇後母家,格外恩遇,晉封后兄富文公爵。餘外不是封侯,就是封伯,共得爵位十四人,並升任傅恆為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一大半為了令正。「外家恩澤古無倫」,這句滿清宮詞,就是為此而作。

內喪粗了,外釁復起,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忽又侵入川邊來了。這個金川土司,是四川省西邊土司中的一部,本系吐蕃領地,明朝時,部酋哈伊拉本內附,因他信奉喇嘛教,封為演化禪師。嗣後分為二部,一部居大金川,一部居小金川。順治七年,小金川酋卜兒吉細,與川吏往來,由川吏保為土司,康熙五年,復授大金川酋嘉勒巴演化禪師印。嘉勒巴孫莎羅奔,從清將軍岳鍾琪征藏,頗有功,清廷又升他為金川安撫司。乾隆初,莎羅奔勢漸強盛,令舊土司澤旺,管轄小金川部,又把他愛女阿扣,嫁與澤旺為妻。阿扣貌美性悍,憎澤旺粗鄙,不甚和睦,澤旺事事依從,她總悶悶不樂;只澤旺弟良爾吉,生得姿容壯偉,阿扣見了,未免動心。良爾吉正在青年,哪有不知風月的勾當?與阿扣眉來眼去,非止一日,奈因澤旺在旁,不便下手,這日應該有事,澤旺擬出外遊獵,良爾吉託病不從,等到澤旺已去,他即闖入內寢,想與阿扣調情。色膽天來大。阿扣正手托香腮,呆坐出神,見良爾吉進來,便起身相迎。良爾吉久蓄邪念,管什麼叔嫂嫌疑,竟似餓鷹一般,將阿扣摟住求歡。阿扣假作推開,急得良爾吉下跪道:「我的娘!今日須救我一救!」阿扣道:「我不是觀世音菩薩,如何救你?」良爾吉道:「阿嫂正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阿扣瞅了良爾吉一眼,便道:「好一個急色兒,起來罷!」良爾吉站起身來,不由分說,竟將阿扣抱入帳中,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小子若再描繪情狀,要變作誨淫導奸,只說一句良爾吉盜嫂便了。到了步武陳平地步。

澤旺遊獵回來,那時叔嫂二人,早已雲收雨散,內外分居。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閨房中曖昧事情,免不得要傳到澤旺耳中,澤旺不得不少加管束。阿扣及良爾吉,不能常續舊歡,心中未免懊惱,會聞莎羅奔侵略打箭爐土司,頗得勝仗,良爾吉乘間與阿扣商量,擬請莎羅奔調澤旺從軍,省得阻攔好事。阿扣大喜,佯托歸寧,密稟她老子莎羅奔,獻了調遣澤旺的計策。莎羅奔遂著人徵調澤旺,澤旺向來懦弱,不願與別部土司啟釁,當即辭卻。來人回報莎羅奔,莎羅奔大怒,飭部眾去拿澤旺。阿扣忙出帳請道:「要拿澤旺,何須興動部眾,只叫着數人,隨女兒前去,包管澤旺拿到。」回去續歡,也是要緊。莎羅奔遂依他女兒的計策,挑選頭目二人,率健婢數十名,送女回小金川。澤旺接着,只得款待來使,犒飲已畢,來使辭歸,由澤旺送出帳外;忽來使變了臉,命手下健卒擒住澤旺,澤旺大叫我有何罪。來使道:「你奉調不致,所以特來請你。」澤旺部下,攘臂而起,方想奪回澤旺,當由良爾吉攔阻道:「我兄系大金川女婿,此去當不至受辱,若一動兵戈,大家傷了和氣,反不得了。」小金川部眾,聞了此語,遂束手不動,由大金川來使,劫了澤旺而去。

良爾吉回入帳中,忙至內寢,但見阿扣含笑道:「我的計策好不好?」良爾吉道:「今日當竭力報效。」阿扣啐了一聲,便整頓酒肴,對酌起來。飲酣興至,兩人又寬衣解帶,做那鴛鴦勾當。從此名為叔嫂,暗實夫婦。

清廷聞莎羅奔內侵,遂命張廣泗移督四川,相機勦治。廣泗入川后,率兵至小金川駐紮,忽報良爾吉求見,當由廣泗召入。良爾吉跪在地下,假作大哭道:「莎羅奔不道,將長兄澤旺擒去,現在生死未卜,懇大帥急速發兵,攻破大金川,奪回長兄,恩同再造。」張廣泗不知是詐,便叫他起來,勸慰一番,令作前軍響導,往討莎羅奔。

這大金川本是天險,西濱河,東阻大山,莎羅奔居勒烏圍,令他兄子郎卡,居噶爾厓,勒烏圍、噶爾厓兩處,非常險峻,四川巡撫紀山,曾遣副將馬良柱等,率兵進,未得深入。張廣泗奏調兵三萬,分作兩路,一由川西入攻河東,一由川南入攻河西;河東又分四路,兩路攻勒烏圍,兩路攻噶爾厓,以半年為期,決意蕩平。怎奈河東戰碉林立,易守難攻。什麼叫作戰碉?土人用石築壘,高約三四丈,彷彿塔形,裏面用人守住。四面開窗,可放矢石,每奪一碉,須費若干時日,還要傷死數百人。這碉雖毀,那碉復立,攻不勝攻,轉眼間已是半年,毫無寸效。張廣泗急得沒法,牛皮大箐不足畏,遇着戰碉,反致沒法,軍事之難可知。命良爾吉另尋間道。良爾吉道:「此處無間道可入,只有從昔嶺進攻,方可直入噶爾厓,但昔嶺上面,恐已有人固守,進攻亦是難事。」張廣泗道:「從前貴州的苗巢,何等艱險,本制軍還一鼓蕩平,何怕這區區昔嶺呢?倘若畏險不攻,何時得平大金川?」遂命部將宋宗璋、張應虎,及張興、孟臣等,分路搗入,仍用良爾吉作為前導,誰知這良爾吉早已密報莎羅奔,令他趕緊防禦,等到清兵四至,番眾鼓噪而下,把清兵殺得四分五裂。張興、孟臣戰死,宋宗璋、張應虎逃回。廣泗還道良爾吉預言難攻,格外信用。良爾吉兩面討好,莎羅奔竟將愛女充賞,令與良爾吉為夫婦。良爾吉快活異常,只瞞住張廣泗一人,日間到了清營,虛與周旋,夜間回入本寨,偕阿扣通宵行樂。樂固樂矣,如天道難容何?廣泗毫不覺察,唯仍用以碉逼碉的老法子,自乾隆十二年夏月攻起,到十三年春間,只攻下一二十個戰碉,此外無功可報。

會聞故將軍岳鍾琪到來,廣泗出營迎接,因他老成望重,雖起自廢籍,倒也不敢輕視。鍾琪入廣泗營,兩下會議,廣泗願與鍾琪分軍進攻。鍾琪攻勒烏圍,廣泗攻噶爾厓,方在議決,忽報大學士訥親,奉命經略,前來視師。張、岳兩人,又至十裏外遠迎,但見訥親昂然而至,威嚴得了不得,見了兩帥,並不下馬。兩帥上前打拱,他只把頭略點一點。該死的東西。既到戰地,扎住大營,廣泗等又入營議事,訥親把廣泗飭責一番,廣泗大不謂然,負氣而出。訥親遂調齊諸將,下令限三日取噶爾厓,總兵任舉,參將賈國良,最號驍勇,奉訥親命,領兵急進。此時良爾吉得了此信,忙遣心腹到噶爾崖,報知郎卡,教他小心抵禦。郎卡遂挑選勁卒,埋伏昔嶺兩旁,自率精騎下噶爾崖,專待清兵廝殺。任舉、賈國良驅軍直入,如風馳電掣一般,到了昔嶺,山路崎嶇,令軍士下馬前行,任舉在前,賈國良在後,任舉兵已逾嶺而進,賈國良兵尚在嶺中,忽兩邊突出兩路番兵,把清兵沖斷。任舉令前軍排齊隊伍,與番兵角斗,互有殺傷,只賈國良的后軍,截留嶺內,無可施展,番兵用箭亂射,任你賈國良武藝絕倫,也被無情的箭鏃,攢集身中,傷重而亡,這邊任舉還不知國良戰死,抖擻精神,驅殺番兵,不想郎卡又到,一支生力軍殺入,任舉不能支持,奈前後無路,自知不能生還,便拼了命,殺死番兵數十名,大叫一聲,嘔出狂血無數。番兵圍將攏來,復格死數人,方才暈絕,兵士亦大半做了刀頭之鬼。

訥親聞了敗報,方識大金川厲害,亟召張廣泗等商議,隨向廣泗道:「任舉、賈國良,兩員驍將,統已陣亡,我不料區區金川,有這般厲害。還請制軍等別圖良策!」廣泗道:「公爺智深勇沉,定能指日滅賊,如廣泗輩碌碌無能,老師糜餉,自知有罪,此後但憑公爺裁處,廣泗奉命而行便了。」這番言語,分明是譏諷訥親。這亦是廣泗短處。訥親暗覺慚愧,勉強道:「凡事總須和衷辦理,制軍不應推諉,亦不可別生意見。」廣泗道:「據愚見想來,只有用碉逼碉一法,待戰碉一律削平,勒烏圍、噶爾厓等處,便容易攻入了。」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廣泗未免獃氣。岳鍾琪介面道:「據大金川地圖看來,勒烏圍在內,噶爾厓在外,若從昔嶺進攻,就使得了噶爾厓,距賊巢還有數百里,道迂且長,不如改尋別路為是。」廣泗道:「昔嶺東邊,尚有卡撤一路,亦可進兵。」鍾琪道:「從卡撤進兵,中間仍隔噶爾厓,與昔嶺也差不多。愚見不如另攻黨壩,黨壩一入,距勒烏圍只五、六十里,山坡較寬,水道亦通,破了外隘,便可進攻內穴,敢請公爺與制軍斟酌!」訥親茫無頭緒,不發一言。廣泗復道:「黨壩一方,已著萬人往攻,但亦不能得手。且澤旺弟良爾吉等,都說取道黨壩,不如從昔嶺卡撤,兩路進兵便當。良爾吉是此地土人,應熟悉地理,況又有志救兄,諒不致誤。」鍾琪微笑道:「制軍休再信良爾吉,良爾吉與他嫂子,暗裏通姦,土人多已知曉,制軍不可不防!」廣泗道:「良爾吉與嫂子犯奸,不過是個人敗德,于軍事沒甚關係。」廣泗不致這般呆,大約受了馬屁的滋味。鍾琪道:「嫂可盜,要什麼兄長,難道還肯真心助我么?」廣泗道:「如此說來,都是我廣泗不好,嗣後廣泗不來參與軍情,那時定可成功呢。」說畢,起身別去。鍾琪亦辭了訥親,回到營中,暗想廣泗這般負氣,將來恐累及自己,遂修了一本奏摺,劾廣泗信用漢奸,防生他變。訥親亦奏劾廣泗老師糜餉各事。乾隆帝覽奏大怒,立命逮廣泗回京,又因訥親曠久無功,另遣傅恆代任經略,親賜御酒餞行,並命皇子及大學士,送至良鄉。內嫂子已疊受厚恩,內兄自應加禮。

傅恆去后,張廣泗已逮解到京,先由軍機大臣審問。廣泗把許多錯誤,都推在訥親身上。乾隆帝親自復訊,廣泗仍照前復對。乾隆帝怒道:「你果好好佈置,克日奏功,朕亦不令訥親到川,你既失誤軍機,還要諉過別人,顯是負恩誤國。朕若赦你,將來如何御將?」便問軍機大臣道:「張廣泗應如何處罪?」軍機大臣道:「按律應斬。」乾隆帝即命德保勒爾森為監刑官,把廣泗綁出午門斬訖。負氣的人,終歸自苦。隨傳旨令訥親明白復奏。

過了月余,復奏已到,也是一派諉過的話頭,乾隆帝又惱了性子,將原奏擲地,飭侍衛至訥親家,取出訥親祖父遏必隆的遺劍,發往軍前,令訥親自裁。川內三大帥,只剩岳鍾琪一人,還算保全,將士們都嚇得膽戰心驚。

傅恆至軍,由岳鍾琪密稟良爾吉罪狀,遂召良爾吉入帳。良爾吉從容進見,傅恆喝左右拿下。良爾吉忙道:「大帥何故拿我?」傅恆喝道:「你蔑兄奸嫂,漏泄軍機,本經略已探聞的確,今日叫你瞑目受死。」良爾吉還想抗辯,傅恆喝左右斬訖報來。霎時間獻上首級,傅恆令懸竿示眾,一面擺隊出營,入小金川寨中,令軍士擒出阿扣,比良爾吉擁抱時趣味何如?責她背夫淫叔的罪名。阿扣哀乞饒命,恁你如何長舌,已不中用。傅恆道:「萬惡淫婦,還想求生么?」責人固明,責己若何?亦喝左右斬訖。可憐一對露水夫妻,雙雙畢命。是淫惡的果報。

敵間已除,軍容復整,傅恆又定了直搗中堅的計策,隨即上表奏道:

臣經略大學士傅恆跪奏。金川之事,自臣到軍以來,始知本末。當紀山進討之始,唯馬良柱轉戰直前,其鋒甚銳,斯時張廣泗若速濟師策應,乘賊守備未周,殄滅尚易,乃坐失機會,宋宗璋逗留於雜谷,張應虎失機於的郊,致賊將盡據險要,增碉備御,七路十路之兵,無一路得進。及訥親至軍,未察情形,唯嚴切催戰,任舉敗沒,銳挫氣索,晏起偷安,將士不得一見,不聽人言,不恤士卒,軍無鬥志,一以軍務委張廣泗,廣泗又聽奸人所為,唯恃以卡偪卡,以碉偪碉之法。無如賊碉林立,得不償失,先後殺傷數千人,尚匿不實奏。臣查攻碉最為下策,槍彈唯及堅壁,於賊無傷,而賊不過數人,從暗擊明,槍不虛發,是我唯攻石,而賊實攻人,且於碉外開濠,兵不能越,而賊得伏其中,自上擊下,又戰碉銳立,高於中土之塔,建造甚巧,數日可成,隨缺隨補,頃刻立就。且人心堅固,至死不移,碉盡碎而不去,炮方過而又起。客主勞佚,形勢迥殊,攻一碉難於克一城。即臣所駐卡撤左右山頂,即有三百餘碉,計半月旬日得一碉,非數年不能盡,且得一碉輒傷數十百人,較唐人之攻石鋒堡,尤為得不償失。如此曠日持久,老師糜餉之策,而訥親、張廣泗尚以為得計,臣不解其何心也。兵法:「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唯有使賊失其所恃,而我兵乃得展其所長。臣擬俟大兵齊集,同時大舉,分地奮攻,而別選銳師,旁探間道,裹糧直入,逾碉勿攻,繞出其後,即以圍碉之兵,作為護餉之兵,番眾無多,外備既密,內守必虛,我兵即從捷徑搗入,則守碉之番,各懷內顧,人無鬥志,均可不攻自潰。卡撤為攻噶爾厓正道,嶺高溝窄,臣既身為經略,當親任其難。至黨壩一路,岳鍾琪雖稱山坡較寬,可以水陸並進,兼有卡里等隘,可以間道長驅,但臣按圖咨訪,隘險亦幾同卡撤,且瀘河兩岸,賊已阻截,舟難徑達,唯可酌益新兵,兩路並進,以分賊勢,使其面面受敵,不能兼顧,雖有深溝高壘,漢奸不能為之謀,逆酋無所恃其險矣。至於奮勇固仗滿兵,而嚮導必用土兵,土兵中小金川尤驍勇。今良爾吉之奸諜已誅,驅策用之,自可得力。前此訥親、張廣泗,每得一碉,即撥兵防守,致兵力日分,即使毀除,而賊又於其地立卡,藏身以傷我卒,是守碉毀碉,均為無益。近日賊聞臣至,每日各處增碉,猶以為官兵狃於舊習,彼得恃其所長,不知臣決計深入,不與爭碉,唯俟大兵齊集,四面佈置,出其不意,直搗巢穴,取其渠魁,約四月間當可奏捷矣。謹此上奏。

這篇大文,乃是乾隆十四年正月奏聞,乾隆帝留中不發。過了數日,反促傅恆班師回朝。傅恆復奏:「賊勢已衰,我兵且戰且前,已得險要數處,功在垂成,棄之可惜。若不掃穴擒渠,臣亦無顏回京」等語。乾隆帝復頒寄諭旨,反覆數千言,且說:「蕞爾土司,即掃穴犁庭,不足示武。」看官!你道乾隆帝是何命意?他因興師以後,已經二年,殺了兩個大臣,又失了任舉良將,未免懊悔,因此屢促班師。

此時大金川酋莎羅奔,已斷內應,並因連年抵禦,部眾亦死了不少,遂釋歸澤旺,遣師至清營謝罪。傅恆叱退來使,與岳鍾琪分軍深入,連克碉卡,軍聲大震。莎羅奔又遣人至岳鍾琪營,願繳械乞降,鍾琪因前征西藏,莎羅奔舊隸麾下,本來熟識,遂輕騎往抵勒烏圍。莎羅奔聞鍾琪親至,遂率領部眾,出寨恭迎,羅拜馬前。鍾琪責他背恩負義,莎羅奔叩首悔過,願遵約束,隨遣番人至大營前,闢地築壇,預設行幄。壇成,莎羅奔父子,從鍾琪坐皮船出峒,及到壇前,清經略大學士傅恆已高坐壇上,莎羅奔等俯伏壇下,由傅恆訓責一番,令返土司侵地,獻凶酋,納兵械,歸俘虜,供徭役。莎羅奔一一聽命,乃宣詔赦罪。諸番焚香作樂,獻上金佛一尊,首頂佛經,誓不復反。傅恆始下壇歸營,莎羅奔率眾退去。訥親,張廣泗連戰無功,傅恆獨一鼓平蠻,想系傅夫人的幫夫運。捷報奏達京師,乾隆帝大悅,優詔褒獎,比傅恆為平蠻的諸葛武侯,盟回紇的郭汾陽,遂封他為一等忠勇公,何不封他元緒公。岳鍾琪為三等威信公,立召凱旋,命皇長子及諸王大臣郊勞。既入禁城,乾隆帝御紫光閣,行飲至禮,賜經略大學士忠勇公傅恆,及隨征將士宴於豐澤園,復賞他御制詩章。中有一聯云:

兩階千羽欽虞典,大律官商奏採薇。

傅恆既歸,傅夫人不能時常進宮,乾隆帝要繼立皇后了。繼後為誰?容待下回敘明。

訥親、張廣泗二人,處罪從同,而罪狀不同。廣泗信漢奸,比匪人,輕視訥親,積不相容,固有難逭之罪,然金川艱險,戰碉林立,非廣泗之出兵搗毀,則傅恆分路深入之計,恐亦未能驟行。且廣泗逮還,高宗親訊,以其抗辯而殺之,尤為失當。廣泗有罪,理屈詞窮,殺之可也,乃廣泗尚有可辨之處,而高宗不問曲直,立置重刑,刑戮任情,得毋太過!況廣泗有平苗之大功,尤應曲為赦宥乎?傅恆一出,叛酋乞降,雖由間諜之被誅,然其時金川精銳,已皆傷亡於張廣泗之手,廣泗不幸而沖其堅,傅恆特幸而乘其敝耳。莎羅奔舊隸岳鍾琪麾下,至此亦由鍾琪輕騎往撫,始悔罪投誠,是則金川之平,功亦多出岳鍾琪,傅恆因人成事,得沐榮封,兼邀諸葛、汾陽之譽,寧能無愧?意者其殆由虢姨承寵,特別

第三十六回御駕南巡名園駐蹕王師西討叛酋遭擒

卻說孝賢后崩逝后,已是小祥,乾隆帝至梓宮前親奠一回。奠畢,慈寧宮傳到懿旨,宣召乾隆帝進宮。到太后前請過了安,太后道:「現在皇後去世,已滿一年,六宮不可無主,須選立一人方好。」乾隆帝嘿然不答。其將誰語?太后道:「宮內妃嬪,哪一個最稱你意?」乾隆帝道:「妃嬪雖多,沒一個能及富察,奈何?」富察二字,含糊得妙。太后道:「我看嫻貴妃那拉氏,人頗端淑,不妨升她為後。」乾隆帝沉吟半晌,便道:「但憑聖母主裁!」太后道:「這也要你自己願意。」乾隆帝平日頗盡孝道,至此也不欲違逆母命,沒奈何答了一個「願」字。退出慈寧宮,又輾轉思想了一番,想什麼?乃於次日下旨,冊封嫻妃那拉氏為皇貴妃,攝六宮事。那拉氏不即立后,乾隆帝之意可知。直到孝賢皇后二周年,尚未冊立正宮,經太后再三催促,方立那拉氏為皇后。參商之兆,已萌於此。此時鄂爾泰已死,張廷玉亦因老乞歸,鄂、張二人,本受世宗遺旨,身後俱得配享太廟,嗣因鄂、張各存黨見,朝官依附門戶,互相攻訐,事為乾隆帝所聞,心滋不悅。廷玉乞歸時,又堅請身後配享,觸忤龍顏,嚴旨詰責,追繳恩賜物件,革去伯爵,並不令配享。硬要做滿族奴才,致觸主怒,何苦何苦!廷玉驚慌得了不得,後來一病身亡,總算乾隆帝優待老成,仍令配享太廟,廷玉好瞑目了。這是后話。

乾隆帝因宮廷中事,都未愜意,不免煩惱,便想到別處閒遊,借作排遣。十五年春季,奉了皇太后,巡幸五台山,秋季又奉皇太后臨幸嵩岳,兩處遊玩,仍不見有什麼消遣的地方。他想外省的景緻,還不及一圓明園,就時常到圓明園散悶,這日,在園中閑逛,起初是天氣陰沉,不甚覺得炎熱,到了午後,雲開見日,遍地陽光,掌蓋的忘攜御蓋,被乾隆帝大加申斥,忽隨從中有人說道:「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乾隆帝便問道:「誰人說話?」那人便跪倒磕頭。乾隆帝見他唇紅齒白,是一個美貌的少年,隨問道:「你是何人?」那人稟道:「奴才名和珅,是滿洲官學生,現蒙恩充當鑾儀衛差役,恭奉御輿。」乾隆帝道:「你是官學生,充這舁輿的差使,未免委屈,朕拔你充個別樣差使,可好么?」和珅感激的了不得,便磕了九聲響頭,朗聲道:「謝萬歲萬萬歲天恩!」和珅初蒙主知,已極意貢諛,望而知為妄臣。乾隆帝便令他跟住身後,有問必答,句句稱旨,引得龍心大開,回到宮中,竟命他作宮中總管。這和珅驟膺寵眷,打疊精神,伺候顏色,乾隆帝想着什麼,不待聖旨下頒,他已暗中覺察,十成中總管八九成,因此愈加寵任,乾隆帝竟日夜少他不得,後人說他是彌子瑕一流人物,小子無從搜得確據,不敢妄說。

只乾隆帝素愛冶遊,得了和珅以後,越加先意承志,說起南邊風景,很是繁華。乾隆帝道:「朕亦想去游幸一次,只慮南北迢遙,要勞動宮民,花費許多金錢,所以未決。」和珅道:「聖祖皇帝六次南巡,臣民並沒有多少怨咨,反都稱頌聖祖功德。古來聖君,莫如堯舜。《尚書·舜典》上,也說五載一巡狩,可見巡幸是古今盛典,先聖后聖,道本同揆,難道當今萬歲,反行不得么?況且國庫充盈,海內殷富,就使費了些金銀,亦屬何妨。」乾隆帝生平,最喜仿效聖祖,又最喜學着堯舜,聽了和珅一番言語,正中下懷,自來英主多願愛民,後來亦多被小人導壞,漢武、唐玄與清高宗皆此類也。便道:「你真是朕的知己!」遂降旨預備南巡。和珅討差,督造龍舟,建得窮工奇巧,備極奢華,把康、雍兩朝省下的庫儲,任情揮霍,好象用水一般;和珅從中得了數十萬好處,乾隆帝還獎他辦事幹練,升他做了侍郎。這叫做陞官發財。和珅復飛咨各省督撫,趕修行宮,督撫連忙募工修築,又把水陸各道,一律疏通,準備巡幸。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乾隆帝奉皇太后啟鑾,宮中挑選了幾個妃嬪,作為陪侍,皇后獨沒福隨游,伉儷之情可想。外面除留守人等,盡令扈從,儀仗車馬,說不勝說,數不勝數。開路先鋒,便是新任侍郎和珅,御駕所經,督撫以下,盡行跪接,一切供奉,統由和珅監視。和珅說好,乾隆帝定也說好,和珅說不好,乾隆帝定也說不好。督撫大員,都乞和珅代為周旋,因此私下饋遺,以千萬計。

兩宮舍陸登舟,駕着龍船,沿運河南下,由直隸到山東,從前已經遊歷,沒甚可玩,只在濟寧州耽擱一日。由山東到江蘇,六朝金粉,本是有名,乾隆帝為此而來,自然要多留幾天。揚州住了好幾日,蘇州又住了好幾日,所有名勝的地方,無不遊覽。蘇杭水道最便,復自蘇州直達杭州,浙省督撫,料知乾隆帝性愛山水,在西湖建築行宮,格外軒敞。兩宮到了此地,游遍六橋三竺,果覺得湖山秀美,逾越尋常。乾隆帝非常喜悅,不是題詩,就是寫碑;有時腦筋笨滯,命左右詞臣捉刀,並召試諸生謝墉等,賞給舉人,授內閣中書。又親祭錢塘江,渡江祭禹陵,復回至觀潮樓閱兵。

忽報海寧陳閣老,遣子接駕,乾隆帝奇異起來,還是太后叫他臨幸一番,太后應已覺著了。遂自杭州至海寧。此時陳閣老聞御駕將到,把安瀾園內,裝潢得華麗萬分,陳府外面的大道,整治得平坦如鏡,隨率領族中有職男子,到埠頭恭候。隔了數時,遙見龍舟徐徐駛至,拍了岸,便排班跪接,奉旨叫免。陳閣老等候兩宮上岸登輿,方謝恩而起,恭引至家。陳老夫人,亦帶了命婦,在大門外跪迎,兩宮又傳旨叫免,乃起導兩宮入安瀾園,下輿升坐。接駕的一班男婦,復先後按次叩首。兩宮命陳閣老夫婦,列坐兩旁,陳閣老夫婦又是謝恩。餘外男婦等奉旨退出。於是獻茶的獻茶,奉酒的奉酒,把陳家忙個不了。幸虧隨從的人,有一半扈蹕入園,有一半仍留住舟中,所以園內不致擁擠,兩宮命陳閣老夫婦侍宴,隨從的文武百官,宮娥彩女,亦分高下內外,列席飲酒,大約有一、二百席,山南海北的珍味,沒一樣不採列,並有戲班女樂侑宴,這一番款待,不知費了多少金錢。只乾隆帝御容,很有點像陳閣老,陳老太太有時恰偷覷御容,似乎有些驚疑的樣子,究竟乾隆帝天亶聰明,口中雖是不言,心中恰是詫異,酒闌席散,奉了太后,與陳閣老夫婦,到園中遊玩一周,回入正廳。乾隆帝諭陳閣老夫婦道:「這園頗覺精緻,朕奉太後到此,擬在此駐蹕數天。但你們兩位老人家,年力將衰,不必拘禮,否則朕反過意不去,只好立刻啟行了。」陳閣老忙回道:「兩宮聖駕,不嫌褻陋,肯在此駐蹕數日,那是格外加恩,臣謹遵旨!」皇帝到了家裏,陳閣老以為光寵,我說實是晦氣。太后亦諭道:「此處伺候的人很多,你兩老夫婦,可以隨便疏散,不必時時候着。」閣老夫婦謝恩暫退。

是夕,乾隆帝召和珅密議,說起席間情況,囑和珅密察。和珅奉旨,屏去左右,獨自一人在園間踱來踱去,假作步月賞花的情形。更深夜靜,四無人聲,和珅不知不覺,走到園門相近,仍不聞有什麼消息,正想轉身回至寢室,忽見園角門房內,露出燈光一點,裏面還有唧唧噥噥的聲音,便輕輕的掩至門外,只聽裏面有人說道:「皇上的御容,很像我們的老爺,真是奇怪。」接連又有一人道:「你們年紀輕輕,哪裏曉得這種故事?」前時說話的人又問道:「你老人家既曉得故事,何不說與我們一聽。」和珅側着耳朵,要聽他對答,不料下文竟爾停住,只有一陣咳嗽聲,咯痰聲,不肯直敘,這是文中波瀾。不免等得焦躁起來。虧得裏面又在催問,那時又聞得答語道:「我跟老爺已數十年,前在北京時,太太生了一位哥兒,被現今皇太后得知,要抱去瞧瞧,我們老爺只得應允,誰料抱了出來,變男為女,太太不依,要老爺立去掉轉,老爺硬說不便,將錯就錯的過去。現在這個皇上,恐怕就是掉換的哥兒呢。」這兩句話,送入和珅耳中,暗把頭點了數點。忽聽裏面又有人說道:「你這老總管亦太粗莽,恐怕外面有人竊聽。」和珅不待聽畢,已三腳兩步的走了。路中碰著巡夜的侍衛,錯疑和珅是賊,的確是個民賊。細認乃是和大人,想上前問安,和珅連忙搖手,匆匆的趨回寢室。睡了一覺,已是天明,急起身至兩宮處請安。乾隆帝忙問道:「有消息么?」和珅道:「略有一點消息,但恐未必確實。」乾隆帝道:「無論確與不確,且說與朕聽!」和珅道:「這個消息,奴才不敢奏聞。」乾隆帝問他緣故,和珅答稱:「關係甚大,倘或妄奏,罪至凌遲。」乾隆帝道:「朕恕你罪,你可說了。」和珅終不敢說,乾隆帝懊惱起來,便道:「你若不說,難道朕不能叫你死么?」和珅跪下道:「聖上恕奴才萬死,奴才應即奏聞,但求聖上包涵方好!」乾隆帝點了點頭,和珅便將老園丁的言語,述了一遍。乾隆帝吃了一驚,慢慢道:「這種無稽之言,不足為憑。」聰明人語。和珅道:「奴才原說未確,所以求聖上恕罪!」乾隆帝道:「算了,不必再說了。」忽報陳閣老進來請安,乾隆帝忙叫免禮,並傳旨今日啟鑾,還是陳閣老懇請駐蹕數天,因再住了三日,奉太后迴鑾,陳閣老等遵禮恭送,不消細說。

兩宮仍回到蘇州,復至江寧,登鐘山,祭孝陵,泛秦淮河,登閱江樓,又召試諸生蔣雍等五人,並進士孫夢逵,同授內閣中書。駐蹕月余,方取道山東,仍還京師。回京后,乾隆帝欲改易漢裝,被太后聞知,傳入慈寧宮,問道:「你欲改漢裝么?」乾隆帝不答,太后道:「你如果要改漢裝,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亦要讓你了。」乾隆帝連稱不敢,方才罷議。冕旒漢制終難復,徒向安瀾駐翠蕤。

日月如梭,忽忽間又過三年,理藩院奏稱準噶爾台吉達瓦齊,遣使入貢,乾隆帝問軍機大臣道:「准部長噶爾丹策零,數年前身死,嗣後立了那木札爾,又立了喇嘛達爾札,擾亂數年,朕因他子孫相襲,道途又遠,所以不去細問。什麼今日,換了個達瓦齊?」軍機大臣道:「那木札爾,系噶爾丹策零次子,策零死,那木札爾立,後來因昏庸無道,被他女兄的丈夫弒掉了,另立策零庶長子喇嘛達爾札,現在喇嘛達爾札,又被部眾弒掉,改立達瓦齊,這達瓦齊聞是准部貴族大策零子孫呢。」乾隆帝道:「照這般說,達瓦齊系策零仆屬,膽敢篡立,實是可恨,朕擬興師問罪,免他輕視天朝。」正商議間,又接邊臣奏摺,內稱:「輝特部台吉阿睦撤納,為達瓦齊所敗,願率眾內附」等語。乾隆帝即命阿睦撤納來京陛見,並卻還達瓦齊貢使。阿睦撤納奉了上諭,當即到京求見,由理藩院尚書帶入,阿睦撤納叩首畢,乾隆帝問道:「你便是輝特部台吉么?」阿睦撤納答道:「是。」乾隆帝又問道:「你如何與達瓦齊開戰?」阿睦撤納道:「達瓦齊篡了准部,還想蠶食他方,臣本與他划疆自守,毫無干涉,他無端侵入臣境,臣與他戰了一場,被他殺敗,因此叩關內附,仰乞大皇帝俯賜矜全!」乾隆帝見他身材雄偉,言語爽暢,不覺喜悅,便道:「朕正想發兵討達瓦齊,你來得很好。」阿睦撤納道:「大皇帝果發義師,臣願作為前導。」乾隆帝道:「你肯為朕盡忠,朕卻不吝重賞。」阿睦撤納謝恩而出。乾隆帝即召集王大臣,會議發兵計劃,並言蕩平準部,就在阿睦撤納身上。軍機大臣舒赫德奏道:「臣看阿睦撤納相貌猙獰,必非善類,請聖上不要信他!」乾隆帝怫然不悅,便厲聲道:「據你說來,達瓦齊是不應討么?」舒赫德道:「達瓦齊非不應討,但阿睦撤納,乞皇上不可重用!」乾隆帝復厲聲道:「阿睦撤納是生長彼地,地理人情,都應熟悉,朕若不去用他,難道用你不成!」舒赫德素性剛直,還要介面道:「聖上要用這阿睦撤納,請將他部下餘眾,徙入關內,免得後患。」乾隆帝怒道:「你這般膽小,如何好做軍機大臣?」叱侍衛逐出舒赫德。舒赫德嘆息而去。忠言逆耳,令人嗚咽。傅恆見乾隆帝發怒,忙上前道:「聖上明燭萬里,此時正好出征准部,戡定西陲。」這等拍馬屁的伎倆,想是從閨訓得來。乾隆帝怒容漸霽,徐答道:「究竟是你有些智謀。但還是今年出兵,明年出兵?」傅恆道:「據臣愚見,今年且先籌備起來,待明年出兵未遲。」乾隆帝准奏,遂下旨飭八旗將士先行操練,並封阿睦撤納為親王。

看官!你道這阿睦撤納,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的言語,究竟可靠不可靠?小子須要補述一番方好。阿睦撤納是丹衷的遺腹子,丹衷系策妄女婿,策妄借結婚政策,滅了丹衷的父親拉藏汗,應第二十九回。丹衷窮無所歸,寄食准部,免不得怨恨策妄,策妄又把丹衷害死,將自己的女兒,改醮輝特部酋,只五、六月生了一個男孩子,就是阿睦撤納。阿睦撤納長大起來,繼了後父的位置,見准部內亂,蓄志并吞,先幫助達瓦齊,殺了喇嘛達爾札,自己遷至額爾齊斯河,脅服杜爾伯特部。達瓦齊也陰懷疑忌,大舉攻阿睦撤納,阿睦撤納乃託名內附,想借清朝兵力,滅掉達瓦齊,自己好佔據準噶爾。巧遇乾隆帝好大喜功,聽了阿睦撤納的言語,決計用兵。會准部小策零屬下薩拉爾,及達瓦齊部將瑪木特,先後降清,阿睦撤納又促請出師。於是乾隆二十二年春,命尚書班第為定北將軍,出北路。陝甘總督永常為定西將軍,出西路。北路用阿睦撤納為前導,授他做定邊左副將軍。西路用薩拉爾為前導,授他做定邊右副將軍。瑪木特做了北路參贊,西路參贊,用了內大臣鄂容安。兩副將軍各領前鋒先進,將軍參贊等次第進行。浩浩蕩蕩,直達准部。沿途經過的部落,望見兩副將軍大纛,多識是前時故帥,望風崩角,拜謁馬前。到了夏間,兩路大軍並至博羅塔拉河,距伊犁只三百里。達瓦齊聞報,慌做一團,倉猝徵兵,已來不及,只帶了親兵萬人,向西北出奔,走入格登山去了。清軍長驅追襲,將到格登山,夜遣降將阿玉錫等,率領二十餘騎,往探路程。阿玉錫想奪頭功,竟乘夜突入敵營,拍馬橫矛,威風凜凜,達瓦齊部眾,還道是清軍齊到,四散奔逃。真不濟事。達瓦齊也落荒竄去,扒過大山,投入回疆。他想平日要好的回酋,只有烏什城主霍吉斯,一口氣奔到烏什城。霍吉斯也出城迎接,誰知進了城門,一聲胡哨,伏兵盡發,把達瓦齊拿住。達瓦齊向霍吉斯道:「我與你一向至交,如何縛我?」霍吉斯也不與多說,取出清帥檄文,與他細瞧。達瓦齊道:「好好!你總算賣友求榮了。」該罵!當下被霍吉斯推入囚車,解送清營。清兩帥回到伊犁,這時候,羅卜藏丹津還縶在伊犁獄中,遂一併擒出,與達瓦齊檻送京師。

乾隆帝得了紅旗捷報,召兩軍凱旋,親御午門,行獻俘禮。達瓦齊及羅卜藏丹津,觳觫萬狀,搗頭如蒜。隆乾帝大笑道:「這樣人物,也想造反,正是夜郎自大,不識漢威哩。」遂傳旨赦他死罪。一面大封功臣,首獎大學士傅恆襄贊有功,再加封一等公。馬屁又被他拍著了。定北將軍班第封一等誠勇公,副將軍薩拉爾,封一等超勇公,副將軍阿睦撤納,晉封雙親王,食親王雙俸,參贊瑪木特封為信勇公,銘功勒石,說不盡的誇耀。永常鄂容安等未沐榮封,不識何故。又擬復額魯特四部遺封,封噶爾藏為綽羅斯汗,巴雅特為輝特汗,沙克都為和碩特汗,還有杜爾伯特部,就封了阿睦撤納。乾隆帝的意思,無非是犬牙相錯、互生箝制的道理,誰知阿睦撤納雄心勃勃,竟想雄長四部,漸漸的跋扈起來。正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過嚴則怨,過寬則肆。

不數月,留守伊犁大臣,奏報阿睦撤納造反了,乾隆帝聞報大驚,究竟阿睦撤納如何謀反,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敘陳閣老事,非傳陳閣老,傳高宗也。敘阿睦撤納事,非傳阿睦撤納,亦傳高宗也。高宗第一次南巡,便覺揮霍不貲,厥後南巡複數次,勞民費財,可想而知。陳閣老事,尚是本回之賓,不過假故老遺傳,作為渲染耳。南巡以後,複議西征,寫出高宗好大喜功氣象,阿睦撤納來降,乃是適逢其會,是阿睦撤納亦一賓也,達瓦齊則成為賓中賓矣。閱者當如此體會,方見作書人本旨。

第三十七回滅准部餘孽就殲盪回疆貞妃殉節

卻說達瓦齊就俘后,清師奉旨凱旋,只留班第、鄂容安二人,帶了隨兵五百名,與阿睦撤納,辦理伊犁善後事宜。阿睦撤納移檄鄰部,諱言降清,陽稱清廷命他統領各番,來平此地;又暗囑黨羽四布流言,欲安准部,必須立阿睦撤納為大汗。班第鄂容安遣使密奏,乾隆帝亦付他密旨,令誘誅阿睦撤納。看官!你想阿睦撤納率眾西行,已似大魚縱壑,哪裏還肯來入網呢?況班第鄂容安,手下只有五百名隨兵,也不好冒昧舉事。接了朝旨,按住不發,唯促阿睦撤納入朝。阿睦撤納竟號召徒眾,來攻班第鄂容安。班第鄂容安且戰且走,馳了三百餘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了數十騎,番兵卻有數千追來,班第料不能脫,拔刀自刎,鄂容安也只得步他後塵了。這是乾隆帝害他。

是時定西將軍永常,已奉朝旨出駐木壘,聞報番兵大至,退兵巴里坤,移糧哈密,因此阿睦撤納,聲焰愈盛。清廷逮回永常,命公爵策楞前代,玉保富德達爾黨阿為參贊,出巴里坤進剿。玉保分軍先進,忽有番卒來報,阿睦撤納已由他部下諾爾布擒獻,玉保大喜,即向策楞處報捷。策楞也不辨真偽,飛章奏聞,不想過了數日,毫無影響。將軍參贊,先後馳至伊犁,阿睦撤納,已遠颺至哈薩克了。原來阿睦撤納聞大兵前進,恐不能敵,特差了番卒,馳到清營,假稱被擒,他卻望西遁去。策楞玉保中了他的緩兵計,到了伊犁,你怨我,我怨你,怨個不了,總歸無益。策楞玉保統是沒用人物,還虧阿睦撤納不用誘敵計,只用援兵計,尚得安抵伊犁。

乾隆帝聞知消息,復將策楞玉保革職。令達爾黨阿為將軍,飛速追剿,又命巴里坤辦事大臣兆惠,為定邊右副將軍,出兵赴援,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誰知達爾黨阿,到哈薩克邊界,又被阿睦撤納騙了一回,佯稱哈薩克汗願擒獻阿酋。往返馳使,仍無要領,額魯特三部新封台吉,反一律謀變,與阿睦撤納通同一氣。阿睦撤納間道馳還,大會諸部。這達爾黨阿還在哈薩克邊境,檄索罪人,正是可笑。只定邊右副將軍兆惠,率兵千五百人,已至伊犁,探得額爾特諸部,已皆叛亂,自知孤軍陷敵,不能久駐,忙領兵馳回。沿途一帶,統是敵壘,兆惠拚命衝突,走一路,殺一路,殺到烏魯木齊,刀也缺了,彈也完了,糧也盡了,可憐這等兵士,身無全衣,足無全襪,每日又沒有全餐,只宰些瘦駝疲馬,勉強充饑,正苦得了不得。老天又起風下雪,非常嚴冷,兆惠想遣人乞援,也不知何處有清兵,驛傳聲息,到處隔斷。忽聞番兵又踴躍前來,把烏魯木齊圍得鐵桶相似,兆惠泣向軍士道:「事已至此,看來我輩是不得活了。但死亦要死得合算,狠狠的殺它一場,方值得死哩。」軍士道:「大帥吩咐,安敢不從!但糧盡馬疲,奈何?」正在危急,忽東北角鼓聲喧天,有一支兵馬到來,兆惠登高一望,遙見清軍旗幟,不禁大喜,謝天謝地。番兵見援兵已到,不知有多少大兵,一聲吆喝,解圍而去。番眾實是無能。兆惠出寨迎接,乃是侍衛圖倫楚,因兆惠久無音信,率兵二千來探信息,無意中救了兆惠。兆惠與他握手進營,住了一日,便同回巴里坤。當下飛書告急。

乾隆帝命逮達爾黨阿回京,授超勇親王策凌子成袞扎布,為定邊左副將軍,出北路,仍令兆惠出西路往剿。此次兆惠懲鑒前轍,挑選精騎,帶足糧草,誓師進發,決平叛寇。巧值綽羅斯部噶爾藏汗,被兄子噶爾布篡弒,噶爾布又被部下達瓦殺死。輝特和碩特兩部中,痘疫盛行,多半死亡,兆惠趁這機會,殺將過去,好象摧枯拉朽一般。番眾戰一陣,敗一陣,諸部酋長先後敗死,阿睦撤納又弄得倉皇失措,急急如喪家犬,漏網魚,仍竄至哈薩克。兆惠率兵窮追,到哈薩克界,哈薩克汗阿布賚,遣使至軍,願擒獻阿睦撤納。兆惠對來使道:「你主願擒獻阿逆,須於三日內繳到,過了三日,本將軍恰是不依,驅兵進攻,玉石俱焚,那時不要後悔!」來使唯唯而去。越二日,哈薩克又遣使到軍,報稱「阿睦撤納,狡黠萬狀,我國正欲擒獻,不料被他走脫,逃入俄羅斯去了。現奉汗命,前來請罪,並貢獻方物,仰求大帥赦宥!」兆惠見他惶迫情狀,料知語言無欺,只得略加訓斥,命他回去。一面即飛奏清廷,由理藩院行文俄國,索交叛酋。後來俄國飭人搜捕,阿睦撤納已患痘身亡,只把屍首送交清吏。於是命成袞扎布歸鎮烏里雅蘇台,留兆惠搜剿餘孽。自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清兵先後追剿,自山谷僻壤及川河流域,沒一處不尋到,沒一處不搜滅,統計額魯特二十餘萬戶,出痘死的約四成,竄走俄羅斯哈薩克等處約二成,被清兵剿滅的約三成,還有一成編入蒙古籍,不過二萬戶,而且婦女充賞,丁壯為奴,額魯特遺民,自此寥落了。阿睦撤納料是絕大的掃帚星轉世。

准部既平,清廷乃畫疆分土,設官築城,駐防用滿兵,屯糧用旗兵,特簡任伊犁將軍,作了一個統轄的元帥。天山北路,方入清室版圖,免不得鐫碑勒石,旌德表功,費了幾個儒臣筆墨,成了幾篇煌煌大文,這也不消細說。

但乾隆帝得隴望蜀,平了准部,又想南服回疆。這回疆就在天山南路,與准部只隔一山,起初系元太祖次子察哈台領土,傳了數世,回教祖摩訶末子孫,由西而東,爭至天山南路,生齒漸蕃,喧客奪主,察哈台的後裔,反弄到沒有主權。因此天山南路,變作回疆。康熙時,噶爾丹強盛,舉兵南侵,把元裔諸汗,遷到伊犁,並將回教頭目阿布都實特,亦拘去幽禁。噶爾丹敗死,阿布都實特脫身歸清,聖祖賞他衣冠銀幣,遣官送到哈密,令還故地。阿布都實特死,其子瑪罕木特,想自立一部,不受準噶爾約束。策妄又遣兵入境,將瑪罕木特及他兩個兒子,統拿至伊犁,幽禁起來。及清將軍班第等到伊犁后,瑪罕木特已死,長子布那敦,次子霍集占,尚被拘縶。班第奏聞清廷,得旨釋布那敦歸葉爾羌,令他統轄舊部,留霍集占居住伊犁,職掌教務。不到數月,阿睦撤納謀反,准部復亂,霍集占反率眾助逆,等到清副將軍兆惠,攻入伊犁,阿睦撤納西走,霍集占亦遁入回疆。兆惠剿平準部,奏遣副都統阿敏圖,南往招撫。

這個那布敦膽子頗小,願遵清朝指揮,偏偏胞弟霍集占,自北路遁歸,諫那布敦道:「我遠祖摩訶末,聲靈赫濯,天下聞名,傳到我輩子孫,反受人家壓制,真是惶愧萬分。現在准部已亡,強鄰消滅,不謀獨立,更待何時?」語頗不錯,可惜不度德,不量力。那布敦道:「清兵來攻,如何抵擋?」霍集佔道:「清軍新得准部,大勢未定,料他無暇進兵,就使率軍南來,我也可據險拒守,等他兵疲糧絕,逃去都來不及,怕他什麼?」那布敦尚在遲疑,霍集占又道:「哥哥若要降清,恐怕從今以後,世世要做奴僕過去,他要我的金錢,我只得將金銀奉去,他要我的妻子,我只得將妻子送去,他要我的頭顱,我也只得把頭顱獻去。我們兄弟兩人,還有安靜的日子么?」我亦要問霍集佔道,你不降清,金銀管得住么?妻子守得牢么?頭顱保得定么?這叫做自去尋死。那布敦被他說得動心,遂依了阿弟的計劃,錯了,完了。便召集回眾,自立為巴圖爾汗,傳檄各城,戒嚴以待。

回戶數十萬眾,向來迷信宗教,因那布敦兄弟,的是摩訶末後裔,稱他為大小和卓木,和卓木三字,乃是回語,譯作漢文,便是聖裔的意義,至此得了聖裔的檄文,自然望風響應。只庫車城主鄂對,恐怕強弱不敵,率了黨羽,擬奔伊犁,途次與阿敏圖相遇,仍令迴轉庫車,同去招撫。不料霍集占聞鄂對出走,已遣部下阿布都馳到庫車,把鄂對親族一一殺死,登陴固守。鄂對聞報,大哭一場,嗣與阿敏圖商議,請亟歸伊犁,添兵復仇。阿敏圖道:「我是奉命招撫,今不見叛眾,便想回去,叫我如何對將軍?」鄂對再三諫阻,阿敏圖只是不從,也是一個不識時務。且令鄂對先回伊犁。他只帶了百餘騎,馳到庫車,阿布都誘他入城,一陣亂剁,憑你阿敏圖如何忠誠,也入閻羅寶殿去了。清廷因兆惠剿撫准部,尚未竣事,別命都統雅爾哈善為靖逆將軍,率兵征回。雅爾哈善自吐魯番進攻庫車,大小和卓木引軍數千,越大戈壁來援,與清兵戰了兩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大小和卓木,退入城中;清兵乘勢圍攻,城堅難拔,提督馬得勝,募敢死兵六百名,暗掘地道,晝夜不息,將及城中,守兵聞地下隱有響聲,料是穿穴,便循途按索,到了城腳邊,掘下一洞,適通地道守兵,把草塞住,用火燃著,煙焰沖入穴中,可憐六百個清兵,不能進,不能退,都被燒得烏焦巴弓。好象竹管里煨泥鰍。雅爾哈善經此大創,不敢力攻,大小和卓木乘機遁還,阿布都也率眾逃去。

清兵只得了一個空城,乾隆帝聞知大怒,飭將雅爾哈善馬得勝等,盡行正法,仍命兆惠移師南征。兆惠檄調各路兵,尚未到齊,因朝旨催促,即率步騎四千餘先進,過了天山,收復沙雅爾阿克蘇烏什等城,住阿克蘇城數日。后兵未至,兆惠性急如火,留副將軍富德駐阿克蘇,等待后軍,他竟帶了二、三千人,冒險前行。途中偵知大和卓木那布敦,在葉爾羌,小和卓木霍集佔在喀什噶爾,乃再分兵八百名,使副都統愛隆阿,遏住喀什噶爾援路,自率千餘騎,徑趨葉爾羌。葉爾羌城東有河,叫作葉爾羌河,亦稱黑水,兆惠兵少,不能進攻,便倚水立營。遙見葉爾羌城南駝馬往來,是個闊大的牧場,兆惠欲奪作軍用,徑命兵士渡河,河上本有木橋,清兵跨橋而過,橋未拆斷,誘敵可知。方過了四百騎,誰知橋下暗有伏兵,鐃鈎齊起,將木橋鈎斷,城中出回兵五千騎,前來邀擊。隔河清兵,不能相救,河西四百騎,哪裏當得住回兵?急忙棄了馬匹,鳧水逃回。貪小失大。回兵復搭好了橋,逾橋東來,後面又添了步兵萬人,張著兩翼,來圍清兵。兆惠左右衝突,馬中槍,再斃再易,總兵高天喜戰歿,參贊明瑞亦受傷,雖殺了番兵千名,究竟眾寡懸殊,支持不住,只得退入營中,趕緊築壘,準備固守。番兵亦築起長圍,四面攻打,槍炮如雨,幸虧清營靠着叢林,槍彈多飛入林中,清兵伐樹,得了鉛彈數萬枚,還擊回兵,又復掘井得水,掘窖得粟,賴以不困。

兆惠遣了五卒,分路赴阿克蘇告急,又檄愛隆阿還軍阿克蘇,催援軍同至。愛隆阿未到阿克蘇,富德已接警報,忙率軍三千,冒雪赴援,到了呼拉瑪,距葉爾羌尚三百餘里,忽遇喀什噶爾回兵,截住去路,轉戰四晝夜,回兵越來越多,將富德軍圍住,接連數日,杳無援兵,富德急得了不得,一日,天氣昏黑,入夜尤甚,回兵各燃着火把,輪流進撲,富德連忙抵禦,拚命鏖斗,突聞一片喊聲,自東而至,回兵紛紛倒退。富德乘勢殺出,火光中來了一員清將,乃是愛隆阿,富德大喜,即與愛隆阿合兵。愛隆阿道:「巴里坤參贊阿公,亦到。」富德忙拍馬去會阿大臣,這位阿大臣,名叫阿里袞,他奉了廷旨,領兵六百名,解馬二千匹,駝一千頭,至阿克蘇,適值愛隆阿去催援軍,遂合軍前來,解了富德的圍。回兵在夜間不辨多少,四散潰遁。富德愛隆阿,與阿里袞兩下相見,欣喜過望,也不及休息,同趨葉爾羌。兆惠日望援軍,遙聞炮聲大作,料知援軍已至,即勒兵突圍,內外夾攻,殺敵千餘,毀了敵壘,同還阿克蘇。

過了冬,已是乾隆二十四年。阿克蘇已集清兵新舊軍凡三萬人,分道進行,兆惠由烏什攻喀什噶爾,富德由和闐攻葉爾羌,每路兵各萬五千,大小和卓木聞清兵大至,不敢迎敵,帶了妻孥僕從,並攜輜重,逾蔥嶺西遁,清兵奮勇追趕,到阿爾楚山,前面見有回眾,大半是老弱殘兵,富德料是誘敵,令明瑞阿桂為左翼,阿里袞巴祿為右翼,先據了左右二峰,然後富德領着中軍,從山口進去。進了山口,果然伏兵四起,那時清兵左右兩翼,從上殺下,把伏兵一齊殺退,追攻二十餘里,戮回兵無數,並斬他驍將阿布都,大小和卓木逃至巴達克山,大和卓木那布敦,挈了家眷先走,小和卓木霍集占,手下還有萬人,倚山為陣,率眾死戰。富德又分軍兩路,左右夾攻,用了大炮,向敵轟擊,霍集占不能支,逾山而遁,誰知前面山路逼促,又有輜重塞住,一時急走不脫;後面又被清軍追上,進退兩難。富德令降人鄂對等,豎起回纛,大呼招降,回眾情願投順,蔽山而下,聲如奔雷,霍集占忙奪路逃脫,偕那布敦急入巴達克山。巴達克山部酋,聞大小和卓木,擁眾而至,遣使探問,霍集占見了來使,命回報酋長,立刻親迎。來使出語不遜,霍集占拔出佩刀,把他斬首。窮蹙至此,還要妄為,真正該死。於是巴達克山部酋,興兵拒戰,和卓木兄弟,連妻孥舊仆,只有三四百人,被巴達克兵圍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都束手就縛,個個被他擒去。巴達克部酋,為使臣報仇,將大小和卓木,一齊梟首,還想將他家屬,統行處死,適清使持到檄文,索獻罪犯,他樂得賣個人情,把大小和卓木的頭顱,及他家眷等,盡行繳出。金銀也丟了,妻子也拋了,頭顱也斷送了。富德命軍士押著回酋家屬,馳歸大營,與兆惠聯銜奏捷。乾隆帝命陝甘總督楊應琚,籌辦回疆善後事宜,兆惠等俱召還京師,遂封兆惠為一等公,加賞宗室公品級鞍轡,富德封一等侯,並賞戴雙眼翎,參贊大臣阿里袞明瑞等,俱賞戴雙眼翎,又記起從前舒赫德的忠直,還他原職,其餘在事各官員,俱交部議敘。又做了幾篇平定回部的碑文,內外勒石,稱頌功德。

到次年二月,兆惠等奏凱還朝,乾隆帝親至良鄉,舉行郊勞典禮。兆惠富德等領隊到壇,格外嚴肅。乾隆帝下壇迎接,兆惠以下,都下馬見駕,叩首謝恩。乾隆帝親自扶起,說了許多慰勞話兒,遂一同登壇。乾隆帝升了御幄,當由軍士將大小和卓木家眷,推到壇前。這時乾隆帝龍目俯瞧,見有一位絕色婦女,也是兩手反綁,列入罪犯隊里,乾隆帝不禁憐惜起來,便問道:「這是叛回的家眷么?」兆惠應了聲「是。」乾隆帝道:「婦女無知,也遭此縲紲,瞧她情狀,很是可憐,朕擬一律赦宥。」兆惠忙道:「罪人不孥,乃是聖主仁政,皇上恩赦了她,她定然感激不淺。」拍馬屁的又到了。乾隆帝傳旨釋縛,眾回家眷,叩首謝恩,獨這絕色女子,雖是隨班俯伏,她口中恰絕不道謝。比眾不同。

郊勞禮畢,御駕還宮,立召和珅入見,和珅進內請安畢,乾隆帝問道:「朕見叛回眷屬中,有個絕色婦人,未知是誰?」和珅道:「待奴才探問的確,再來奏聞!」說畢,趨出,不一時又入大內,奏稱絕色婦人,乃是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妃子,回人叫她香妃,因她身上有一種奇香,天然生成,所以有此佳號。乾隆帝嘆道:「朕做了天朝皇帝,不及那回部逆酋。」和珅道:「逆酋已死,這個佳人,被我軍拿來,聖上要如何處置,便作如何處置。據奴才想來,回酋的幸福,究竟不及我天朝皇帝哩。」乾隆帝道:「朕想把她叫入宮中,但恐外人談論,奈何?」和珅道:「罪婦為奴,本是我朝成例,今將香妃沒入掖廷,有何不可?」小人最喜逢君之惡。乾隆帝大喜,便命宮監四名,隨和珅去取香妃,好一歇,這三字乃從乾隆帝心中勘出。和珅已到,宮監導入香妃,玉容未近,芳氣先來,既不是花香,又不是粉香,別有一種奇芬異馥,沁人心脾。走近御座前,乾隆帝見她柳眉微蹙,杏臉含顰,益發動人憐愛。宮監叫她行禮,她卻全然不睬,只是淚眼瑩瑩。乾隆帝道:「她生長外域,未識中朝禮制,不必多事苛求。」便命宮監引入西苑,收拾一所寢宮,令她居住,並命宮監小心伺候。宮監已去,和珅亦退。次日,乾隆帝視朝畢,又召和珅入內,和珅見乾隆帝面帶愁容,暗暗驚異,只聽乾隆帝諭道:「香妃不從,如何是好?」和珅道:「她蒙恩特赦,又承聖上格外抬舉,如何不從?」乾隆帝道:「她口中說的回語,朕卻不能盡懂,幸宮中有個番女,頗諳迴文,朕命她翻譯出來,據言:『國破君亡,情願一死。』朕亦不好強逼,你可有什麼計策?」和珅想了一會,便道:「從前豫親王多鐸,得了劉三季,起初也很是倔強,後來好好兒做了豫王福晉,和睦得了不得。應二十二回。婦人家大都如此,總教待得她好,她自然回心轉意。」乾隆帝道:「恐不容易。」和珅道:「她是做過回妃,一切飲食起居,統是回部格式,現若令她吃回式的菜蔬,穿回式的衣服,居回式的房屋,另擇回部老婦,伺候了她,不怕她不漸漸服從。」乾隆帝依了和珅的計策,凡香妃服食,概募回教徒供奉,又在西苑造起回式房屋,並築回教禮拜堂,選了數名老回婦,導香妃出入遊覽。怎奈香妃情鍾故主,淚灑深宮,一片貞心,始終不改。乾隆帝百計勸誘,她卻寂然漠然。有一日,被宮女苦勸不過,她竟取出一柄匕首來,刀光閃閃,冷氣逼人,宮女都嚇得倒躲。這事傳到慈寧宮,太后恐乾隆帝被害,趁著乾隆帝郊天,住宿齋所,竟傳旨宣召香妃,問她志趣。她只說了一個「死」字,太后遂勒令殉節。後人有詩詠香妃事道:

雛鬟生長大苑西,鈿合無情寶劍攜,

帝子不來花已落,紅顏黃土玉鈎迷。

香妃已死,乾隆帝尚未聞知,後來得了音耗,究竟傷感與否,容小子下回表明。

阿睦撤納及大小和卓木,統不過脅惑徒眾,盜弄潢池,故卒為兆惠所殲滅耳。不然,兆惠一鹵莽武夫,只知猛進,動輒被圍,得一智勇兼全之敵帥,吾恐兆惠將為塞外鬼,安能生還玉門,昂然為座上公平?唯香妃以一被虜之婦人,臨以天子之尊威,始終不為所辱,凜節捐軀,臨難不苟,番邦中有是婦,愧煞世人多矣。作者亟為表揚,可作彤史一則。

第三十八回遊江南中宮截髮征緬甸大將喪軀

卻說乾隆帝郊天禮畢,回至宮中,聞報香妃已死,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走入香妃寢室,但見室邇人遠,凄寂異常。便把侍過香妃的宮監,傳來問話,宮監就將太后賜香妃自盡事,說了一遍。乾隆帝道:「可曾入殮么?」宮監道:「早經入殮,且已埋葬得兩日了,」乾隆帝道:「為什麼不來報知?」宮監道:「奉太後娘娘命,因聖上郊天,不準通報。」乾隆帝頓足道:「這件事情,太后也太辣手了,」宮監道:「太後娘娘,恐香妃不懷好意,所以把她賜死。」乾隆帝道:「香妃死時,形狀如何?」宮監道:「香妃雖死,面色如生,全不見有慘死形狀。」乾隆帝道:「可敬,可敬,畢竟是朕沒福消受。」乾隆帝得了香妃,未嘗強暴,嗣聞太后賜香妃自盡,也不與太后嘔氣,這等舉動,尚是難得。當下憑弔了一回,灑了幾點惜花的眼淚。

自此悶悶不樂,幾乎激成一種急病,還虧御醫早日調治,方能漸漸平安。只是悲懷未釋,無從排解,偏偏皇十四子永璐,皇三子永琪,又接連病逝;正是花凄月冷,方深埋玉之悲,芝折蘭摧,又抱喪明之痛,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傅恆和珅等百計替他解悶,總不能得乾隆帝歡心,還是和珅知心着意,想出重幸江南的計議來,乾隆帝頗也願意,到慈寧宮稟知太后,太后正因皇帝過傷,沒法勸慰,聞了此語,便道:「我也想出去散悶。俗語說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蘇杭地方的風景,很是可玩。只前次南巡,皇后未曾隨去,她已正位數年,也應叫她去玩耍一番,你意何如?」乾隆帝不敢違命,只得答道:「聖母命她隨去,謹當遵旨!」

當下定了日子,啟蹕南巡,一切儀仗,仍照前時南巡成制,不過多備了皇后鳳輦一乘,龍舟等略加修飾,水陸起程,概如上年舊例。各省督撫,接駕當差,格外勤謹,只山東濟寧州顏希深,下鄉賑饑,擅令開倉發粟,把供奉皇差的事情,反一律擱起。兩宮到了濟寧州,御道上並沒有什麼供張,也不見知州迎駕。和珅道:「哪個混賬知州,敢如此藐法么?」便令役從立傳知州顏希深,回報顏希深下鄉賑饑去了。和珅大怒,方想飭拿知州家屬,適山東巡撫前來接駕,和珅向他發怒道:「你的屬官,為什麼這般糊塗?想你前時忘記下劄的緣故。」山東巡撫道:「卑職於月前下劄,早飭他恭迓鑾輿,哪裏敢忘記一點?」和珅道:「他下鄉賑饑,應有公文申詳,你既叫他辦差,哪裏還有工夫賑饑?這件事顯見得老兄糊塗了。」山東巡撫道:「卑職也沒有允他賑饑,他亦沒有公事上來,真正不解。」和珅微笑道:「一點點知州官兒,不奉撫台札飭,擅敢發倉賑饑,自來也沒有的。老兄欺我,我去欺誰,你自己去奏明皇上罷!」寫出和珅威勢。這句話,嚇得山東巡撫屁滾尿流,一面令僕役去拿顏希深,一面下了龍舟,跪在兩宮面前,只是磕頭,口稱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膝婢顏,無逾於此。兩宮倒驚疑起來,問他何故?這時和珅已踱了進來,代奏道:「濟寧知州顏希深,目無皇上,既不來供差,又不來迎駕,奴才正問這山東撫臣哩。」乾隆帝道:「顏希深到哪裏去了?」和珅答道:「聞說顏希深下鄉賑饑,撫臣糊塗,佯作不知,求聖上明察!」寥寥數語,比上十款還要厲害。乾隆帝正想親鞫山東撫臣,遙聽岸上隱隱有哭泣聲,便問和珅道:「岸上何人哭泣?」和珅出外探望,回奏:「顏希深的老母,由山東撫役拘到,是以哭泣。」乾隆帝怒道:「令她進來!」一聲詔諭,外面即推進一個白髮老嫗,眼淚汪汪,向前跪下,口稱臣妾何氏叩頭。太后見她老態龍鍾,暗加憐恤,急開口問何氏道:「你是濟寧知州的母親么?」何氏微應道:「是。」太后又問道:「你兒子到哪裏去?」老嫗道:「前日河工出了險,地方紳士,環請急賑,臣妾兒子顏希深,因預備恭迓聖駕,不敢離身,怎奈難民紛紛來署,哀吁不休。臣妾見他凄慘萬狀,令兒子希深發粟賑饑,希深因未奉省飭,不敢擅行,臣妾素仰聖母仁慈,聖上寬惠,一時愚見,竟把倉粟開發,囑子希深下鄉施賑,快去快回。不料希深今尚未到,將供差接駕的大禮,竟致延誤,臣妾自知萬死,伏乞慈鑒!」老婦頗善口才。太后見她應對稱旨,不禁喜形於色道:「你倒是一片婆心。古語說道:『國無民,何有君?』就使禮節少虧,亦應赦宥。」說到這句,便顧乾隆帝道:「赦了她罷!」不愧孝聖二字。乾隆帝尚未回答,和珅卻見風使帆,忙道:「聖母仁恩,古今罕有。」忽而作威,忽而貢諛,這種人最是可恨。乾隆帝至此,自然也說出「遵旨」二字。太后便令何氏起來,何氏謝恩起立。這時山東巡撫,還是俯伏一旁,彷彿犬兒一般,太后也命他退出。山東巡撫,真是矇著皇恩大赦,連磕數頭,起身退出。外面又稟報濟寧知州顏希深,恭請聖安,太后問道:「顏希深來了么?」便傳旨著令進見。希深膝行而進,匍匐近前,急得「微臣該死」四字,都說不清楚。太后卻笑起來道:「你不要這般驚慌!皇上已加恩赦你。本來巡幸到此,亦沒有這般迅速,巧巧遇着順風,所以先到一二天,想你總道是來得及的,因此貽誤。」好太后。顏希深聞已恩赦,便放下了心,慢慢的奏道:「微臣下鄉賑饑,總道事已速了,不意饑民很多,誤了日子,微臣因胥吏放賑,恐致乾沒,不敢不親自監察,今日返署,敬聞聖駕已巡幸到此,不及恭迎,罪當萬死。幸蒙恩赦,感激莫名!」太后道:「你的母親,亦已在此,你起來罷!」顏希深謝過了恩,慢慢起身,方見老母也站立一旁。太后復賜何氏旁坐,問了年齡子女等情,由何氏一一奏明。太后復道:「你回署去,須常教你兒子愛國愛民,方不失為賢母。」何氏連聲遵旨。太后又命宮監兩名,扶他上船,令顏希深隨母回署。後來顏希深歷級上升,做到河南巡撫,且不必細表。

單說兩宮自濟寧啟行,一路上看山玩水,頗覺爽適,乾隆帝命先幸江寧,一面向和珅道:「江寧是個名勝的地方,前次南巡,只留駐了幾日,聞得秦淮燈舫,傳播一時,究竟不知如何?」和珅道:「此次皇上可多留數天,奴才謹當探察。」到了江寧,文武各官,照例迎駕,不消細說。和珅見了江寧總督,密令他飭辦秦淮畫舫,預備遊覽。是日兩宮登陸,駐蹕江寧,隔了一宵,和珅借觀風問俗的名目,導皇上微行。乾隆帝早已會意,不帶隨員,只命和珅扈從前往,行到秦淮河岸邊,早泊有絕大畫舫一艘,和珅引乾隆帝登舟,舟中都是花枝招展的美人兒,一擁上前,磕頭請安。乾隆帝與和珅,雖不道出真相,假名假姓的說了一番。那班美人兒,統是有名的妓女,見多識廣,料知不是俗客,況經地方官飭他當差,定然是扈蹕南巡的著名人物,還差一著。便格外殷勤,奉了乾隆帝上坐,大家四圍簇擁。乾隆帝龍目四瞧,這一個綽約芳姿,那一個窈窕麗質,默默的品評了一回,隨向和珅道:「北地胭脂,究不及南朝金粉,你道如何?」和珅應了聲:「是。」當下擺好酒席,乾隆帝面南而坐,和珅面北而坐,君臣禮總算不亂。東西兩旁,統是美人兒挨次坐下。席間備極豐腆,淺斟緩酌,微逗輕顰,已而酒熱耳紅,興高采烈,一面令舟子划入江心,一面令眾妓齊唱艷曲,嬌聲婉轉,響遏行雲,耳鬢撕磨,魂消新雨。迨至夕陽西下,已近黃昏,萬點燈光,蕩漾水面,彷彿此身已入仙宮,別具一番樂境。此時乾隆帝已自醺然,免不得色迷心醉,左擁右抱,玉軟香溫,和珅亦趁這機會,分嘗數臠。好一個篾片。到了次日,尚戀戀不捨,仍在舟中飲酒言歡,忽聞外面一片鬧聲,送入耳中,和珅即到后艙探望,見外面有一來船,船中有數人與舟夫爭鬧,和珅忙探頭艙外,向鄰船搖手,鄰船中人,見是和珅,方欲開口,和珅忙道:「知道了,你等去罷!」原來鄰船不是別人,乃是兩個侍衛及太監數名,奉太后命,來尋皇帝。和珅早已猜着,不便與他細說,所以含糊回答。鄰船得了消息,自然回去。和珅入艙,與乾隆帝附耳數語,便命舟夫搖船攏岸,飲完了酒,起岸而返。

太后見皇帝已回,也不暇細究,便命起鑾至杭,乾隆帝遂傳旨明日啟蹕,次晨即自江寧啟行,直達杭州。途次為了秦淮河事,與皇后反目起來。皇后自正位后,沒有什麼恩遇,心中早已鬱悶,此次秦淮河事,被宮監泄漏,忍耐不住,便與乾隆帝鬥口。乾隆帝本不愛這皇后,自然沒有好話,皇后氣憤不過,竟把萬縷青絲,一齊翦下。這也未免過甚。滿俗最忌翦發,發已翦去,連仁愛的太后,也不便回護。乾隆帝大加忿怒,竟命宮監數名,將皇後送回京師,兩宮到杭,又遊覽數日。乾隆帝因皇后頂撞,余怒未息,也不願久留在外,便奉太后匆匆回京。自此與皇后恩斷義絕,皇后憂憤成疾,延了一載,淚盡血枯,臨危時候,乾隆帝反奉皇太后,到木蘭秋獮去了。皇后聞知此信,痰喘交作,霎時氣絕。當由留京王大臣奏聞行在,乾隆帝下諭道:

據留京辦事王大臣奏:皇後於本月十四日未時薨逝。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於皇太后前,不能恪盡孝道;比至杭州,則舉動尤乖正理,跡類瘋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宮調攝。經今一載余,病勢日劇,遂爾奄逝。此實皇後福分淺薄,不能仰承聖母恩眷,長受朕恩禮所致,若論其行事乖違,即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朕仍存其名號,已為格外優容,但飾終典禮,不必復循孝賢皇后大事辦理,所有喪儀,止可照皇貴妃例行,交內務府大臣承辦,著將此宣諭中外知之!

這是乾隆二十九年八月內的諭旨。乾隆帝罷獵回京,滿大臣力爭后儀,只是留中不報,自是乾隆帝竟不立后,到乾隆六十年,禪位嘉慶帝,其時嘉慶帝生母魏佳氏,已經病歿,乃追封為孝儀皇后。這且慢表。

且說中國南徼的緬甸國,自執獻永曆后,與中國毫無往來,不臣不貢。至乾隆十八年,雲南石屏州民吳尚賢,赴緬東卡瓦部開礦,立了一個茂隆銀廠。尚賢運動部酋,請將礦稅入貢。中國復勸緬王莽達喇上表稱藩,緬王遂遣使進貢,呈上馴象數匹,塗金塔一座,乾隆帝也頗加賞賚。不料雲南大吏,誘尚賢回國,說他中飽廠課,拘入獄中。尚賢一片愛國心,被疆吏無端誣陷,有冤莫訴,憤極而亡。滇吏可殺。茂隆銀廠,當即閉歇。嗣後緬甸內亂,木疏地方的土司,名叫雍藉牙,率眾入緬,殺平亂黨,自立為緬甸王,稱新緬甸國,緬都無人反對,只桂家木邦兩土司,不肯服他,聯兵進攻。雍藉牙命子莽紀瑞率兵迎戰,把桂家木邦部眾,盡行殺敗。木邦土司罕底莽被殺,桂家土司宮裏雁,竄入滇邊。桂家本明桂王官屬後裔,嘗設波龍銀廠,很有資財,雲南總督吳達善,聞他巨富,令他傾囊以獻。貪官可殺。宮裏雁不允,吳達善命邊吏驅逐出境。宮裏雁沒法,走入孟連土司。這孟連土司刁派春,素與吳達善交通,聞知宮裏雁入境,潛率部眾,邀擊宮裏雁。宮裏雁不及防備,被他擒住,並將宮裏雁妻孥金銀,一併拿去。

刁派春將宮裏雁縛獻雲南,復將宮裏雁的金銀,一半分送吳達善,一半留作自用。只宮裏雁妻囊占,頗有三分姿色,他卻不忍割愛,想她做小老婆,不愧姓刁。遂於夜間召囊占入室,逼她同寢。囊占不從,他竟想用強暴手段,急得囊占路絕計生,佯言願侍巾櫛,但須釋放僕役,並擇吉行禮,方好從命。刁派春中了她計,遂將僕役放出,令仍侍囊占,又命大設筵宴,與囊占成婚。囊占裝出柔媚態度,侍刁派春飲酒。刁派春樂的要不得,由囊占接連代斟,灌得酩酊大醉。囊占召齊故仆,將刁派春剁作幾段,刁派春算刁,誰知別人比他更刁。遂命故仆引導,啟戶竄去。此時孟連部眾,因吃了喜酒,都已睡熟,哪個去管他這種閑帳。到了次日,始知頭目被殺,急忙去追囊占。誰知她早已逃入孟艮土司去了。

囊佔到了孟艮,探聞丈夫已被吳達善殺死,哭得死去活來;好一個智女好一個烈女。既怨緬甸,復怨中國,遂籲請孟艮土司,要他入犯滇邊,為夫報仇。孟艮部酋,見她悲慘,也不論什麼強弱,便入侵滇邊。總督吳達善只知搜括金銀,此外毫無本領,聞報滇邊不靖,忙遣人到京運動調任。俗語道:「錢可通神。」用了幾萬金銀,便奉旨調任川陝,令湖北巡撫劉藻,往督雲南。

劉藻到任,令總兵劉得成,參將何瓊詔,游擊明洪等,三路防剿,沒有一路不敗。劉藻束手無策,朝旨嚴行詰責,並命大學士楊應琚往滇督師。楊應琚到雲南,劉藻恐他前來查辦,憂懼交並,自刎而死。這是乾隆三十年間事。

會滇邊瘴癘大作,孟艮士兵退去,楊應琚乘間派兵進攻孟艮,孟艮兵多半病死,不能抵禦,一半逃去,一半迎降。應琚見事機順手,欲進取緬甸,騰越副將趙宏榜且言:「緬酋新立,木邦蠻莫諸土司,統願內附,應乘勝急進。」應琚即上疏奏聞,極陳緬甸可取狀。一面移檄緬甸,號稱天兵五十萬,大炮千門,將深入緬境,如該酋畏威知懼,速即投降,免致塗炭。大言何益?一面分遣譯人到孟密木邦蠻莫景線各土司,誘使獻土納貢,並為具表代陳。其時緬酋雍藉牙早死,再傳至次子孟駿,他見了應琚檄文,毫不畏懼,反率眾略邊。各土司又首鼠兩端,並不是誠心內附,於是趙宏榜領兵五百,由騰越出鐵壁關,襲據蠻莫土司的新街。新街系中緬交通要道,緬兵不肯甘休,水陸並進。陸兵攻陷木邦景線,水軍進攻新銜,趙宏榜聞緬兵突至,急拋了器械,燒了輜重,走還鐵壁關。慣說大話的人,最是沒用。緬兵尾追宏榜,直至關外。

應琚得了敗耗,又驚又悔,頓時痰喘交作,飛章告病。清廷急令兩廣總督楊廷璋赴滇襄辦,又遣侍衛傅靈安,帶了御醫,往視應琚疾,並察軍事。楊廷璋馳入滇境,遣雲南提督李時升,率兵萬四千人,進防鐵壁關,時升又分道出兵,遣總兵烏爾登額出木邦,朱侖出新街。緬酋聞清兵分出,率眾佯退,遣使乞和。時升信為真情,停止兩路進兵,與緬人議款。楊應琚聞了議和消息,喜歡起來,病也漸愈,遂與時升聯銜奏捷。又要做假戲文了。楊廷璋知緬事難了,樂得退職,遂奏言應琚病痊,臣謹歸粵,得旨召還京師。應琚也巴不得廷璋離滇,省得窺破隱情。廷璋去后,忽聞緬兵繞入萬仞關,縱掠騰越邊境,應琚又惶急萬分,飛檄烏爾登額,及總兵劉得成赴援。緬兵見有援軍,向鐵壁關退走,鐵壁關本由李時升等把守,不敢截擊,由他殺出,應琚反匿不上聞。會傅靈安密奏趙宏榜朱侖失地退守,李時升臨敵畏避,未親行陣,於是清廷始悉軍情,嚴旨詰責應琚。應琚反盡推到烏爾登額劉得成身上,得旨一併逮問,令伊犁將軍明瑞,移督雲、貴,明瑞未至時,由巡撫鄂寧代理。鄂寧奏稱應琚貪功啟釁,掩敗為勝,欺君罔上各情形,乾隆帝大怒,立逮應琚到京,迫他自盡。此時楊應琚不知作何狀。

及明瑞到滇,先後調滿洲兵三千,雲、貴四川兵二萬餘名,大舉征緬,令參贊額爾景額,及提督譚五格,率兵九千名出北路,由新街進行,自率兵萬餘人,由木邦南下,約會於緬都阿瓦。啟行時,連旬淫雨,泥濘難行,明瑞只得緩緩前進,自夏至冬,始至木邦。木邦守兵,聞風早遁,明瑞留兵五千駐守,使通餉道,自率軍渡錫箔江,進攻蠻結,連破緬兵十二壘,軍威大振。乾隆帝聞報捷音,封明瑞誠勇嘉毅公。明瑞越加感奮,向緬都進發;途次險峻異常,馬乏草,牛踣途,緬人又堅壁清野,無糧可掠。走入絕路。將士請結營駐守,俟北路軍有消息,再定進止,明瑞不允,仍督兵前趨。這時嚮導乏人,屢次迷路,旋繞了好幾日,方到象孔,部兵疲憊已極,北路軍仍無音信。像孔距緬都尚有七十里,明瑞因兵勞食盡,料知難達,乃回兵至猛籠,得了敵糧少許,留駐數日,待北路軍;北路軍仍舊不至,乃擬由原路退歸,不防緬酋率眾來追,聲勢浩大,明瑞且戰且行,令部將觀音保哈國興等,更番殿後,步步為營,每日只行三十里。緬兵雖不敢圍攻,奈總尾追不舍,每晨聽清軍吹角起行,他也起身追逐,行至蠻化,山路叢雜,明瑞令部兵紮營山頂,緬兵亦紮營山腰。明瑞傳集諸將道:「敵兵藐我太甚,須殺他一陣方好。」觀音保哈國興等,唯唯聽命。當下明瑞令觀音保等分頭埋伏,次日五鼓,命兵士接連吹角,嗚嗚之聲,震徹山谷。緬兵只道清兵啟行,爭上山追逐,忽遇伏兵突出,萬槍齊發,那時連忙奔逃,走得快的,失足隕崖,走得慢的,中槍倒斃,趾頂相藉,坑谷皆滿。小勝不足喜。自是緬兵不敢近逼,每夜必遙屯二十裏外。明瑞飭將士休息數日,徐徐退回。到了小猛育,已與木邦相近,猛聽得胡哨齊起,四面敵兵蝟集,約有好幾萬人,明瑞大驚道:「罷了!罷了!」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未知明瑞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高宗南巡,皇后截髮,當時史官諱惡,只載跡類瘋迷之諭,實則伏有原因,中宮固非無端瘋迷也。著書人把賞花飲酒諸事,顯為揭櫫,雖或言之過甚,然亦出自故老傳聞,未嘗憑空蜮射。且多歸罪和珅,和珅固導帝微行者,不得謂事無左證也。下半回敘征緬事,與上文不相關涉,乃是從編年體裁,接連敘下。吳達善、劉藻、楊應琚等,無一勝任,賕帥當道,蠹吏盈邊,清室蓋中衰矣。明瑞猛將,孤軍征緬,徒自喪軀,可為太息。高宗不悟,猶以好大喜功為事,其亦可以已乎。

第三十九回傅經略暫平南服阿將軍再定金川

卻說明瑞到小猛育,見緬兵四集,不覺大驚,急忙扎住了營,召諸將會議。將士自象孔退回,途中已行了六十日,這六十日內,晝夜防備追兵,沒有一刻安閑,此時四面皆敵,眼見得不能抵擋,當下會議迎敵諸將,面面相覷。明瑞道:「敵已知我力竭,所以傾寨前來,但不知北路軍情,究竟如何?難道是統已覆沒么?我現在只決一死戰,明知不能脫身,然到援絕勢孤的時候,還沒有一人不儘力,沒有一人不致死,將來敵人亦知難而退,我死後,繼任的人,當容易辦理了。諸將以為何如?」觀音保道:「大帥且不怕死,何況我輩?唯我輩死在沙場,內地還沒人知曉,這到可慮。」明瑞道:「我擬乘夜突圍,令兵士前行,我願斷後,那時敵兵追來,我好死擋一陣,前面的兵士,總可逃脫幾個,通報內地,叫他嚴守邊疆,奏調別帥,豈不是好?」倒是赤膽忠心。當下議決,人人已知必死,倒也沒有什麼傷感。

轉瞬間已是黃昏,鼓角不鳴,拔寨齊出,哈國興率領前隊,觀音保率領中隊,明瑞與侍衛數十人,率領親兵數百名斷後。哈國興一馬當先,衝殺出來,緬兵不及措手,竟被他沖開血路,殺出重圍。及觀音保繼進,緬兵已四面包圍,把觀音保圍住,明瑞見中隊被圍,急率后軍援應,捨命相爭,人自為戰,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怎奈緬兵密密層層,旋繞上來,明瑞觀音保等,衝破一重,又被第二重截住,衝破第二重,又被第三重截住。從黃昏殺到天明,四面一望,仍舊是銅牆鐵壁一般,手下將士,已傷亡過半,再接再厲,酣鬥了兩小時。觀音保中槍倒斃,明瑞帶領的侍衛,喪失殆盡。明瑞亦著了槍彈數粒,大吼一聲而死。這場死戰,只哈國興帶兵數百名逃歸,余都覆沒,真是可痛。

但北路的額爾景額一軍,究竟到哪裏去呢?原來額爾景額從新街南行,進次老官屯,被緬兵阻住,相持月余,額爾景額病死,他的阿弟額爾登額代統全軍,屢戰屢敗,退至旱塔。緬兵由間道襲擊木邦,木邦兵守五千人,出戰不利,飛書至滇中告急。總督鄂寧,七檄額爾登額往援。額爾登額不應,反迂道回鐵壁關,再從明瑞出師的路程,往救木邦。古語說道:「救兵如救火。」他卻不走近路,轉回關內,遠繞而出,那時木邦早已陷沒。留守參贊珠魯訥等,早已陣亡。緬兵從木邦回到小猛育,適值明瑞退到彼處,遂乘機邀擊。後面追趕明瑞的緬兵,又乘勢追上,還有老官屯及旱塔諸處的緬眾,也一併趨至,四面楚歌,遂把明瑞逼入鬼籙。補敘得明明白白。總督鄂寧,飛報敗耗,乾隆帝大怒,立命鄂寧押解額爾登額,及譚五格到京治罪,另授傅恆為經略大臣,阿里袞阿桂為副將軍,舒赫德為參贊大臣,迅速赴滇,再議大舉。傅恆等遵旨起程,額爾登額譚五格已解到,有旨將額爾登額凌遲處死,譚五格立斬決,罪犯親族,一律充戍。

旋因鄂寧不親援明瑞,降補福建巡撫,戴罪自效。雲、貴總督,著阿桂補授。阿桂先至雲南,聞緬甸與西鄰暹羅國開釁,擬約暹羅夾攻緬甸,旋因交通不便,復至罷議。乾隆三十四年四月,經略傅恆至雲南邊境,擬分兵三路,水陸並進,調滿漢精銳五六萬名,騾馬六萬餘匹,凡京城之神機火器,河南之火箭,四川之九節銅炮,湖南之鐵鹿子,及在滇製造的軍裝葯械,靡不齊備。直到新秋,經略祭纛啟行,渡過金沙江上游的戛鳩江,由西而南,孟拱孟養各土司,獻象獻牛,還算效順。無如南方炎熱未退,暑雨熏蒸,士馬已多僵病;又未識道路,愈難深入。傅恆無可如何,退歸蠻莫。

先是阿桂在蠻莫造舟,及是舟成,得戰艦百艘,閩粵水師,陸續趨集,遂由蠻莫江出伊臘瓦底河,遙望緬兵,艤舟對岸,並有陸兵駐紮沙灘。阿桂阿里袞率步兵登岸,專攻敵營,副將哈國興,侍衛海蘭察,率舟師專攻敵舟。緬兵出營截擊,阿桂令步兵齊放矢銃,復用勁騎左右沖入,緬兵抵敵不住,嘩然潰散。哈國興亦乘上風進攻敵舟,正欲迎敵,被風簸蕩,自相撞擊,覆溺數千,江水為赤。阿里袞經此一役,積勞成病,傅恆亦病不能興,慮深入非計,令轉攻老官屯敵壘。

老官屯本額爾登額屯兵處,敵壘甚堅,編豎木柵,柵外掘濠,濠外又橫卧大樹,銳枝外向,清兵用大炮轟擊,彈丸都被樹枝隔住,不得奏效;再伐箐中數百丈老藤,系以巨鈎,夜往鈎柵,又被敵人斫斷;復用盾牌兵持了油柴,沿柵縱火,適值反風,柵不能

這番出征,先後糜餉數千萬,明瑞戰死,傅恆阿桂等,雖稱勝敵,其實也不算有功。所訂和議,兩邊仍未嘗實行,緬人索還土司,清廷征他入貢,雙方仍然齟齬。傅恆回京后,憂恚而亡。夫人尚在否。乾隆帝令阿桂備邊,酌出偏師,略緬邊境,阿桂探聞緬酋孟駿,破滅暹羅,氣勢張甚,奏言:「偏師不足濟事,不如休息數年,復圖大舉。」乾隆帝因他忤旨,將阿桂召還,遣尚書溫福往代。

緬事未了,兩金川警報復至,自大金川酋莎羅奔乞降后,川邊平靜了十多年,莎羅奔老病,兄子郎卡主土司事,漸漸桀驁,侵擾鄰境,不受四川總督的命令。乾隆帝命川督阿爾泰,檄川邊九土司,環攻郎卡,九土司中,唯小金川與綽斯甲,還算強大,其餘如松岡梭磨卓克基沃日革布希咱黨壩巴旺七土司,統是弱小,不是大金川敵手。阿爾泰雖奉了上諭,他意中只想苟且息事,命郎卡釋怨修和。郎卡遂與綽斯甲聯婚,並以女嫁小金川酋僧格桑。僧格桑即澤旺子,澤旺昏耄,由僧格桑代主土司。未幾,郎卡病死。郎卡子索諾木,與僧格桑為郎舅親,訂立攻守同盟的條約。番人專恃結婚政策,為并吞鄰部計,兩金川以和親故,獨結攻守同盟,知識程度,頗出准部諸酋上,但其不利清室則一也。索諾木誘殺革什布咱土司,僧格桑亦屢攻沃日,阿爾泰因沃日被侵,發兵往援,僧格桑竟與川軍開仗,川軍退還。乾隆帝聞報,責阿爾泰養癰貽患,罷職召回,尋即賜死。另調滇督溫福,自雲南赴四川督師征討,又命侍郎桂林為川督,襄贊軍事。

溫福桂林,先後到川,溫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爐出南路,夾攻小金川,南路副將薛琮,恃勇輕進,入黑龍溝,被番兵圍住。薛琮向桂林處求救。桂林逗留不進,薛琮戰死,全軍陷沒,桂林還隱匿不報。旋由溫福奏聞,乃授阿桂為參贊大臣,代桂林職。阿桂至軍,督兵渡小金川,連奪險要,直抵美諾。美諾系小金川巢穴,僧格桑出戰不利,遂帶了妻妾數人,逃入大金川,只留老父澤旺,病卧床中。寧可無父,不可無妻妾。阿桂入帳,把澤旺縛獻京師,另檄索諾木繳出僧格桑。索諾木不奉命,當由溫福阿桂,請旨清廷。廷命溫福為定邊將軍,阿桂為副將軍,移師討大金川,仍分兩路進發。

大金川地本險惡,從前訥親、張廣泗,屢遭失敗,至此溫福進兵,也被番眾阻住。溫福令提督董天弼,還守小金川,自率軍駐紮木果木地方。番眾照昔年故事,遍築碉卡,抗拒清兵。溫福也徒知攻碉,得不償失。兩邊正相持不下,忽有探馬飛報:「番眾入小金川,董軍門兵潰散了。」溫福令他再探,忽又報道:「糧台被劫了。」溫福仍飭令再探,糧已被劫,還探什麼?他卻視若無事,仍不設備。如此從容,不念退兵咒,定念往生咒。俄聞槍聲四起,番眾如潮湧至,先奪炮局,繼斷汲道,清營內運糧夫役,紛紛避入。溫福令營兵閉住壘門,一概不準入營。於是內外鼓噪,軍心大震。番眾乘勢突進,槍如雨發,溫福茫無頭緒,一彈飛來,適中要害,當即暈斃。營兵見主將已死,霎時四散,被番眾兜殺一陣。幸虧海蘭察聞警往援,救出潰兵萬數千名,且戰且退。

此時阿桂方出河東,聞報小金川復陷,忙整軍馳回,出屯翁古爾壟,奏報溫福陣亡情形,得旨命阿桂為定西將軍,豐伸額明亮為副將軍,調發鍵銳火器營二千名,至川助剿。阿桂再與明亮等,分攻小金川,轉戰五晝夜,仍抵美諾,驅出番兵,再復小金川地,仍奏請力攻大金川。乾隆帝以土司恃險反覆,重勞用兵,非大舉深入不可,遂先將澤旺磔死,阿扣待久了。隨飭阿桂等掃穴犁庭,方許蕆事。阿桂誓師進討,復分三路進行:一軍由東路入,阿桂自為統帥,一軍攻大金川西南,一軍攻大金川西北,由豐伸額明亮各為統領,三道並進,如火如荼。怎奈大金川裏面,重重築壘,層層設隘,自乾隆三十九年正月,阿桂出師,奮力殺入,節節進攻,擊破敵壘無數,大小數百戰,直到七月,始至勒烏圍附近。勒烏圍前面皆山,番兵據險扼守,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最是險峻,阿桂令海蘭察額森特海祿三路繞攻博瓦山後,福康安成德特成額三路仰攻博瓦山前。猛搏三晝夜,方殺上博瓦山,佔了第一重門戶。休息二日,復進攻那穆山。這山地勢尤險,防守越嚴。阿桂仍令前後分攻,數日無效。適西北路統領明亮。亦已殺到,會集阿桂軍,并力攻撲,仍是不下,海蘭察向稱驍勇,至是大憤,遙望那穆山上,守兵布得密密層層,只西邊最高峰上,雖有兩個大戰碉,碉里恰空若無人,他獨帶領死士六百名,乘昏夜時候,猱升而上,趾頂相接,直到黎明,六百人都登了高峰,搗入碉中。每碉不過數十名番兵,一陣狂掃,立刻殲除。餘外守山的番眾,總道是絕壁峭立,沒人可上,誰料上面插起大清旗號,錯疑是飛將軍從天而下,頓時人心大亂,被山下的清兵,殺上山腰,番眾除逃竄外,概被殺死。第二重門戶又破,勒爾圍已無可守,索諾木沒法,鴆殺僧格桑,並將僧格桑家屬,一併獻出,請停止攻擊。阿桂訊驗僧格桑的屍首,的確是真,只僧格桑的家屬內,只有僧格桑的妾,沒有僧格桑的妻,索諾木頗有手足情。怒斥來人,勒兵再入。索諾木無從乞和,命部下極力防守。

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天氣陰寒,雨雪霏霏,恁你阿桂奮厲無前,也不能直搗敵穴。過了年,又過了春季,漸漸冰雪消融,路上方可行動。阿桂等轉戰而前,只一二十里地面,卻攻了三四個月,方到烏勒圍。豐伸額軍亦至,三路會攻,又足足一月,方破入烏勒圍。可謂艱險。索諾木已與從祖莎羅奔,先期走噶爾崖,清兵整隊復進,番兵又分道拒戰,接連又是數月,始抵噶爾崖城下。阿桂自啟行以來,至此已歷兩年,途中幾經艱苦,恨不得立平噶爾崖,稍泄胸中忿氣,奈攻了三五日,毫不見效,又攻了一二十日,雖轟壞城堞數處,仍被敵兵補好。直至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城中食盡,索諾木始與莎羅奔,挈家族二千餘人出降,阿桂立飭人獻俘京師,乾隆帝御午門受俘,因索諾木莎羅奔等罪大惡極,著凌遲處死。其餘家族人等,或斬或絞,或永遠監禁,或充發為奴。封阿桂為一等誠謀英勇公,豐伸額本襲公爵,加賞繼勇字型大小,明亮封一等襄勇伯,海蘭察摧堅奪隘,格外超擢,封為一等超勇侯,額森特福康安等,均各封賞有差,留明亮為四川將軍,改大金川為阿爾吉廳,小金川為美諾廳,直隸四川省,令明亮鎮守。阿桂等一律凱旋,郊勞飲至,如傅恆例。

越數月,再令阿桂赴雲南,與總督李侍堯,勘定邊界,嚴守戰備,擬再圖緬甸。緬酋孟炮,聞風知懼,原奉表入貢,獻還俘虜,唯求開關互市。阿桂令先將俘虜釋放,他只放出了一半,阿桂不允,仍移檄詰責。偏這孟炮病歿,嗣子贅角牙繼立,國內大亂,叛臣孟魯,弒了贅角牙,孟魯又被國人殺死,迎立雍藉牙少子孟雲。西鄰暹羅,因緬甸內訌,背緬獨立,推戴僑民鄭昭為國王,規復舊土,驅逐緬甸守兵,移都盤谷,復興兵攻緬甸,報復舊怨,並遣使航海入貢中國。鄭昭歿,子華嗣,清封鄭華為暹羅國王。孟雲恐清廷聯絡暹羅,夾攻緬甸,乃由木邦賚金塔一,馴象八,及寶石番毯等,款關來貢,並將俘虜一併送還。清廷乃敕賜冊印,封孟云為緬甸國王,並諭暹羅緬甸,不得繼續用兵。自是暹羅緬甸,統服屬清朝,小子曾有七絕一首云:

連番降旨命征誅,一將功成萬骨枯。

為問紫光遺像在,可曾頂上血模糊?

俚句中有紫光二字,乃是指紫光閣故事。乾隆帝命繪功臣列像於紫光閣,前傅恆,后阿桂,是乾隆朝最智勇的大將。紫光閣上,后先輝映。方在紀實銘勛,忽接台灣警報,土豪林爽文作亂;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欲知台灣肇亂情形,請諸君續閱下回。

傅恆阿桂系乾隆朝名將,抑亦乾隆朝福將。有明瑞之喪師小猛育,而後傅恆乃慎重將事,有溫福之戰死木果木,而後阿桂乃堅忍成功。天下事經一度失敗,始增一番懲創,明瑞溫福之不幸,即所以成傅、阿二人之幸耳。傅、阿二人歿,嗣後有名將,少福將,故乾隆朝為清室極盛時代,亦即清室中衰時代。此回傳傅、阿二人事,實隱伏清史關鍵雲。

第四十回平海島一將含冤定外藩兩邦懾服

卻說台灣自朱一貴亂后,清廷因地方遼闊,添設彰化縣及北淡水同知,政府意思,總道多設幾個官吏,可以勤求民隱,哪裏曉得多一個官,只多一分剝削,與百姓這方面,反有損無益呢?乾隆五十一年,台灣土豪林爽文亂起,這林爽文本沒有什麼勢力,只因台民半是土著,半是客籍,彼此不睦,時常械鬥,地方官不去彈壓,爽文假和解為名,結了幾個黨羽,設起一個天地會來,起初入會的人,不過數十名,後來越結越多,連官署的差役,也都入會。官吏雖有些風聞,終究得過且過,不願查究,因循坐誤,是官吏老手段。因此天地會竟橫行了數十年。適值總兵官柴大紀,受職到台,聞知天地會橫行無忌,遂令台灣知府孫景燧,彰化知縣俞峻,副將赫生額,游擊耿世文,帶兵緝捕。這孫景燧等統是酒囊飯袋,哪裏敢去緝捕會匪?奈因上峰督飭,沒奈何前去搜查。

林爽文本住彰化縣的大理杙,地方很是險僻,孫景燧等不敢深入,只在五裏外紮營,無緣無故,將五裏外的村落,縱火焚毀,兵役乘勢搶擄,劫奪一空。村中的百姓,並非天地會黨羽,無罪遭禍,鋌而走險,都逃入大理杙中,哭報爽文,哀求保護。又是一場官逼民反。爽文乃糾眾出來,夤夜攻營,孫景燧等連忙逃走,帶去的兵士,多被殺死,爽文遂進陷彰化,破諸羅,擾淡水,貪官污吏,死的死,逃的逃。柴大紀忙令兵備道永福,固守府城,自率兵出城五十里,到鹽埕橋,遇着爽文前鋒,奮力殺退,府城總算保全。大紀派人到福建告急,水師提督黃仕簡,陸路提督任承恩,副將徐鼎士,陸續帶兵渡海,來援台灣。大紀接着,由黃仕簡分派將士,督令恢復諸城,不想福建的援兵,統是沒用,都被爽文殺敗;任承恩親攻敵巢,見了路途險僻,也畏懼不前;只柴大紀收復諸羅,浚濠增壘,力任守御。

清廷因黃任無功,嚴旨召還,命提督常青為靖逆將軍,往台灣督師;父命署浙閩總督李侍堯,調粵兵四千,浙兵三千,駐防滿兵一千,赴台助剿。且因江南提督藍元枚,系藍廷珍子,素習台事,調赴軍前,與福州將軍恆瑞,同為參贊,各將吏次第進行,藍元枚到台病卒,常青恆瑞率兵數千,至府城相近,與林爽文相遇,望將過去,旗戟隱隱,隊伍層層,不知有多少人馬,嚇得常青恆瑞拍馬而逃,走入城中。林爽文料他沒用,不去攻城,只蠶食村落,脅令入會,旬日得十餘萬眾,圍攻諸羅。

諸羅當南北要衝,為府城屏蔽,爽文因大紀扼守,最稱勇悍,誓要破滅此城,免他作梗,因此把諸羅城團團圍住,並分了一支黨羽,截他餉道。大紀率守兵四千,晝夜防禦,看了敵勢少懈,復引兵突出,奪他輜重。城中糧餉,賴以不絕。爽文想截人餉道,誰知自己的餉,反被人奪去,所謂烏合之眾,不敵紀律之師。爽文遣人詐降,又賄通內應,都被大紀察出,一一斬首。

這時候,常青也遣總兵魏大斌,參將張萬魁,游擊田藍玉,副將蔡攀龍等,往援諸羅,三次進兵,三次敗退。恆瑞督兵進援,亦因敵勢浩大,在途中扎住。清廷屢次催問,常青恆瑞只請添兵,乾隆帝又將他革職,命福康安代常青,海蘭察代恆瑞,升柴大紀為陸路提督參贊大臣,密令大紀衛民出城,再圖進取。大紀奏言:「諸羅為府城北障,諸羅失陷,府城亦危,且半年來深溝高壘,守御甚固,一朝棄去,難以克複。城箱內外的百姓,不下四萬,也不忍一概拋棄,任賊蹂躪,只有死守待援」等語。好總兵,好提督,好參贊大臣。乾隆帝覽了奏章,眼淚都熬不住,一點一滴,濕透奏本;真耶假耶!隨即傳旨到台灣,嘉獎大紀,封大紀為義勇伯,改諸羅縣為嘉義縣,俟克複台灣,與福康安同來瞻覲云云。

福康安是傅恆的兒子,乾隆帝非常眷愛,未知是否龍種?他隨阿桂出征有功,曾封三等嘉勇男,嗣復出定回疆,平了幾個小小回匪,晉封侯爵。福康安往援台灣,途次聞爽文勢盛,也奏請增兵,奉旨嚴飭。虧得海蘭察願當前敵,飛速進兵,仗着順風,越海抵港,帆檣列數里,各村民見大兵雲集,望風解散,爭為鄉導。海蘭察揚言攻大理杙,暗中擬直趨嘉義城。爽文恐大理杙有失,分兵回救,海蘭察遂進兵嘉義,沿途遇着幾處埋伏,統由海蘭察衝散,怒馬直入,所向披靡。到嘉義城下,奮戰一場,殺退敵圍。福康安聞前鋒得勝,自然膽大起來,也領兵到嘉義城,柴大紀出城相迎,只向福康安請安,不行跪拜禮,福康安心中已是不悅,佯為謙遜,叫大紀並馬入城。大紀也不推辭,跨馬導入,照清朝軍制,下屬迎接上司,須要身執櫜鞬,不能並馬入城,柴大紀屢受褒封,身膺伯爵,自思與福康安也差不多,少許失禮,料亦不妨。豈知這福康安度量淺狹,挾恨懷仇,柴大紀的性命,要斷送在福康安手中了。

福康安入城后,休息一晝夜,仍命海蘭察先進,自率兵為後應,往搗大理杙巢穴。到了大理杙,時已昏暮,大理杙中,衝出一支人馬,烈炬迎戰。海蘭察分兵千餘,暗伏溝塍間,候敵近來,銃矢齊發。從暗擊明,發無不中,敵眾連忙滅火,鳴鼓來攻。海蘭察復命軍士按聲衝擊,斃敵無數,敵眾倒也抵死不退。海蘭察躍馬入陣,衝出敵背,竟赴大理杙。部眾想回馬去追,福康安兵已到,此時敵眾倉皇失措,霎時潰散。海蘭察入大理杙,林爽文攔截不住,攜家屬走集埔,大理杙巢穴,一鼓蕩平。只林爽文遁入集埔間,依險竄伏,壘石為壘,迴環數里,海蘭察偕侍衛數十名,易服緝捕,尋至集埔,已得敵蹤,遂暗伐箐中老藤,扳壘而上,林爽文不及防備,被他擒住,爽文家屬,沒一個走脫,獻至京師,盡行磔死。

福康安海蘭察,俱晉封公爵,獨柴大紀偏革職拿問。讀至此語,令人吃驚。自福康安入嘉義城后,已著人馳遞密奏,說大紀詭譎取巧,奏報不實,乾隆帝倒也聖明,料知大紀屢蒙褒獎,稍涉自滿,對福康安失禮,因被參劾,遂將這種旨意,批發出來,福康安受了幾句申飭。看官!你道福康安肯就此罷手么?接連又是幾本彈章,復運動那奉旨查辦的德成,復奏:「大紀如何貪黷,如何寬縱,」乾隆帝尚在未信,命浙、閩總督李侍堯查奏。李侍堯畏福康安威勢,自然隨聲附和,乾隆帝又將任承恩、恆瑞等,逮回親訊,任承恩、恆瑞等一干人犯,都說大紀釀成禍亂,暗中掣肘,恁你乾隆帝什麼英明,柴大紀什麼義勇,至此昏蔽誣衊,就降了革職拿問的聖旨。

柴大紀自念無辜,到京被訊,寧有憑空自誣的道理,自然呼冤不置。乾隆帝親加復訊,大紀仍微訴枉曲,龍顏動怒,竟命正法,可憐一片忠心的柴大紀,無罪遭刑,橫屍燕市。比殺張廣泗還要冤枉,可見做皇帝的人,多是沒良心。任承恩、恆瑞等,反得保全性命,還有這位諂媚取容的和珅,前已屢次超升,授職大學士,至此說他辦理軍機,勤勞懋著,封他為三等伯,賞用紫韁。懸空夾入。

乾隆帝又命將功臣圖像,方親制功臣像贊,鎮日裏咬文嚼字,忽接兩廣總督孫士毅奏報,略稱:「安南內亂,國王黎維祁出亡,遺臣阮輝宿,奉王族二百多人,叩關乞援」等語。這安南國在暹羅東邊,明時嘗服屬中國,嗣分為大越、廣南二部,黎氏主大越,阮氏主廣南。清順治末年,吳三桂等定雲南,大越王黎維

高平府督阮輝宿,挈了黎氏宗族二百口,遁至廣西求救。乾隆帝覽了孫士毅奏章,暗想黎氏守藩奉貢,理應保護,遂命孫士毅安撫黎氏家屬,發兵代黎氏復仇。這旨一下,孫士毅立即調兵,與提督許世亨出鎮南關,至涼山分路而進,沿途得土民歡迎,進薄富良江。阮文惠派兵扼住南岸,據險列炮,阻截清軍。許世亨見江勢繚曲,望不及遠,遂令軍士佯運竹木,築橋待渡,他自己率兵二千,恰繞道潛渡。南岸守卒,只防對岸的清兵,用炮轟擊,不料世亨繞出背後,乘高大呼,聲震山谷。是夕,天色黑暗,廣南兵陡聞喊聲,只道清兵大至,霎時潰退。黎明,清兵畢濟,整隊至大越國都,城中百姓,都來迎接,跪伏道旁。孫士毅、許世亨入城宣慰,見宮室拆毀殆盡,已平成瓦礫場,不便留駐,仍出城還營。黎維祁避匿民村,到夜間方敢出來,詣營見孫士毅,九頓首謝援。

先是乾隆帝因安南道遠,奏報需時,特豫撰冊封,郵寄軍前,令孫士毅便宜從事。士毅遂宣詔封維祁為安南國王,且馳報廣西,歸黎家屬。捷奏到京,乾隆帝促令班師,士毅以阮氏未俘,還想深入廣南,執渠立功。貪心不足。阮文惠暗籌軍備,陽言乞降,士毅信以為真,懸軍黎城,專待降人。痴心妄想。乾隆五十四年元旦,士毅令軍士飲酒張樂,慶祝新年,大帥逍遙,萬人醺醉,自旦至暮,筵席始散。眾人正要就寢,營外炮聲震天,阮兵蜂擁而至。士毅即率軍出營,火光中見前面排著象陣,蹀躞而來,士毅知是厲害,急令軍士退走。黑夜間不辨彼此,自相踐踏,當下拋戈棄甲,奔至富良江。士毅一馬當先,逾橋徑渡,隨着的兵士,三停中只過一停,士毅回顧,對岸追兵,奮勇殺來,忙命軍士將橋拆去。是時許世亨等尚未逾橋,弄得進退無路,那邊追兵上前圍攻,許世亨等都戰死。官兵夫役萬餘人,一半被殺,一半落水。逃還鎮南關的殘兵,只剩了三千名。士毅上疏自劾,你要保全性命,還裝出什麼矯情?乾隆帝恰說他變出意外,罪有可原,這正是特別殊恩,令人莫測。

福康安時適督閩,奉旨調任兩廣,代孫士毅,福康安方到任,阮文惠已遣兄子光顯,奉表請降,他的降表上改名光平,略言:「世守廣南,與安南乃是敵國,並沒有君臣名分。文惠曾在大越攝政,尚得謂非君臣么?且只蠻觸自爭,非敢抗衡上國,請來年親覲京師,並願立廟國中,祀中國死綏將士。」福康安得了降表,遂奏請阮光平恭順輸誠,不必用兵。乾隆帝准奏,只責他兩件事情:第一件,因次年八旬萬壽,飭光平來京祝嘏;第二件,飭他在安南地方,為許世亨等立祠。他已自己情願,何用復飭?光平一一應允。遂賜光平敕印,封安南國王,黎維祁的家屬,光平算不去滅他,由他投入廣西。乾隆帝以天厭黎民,不堪扶植,天何言哉?命他挈屬來京,編入漢軍旗籍。

次年,乾隆帝八旬萬壽,舉行慶典,禮部定出祝嘏儀注,比從前萬壽聖節,格外繁華,格外鄭重。屆了誕辰,阮光平遵旨入覲,先行到京,暹羅、緬甸、朝鮮、琉球及西藏兩喇嘛,蒙古各盟旗,西域各部落,俱遣使表祝。乾隆帝御太和殿,受慶賀禮。八荒環叩,萬眾嵩呼,禮畢入宮,皇子皇孫皇曾孫皇玄孫,依次舞彩,稱祝如儀。宮廷內外,大宴三日,特旨普免天下錢糧,表示普天同慶的意思。真是千載一時,可惜極盛難繼。

只西藏雖遣使祝釐,境內恰非常擾亂,駐藏大臣保泰,專務蒙蔽,經藏使來京詳陳,始悉藏境情狀。西藏自康熙晚年,服屬中國,不侵不叛,雍正初,復設駐藏大臣,監察政治,達賴、班禪兩喇嘛,不能自由行動,因此安靜了數十年。乾隆帝七旬萬壽時,第六世班禪喇嘛,曾至京祝壽,內廷賞賜,及王公大臣布施,約數十萬金,還有許多珍品寶物。班禪欣喜過望,方擬西還,忽病痘而死。隨從僧侶,奉骸骨歸藏,所有遺資,統行帶回。班禪兄仲巴胡土克圖,向為班禪管理內庫,得了這種竟外財帛,一古腦兒收入私囊,不但沒有布施寺院,分給將士,連自己的阿弟,也分文不與。知利己不知利人,世人皆然,無怪仲巴。他的阿弟瑪爾巴,憤懣的了不得,遂南入廓爾喀,誘使入寇。阿兄原是無情,阿弟也是不義。廓爾喀在喜馬拉耶山南麓,與藏境毗連,向系蠻民雜居,分葉楞布顏庫木三部,嗣為西境酋長布拉吞併,合作一國,稱廓爾喀。廓酋因瑪爾巴的訴請,遂興兵犯藏邊,駐藏大臣保泰,檄問廓酋起釁的緣故,他卻借商稅增額,食鹽糅土等事,作為話柄。保泰尚未奏聞,只欲與廓人議和,會藏使在京祝嘏,奏陳一切,乾隆帝始命保泰據實陳奏,一面令侍衛巴忠,將軍鄂輝成德等,援藏征廓。去了數月,巴忠等奏稱廓人畏罪投誠,願入貢乞封。乾隆帝覽奏,疑是真話,召還巴忠,留鄂輝為四川總督,成德為四川將軍。

次年,廓人又大舉入藏,保泰奏稱敵勢浩大,請移班禪至前藏。班禪亦飛章告急,略說:仲巴胡土克圖,已挈資遁去。后藏被廓人騷擾,有「日夕待援」等語。是時乾隆帝在熱河行圍,連接警報,大加驚疑,適巴忠正在扈駕,忙召入訊問,巴忠言語支吾,只說前時辦理不善,願馳赴藏地,效力贖罪。乾隆帝嚴加申斥,巴忠即投水尋死。乾隆帝越加懷疑,飛飭鄂輝、成德,明白復奏。鄂輝、成德不敢隱瞞,始將前時辦理隱情,和盤托出,唯只稱於己無與,都推在死人巴忠身上。原來巴忠、鄂輝、成德三人,前時到藏,按兵不戰,只與廓人調停賄和,陽囑廓人奉表入賀,陰令西藏許給歲幣五千金,廓人乃退。達賴班禪尚在夢裏,後來廓人索交歲幣,杳無迴音,因再舉深入,大掠后藏。乾隆帝既悉此情,方知鄂輝、成德,也是靠不住的人物,遂命嘉勇公福康安為將軍,超勇公海蘭察為參贊,調索倫滿兵,及屯練士兵進討。

乾隆五十七年二月,福康安等由青海入后藏,廓人已飽掠財帛,陸續運回,只留千餘人駐守,探得清兵入剿,退至鐵索橋,斷橋相拒。福康安與敵相持,海蘭察潛由上游結筏,渡河登山,繞出敵營後面,廓兵見前後受敵,自然竄去。福康安等直入廓境,廓酋遣使乞和,福康安不許,三路進兵,六戰六捷,逾大山二重,先後殺敵數千,入敵境七百多里。將近廓爾喀都城,兩面皆山,中隔一河,廓兵分扎山上,互為犄角,福康安采悉南岸山後,即廓爾喀國都,擬渡河直攻南山。海蘭察請扼河立營,阻住北岸廓兵,福康安仗着銳氣,渡過南岸,冒雨登山。山上木石雨下,隔河隔山的敵兵,又三路來犯,福康安不能支,且戰且卻。虧得海蘭察率著后隊,未曾前進,當即奮力殺敵,救還福康安。福康安的功勞,純是海蘭察幫他造成,富察氏實有天幸。

廓人赴印度行援,印度已為英吉利屬國,設有總督,允他出兵,無如待久不至,廓人恐清軍復攻,再遣使卑詞請和。福康安乃與訂和議,令獻還所掠財寶,定五年一貢例,隨即班師回藏,留番兵三千名,漢、蒙兵一千名,駐守藏境,余師凱旋。乾隆帝復賞福康安世襲一等輕車都尉,海蘭察舊系二等公爵,晉封為一等公,隨征將士,交部議敘。又因達賴、班禪的嗣續法,積久生弊,兄弟子姓,相繼擅權,弄出仲巴兄弟,慢藏誨盜的禍祟來,此時懲前毖後,立了一個掣籤的法子,將藏俗所稱達賴、班禪的化身,書名簽上,插入瓶中。等到前絕後繼,掣籤為定。這瓶供在西藏大招寺,叫作金奔巴瓶,無非是神道設教,籠絡藏民的政策。乾隆帝遂自稱十全老人,御制十全記,用滿、漢、蒙、藏四種文字,刊碑立石,留作乾隆朝的大紀念。什麼叫作十全?小子有杜撰的歌詞道:

清高宗,六十年,為了準噶爾,兩次征邊。

定回疆,再定金川,靖台灣,服安南緬甸,紫光閣上競凌煙。

又有那廓爾喀,先後乞憐,功也全,福也全,這才算十樣完全。

一年一年的過去,乾隆帝已六十年了。乾隆帝年已八十五歲,想出一個內禪的計議來,欲知內禪情事,請俟下回披露。

本回為福康安立傳,平台灣,曰福康安之功,平安南,曰福康安之功,平廓爾喀,曰福康安之功,其實福康安亦安得謂有功者,台灣一役,賴海蘭察奮勇爭先,一戰破敵,即日解諸羅圍,叛黨奪氣,大亂以平。至若廓爾喀之戰,福康安冒險輕進,微海蘭察在後援應,彼且無生還之望,遑能平敵耶?最可恨者,柴大紀忠勇絕倫,第以不執櫜鞬禮,必欲置諸死地,良將風度,斷不若是。高宗極加寵眷,無怪後世以龍種疑之。讀本回,可以知福康安之為人,可以知清高宗之馭將。

第四十一回太和殿受禪承帝統白蓮教倡亂釀兵災

卻說乾隆帝在位六十年,多福多壽多男子,把人生榮華富貴的際遇,沒一事不做到,沒一件不享到。他的武功,上文已經略敘,他的文字亦非常講究。即位的第一年,就開博學鴻詞科;第二年又令未曾預考各生,一律補試。十四年,特旨命大學士九卿督撫保舉經儒,授任國子監司業;南巡數次,經過的地方,嘗召諸生試詩賦,舉人進士中書等頭銜,賞了不少,又編造巨籍,上自經注史乘,下至音樂方術語學,約有數十種,比康熙時還要加倍。三十六年,開五庫全書館,把古今已刊未刊的書籍,統行編校,匯刻一部,命河間才子紀昀,做了總裁。

紀昀字曉嵐,博古通今,能言善辯,乾隆帝特別眷遇,別樣事情,講不勝講,只據「老頭子」三字的解釋,便見紀昀的辯才。他身子很是肥碩,生平最畏暑熱;做總裁時,在館內校書,適值盛夏,炎酷異常,他便赤著膊圈了辮,危坐觀書。巧逢乾隆帝踱入館門,他不及披衣,忙鑽入案下,用帷自蔽,不料已被乾隆帝瞧見,傳旨館中人照常辦事,不必離座,館中人一齊遵旨。乾隆帝便踱到紀昀座旁,靜悄悄的坐着。紀昀伏了許久,汗流浹背,未免焦躁起來,聽聽館中人寂靜無聲,就展開了帷,伸首問眾人道:「老頭子已去么?」語方脫口,轉眼一瞧,座旁正坐着這位首出當陽的乾隆帝,這一驚正是不小。向著他道:「紀昀不得無禮。」紀昀此時只得出來穿好了衣,俯伏請罪。乾隆帝道:「別的罪總可原諒,你何故叫我老頭子?有說可生,無說即死。」眾人聽見這句上諭,都為紀昀捏一把汗。誰知紀昀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老頭子三字,乃京中人對着皇帝的統稱,並非臣敢臆造,容臣詳奏。皇帝稱萬歲,豈不是老?皇帝居兆民之上,豈不是頭?皇帝便是天子,所以稱子。這『老頭子』三字,從此流傳了。」聰明絕頂。乾隆帝拈鬚笑道:「你真是個淳于髡後身,朕便赦你起來罷。」紀昀謝恩而起。自此乾隆帝越加優待,等《四庫全書》告竣,連番擢用,任總憲三次,長禮部亦三次。此外如沈德潛彭元瑞諸人,也蒙乾隆帝恩遇,然總不及紀昀的信任。

只是乾隆帝雖優禮文士,心中恰也時常防備:內閣學士胡中藻,著《堅磨生詩》集,內中有觸犯忌諱等語,遂把他梟首;鄂爾泰侄兒鄂昌,做了一篇《塞上》吟,稱蒙古為胡兒,也說他暗斥滿人,將他賜死;沈歸愚錄有《黑牡丹》詩,身後被訐,追奪官階;江西舉人王錫侯,刪改《康熙字典》,別着字貫,又飭逮下獄;浙江舉人徐述夔,著一《柱樓》詩,不知如何吹毛索瘢,指他悖逆,他已經病死,還要把他戮屍。乾隆朝的文字獄,比雍正朝也差不多。

總之專制時代,皇帝是神聖無比,做臣子的能阿諛諂媚,多是好的,若是主文譎諫,便說他什麼詆毀,什麼叛逆,不是斬首,就是滅族,所以揣摩迎合的佞臣,日多一日。到乾隆晚年,僉壬之徒,賄賂公行,乾隆帝只道是安富尊榮,威福無比,誰知暗地裏已伏着許多狐群狗黨,這狐群狗黨的首領,系是誰人?就是大學士和珅。

無論皇親國戚,功臣文士,沒有一個及得來和珅的尊寵。乾隆帝竟一日不能離他,又把第十個公主,嫁他兒子豐紳殷德。未嫁時候,乾隆帝最愛惜十公主,幼時女扮男裝,常隨乾隆帝微行,乾隆帝又常帶着和珅扈駕。十公主見着和珅,叫他丈人,和珅格外趨奉。十公主要什麼,和珅便獻什麼。一日,同行市中,見衣鋪中掛着紅氅衣一件,十公主說了一聲好,和珅便向鋪中買來,費了二十八金,雙手捧與十公主。乾隆帝微笑,對着公主道:「你又要丈人破鈔。」十公主原是歡喜,和珅卻比十公主還要得意。這件故事,都人傳為趣談,其實常人家的用人,也多是趨奉東家兒女,不足為和珅責。後來十公主長成,就配了豐珅殷德,豐珅殷德比男妾差不多。和珅與乾隆帝竟作了兒女親家。一個抬轎夫,寵榮至此,可謂古今罕聞。因此和坤肆行無忌,內外官僚,多是和珅黨羽,把攬政柄三十年,家內的私蓄,乾隆帝還不及他。他的美妾孌童,艷婢俊仆,不計其數。還有一班走狗,仗着和珅威勢,在京城裏面,橫衝直撞,很是厲害。御史曹錫寶,為了他家奴劉全,借勢招搖,家資豐厚,劾奏一本;乾隆帝令廷臣查勘,廷臣並不細查,只說錫寶風聞無據,反加他妄言的罪名。一個家奴,都參他不倒,何況和珅呢?

一日,乾隆帝召諸王大臣入內,擬把帝位傳與太子,自己稱太上皇。諸王大臣,倒也沒甚驚疑,不過表面上總稱聖上康頤,內禪事還可從緩。獨和珅吃了一大驚,他想嗣王登位,未免失卻尊寵,急忙啟奏道:「內禪的大禮,前史上雖是常聞,然也沒有多少榮譽。唯堯傳舜,舜傳禹,總算是曠古盛典。但帝堯傳位,已做了七十三載的皇帝;帝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又三十餘載,始行受禪。當時堯舜的年紀,都已到一百歲左右,皇上精神矍鑠,將來比堯舜還要長壽,再在位一二十年,傳與太子,亦不算遲,況四海以內,仰皇上若父母,皇上多在位一日,百姓也多感戴一日,奴才等近沐恩慈,尤願皇上永遠庇護;犬馬尚知戀主,難道奴才不如犬馬么?」情現乎詞。這番言語,說得面面圓到。從前的時候,和珅如何說,乾隆帝便如何行,偏這次恰是不從,也是和珅數到。只聽乾隆帝下諭道:「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二十五歲即位,曾對天發誓,若得在位六十年,就當傳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六十有零的年數。今蒙天佑,甲子已周,初願正償,何敢再生奢望?皇子永璉,不幸早世,唯皇十五子顒琰,克肖朕躬,朕已遵守家法,書名密緘,藏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現即立顒琰為皇太子,命他嗣位;若恐他初登大寶,或致叢脞,此時朕躬尚在,自應隨時訓政,不勞你等憂慮。」和珅無詞可說,只得隨王大臣等一同退出,暗中復運動和碩禮親王永恩等,聯名匯券,請乾隆帝暫緩歸政。乾隆帝仍把對天發誓的大意,申說一番,並擬定明年為嘉慶元年,即飭禮部恭定典禮。

於是內禪已決,禮部因內禪制度,乃是創例,清朝未曾行過,須要參酌古制,揆合時宜,定得冠冕堂皇,方饜乾隆帝的心目。巧於迎合。足足忙碌了一個月,才把內禪大典,錄奏聖裁。乾隆帝見得體制尊崇,立批照行。先冊立顒琰為皇太子,追封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貴妃為孝儀皇后,位居孝賢皇后之次。候嘉慶元年元旦,舉行歸政典禮。和珅知事無可挽,忙到皇太子處賀喜,說了無數恭維的話。偏這皇太子不甚喜歡,只淡淡的對答數語。和珅隨即辭退。馬屁拍錯了。皇太子傳進長史官,命嗣後和珅來見,不必進報,和珅頗為驚懼。還虧乾隆帝雖擬歸政,仍是大權在手,乾隆帝活一日,和珅也活一日,因此和珅早夜祝禱,但願乾隆帝永遠活着,免生意外的危險。

話休敘煩,且說湖南貴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大山,綿亘數百里,叫作苗嶺,統是苗民居住。康、雍、乾三朝,次第招徠,苗民多改土歸流,與漢民往來交接,漢民亦漸漸移居苗地,嗣後喧賓奪主,不免與苗民涉訟。地方官單論財勢,不講曲直,苗民多半吃虧,心很不悅。適貴州銅仁府悍苗石柳鄧,素稱桀黠,倡議逐客民,復故地。苗眾同聲附和,遂揭竿叛清。湖南永綏苗石三保,鎮筸苗吳隴登,吳半生,乾州苗吳八月,各聚眾響應,四齣劫掠,騷擾川、湖、貴三省邊境。於是湖南提督劉君輔,馳保鎮筸,湖廣總督福寧,亦調集兩湖諸軍,援應劉君輔,雲、貴總督大學士福康安,又督雲、貴兵進銅仁府,四川總督和琳,復統川兵至貴州,與福康安會攻石柳鄧,柳鄧敗走,苗寨四十餘被毀,貴州苗略定。福康安遣總兵花連布,率兵二千人攻永綏,劉君輔亦自永綏轉戰而至,兩軍相會,攻破石三保,解了永綏的圍。只乾州已由吳八月等陷沒,各軍分道進攻,多被苗民截住,只劉君輔因乾州險阻,繞出西北,得了兩三回勝仗,怎奈兵單餉寡,一時未能規復。旋經福康安迭破要塞,逐走石三保,生擒吳半生,永綏鎮筸的悍苗,稍稍平定,一意規復乾州。不料石三保石柳鄧等,都竄依吳八月,吳八月復進據平隴,居然稱起吳王來了。吳八月也要發賺。

清廷方定期內禪,急望福康安等剿平叛苗,首封福康安貝子,和琳一等伯,加賜從徵兵丁一月餉銀,限期蕩平。福康安亦懸賞招撫,添兵會剿,吳隴登雖已願降,並誘擒吳八月,奈吳八月的兒子廷禮廷義,后與隴登等仇殺不休,福康安手下將士,又觸冒瘴雨,病的病,死的死,弄得剿撫兩窮。海蘭察已死,福康安何能為。

轉眼間已是殘冬,過了除夕,便是嘉慶元年第一日。乾隆帝御太和殿,舉行內禪大典,親授皇太子御寶。皇太子敬謹跪受,率諸王大臣先恭賀太上皇,賀畢,太上皇還宮,皇太子遂登帝位,受群臣朝賀,隨頒行太上皇傳位詔書,普免全國錢糧,並下大赦詔。是日的繁華熱鬧,不消細說。授受成禮,內外開宴,歡呼之聲,遍達宮廷。越數日,奉太上皇帝命,冊立嫡妃喜塔臘氏為皇后。又越數日,侍太上皇帝御寧壽宮開千叟宴。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外面遞進湖北督撫的奏摺,內說枝江、宜都二縣,白蓮教徒聶傑人、劉盛鳴等,糾眾滋事,請派兵迅剿等語。嘉慶帝總道是區區教匪,有什麼伎倆?即飭湖北巡撫惠齡,專辦剿匪事宜,誰知警報接續傳來,林之華髮難當陽縣,姚之富發難襄陽縣,齊林妻王氏發難保康縣,鄖陽、宜昌、施南、荊門、來鳳、酉陽、竹山、鄧州、新野、歸州、巴東、安陸、京山、隨州、孝感、漢陽、惠臨、龍山數十州縣,同時擾亂。教徒的聲勢,幾遍及湖北了。

嘉慶帝大驚,忙稟知太上皇,與太上皇商議妥當,即傳旨命西安將軍恆瑞,率兵趨湖北當陽縣,剿林之華,都統永保,侍衛舒亮,鄂輝,剿姚之富及齊王氏,枝江教匪,專飭鄂督畢沅,及惠齡剿辦。諸軍奉詔並進,自正月至四月,先後奏報,殺賊數萬,其實多是虛張功績。只枝江教徒聶傑人,總算被總兵富志那擒住,餘外的教徒,反越加鴟張。

看官!你道這等教徒,為什麼這般厲害呢?白蓮教的起源,也不知始自何時,小子參考史策,元末有韓林兒,明季有徐鴻儒,相傳是白蓮教中人,後來統歸剿滅,追溯源流,方是歷史小說。但總沒有搜除凈盡。已死的灰,尚且復燃,何況是未盡死呢?

乾隆年間,有一個安徽人,姓劉名松,他是白蓮教首領,在河南鹿邑縣傳教,借持齋治病的名目,偽造經咒,誑騙錢財,即是黃巾賊一流人物。官吏因他妖言惑眾,把他捕著,問成重罪,充發甘肅。他的徒眾劉之協、宋之清等,未曾被獲,仍分投川、陝、湖北一帶,傳播邪教,獃頭獃腦的百姓,受他欺騙不少。到乾隆晚年,教徒竟多至三百萬人。劉之協復捏造謠言,遣徒四播,傳說劫運將至,清朝又要變作明朝,百姓若要免禍,須亟求真命天子保護。可憐這種呆百姓,聞了此言,統求劉之協指出真命天子,劉之協遂奉了鹿邑同黨王姓的孩子,本名發生,冒充朱明後裔,作為真命天子。煽動流俗,擇日豎旗。忽被官吏探悉,將王發生一干人犯,統同擒住,劉之協亦提拿在內,由吏役押至半途,得了劉之協重賄,將之協放走,只解到了王發生。年猶乳臭,乾隆帝格外開恩,把他充軍了事,還有幾個叛徒,盡行斬首。另下旨大索劉之協。河南、湖北、安徽三省的官吏,得了聖旨,遂命一班狼心狗肺的差役,罵得很是。下鄉搜緝,挨戶索詐,有錢的百姓,還好用錢買命,無錢的百姓,被差役指作叛徒,下獄受苦。武昌同知常丹葵,更糊塗得了不得,不怕罪人多,只怕罪人少,索性將無辜百姓,捉了數千人,羅織成罪,因此百姓大加怨憤。適值貴州、湖南、四川等處,興師征苗,沿途不無騷擾,販鹽鑄錢的愚民,又因朝旨嚴禁私鹽私鑄,窮困失業,遂仇官思亂,把「官逼民反」四字,作了話柄,趁著教民四起,一律往投;從此向入教的,原是結黨成群,向未入教的,也是甘心從逆。

這班統兵剿匪的大員,又都變作和珅黨羽,總教和珅處恭送金銀,就使如何貽誤軍事,也屬不妨。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嘉慶帝略有所聞,因太上皇寵愛和珅,不好就用辣手,只得責成統兵各官,分地任事。保康的教徒,歸永保恆瑞剿辦,當陽的教徒,歸畢沅、舒亮剿辦,枝江、宜都的教徒,歸惠齡、富志那剿辦,襄陽的教徒,歸鄂輝剿辦。

永保奏言教匪現集襄陽,異常猖獗,姚之富、齊王氏俱在此處,劉之協亦在其中,為各路教匪領袖,應調集諸軍,合力並攻等語。嘉慶帝覽奏,復命直隸提督慶成,山西總兵德齡,各率兵二千往會。無如官多令雜,彼此推諉,姚之富狡悍異常,且不必說,獨這齊林妻王氏,雖是一個婦人,她卻比男子還要厲害。

齊林本是教徒,起事的時候,還未曾死,經了一回小小的戰仗,便中了彈子,把性命送脫。齊王氏守了寡,卻繼著先夫遺志,組織一大隊,由襄陽府衝出安陸府,直向武昌,頭上帶着雉尾,身中圍着鐵甲,腳下穿着小蠻靴,跨了一匹駿馬,彷彿是戲中裝扮的一員女將軍。她的臉面頗也俊俏,性情頗也貞烈,手中一對綉鸞刀,頗也有數十人敵得住,可惜迷信邪教,弄錯了一個念頭,徒然作了叛眾的女頭目。若使不然,那南宋的梁夫人,晚明的秦良玉,恐怕不能專美呢。平心之論。只是官兵遇着了她,往往望風遁走,究竟是怕她的嬌力,抑不知是懼她的色藝,幸虧天公連日大雨,洪水暴發,阻住她的行蹤,不令進薄武昌,湖北省城還算平靜。清廷屢加詰責,命永保總統湘北諸軍,打了幾個勝仗,方把姚之富、齊王氏驅回西北。當陽、枝江等處,亦屢破教徒,陝、甘總督宜綿,又奉旨助剿,略定鄖陽一帶。湖北境內,只襄陽及宜昌二府,尚有餘寇未靖,其餘已統報肅清了。誰知四川達州民徐天德,與太平縣民王三槐、冷天祿等,又糾眾作亂,告急奏章,又似雪片一般,飛達京師。正是:

日中則昃,月盈則蝕;

亂機一發,不可收拾。

未知嘉慶帝如何處置,且待下回表明。

清高宗決意內禪,自謂不敢擬聖祖,此是矯飾之論。高宗好大喜功,達於極點,十全備績,五世同堂,諭旨中屢有此語;但尊不嫌至,貴不厭極,因發生一內禪計議,舉帝位傳與仁宗,自尊為太上皇,大權依然獨攬,名位格外優崇,高宗之願,於是償矣。豈知累朝元氣,已被和珅一人,斵喪殆盡,才一內禪,才一改嘉慶年號,白蓮教徒,即騷然四起,豈仁宗之福,果不逮高宗?若釀之也久,則發之也烈,誰為之?孰令致之?吾則曰唯和珅,吾又曰唯清高宗。本回處處指斥和珅,即處處揭櫫高宗。用人不慎,一至於此,固後世之殷鑒也。

第四十二回誤軍機屢易統帥平妖婦獨著芳名

卻說四川的亂事,也是從搜捕教徒而起。先是金川一役,溫福陣亡,官兵潰散,一班游勇,欲歸無所,與失業夫役,無賴悍民,互相勾結,四處剽掠。官吏聞警往捕,遂收入白蓮教會,冀他援應。適達州知州戴如煌,老昏顛倒,飭胥吏搜緝教徒,把富戶拘了無數,乘勢勒索。徐天德也被拘去,費了些錢財,方得釋放。戴如煌彷彿常丹葵,徐天德彷彿劉之協,可謂無獨有偶。天德本達州土豪,平日與教徒隱通聲氣,至是越加憤激,乘襄陽教徒竄入川東,遂結連舉事。王三槐、冷天祿等,亦是天德要好朋友,天德倡亂,他亦聞風而起。四川總督英善,成都將軍勒禮善,出兵防剿,毫無功效。徐天德等反由川入陝,大掠興安,陝督宜綿聞警,急回軍至陝,與教徒相遇,大戰於興安城外,教徒敗走,陝邊雖已略靖,川省仍然糜爛。警信達至北京,嘉慶帝正急得沒法,幸湖南、貴州的叛苗,已由內大臣額勒登保、將軍明亮等,先後剿平,乃命額勒登保移赴湖北,明亮移赴達州。

但前回說的征苗大員,乃是雲、貴總督福康安,暨四川總督和琳,此次忽變作額勒登保等人,小子須要交代明白。嘉慶元年五月,福康安始擒住苗酋石三保。吳八月子廷禮亦病死,官兵遂進逼乾州。城將破,福康安竟卒于軍中。和琳代福康安任,攻陷乾州,乃遣內大臣額勒登保等,專攻平隆。隔了兩月,和琳又歿,額勒登保復奉旨繼任。湖北將軍明亮,亦接清廷命令,往會額勒登保,助攻平隴,到了冬天,才把平隴攻破,將吳氏廬舍,盡行焚毀。又擒斬石柳鄧父子及吳廷義等,苗亂算已肅清。嘉慶帝封額勒登保為威勇候,明亮為襄勇伯,移剿教匪。

額勒登保馳赴湖北,明亮馳赴達州,是時湖北方面,由永保剿辦襄陽教徒,惠齡剿辦宜昌教徒。永保部兵最多,本可兜圍叛眾,一鼓殲敵,奈永保專知尾追,不知迎擊,教徒忽東忽西,橫躪無忌,嘉慶帝怒他縱敵,逮京治罪,命惠齡總統軍務。惠齡至襄陽,擬圈地聚剿,飛檄河南巡撫景安,發兵截擊。景安系和珅族孫,仗着和珅勢力;升任撫台,得了惠齡檄文,率兵四千出屯南陽,表面上算是發兵,其實逍遙河上,無非喝酒打牌。部下的弁兵,不見有什麼軍令,樂得坐酒肆,嫖妓女,消遣時日。有幾個狡黠的,還要去姦淫擄掠,暢所欲為,景安也不過問。因此教徒分作三隊,直趨河南,姚之富、齊王氏出中路,李全出西路,王廷詔出北路,到處擄脅。不整隊,不迎戰,不走平原,只數百為群,忽分忽合,忽南忽北,牽制官兵。此之謂流寇。景安反避匿城中,閉門不出。湖北追兵,也是隨意逗留,由他衝突。一班糊塗蟲。嘉慶帝隨下旨切責諸將道:

去歲邪教起長陽,未幾及襄鄖,未幾及巴東歸州,未幾四川達州繼起。至襄陽一賊,始則由湖北擾河南;繼且由河南入陝西,若不亟行掃蕩,非但老師糜餉,且多一日蹂躪,即多一日瘡痍。各將軍督撫大臣,身在行間,何忍貿無區畫?若謂事權不一,則原以襄陽一路責惠齡,達州一路責宜綿,長陽一路責額勒登保,若言兵餉不敷,已先後調禁旅及鄰省兵數萬,且撥解軍餉及部帑,不下二千餘萬。昔明季流寇橫行,皆由閹宦朋黨,文恬武嬉,橫徵暴斂,厲民釀患;今則紀綱肅清,勤求民隱,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賑恤,且普免天下錢糧五次,普免漕糧三次,蠲免積逋,不下億萬萬。此次邪匪誘煽,不過烏合亂民,若不指日肅清,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綿惠齡額勒登保等,各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賊,並賊氛所及州縣若干,難民歸復若干,瘡痍輕重,共十分之幾,善籌恤以聞。欽此。

這詔一下,各路統兵將帥,未免有些注意起來。彼議分剿,此議合攻,忙亂了一會子,仍舊沒有結果。

只將軍明亮,及都統德楞泰,引征苗軍赴達州,連敗徐天德、王三槐等。四川鄉勇羅思舉,亦助清兵奮擊,先後斃教徒數萬名。徐、王、冷三人,止剩殘眾一二千,勢少衰。忽河南教徒,將三隊並為一隊,趨入陝西,復由陝西渡過漢水,仍分道入川,徐天德等得了這路援兵,又猖獗起來。嘉慶帝復責惠齡、恆瑞等,追賊不力,防漢不嚴,盡奪從前封賞,令戴罪效力。改命宜綿總統川陝軍務,惠齡以下,悉聽節制。連易三帥,統是沒用。

宜綿既任了統帥,仍立定合圍掩群的計議,想把教徒逼至川北,一古腦兒殺個凈盡,偏這齊王氏、姚之富等人,也會使刁,只怕清帥行這一策,他自突入川北,見路徑崎嶇,人煙稀少,掠無可掠,奪無可奪,便急急忙忙的想竄回陝西。不料川陝交界地方,清兵密密層層,截住去路。齊王氏、姚之富、王廷詔、李全等,當下會議,擬仍走湖北,獨李全仍欲留川。於是齊王氏、姚之富作了頭隊,王廷詔作了后隊,糾眾東走,與李全相別。兩隊各帶萬餘人,出夔州,趨巴東,破興山,再分路疾趨。齊王氏、姚之富由東北行,出保漳南康,直向襄陽,王廷詔由東南行,出遠安當陽,直窺荊州。敘述處筆頗豪壯。清帥宜綿,急檄明亮、德楞泰等,帶了精兵健馬,兼程追躡,留惠齡、恆瑞等,在川中防禦李全。明亮、德楞泰,遂追入湖北,沿途轉戰而前,到也殲敵數千名。恐怕齊王氏等仍還據老巢,遂分作水陸兩路,緊緊趕上,德楞泰自水路徑趨荊州,明亮自陸路徑赴宜昌。

適朝旨發吉林、黑龍江索倫兵三千,察哈爾馬八千匹,令侍衛惠倫,都統阿哈保,帶至河南湖北。阿哈保至宜昌,剛與明亮接着,忽報王廷詔已到宜城東北,明亮令阿哈保為後應,自率兵先去邀擊,兩下相遇,兵對兵,槍對槍,酣戰一場。自辰至午,不分勝敗,阿哈保怒馬而來,隨着東三省勁旅,沖入敵陣,左盪右決,所向無敵。王廷詔乃敗竄入山,由官兵追奔二十里,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德楞泰至荊州,亦殺敗齊王氏、姚之富等,令村民沿江樹柵,築堡自固。因此齊王氏、姚之富回到湖北,不比前次在荊襄時候,可以沿途焚掠,只得折回西走。

適留川教徒李全,與川中王三槐,互有齟齬,亦欲由陝還楚,沿漢水東行,到了興安南岸,齊王氏、姚之富亦到,王廷詔又復竄至湖北,教徒複合為一。清將明亮、德楞泰,從東邊追到西邊,惠齡、恆瑞,從西邊追到東邊,兩路大軍,雲集興安,齊王氏、姚之富等,尚欲渡漢北擾,因被清軍截住,不能前進,當由齊王氏定了一計,佯折軍南回,暗遣黨羽高均德,從間道繞出寧羌州,偷渡漢水。

明亮、惠齡等,正追趕齊王氏,忽接到宜綿札子,調恆瑞回川。恆瑞去后,又接陝西警報,聞高均德渡漢。明亮大驚道:「這番中了賊計了。」齊王氏智略,確是過人,可惜誤入歧途。急與德楞泰等商議。明亮道:論起賊情,要算齊王氏首逆,但高均德已渡過漢水,陝西又要遭殃。不但陝西又危,就是河南、湖北,亦隨在可慮。看來我軍只得先入陝西,截住高均德,再作計較。德楞泰等各無異議,遂引大兵馳入漢中。

齊王氏亦由南返北,督馬步二萬,分道踵渡漢水,復密令高均德,引清兵向東北追去,自與姚之富、李全、王廷詔,大掠郿縣盩厔縣等處,將乘勢進薄西安。虧得清總兵王文雄,帶了兵勇三千名,奮力擊退。齊王氏等復折回東南,從山陽趨湖北。明亮、德楞泰聞報,復引兵急追,到鄖西界上,飛檄鄖陽鄉勇,扼住敵兵前面,並懸重賞募齊王氏首。一婦人頭,須重賞懸募,這個婦人,也是特鍾戾氣。

適四川東鄉縣人羅思舉桂涵,赴營投效,受扎令斬齊王氏首級。羅思舉智謀出眾,膽略過人,嘗率鄉勇數十名,劫破豐城王三槐巢穴,教徒稱為羅家將。桂涵曾為大盜,能飛檐走壁,兩足嘗裹鐵沙數十斤,行千裏外,聞官募義勇,因願效力。至是受了清帥的扎子,易服而往,探得齊王氏屯大寺內,遂到寺前後伏着,等到夜半,越牆進去,展使絕技,尋着內室。室外有數十人守護,都執著明晃晃的刀,料室內定是齊王氏卧處,二人輕輕的縱上屋檐,翻瓦一瞧,室內紅燭高燒,中垂紗帳,帳外有一足露出,不過三寸有餘。令人銷魂。兩人因室外有人,不敢徑入,等了好一歇,室外人仍然未去,兩人不耐久待,破檐下去,踅到床前,從帳隙窺入,海棠春睡,芍藥煙籠,兩語用在此處,尤覺艷麗。兩人暗想道:「這樣齊整的婦人,也會造反,今日命合休了。」便各執巨斧,劈入帳內,突見帳中一足飛出,虧得桂涵眼明手快,一邊將頭讓過,一邊用斧劈去,削下蓮鈎一隻,只聽帳中啊唷一聲。兩人恐外人入救,拾了蓮鈎,縱上了屋,三腳兩步的走了。回到清營,已交五鼓,明亮、德楞泰,尚在帳中等候,二人入帳稟見,獻上蓮鈎一隻,視之,不過三四寸左右,但已是血肉模糊,未便細辨。明亮令二人出外候賞,一面立傳號令,命諸軍速攻敵寨。

此時齊王氏將死未死,昏暈床上,部眾正驚惶得了不得,陡聞帳外一片喊聲,料知清兵已來攻營,急忙舁了齊王氏,由姚之富開路,殺出寨外。清兵圍攻一陣,擊斃敵眾數千,尚有八九千悍敵,走據山中。明亮、德楞泰大呼道:「今日不要再失機會,將士須一齊努力,殺凈賊眾方好!」諸軍聞了此語,正是人人效命,個個爭先,追入山內,遙見敵眾分據左右兩峰,矢石齊下。明亮與德楞泰道:「首逆齊王氏等,不知在左在右,我等還是分攻還是并力一處?」德楞泰道:「適有一賊目獲住,尚未處斬,現不如飭他遙望,指定首逆處向,并力合攻,免他逃脫。」明亮點頭稱善。德楞泰遂飭軍士推倒賊目,問他姓名,叫作王如美,並把好言勸誘,令他探明首逆處向。王如美仔細探瞧,回報現駐左山,德楞泰拍馬上岡,諸將順勢隨上,只留後隊在山下,防備右山敵眾。那時左山的教徒,已知身陷重圍,拚命攔阻。德楞泰親冒矢石,左手執著藤牌,右手握著短刀,連步直上。這班兵士,藤牌隊在前,槍炮隊在後,以次畢登,彷彿明朝常遇春破雞頭山一般,涉筆成趣。把教徒逼得無路可走,亂向峻崖竄下。這峻崖本是削壁,竄將下去,不是頭破,就是腳斷,有幾個還跌得一團糟。齊王氏已成獨腳仙,一跌便死,姚之富跳到崖下,輾轉暈斃。霎時間,左山上面,殺死的一半,墜崖的一半,落得乾乾淨淨,回顧右山上面的敵眾,已逃得不知去向。明亮、德楞泰令軍士縋崖下去,檢點屍首,只有齊王氏、姚之富,是著名首逆,軍士將兩屍首級割下,又把他屍身支解,直一刀,橫一刀,不計其數,就使三十六刀魚鱗剮,也沒有這般慘酷。還有齊王氏蓮鈎一隻,如何不取來成對?傳首三省,爭說渠魁就戮,可以指日蕩平。

誰知死了一個頭目,又出了兩個頭目,死了兩個頭目,又出了四個頭目。湖北一方,稍稍安靜,四川教徒,偏日盛一日。川督宜綿,自明亮、德楞泰、惠齡、恆瑞等,先後東去,勢成孤立,部下兵又不敷調遣,王三槐、徐天德等,乘間馳突,騷擾川東,又有羅其清、冉天儔等,復蠭起川北。州縣十餘處乞援,宜綿即檄調恆瑞回川,又咨調額勒登保等,自湖北入川會剿,並奏請別簡大臣,總統軍務,自己願專任一方討賊事宜。嘉慶帝以宜綿不善辦理,回督陝甘,改命威勤侯勒保督師,兼四川總督,調度諸軍。

這勒保系滿洲人氏,是永保的胞兄,本沒有什麼韜略。他的侯爵,是一個蠻寨佳人幫他造成的。這個蠻寨佳人,乃是黔中土司龍躍的妹子,小名么妹,清史上不甚提起,小子倒要替她表揚。闡幽揚隱,是稗官本分。原來苗疆自額勒登保平定后,善後事宜,無暇辦理,即移師湖北。當時洞灑寨苗婦王囊仙,與當丈寨苗目韋七綹須勾通,號召徒眾,擾亂南籠。清廷命勒保馳往剿捕,及到南籠后,聞得王囊仙挾有妖術,不敢急進,妖術二字,就嚇住勒保,顯見無能。只檄黔中各土司助剿。龍躍的曾祖,是有名的苗長,康熙初,曾幫輔清軍,剿平滇亂,聖祖封他為總兵官,傳到龍躍,世職遞降,只剩了一個千總職銜。他的妹子龍么妹,頗生得才貌兼全,能文能武,此次接到勒保檄文,偏值龍躍生病不能充役,龍么妹便代兄當差,竟跨了駿馬,帶了數十苗女,及數百苗兵,赴清營聽調。巧值王囊仙韋七綹須,至南籠與清軍對仗,兩路夾攻,把勒保圍住,龍么妹飛騎陷陣,殺退王韋,救出勒保,是晚便作為嚮導,引勒保兵襲洞灑寨。寨主王囊仙,因出兵得勝,留住韋七綹須筵宴,正乘着酒興,裸體講經,肉身說法,應妖術。不防龍么妹引著清兵,突入寨中,王、韋二人,連穿衣都來不及,韋七綹須赤身接戰,王囊仙只著了一件小衫,也來助陣。龍么妹匹馬當先,巧與王囊仙遇着,兩下廝殺,頗是一對敵手。么妹亦防她有妖術,把手中寶劍,繞住王囊仙不放,囊仙不覺着急,只得拚命相撲。王囊仙對着韋七綹須,或有籠絡的幻術,偏偏遇了龍么妹,以女對女,哪裏還使得出幻術來?此時韋七綹須,已被清兵圍住,不能脫逃,你一槍,我一刀,雙拳不敵四手,被清兵活捉了去。囊仙見七綹須遭擒,心中着忙,刀法散亂,么妹一手舞著寶劍,隔開囊仙的刀,一手把囊仙腰下的絲絛用力一扯,囊仙支持不住,跌倒地上。么妹手下的苗女,一擁上前,將她捆縛停當,扛抬去了。洞灑寨已破,當丈寨自然隨陷,勒保修本報捷,只說是自己的功勞,並不提起么妹。九重深遠,哪裏知曉?只命將王囊仙、韋七綹須,就地正法,封勒保為威勤侯。么妹的官績,都付諸流水而去。後人陳雲伯留有長歌一闋,贊龍么妹道:

羅旗金翠翻空綠,鬟雲小隊弓腰束。

樂府重歌花木蘭,錦袍再見秦良玉。

甲帳香濃麗九華,玉顏龍女出龍家。

白圍燕玉天機錦,紅壓蠻雲鬼國花。

小姑獨處春寒重,正峽雲間不成夢。

喚到芳名只自憐,前身應是洞花鳳。

一卷龍韜薦褥薰,登壇姽嫿自成軍。

金階台榭森兵氣,玉寨闌干起陣雲。

昔年叛將滇池起,金馬無聲碧雞死。

水落昆池戰血斑,多少降旛盡南指。

銅鼓無聲夜渡河,獨從大師挽天戈。

百年宣慰家聲在,鐵券聲名定不磨。

起家身襲千夫長,阿兄意氣凌雲上。

改土歸流近百年,傳家猶賽龍台丈。

雪點桃花走玉驄,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馳蓬水魚婆劍,月抱羅洋鳳女弓。

白蓮花壓黔雲黑,九驛龍場堠烽逼。

一紙飛書起段功,督帥羽檄催軍急。

阿兄卧病未從征,阿妹從容代請纓。

元女兵符親教戰,拿龍小部盡媌

紅玉春營三百騎,美人虹起鴉軍避。

戰血紅銷蛺蜨裙,軍符花蹔鴛鴦字。

秋夜談兵綉

圍香共指花

敵中妖女金蠶蠱,甲仗彌空勝白羽。

金虎宵傳羅鬘力,紅羅夜演天魔舞。

八隊雲旂夜踏空,擒渠爭向月明中。

晉陽掃凈無傳箭,都讓肅娘第一功。

春山雪滿桃花路,鑄銅定有銘勛處。

八百明駝阿檻歸,三千銅弩蘭珠去。

當年有客賦從戎,親見傜仙玉帳中。

軍書更有簪花格,蠻箋小幅珍金碧。

誰傍相思寨畔居,鈴名紅軍芙蓉石。

功成歸去定何如,跳月姻緣夢有無?

惆悵金鐘花落夜,丹青誰寫美人圖。

南籠已平,清廷總道勒保很有智略,就調任四川,命他督師。究竟勒保的戰略如何,容待下回分解。

川楚變起,宿將凋零,初任永保為統帥,而永保無功,繼以惠齡,而惠齡無功,代以宜綿,而宜綿仍無功。此由和珅當道,專閫者多系庸將,第知迎合,未嫻韜略,以至於此。勒保平一區區苗寨,猶仗龍么妹之力,始得成功。么妹戰績,不獲上聞,賴陳雲伯先生作歌讚美,始知蠻寨中有此奇女子。可見天下不患無才,一蠻女且足千秋,何況丈夫?弊在上下蒙蔽,妒功忌能,庸駑進,騏驥退,衰世之兆成矣。君子聞鼓鼙聲,則思將帥之臣。讀此回,應為太息,不第闡幽索隱已也。

第四十三回撫賊寨首領遭擒整朝綱權相伏法

卻說勒保馳驛入川,川中教徒,勢甚猖獗,勒保率兵進剿王三槐,擒殺幾個無名小卒,便虛張功績,連章奏捷。嘉慶帝下旨嘉獎,說他入川第一功,專令搜捕王三槐。這時候湖北教徒,因齊姚已死,謀與川北教徒聯絡,悉眾南趨,李全高均德一股,由陝入川,還有張漢潮劉成棟一股,也是齊姚餘黨,由楚入川。朝旨以陝楚各賊,均逼入川境,四川滿漢官兵,不下五萬,勒保宜會同諸將,齊心蹙賊,毋致竄逸。其令額勒登保明亮,專剿張漢潮劉成棟,德楞泰專剿高均德李全,並會同惠齡恆瑞,夾剿羅其清冉天儔,宜綿專守陝境,毋使川寇入陝,景安專守楚境,毋使川寇入楚,勒保於專剿王三槐徐天德外,仍兼偵各路敵情,相機佈置,務期蕩平等語。勒保接了此旨,自思身任統帥,總要擒住一二首逆,方好立功揚名,初意恰是不錯。遂接連發兵先攻王三槐。怎奈三槐據守東鄉縣的安樂坪,地勢很險,手下黨羽又多,官兵不能進去,反被他出來攻擊,傷斃不少。勒保還是一味謊奏,今天殺賊數百,明天殺賊數千,不想嘉慶帝有些覺察,竟下諭責他徒殺脅從,不及首逆,官兵陣亡,以多報少,殺賊乃以少報多,無非妄冀恩賞,有意欺上,此後不得再行嘗試。這數語正中勒保心病,勒保見了,嚇得渾身是汗。

想了一日,又定出一個妙計,廣募鄉勇,令衝頭陣,綠營兵,八旗兵,吉林,索倫兵,以次列后,再教他去攻三槐。他的意思,是鄉勇送死,不必上報,免得朝廷有官兵陣亡,以多報少的責罰。好主見!起初如羅思舉桂涵等人,頗也為他儘力,殺敗敵兵一二陣,後來聞知自己的功勞,統被別人冒去了,也未免懊惱起來。自此鄉勇同官兵,互相推諉,索性由教徒自由來往。勒保的妙策,又遭失敗。朝旨復嚴責勒保老師養賊,勒保憂悶已極,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勒公也智盡能索了。無奈與幾個心腹人員,私下密議,各人都蹙了一回眉頭,無詞可對。

忽有一個辦文案的老夫子,起立道:「晚生倒有一條計策,未知可行不可行?」勒保喜形於色,便拱手問計。那人道:「朝廷的諭旨,是要大帥專剿王三槐,若得擒住了他,便可復命。」勒保道:「這個自然。」那人道:「現任建昌道劉清,前做南充知縣時,曾奉宜制軍命,招撫王三槐,三槐嘗隨他至營,嗣因宜制軍放他回去,他復橫行無忌,現在不如仍命劉清前往招撫,誘他前來,檻送京師,那時豈不是大大的功勞?」勒保大喜,隨命他辦好文書,傳劉道台速即來營。

劉清是四川第一個清官,百姓呼他為劉青天,王三槐羅其清等,也素嘗敬服,若使四川官員,個個似劉青天,就使叫他造反,也是不願。無如貪污的多,清廉的少,所以激成大禍。此次劉清奉了統帥的文書,遂帶了文牘員貢生劉星渠,星夜趕來,到大營稟見。勒保立即召入,見面之下,格外謙恭。劉清便問何事辱召。勒保便把招撫王三槐計策,敘說一遍。劉清道:「三槐那廝,很是刁蠻,卑職前次曾去招撫,他明允投降,後來又是變卦,這人恐不便招撫,還是用兵剿滅他才好。」勒保道:「朝廷用兵,已近三年,人馬已失掉不少,軍餉已用掉不少,仍然不能成功。若能招撫幾個賊目,免得勞動兵戈,也是權宜的計策。老兄大名鼎鼎,賊人曾佩服得很,現請替我去走一趟!三槐如肯投順,我總不虧待他。賊目一降,賊眾或望風歸附,也未可知,豈非川省的幸福么?」口是心非,奈何?劉清無可推諉,只得應允,當下即起身欲行。勒保令派都司一員,隨同前往。

三人到了安樂坪,通報王三槐。三槐聞劉青天又到,出寨迎接,非以德服人者不能。請劉清入寨,奉他上坐。劉清就反覆勸導,叫他束手歸誠,朝廷決不問罪。三槐道:「青天大老爺的說話,小民安敢不遵?但前次曾隨青天大老爺,到宜大人營里,宜大人並沒有真心相待,所以小民不敢投順。現在換了一個勒大人,小民未曾見過,不知他是否真意?倘將我騙去斬首,還當了得。」頗肖強盜口吻。劉清道:「這卻不用憂慮。勒大帥已經承認,決不虧待。」三槐尚是遲疑,劉清心直口快,便道:「你既有意外的疑慮,就請你同了我的隨員,往見勒大帥,我便坐在此處,做個抵押,可好么?」三槐道:「這卻不敢,我願隨青天大老爺同往,如青天大老爺,肯將隨員留在此處,已是萬分感激。」劉清應諾。

三槐即隨了劉清,動身出寨,安樂坪內的徒黨,素知劉青天威信,也不勸阻三槐,於是劉清在前,三槐在後,直到勒保大營。先由劉清入帳稟到,勒保即傳集將士,站立兩旁,擺出一副威嚴的體統,好看不中用。傳王三槐入帳。三槐才入軍門,勒保就喝聲拿下,兩旁軍士,應命趨出,如狼如虎,將王三槐捆住。劉清忙稟道:「王三槐已願投降,請大帥不必用刑!」誰知這位勒大帥,豎起雙眉,張開兩目,向著劉清道:「呸!他是大逆不道的白蓮教首,還說是不必用刑么?」劉清道:「大帥麾下的都司,卑職屬下的文案生,統留在安樂坪中,若使將王三槐用刑,他兩人亦不能保全性命,還求大帥成全方好。」勒保轉怒為笑道:「你道我就將他正法么?他是朝廷嚴旨拿捕,自然解送京師,由朝廷發落。朝旨要赦便赦,要殺便殺,不但老兄不能作主,連本帥也不敢作主呢。若為了一個都司官,一個文案生,就把他釋放,將來,朝旨詰責下來,哪個敢來擔任?」總教自己官職保牢,別人的性命都又不管。劉清道:「卑職願擔此責。」到底不弱。勒保哈哈大笑道:「今朝捕到匪首,也是老兄功勞。本帥哪裏好抹煞老兄,請你放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清道:「功勞是小事,信實是大事。今朝王三槐來降,若將他檻送京師,將來賊眾都要疑阻,不敢投誠,那時恐要多費兵力,總求大帥三思!」勒保道:「這恰待日後再說,且管目前要緊。」隨令軍士將三槐監禁,自己退入后帳,命這位定計誘賊的老夫子,修摺奏捷去了。

劉清嘆息而退,待了一日,文牘員劉星渠逃回,劉清問他如何得脫?答稱:「賊眾因三槐未歸,欲將貢生及都司償命,貢生無法,只得哄稱勒公要重用三槐,自當暫時留住。賊眾因貢生是劉青天屬員,半疑半信,貢生就與他說代探消息,溜了出來。都司也欲同回,被眾賊留住。如果勒公變計,恐怕都司的性命,是不保了。」劉清道:「勒公無信,我亦上他的當,將來辦理軍務,必較前為難。我們且回任去罷!」隨即寫了辭行的稟單,飭役夫投遞大營,自己帶了劉星渠,匆匆去訖。

過了數日,上諭已下,內稱據勒保奏攻克安樂坪賊巢,生擒賊首王三槐,朕心深為喜悅,著晉封勒保為威勤公,伊弟永保,前因剿匪不力,革職逮京,交刑部監禁,現並加恩釋放,以示權衡功罪,推恩曲宥至意。接連又是一道上諭,晉封軍機大臣大學士和珅公爵,戶部尚書福長安侯爵,這個旨意,顯見是太上皇誥敕,嘉慶帝難違父命,方有這道諭旨。勒保遂令部將把王三槐解送京師,一面再攻安樂坪。其時安樂坪餘黨,聞王三槐押解進京,將都司殺死,另奉冷天祿為頭目,抗拒官兵。官兵晝夜圍攻敵寨,鹽糧將盡,冷天祿詐請投降,夜間卻偷襲清營,官兵不及防備,頓時敗退。

徐天德亦屢攻川東州縣,騷擾不休,勒保再想招撫,奈教徒防著王三槐覆轍,個個拼出性命,不來上鈎,反比從前越加刁悍。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只川北的羅其清,被額勒登保擒獲,冉其儔被德楞泰惠齡擊斃,川北巨酋,總算授首。此外如陝督宜綿,專在教匪不到的地方,安營立寨,終年未曾一戰。他倒享福。景安越加無事,寇至則避,寇去則出,軍中號他迎送伯。肇錫嘉名。

悠悠忽忽,已是嘉慶四年了。四年以前,外間軍事,日日吃緊,宮廷裏面,沒甚大事,只皇后喜塔臘氏病逝,改冊皇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未免忙碌了一回,四年正月,太上皇生起病來,嘉慶帝侍疾養心殿。籲天祈禱,倍切虔誠。無如壽數已終,帝閽夢夢,太上皇的病,陡然沉重,名醫都束手沒法,竟爾「嗚呼哀哉,」嘉慶帝擗踴大慟,頗盡孝思;越四日,即命軍機大臣擬了一道諭旨,頒給四川湖北陝西諸將帥道:

我皇考臨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窮荒絕徼,無不指日奏凱,從未有勞師數年,糜餉數千萬,尚未蕆事者。自末年用兵以來,皇考宵旰勤勞,大漸之前,猶時望捷音,迨至彌留,親執朕手,頻望西南,似有遺憾。若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將,同為不忠之臣,邇年皇考春秋日高,從事寬厚,即如貽誤軍事之永保,嚴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寬宥。其實各路縱賊,何止永保一人,奏報粉飾,揜敗為功,其在京諳達侍衛章京,無不營求赴軍,其歸自軍中者,無不營置田產,頓成殷富,故將吏日以玩兵養寇為事。其宣諭各路領兵大小諸臣,戮力同心,刻期滅賊,有仍欺玩者,朕唯以軍法從事。

這旨一下,內外大臣,已覺得嘉慶親政第一道上諭,便已嚴厲異常,不同前日,暗料數日以內,必有一番大大的黜陟。不防嘉慶帝格外迅速,過了兩日,便令侍衛鎖拿大學士公和珅,戶部尚書侯爵福長安下獄。

自太上皇崩后,和珅原是慄慄危懼,不過想不到這般辣手,這日正與姬妾們談論後事,忽有十數個侍衛。直入府中,豪仆還不知死活,上前喝阻。眾侍衛大聲道:「有聖旨到來,請你相爺接讀!」豪仆聞聖旨二字,方個個伸舌,入內通報。和珅此時,心裏已七上八下,勉強出來接旨。當由宣詔官站在上面,和珅跪在下邊,但聽宣詔官朗誦上諭道:「和珅欺罔擅專,情罪重大,著即革職,鎖交刑部嚴訊!欽此。」和珅不聽猶可,聽了數句上諭,魂靈兒飛入九霄?正在沒法擺佈,那侍衛鐵面無情,將他牽曳而去。還有好幾個侍衛,留管前後門,準備查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裏面的老太太姨太太駙馬爺少公子少奶奶等,都哭哭啼啼,急得沒法,只得請出乾隆帝的十公主來,一班兒跪在地上,向他磕頭求救。額駙豐紳殷德,且搶上幾步,也顧不得夫妻名義,忙向公主繡鞋邊跪下,搗頭如蒜,床下踏板想亦跪慣,此次也不算奇怪。弄得公主難以為情,忙叫大眾從長商議。大家方才起來,統是淚容滿面,萬分凄惶。公主也不禁流淚,情願入宮轉圜,當即帶了侍女四名,乘輿出門。侍衛見了公主,不便攔阻,由她去訖。

誰想過了兩日,又有數行諭旨道:

和珅受大行太上皇帝特恩,由侍衛拔擢至大學士。在軍機處行走多年,叨沐殊施,無有其比。朕親承付託之重,猝遭大故,苫塊之中,每思三年無改之義,皇考簡用重臣,斷不肯輕為變易。今和珅情罪重大,並經科道諸臣,列款參奏,實有難以刻貸者。是以朕於恭頒遺詔日,即將和珅革職拿問,臚列罪狀,特諭眾知,除交在京王公大臣會審定擬外,著通諭各督撫,將指出和珅各款,應如何議罪?並此外有何款跡?各據實復奏。

原來嘉慶帝素恨和珅因太上皇在日,不好顯斥,廷臣也不敢參奏。到太上皇已崩,御史廣興,給事中廣泰王念孫等,窺破嘉慶帝意旨,一個說和珅偷改硃諭,一個說和珅擅取宮女,一個說和珅私藏禁物,一個說和珅漏泄機密,此外如遇事把持,貪贓不法,勾結黨羽,殘害賢良等款,不計其數。共列成二十大罪,惹得嘉慶帝怒氣勃勃,立欲將和珅治罪。適值十公主入宮面請,嘉慶帝越加懊惱。嗣經公主再三哀求,只准饒了和珅家屬,不饒和珅,因此遂下了這道諭旨。公主倒臉。和珅家內,還道公主不肯着力,其實公主到嘉慶帝前,也似豐紳殷德一般,下跪磕頭,無如皇帝不允,公主也沒奈何。嘉慶帝遂令刑部嚴訊,二十款大罪中,和珅雖賴了一半,有一半尋出證據,無可抵賴,只得招認。當下就著欽差查抄,欽差到和珅宅內,便將前堂后廳,內室寢房,統行查閱。但見和珅的房屋,統用枬木造成,體剩彷彿寧壽宮,華麗彷彿圓明園,陳列的古玩奇珍,卻比大內還多一二倍,頓時由侍衛帶同番役,一一抄出。計開

赤金首飾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東珠八百九十四粒,珍珠一百七十九掛,散珠五斛,紅寶石頂子七十三個,祖母綠翎管十一個,翡翠翎管八百三十五個,奇楠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掛,赤金大碗五十對,玉碗十對,金壺四對,金瓶兩對,金匙四百八十個,金盆一對,金盂一對,水晶缸五對,珊瑚樹二十四株,玉馬一隻,銀杯四千八百個,珊瑚筷四千八百副,鑲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銀壺八百個,翡翠西瓜一個,猞猁猻皮八十張,貂皮二百六十張,青狐皮三十八張,黑狐皮一百二十張,玄狐皮統十件,白狐皮統十件,洋灰皮三百張,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張,海虎皮三十張,海豹皮十六張,西藏獺皮五十張,

統共一百零九號,除金銀銅錢外,有二十六號,當時估起價來,已值銀二萬二千三百八十九萬餘兩。另外八十三號,還未曾估價。若照樣計算,差不多有八九萬萬兩。自古以來,無論王崇石愷,不及和珅十分之一,就是中外的皇帝,也沒有這種大家私。嘉慶帝見了查抄的數目,也不覺暗暗驚異,下旨賜和珅自盡。福長安事事阿奉和珅,著收監,候秋後處決。和珅弟和琳,追革公爵,只額駙豐紳殷德,因顧著十公主臉面,曲加體恤,免他罪名,叫他在家安住,不許出外滋事。和珅次子豐紳殷綿等,概革去封爵,回本旗當閑散差。大學士蘇凌阿,系和琳姻親,和珅引他入相,年逾八十,老邁龍鍾,勒令休致。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寺卿李光雲等,統系和珅引用,黜革有差。此旨一下,眼見得和珅休了。貪刻一生,徒歸泡影。豐紳殷德,虧是娶了一個公主,還好安耽度日。應該補磕幾個響頭。就是和珅的妻妾家眷,也都是公主暗中保全。小子有詩詠和珅道:

權奸貪冒古來無,一死何曾足蔽辜?

畢竟猶留郎舅誼,九重特旨赦妻孥。

和珅伏法后,嘉慶帝振刷精神,又有一番作為,姑俟下回再詳。

王三槐無端起亂,假邪教以惑民,川中生靈,因之塗炭,律以應得之罪,固無可貸。但既誘之來降,不宜再行檻送,兵不厭詐,此事恰不宜詐也。勒保急功近利,但顧目前,不顧日後,當時封為上公,固覺顯赫,然勒保所恃者,唯和珅,勒保封公,和珅亦封公,內外蒙蔽,不問可知,和珅敗而勒保亦無幸矣。和珅為相二十餘年,家中私蓄,幾乎不可勝算。乾隆時,清政府歲入,止七千萬,和珅家產,適當清廷二十年歲入之一半而強,然卒之全歸籍沒,貪官污吏之結局如此。后之身為公僕者,亦何不奉為殷鑒耶?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況為貪官?況為污吏?讀此回,可為居官鑒。

第四十四回布德揚威連番下詔擒渠獻馘逐載報功

卻說和珅伏誅之日,正王三槐押解到京之時。嘉慶帝命軍機大臣等,審問三槐,供稱「官逼民反」四字。嗣經嘉慶帝親訊,三槐仍咬定原供。嘉慶帝道:「四川的官吏,難道都是不法么?」三槐道:「只有劉青天一人。」三槐被劉清誘擒,仍然不怨,供出劉青天行狀,可見良心未泯,公論自存,貪官污吏,不如盜賊遠甚。嘉慶帝道:「哪個劉青天?」三槐道:「現任建昌道劉清。」嘉慶帝又道:「只有一個劉青天么?」三槐道:「劉青天外,要算巴縣老爺趙華,渠縣老爺吳桂,雖不及劉青天,還算是個好官,另外是沒有了。」嘉慶帝聽了此言,不由的感慨起來,隨命將三槐下獄,暫緩行刑。又下諭道:

國家深仁厚澤百餘年,百姓生長太平,使非迫於萬不得已,安肯不顧身家,鋌而走險?皆由州縣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饋結和珅。今大憝已去,綱紀肅清。下情無不上達,自當大法小廉,不致復為民累。唯是教匪迫脅良民,及遇官兵,又驅為前行以膺鋒鏑,甚至剪髮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進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唯聞用兵於敵國,不聞用兵於吾民,其宣諭各路賊中被脅之人,有能縛獻賊首者,不唯宥罪,並可邀恩;否則臨陣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釋回鄉里,俾安生業。百姓困極思安,勞久思息,諒必一見恩旨,翕然來歸。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劉清外,尚有知巴縣趙華,知渠縣吳桂,其量予優擢以從民望。至達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為名,遍拘富戶,而首逆徐天德、王學禮等,反皆賄縱,民怨沸騰,及武昌府同知常葵,奉檄查緝,株連無辜數千,慘刑勒索,致聶人傑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難民無田廬可歸者,勒保即督同劉清,熟籌安置,或仿明項忠原傑,招撫荊襄流民之法,相度經理。遍諭川楚陝豫地方,使咸知朕意。

自此諭下后,內外官吏,方知嘉慶帝平日實是留心外事,並非沒有知覺。且諭旨中含有慈祥惻怛意思,頗不愧廟號仁宗的仁字。仁宗二字,就此補出。但當時統兵的將帥,一時不能全換,嘉慶帝逐漸改易,另有數道諭旨,並錄於後。

和珅壓閣軍報,欺罔擅專,致各路領兵大臣,恃有和珅蒙庇,虛冒功級,坐糜軍餉,多不以實入奏。姑念更易將帥,一時乏人,勒保仍以總統授為經略大臣,其川陝湖北河南督撫,及領兵各大將咸受節制,以一事權。明亮額勒登保,均以副都統授為參贊大臣,別領官軍,各當一路,有不遵軍令者,指名參奏。川楚軍需,三載經費,至逾七千餘萬,為從來所未有,皆由諸臣內恃和珅護庇,外踵福康安和琳積習,在軍唯笙歌酒肉自娛,以國帑供其浮冒,而各路官兵鄉勇,餉遲不發,致枵腹無褌,牛皮裹足,跌行山谷。此弊始於畢沅在湖北,而宜綿英善在川,相沿為例。今其嚴行察核,毋得再蹈前愆,致乾重咎!

宜綿前後奏報,皆屯駐無賊之處,從未與賊交鋒,且已老病,令解任來京。惠齡曠久無功,為賊所輕,著即回京守制。景安本和珅族孫,平日趨奉阿附,每於奏事之便,稟承指使,恃為奧援,剿堵皆不儘力,駐軍南陽,任楚賊犯豫,直出武關,唯尾追,不迎截,致有迎送伯之號。甚至民裹糧請軍,拒而不納,武員跪求擊賊,不發一兵,為參將廣福面誚,反挾憤誣劾,其獲封伯爵,亦攘道員完顏岱捕浙川邪教功,張皇入奏,欺君罔上,誤國病民,著即拿解來京,照律懲辦!

數道上諭,真似雷厲風行,統兵各官,不寒而慄。勒保也只得打疊精神,悉心籌劃,令額勒登保德楞泰,剿徐天德冷天祿,明亮剿張漢潮,自己駐紮梁山,居中調度。自嘉慶四年正月至六月,只額勒登保一軍,斬了冷天祿,德楞泰一軍,與徐天德相持,追入鄖陽,明亮一軍,徒奔走陝西境內,未得勝仗。勒保雖有所顧忌,不敢全行欺詐,然江山可改,本性難移,終究是見敵生畏,多方諉飾。新任湖廣總督倭什布,據實參奏,嘉慶帝復下諭道:

勒保經略半載,莫展一籌,唯彙報各路情形,按旬入告。近據倭什布奏,川賊接踵入楚,不下二萬,有北趨荊襄之勢,既不堵截,又不追剿,是勒保竟擇一無賊之處,駐營株守,罪一;且屢奏均言不必增兵,而附奏又請撥餉五百萬,若迫不及待,自相矛盾,意圖浮冒,罪二;各路奏報,多王三槐餘黨,勒保止將首逆誘擒,而置余匪於不問,罪三;軍營報奏,大半親隨之人,而兵勇錢糧,並不按期給發,以致枵腹跣行,凍餒山谷,幾同乞丐,士馬何由飽騰,罪四。勒保上負兩朝委任之恩,下貽萬民倒懸之苦,著即令尚書魁倫,副都御史廣興,赴川逮問治罪!其經略事務,暫由明亮代理。欽此。

勒保逮回京師,永保偏出署陝撫,這也奇怪。因明亮剿辦張漢潮,遲延無功,陝西未能肅清,於自己方面,大有不便,因劾明亮觀望,明亮亦劾永保推諉,雙方互訟,嘉慶帝命陝督松筠密查。松筠上疏,大略言:「經略明亮素號知兵,所言似合機宜,究無實效。將軍恆瑞前在湖北,戰跡稱最,但年近六旬,精力大減,恐不勝任。提督慶成,身先士卒,頗有膽量,奈中無主見,只能帶領偏師,不能出謀發慮。署陝撫永保無謀無勇,專圖利己,過輒歸人,獨額勒登保英勇出群,其次唯德楞泰,若要平賊,非用此二人不可。」松公頗有知人之識。於是朝旨命尚書那彥成,佩欽差大臣關印,赴陝監明亮軍,兼會同松筠勘問。那彥成到陝后,細探情實,兩人俱有不合,遂與松筠聯銜奏參。明亮永保褫職逮問,連慶成也在其內。適明亮追斬張漢潮,朝旨以挾嫌僨事,功不蔽罪,仍令逮解至京,命額勒登保代任經略。

額勒登保系滿洲正黃旗人,舊肅海蘭察麾下,討台灣,征廓爾喀,嘗隨海公建功立業,每戰必策馬當沖,爭先陷陣。海公曾對他道:「你真是個將材,可惜不識漢字。我有一冊兵書,叫你熟讀,他日自然會成名將。」額勒登保得了贈書,遂日夕揣摩,居然熟練,能出奇制勝。看官!你道這兵書是甚麼典籍?原來是一冊《三國演義》,由漢文譯作滿文,海公也曾作為枕中秘本,贈了額勒登保,無非是傳授衣缽的意思。彷彿范仲淹授狄青《左氏春秋》。額勒登保手下,且有漢將兩員,統是姓楊,一名遇春,四川崇慶州人,一名芳,貴州松桃廳人。遇春夢神授黑旗,故以黑旗率眾,敵望見即知為楊家軍。楊芳好讀書,通經史大義,應試不售,乃出充行伍,為遇春所拔識。陣斬冷天祿,實出二楊的功勢。額勒登保為經略時,遇春已授任總兵,楊芳尚只一都司官,額公特保舉遇春為提督,楊芳為副將。二人得額公知遇,尤為出力。就是羅思舉桂涵兩鄉勇,亦因額公做了統帥,有功必賞,願效驅馳。可見為將不難,總在知人善任呢。

話休敘煩,單說額勒登保受了經略的印信,大權在手,不患掣肘,便統籌全局,令文案員修好奏摺,獨自上疏道:

臣數載以來,止領一路偏師,今蒙簡任經略,當通籌全局,教匪本內地編氓,原當招撫以散其眾,然必能剿而後可撫,且必能堵而後可剿。從前湖北教匪多,脅從少,四川教匪少,脅從多,今楚賊盡逼入川,其餘川東巫山大寧接壤者,有界嶺之險可扼,是湖北重在堵而不在剿;至川陝交界,自廣元至太平千餘里,隨處可通,陝攻急則折入川,川攻急則竄入陝,是漢江南北,剿堵並重;川東川北,有嘉陵江以阻其西南,余皆崇山峻岭,居民大半依山傍水,向無村落,懲賊焚掠,近俱扼險築寨,大者數千人,小亦數百名,團練守御,而川北形勢,更便於川東,若能驅各路之賊,逼歸川北,必可聚而殲旃,是四川重在剿而不在堵;雖賊匪未必肯逼歸一處,但使所至俱有堡寨,星羅棋佈,而官兵鼓行隨其後,遇賊即迎截夾擊,所謂以堵為剿,寧不事半功倍?此則三省所同。臣已行知陝楚,曉諭修築,並定賞格,以期兵民同心蹙賊。至從征官兵,每日遄征百十里,旬月尚可耐勞,若閱四五年之久,無冬無夏,即騾馬尚且踣斃,何況於人?而續調新募之兵,不習勞苦,更不如舊兵之得力,臣之一軍所以尚能得力者,實以兵士所到之處,亦臣所到之處;兵士不得食息,臣亦不得食息。自闔營將弁,無不一心一力,而各路不能盡然。近日不得已將臣所領之兵,與各提鎮互相更調,以期人人精銳,足以殲敵。恐勞聖慮,特此奏聞。

據這奏牘看來,確是老成謀划,不比凡庸,自是軍務方有起色。

會德楞泰追逐徐天德,轉戰陝境,與高均德等相遇,德楞泰乘着大霧,襲擊高均德,把他擒住,有旨授德楞泰為參贊大臣。高均德死後,不料復有冉天元,收集均德殘眾,與徐天德合,非常厲害。額勒登保親自督剿,令楊遇春領左翼,穆克登布領右翼,穆克登布也是一員驍將,但與楊遇春不甚相合。遇春因天元善戰,非他賊比,須先用全力相搏,殺敗了他,方好分隊追擊。額公亦贊成此議,獨穆克登布意不為然。到了蒼溪,聞與冉天元相近,穆克登布竟恃勇先進,繞出冉天元前面,忽伏兵齊起,前後夾攻,將穆克登布圍住。穆克登布猛力衝突,不能出圍,幸虧山寨鄉勇,出壘救應,始拔出穆克登布,將士傷了不少。穆克登布經此大創,別人料他總要小心,誰知他依然如故,仍力追冉天元,馳至老虎堊,旁有大山,穆克登布躍馬徑上,直據山巔。楊遇春據山腰,天元正伏山中,先出攻楊遇春軍。遇春堅壁不動,天元無可奈何。轉身攻穆克登布,冒死突上,山巔促狹,恁你穆克登布如何驍勇,也施展不出什麼伎倆。天元進一步,穆克登布退一步,愈逼愈緊,穆克登布的營帳,自山巔墜下,頓時軍中大亂,陷死副將十餘名,兵士不能悉計。

右翼軍敗潰,天元再攻左翼軍,乘高下壓,遇春抵死力戰。自傍晚殺到天明,天元始退。遇春部下,也傷亡了若干名。師克在和,不和必敗。額勒登保大憤,檄德楞泰夾擊冉天元,不防川北的王廷詔一股,竟由川北入漢中,西窺甘肅,額勒登保聞報,又引軍星夜赴援,並令德楞泰隨後策應。冉天元復東渡嘉陵江,分犯潼川錦州龍安,將北合甘肅諸寇。川陝甘一帶,同時告警。清廷不得已,再用明亮為領隊大臣,赴湖北,赦勒保罪,授任四川提督,赴四川,屢黜屢陟,清廷可謂無人。並詔德楞泰回截冉天元,命為成都將軍。

德楞泰奉命回南,探得冉天元在江油縣,急由間道邀擊。天元層層設伏,德楞泰步步為營,十盪十決,連奪險隘,轉戰馬蹄岡。時已薄暮,德楞泰見伏兵漸稀,正思下馬稍憩,偶見東北角上,赤的的一枝枝號火騰起,直上雲霄,德楞泰驚道:「我兵已陷入伏中了。」一急。話言未絕,西北角上,又見起了兩支號火,再急。德楞泰忙令眾兵排開隊伍,分頭迎敵。轉身一望,西南角及東南角上,都是閃閃火光,衝天四起,馬聲雜亂,人聲鼎沸。三急。德楞泰料知伏兵不止一、二路,亟分作四路抵禦,佈置才畢,敵兵已由遠及近,差不多有七、八路。四急。德楞泰傳令齊放矢銃,放了一陣,敵兵毫不退怯,反圍裹攏來。德楞泰見敵兵各持竹竿,竿上纏繞濕絮,矢中的箭鏃,銃中的彈丸,多射在濕絮上,不甚傷敵,所以敵仍前進,於是傳令人自為戰。五急。官兵知身入重圍,也不想什麼生還,惡狠狠的與他鏖斗,血戰一夜,天色黎明,敵兵仍是不退。六急。再戰一日,方漸漸殺退敵兵。官兵埋鍋造飯,蓐食一餐,餐畢,四面喊聲又起,忙一齊上馬,再行廝殺,又是一日一夜。七急。是日官兵又只吃了一頓飯,夜間仍是對敵。八急。德楞泰暗想道:「敵兵更番迭進,我乒尚無援應,若再同他終日廝殺,必至全軍覆沒呢。」遂下令且戰且走。

官兵陣勢一動,冉天元料是敗卻,麾眾直進,行得稍慢的,多被悍目自行殺死,此時敵眾不得不捨命窮追。官兵戰了三日三夜,氣力已盡,肚子又飢,沒奈何紛紛潰散。九急。德楞泰亦覺得人困馬乏,便帶了親兵數十名,躍上山巔,下馬喘息,自嘆道:「我自從軍以來,從沒有遇着這等悍賊,看來此番要死在此地了。」正自言自語間,猛聽得一聲大叫道:「德楞泰哪裏走?」這一句響徹山谷。德楞泰忙上馬瞭望,見山下一人,揮着鞭,舞著刀,衝上山來。這人為誰?正是冉天元。十急。德楞泰胸中已橫著一死字,倒也沒甚驚恐,且因走上山來,只有一冉天元,越發膽壯,便也大呼道:「冉賊!你來送死么?」一面說話,一面拈弓搭箭,颼的一聲,正中冉天元的馬。那馬負着痛,一俯一仰,把冉天元掀落背後,骨碌碌滾下山去。德楞泰拍馬下山,親兵亦緊隨而下,見冉天元正擱住斷崖藤上,德楞泰忙從親兵手中,取了鈎頭槍,將冉天元鈎來,擲在地上,親兵即將他縛住。山下的兵,正上山接應冉天元,見天元被擒,拚命來奪,德楞泰復與交戰,忽山後又有一支人馬,逾山而至,從山頂衝下。又為德楞泰一急。德楞泰連忙細瞧,認得是山後的鄉勇,德楞泰大喜。此中真是天幸。敵兵見鄉勇馳到,轉身復走。德楞泰偕鄉勇下山招集余兵,逐北二十里。這一場惡戰,自古罕有,德將軍三字驚破敵膽,另外帶兵官,多冒德將軍旗幟,教徒不辨真假,一見輒逃。川西肅清,川東北雖有餘孽,不足為患。適勒保至川,遂將肅清餘黨事,交付勒保,自赴額勒登保軍。

額勒登保追王廷詔,沿途屢有斬獲,王廷詔復自甘返陝,那彥成堵剿不力,有旨嚴譴,會河南布政使馬慧裕,緝獲教主劉之協於葉縣,檻送京師,立正典刑。並諭軍機大臣道:

前據馬慧裕奏寶豐郟縣地方,有匪徒焚掠之事,旋據葉縣稟,緝獲首犯劉之協,本日馬慧裕馳奏,已收寶豐等處,白蓮教匪徒千餘名,悉數殲除,並提到眼目,認明劉之協屬實,劉之協為教匪首逆,勾連蔓延,荼毒生靈,乃該犯仍敢在豫省糾結,潛謀起事,並欲為陝楚教匪接應,實堪痛恨。仰賴昊穹垂慈,皇考默佑,俾豫省新起教匪一千餘人,立時剿捕凈盡,擒獲首逆,明正刑誅,可見教匪劫數已盡,從此各路大兵,定可刻期蕆事。朕於欣慰之餘,轉覺惻然不忍,蓋教匪本屬良民,只因劉之協首先簧鼓,附從日眾,徵兵剿辦,已閱數年,無論百姓無辜,橫遭殺戮,被脅多人,迫於不得已,即真正白蓮教,皆我大清赤子,只因一時愚昧,致罹重罪。至各股賊首,先後就誅者,無不身受極刑,全家被戮,雖孽由自作,亦系聽從劉之協倡教而起。白蓮教獲罪於天,自取滅亡,其頑梗可惡,其愚蠢可憐。朕仰體上天好生之仁,於萬無可貸中,寬其一線,著經略額勒登保,參贊德楞泰,及各路帶兵大員,與各督撫等,將劉之協擒獲一事,廣為宣傳,並傳諭賊營,伊等教首,已就誅戮,無可附從。至於裹脅之人,本系良善百姓,何苦為賊所累,自破身家,如能幡然悔悟,不但免誅,併當妥為安置。即實系同教,畏罪乞命,棄械歸誠,亦必貸其一死。若經此番曉諭之後,仍復怙惡不悛,則是伊等甘就駢誅,大兵所到,誅戮無遺,亦氣數使然,不能復加矜貸。額勒登保等鼓勵將士,務期迅歸賊氛,奠安黎庶,同膺懋賞,將此通諭知之。

嘉慶帝又親制一篇邪教說,有「但治從逆,不治從教」的意旨。自是教徒失所倚靠,逐漸變計,化作良民。此時劇寇,只有王廷詔在陝西,徐天德在湖北,德楞泰由川赴陝,與額勒登保合軍,追襲王廷詔。楊遇春為先鋒,至龍池場,分兵埋伏,誘廷詔追來,一鼓擒住,並獲散頭目十數人,餘眾走湖北,由德楞泰引兵追剿,與明亮夾擊、圈逼徐天德、樊人傑於均州。天德、人傑,先後投水溺死。川楚陝三省的悍目,斬俘殆盡,不過還有餘孽未靖了。此時已是嘉慶六年的夏季。正是:

萬丈狂瀾爭一霎,七年征伐病三軍。

諸君欲知後事,且待下回再閱。

仁宗初政,頗有黜佞崇忠扶衰起敝之象。和珅一誅,而軍務已有起色,勒保一黜,而寇氛以次肅清,可見立國之道,全恃元首,元首明則庶事康,元首叢脞則萬事隳,彼額勒登保德楞泰之得建奇功,莫非元首知人之效,然七年勞役,萬眾遭殃,不待洪楊之變,而清室衰兆見矣。故善讀滿史者,皆以高宗之末為清室盛衰關鍵雲。

第四十五回撫叛兵良將蒙冤剿海寇統帥奏捷

卻說川楚陝三省的教徒,頭目雖多歸擒戮,餘孽尚是不少。額勒登保德楞泰,又往來搜剿,直到嘉慶七年冬季,始報大功戡定。嘉慶帝祭告裕陵,高宗陵。宣示中外,封額勒登保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籌繼勇侯,均世襲罔替,並加太子太保,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碌碌因人。楊遇春以下諸將,爵秩有差。

自此以後,裁汰營兵,遣散鄉勇,兵勇或無家可歸,或歸家不敷食用,又經發放恩餉各官吏,層層克剝,七折八扣,煞是可恨。因此游兵冗勇,又糾眾戕官,出沒為患。復經額德兩將帥,東剿西撫,忙了一年,事始大定。自教徒肇亂,勞師九載,所用兵費,竟至二萬萬兩,殺傷的教徒不下數十萬,清兵鄉勇的陣亡,五省良民的被難,且算不勝算,無從查考。和珅之肉,其足食乎?只這位嘉慶帝,當軍事緊急時,很是審慮周詳,勵精圖治,到西北平定,內外官吏,又是歌功頌德,極力鋪張,嘉慶帝也道是功德及民,漸漸的驕侈起來。逸豫忘身,中主多半如此。慶賞萬壽,下嫁公主,挑選妃嬪,儀注都非常繁備,金銀也用了許多。

還有一樁賞罰倒置的事情:川楚陝平靖后,因地勢阻奧,增設營泛,陝西省中添了一個寧陝鎮,就用楊芳做了鎮台,寧陝的地方,地險糧貴,當時創議的人,因例餉不足兵用,酌定每月加給鹽米銀,每人五錢,三年遞減,次年屆期應減一錢,布政使朱勛,以未奉部文,並四錢也都停發,兵士大嘩。會陝西提督楊遇春,方奉旨入覲,寧陝總兵楊芳調署提督,副將楊之震護寧陝鎮,將嘩噪的兵士,不問曲直,統拿來笞杖一頓,一味蠻做。兵士愈加怨憤。內有兩個小頭目,都是姓陳,一名達順,一名先倫,居然糾眾抗命,殺死副將游擊,劫了庫中的銀兩,放出獄中的罪犯,趁勢大亂。時楊遇春尚未出境,朝旨即命他回剿,另簡成都將軍德楞泰為欽差大臣,赴陝督師,遇春到方柴關,叛兵設伏以待,推蒲大芳為首領,大芳驍桀善戰,竟將遇春圍住,官兵叛卒,互相認識,竟不肯聽遇春號令,紛紛四散。遇春止率親兵數十名,登山斷後,見大芳策馬而來,大聲叱道:「你何故造反?」大芳見是遇春,就下馬遙跪,哭訴營官克餉的情形。遇春道:「營官克餉,你可上訴,何苦做此大逆不道的勾當。」大芳道:「現在已處騎虎之勢,不能再下,須求大帥諒我!」言畢,起身徑去。還虧遇春平日恩信及人,不至被迫。

是時楊芳亦馳來相救,遇春與他商議,楊芳道:「叛兵都經過百戰,並非一時烏合,若要除滅了他,很不容易。況官兵九載勤勞,瘡痍未復,又前時與叛兵多系同功一體,以兵攻兵,終無鬥志。聞叛首蒲大芳見了大帥,尚下馬遙跪,卑鎮家屬,亦由大芳送至石泉。可見大芳雖叛,還有舊部情誼。卑鎮願親自出撫,若得大芳歸降,便可迎刃而解。」遇春喜甚,即命楊芳去撫大芳。到了大芳營前,敵矛林立,軍壘森嚴,楊芳的背後,有隨員數名,都嚇得戰戰兢兢,請楊芳折回。楊芳道:「天佑蒼生,我必不死。且為國息兵,雖死何恨。汝等若果畏懼,不妨退還。讓我一人前去便了。」遂揚鞭獨進,直入大芳營。大芳忙出來迎見,楊芳向著大芳,慟哭失聲道:「我與汝等戮力數年,同患難,共生死,彷彿如家人骨肉一般,今朝兩下對壘,反同仇敵,我不忍見汝等身隕族滅,所以單騎前來,請你等先殺了我,免得見你慘禍。」蒲大芳等聽了這番言語,不由的不感激,便道:「我等小兵,安敢冒犯鎮台大人?大人真心相待,大芳也有天良,寧不知感。只朝廷未必肯赦前罪,奈何?」楊芳道:「你果誠心悔過,我當於欽差大人前,極力保免,要生同生,要死同死,要犯罪同犯罪,不使你等獨受災殃。」沉痛語,亦刻摯語,安得不令大芳敬服?大芳到此,不禁涕零,即聲隨淚下道:「鎮台大人,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若再自逆命,恐怕皇天也不容我呢。」已五體投地了。當下對眾人道:「大芳今日已悔前過,情願聽這位楊鎮台大人,楊鎮台令我活,我就活,楊鎮台要我死,我亦甘死,若兄弟們不以為然,一概聽便。」大眾齊聲道:「願隨楊大人。」楊芳見叛兵都願就降,便道:「眾位都願相隨,乃是很好的了。但倡亂的人,曾在此處么?」大芳道:「不在此處。」楊芳道:「這卻不便赦他。他戕了官,劫了庫,破了獄,無法無天,若不照律究辦,還要什麼政府?」先寬后緊,可謂善於操縱。大芳道:「這都在大芳身上,請大人放心!」楊芳隨即回營。

過了兩日,大芳果誘縛陳先倫陳達順二人,獻至清營,束手歸命,這次亂事,若非楊芳單騎招撫,以誠服人,眼見得叛兵四齣,如火燎原,比川楚陝三省的教徒,還要厲害幾倍呢。德楞泰將二陳磔死,其餘依了楊芳的議論,盡行赦宥,釋歸原伍。只奏摺上卻說是叛卒窮蹙乞命,把楊芳招撫事,擱起不提。

詎料嘉慶帝忽下嚴旨,說德楞泰寬縱專擅,竟要將他嚴譴。德楞泰急得沒法,又上了一篇奏章,推在楊芳一人身上。德公尚且不德,何況別將。嘉慶帝遂將楊芳革職充戍,蒲大芳二百餘人,亦命隨楊芳發充伊犁,又密令伊犁將軍松筠,將蒲大芳等誘誅。楊遇春亦坐罪降為總兵,德楞泰處罰罪輕,總算革職留任。后德楞泰調任陝西,剿平西鄉叛兵,賞還原職。德公也天良發現,密奏楊芳功,方將楊芳赦回,然已受侮不少了。忠而被謗,最堪憤惋。西北一帶,經數次痛剿,已算無事,偏偏東南的海寇,又興起波,掀起浪來。海洋開禁,自康熙年間起頭,康熙帝嘗任用客卿,如西洋人湯若望、南懷仁等,俱命司歷務,外洋商船,得了內援,便在中國海濱互市,往來江浙閩粵間。乾隆末年,安南阮光平父子,竊位據國,國庫中很是缺乏,他卻想了一個盜賊政策,招集沿海無賴,給他兵船,封他官爵,叫他在海中劫掠商船,充作國用,這種政策,倒是特色。於是海寇日盛一日。嘉慶五年,海寇駕艇百餘艘,聚逼台州,居然想上岸劫奪,浙江定海鎮總兵李長庚,生長閩海,素識海中險要,且忠勇得了不得,是日聞警,帶領三鎮水師,出口抵禦,巧值颶風陡起,雷雨大作,寇艇多半撞溺,有幾百個海寇,避風上岸,被長庚捉得一個不剩,當場審訊,內中有四個頭目,系是安南總兵,佩有安南王敕印。長庚大怒,把四人磔死,并行文安南,將敕印擲還。

會安南又有內亂,廣南王後裔阮福映,自暹羅入國,得暹人援助,恢復舊土,滅了新阮,方思聯絡清朝,遂一面聲明縱寇誨盜,系阮光平父子所為,與己無涉,一面奉表入貢,求清冊封,乞仍以越南名國。嘉慶帝封他為越南國王,令嚴杜海寇,阮福映遵敕照辦。怎奈海寇已是不少,雖失了安南政府的保護,終究野心未戢,仍然出沒海上。就中有兩個悍頭目,叫着蔡牽朱

只一智勇深沉的李長庚,還好與他酣戰幾場,但長庚單知忠國,不善逢迎,不如是,不足為忠臣。往往為上司所忌。可恨可嘆!嘉慶帝因長庚有功,擢他為福建提督,閩督玉德,偏與長庚反對,奏稱長庚籍隸福建,須要迴避,似乎名正言順。朝旨乃調任浙江。浙江巡撫阮元,系江蘇儀征縣人,素擅文名,兼通武略,見了李長庚,談了一回剿寇事宜,甚為合意,遂大加賞識。惺惺惜惺惺。長庚獻造船制炮兩大策,阮撫台一律採用,即為籌款十餘萬兩,交與長庚。天下無難事,總教現銀子,長庚得了這項巨款,就放着膽子,造起大船三十艘,名叫霆船,鑄就大炮四百尊,就各船配搭,乘風破浪,所向披靡,連敗蔡牽於岐頭東霍等洋,擒住賊目張如茂等,兵威大振。嘉慶八年,蔡牽至定海,到普陀山進香,長庚探悉,將霆船一齊放出,四面掩擊。蔡牽不及防備,忙跳下小船,單舸逃去。餘外大艇,多被長庚一陣炮彈,打得篷穿桅折;並傳令舟師追趕。

此時的蔡牽,正如喪家犬,漏網之魚,逃至閩洋,又見霆船追至,據着上風,不能衝突,他連忙取了數萬銀子,遣人至閩督玉德處乞降。玉德見了銀子,好似蒼蠅見血,叮住不放,為了此物,誤盡天下官吏。還管什麼真假,立飭興泉道慶徠,赴海口招撫。蔡牽與慶徠約,如果許降,須令李長庚退兵回港,勿得窮追。慶徠飛報玉德,玉德飛飭李長庚回兵。長庚明知蔡牽詐降,無如提督的位置,要受督撫節制,總督有命,不得違拗,未免落了幾點英雄淚,帶兵回港。

蔡牽恰慢慢兒修好檣械,備好餱糧,揚帆遁去。暗地裏恰賄通姦商,替他製造巨艦,比霆船還要高大,只說載貨出洋。一出了口,便交與蔡牽。蔡牽得此巨艦,又縱橫海上,劫得台灣米數千擔,接濟朱

嘉慶帝聞悉情形,命長庚總統閩浙水師。長庚感恩圖報,令溫州海壇二鎮為左右翼,日夕操練,於嘉慶九年仲秋,向馬跡洋出發。凈海無波,水天一色,正好行軍時候。兵行數十里,遙見前面有一海島,左右兩翼,泊著敵船,帆檣矗立,簇隱如林,差不多一二百艘。長庚把令旗一揮,大小戰艦,并行而進,看看敵船將近,令各艦隊齊放巨炮。蔡牽、朱

是年冬,敗朱

兩將軍尚未出境,李長庚已到台灣,總是他捷足。他見鹿耳門已被塞住,尋出一條小港來,這港名叫安平港,可以直入府城,於是令總兵許松年、王得祿,駕了小舟,率兵潛入,自己守住南汕北汕兩口,堵住蔡牽出路。蔡牽只道鹿耳門已經塞住,盡可向前進攻,誰料許松年、王得祿,已從間道攻入。蔡牽急分兵抵禦,五戰都敗,失了三十多號小戰船,並黨羽千餘人。蔡牽料台灣難下,急從北汕港遁走,將要出口,見口外有大艦數艘堵住,最高的艦上,立着一位大帥,手執令旗,威風凜凜,望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生平最怕的李長庚。蔡牽想上前衝突,後面的追兵又至,前後都用大炮轟擊,蔡牽管了前,不能管后,管了后,又不能管前,急得叫苦連天,投身無路。長庚下令道:「今日不擒蔡逆,更待何時,諸將士宜乘此努力。」這令一下,諸將士奮力前攻,巴不得立擒蔡牽。

怎奈將士固已齊心,老天偏不做美,一陣怪風,從海中掀起,波濤怒立,戰艦飄搖,官兵急切不能自主,被蔡牽奪路逃走。一出海外,遼廓無垠,長庚只率兵三千,哪裏阻截得住?僅奪了十多號戰船。嘉慶帝還說他任賊遠颺,奪去翎頂,皇帝總沒良心。德楞泰等一律截回,長庚憤極,復率兵力剿,退至福寧,岸上無一卒夾擊,蔡牽、朱

不防浙撫阮公,丁憂去任,長庚慨然太息,與三鎮總兵商議道:「我自統領水師以來,全仗阮公幫助,稍得舒展。今阮公又去,知我無人,看來是難望成功呢?」三鎮總兵道:「浙撫已去,閩督尚在,統帥何必憂慮。」長庚道:「不要提起這位閩督玉公,我要造船,他說無銀;我要調軍,他說無兵。台灣一役,我與諸君儘力截住蔡逆,雖是天公不公,起了颶風,被他走脫,然使玉公出兵相助,這蔡逆已被我殺敗,狼狽萬狀,何患不能追擒?就令玉公不願出兵。卻肯預先給發銀兩,畀我造成大船,那時船身高大,究竟抵得住風潮,不妨衝風追襲。你看蔡逆的坐船,比我的坐船,要高五六尺,他在驚風駭浪中,尚能駕駛自如,我卻不能,睜着眼由他逃去,真正可恨!」良將無功,多被上峰掣肘之故,不獨李公為然。三總兵聽到此語,也不禁忿恨起來,便一齊道:「統帥既要造船,某等願捐廉相助。」長庚道:「諸君美意,煞是可敬。但我亦早有此意,還恐玉帥不允。」三總兵道:「且稟報玉帥,再作計較。」長庚修好稟單,飭呈閩督,得了回批,果然說造船需時,朝廷有旨速剿,不便久待,毋得濡滯干咎。妒功忌能,莫逾於此。長庚忙召三總兵,將回批與他瞧閱,三總兵憤憤道:「統帥本可專摺奏陳,何不詳報皇上呢?」長庚嘆道:「我輩統是漢人,漢人十句話,不及滿人一句。朝廷總是信玉帥,不信長庚,如何是好?」滿漢界限,區畫早分。三總兵道:「今上聖明,或不致此,統帥總是奏陳為是。」長庚不得已,便將平日情形,據實列奏。嘉慶帝果真聖明,把閩督玉德革職拿問,另命阿林保繼任閩督。

阿林保到任,長庚免不得到閩賀喜,阿林保置酒款待,席間敘起剿寇事。這位新總督阿公,拈著幾根鼠須,沉吟一回,已露奸象。隨笑嘻嘻的向長庚道:「大海捕魚,何時入網?我兄弟恰有一策,不知可用得否?」長庚道:「敢不請教。」我亦要請教。阿林保道:「海外遼闊,事無左證,李總統但斬了一酋,即說是蔡牽首級,報至我兄弟衙門,我兄弟便可飛章報捷,餘外的賊子,統歸善後辦理。照這樣處置,你受上賞,我亦得邀次功,比窮年累月的跋涉鯨波,僥倖萬一,豈不是較好么?」原來如此!長庚不禁勃然道:「大帥叫長庚殺賊,長庚恰不怕死,久視海舶如廬舍,若照這樣捏詐虛報的辦法,長庚不敢聞命。」阿林保道:「我也無非為你打算,你定要擒真蔡牽,兄弟也不便多管。」長庚道:「長庚誓與賊同死,不與賊同生。」阿林保不待長庚言畢,便道:「算了!好好一個人,如何情願求死?要死何難,要死不難。」長庚至此,不能不死。長庚滿腹憤怒,只是不好發泄,勉強飲了幾杯,謝宴趨出。阿林保即密劾長庚,不到一月,彈章三上,不是說長庚恃才,就是說長庚怯戰,一心想置長庚於死地,小子敘說到此,也滿懷憤激,吟成一絕句道:

岳王功敗遭秦檜,道濟名高嫉義康。

自古忠奸不兩立,但憑人主慎端詳。

未知嘉慶帝如何發落,且待下回再敘。

康熙以後,已乏練達之滿員,而滿漢畛域,反日甚一日。蓋滿員漸成無用,內而政務,外而邊事,多仗漢人贊助,相形之下,未免見絀,由愧生妒,由妒生忌,於是漢員立功,往往為滿員所側目,不加殘害不止。張廣泗、柴大紀等事,見於乾隆朝,楊芳充戍,李長庚殉難,見於嘉慶朝,後人或目為專制之毒,實則不僅專制而已。漢人十語,不及滿人一語,即為本回中眼目。德楞泰已負楊芳,后且求如德楞泰者,尚不可得,此漢滿之所以終成水火也。

第四十六回兩軍門復仇慰英魄八卦教煽亂鬧皇城

卻說嘉慶帝連得阿林保密疏,也未免疑惑起來,只因前時阮元等人,都極力保薦李長庚,且海上戰功,亦唯長庚居多,半信半疑,暫且留中不發,密令浙撫清安泰查復。清安泰雖不及阮元,恰不是阿林保的糊塗,但看他復奏一本的文詞,已略見一斑了。大旨說道:

長庚熟海島形勢,風雲沙線,每戰自持柁,老於操舟者不能及;且忘身殉國,兩載在外,過門不入,以捐造船械,傾其家資,所俘獲盡以賞功,故士爭效死;且身先士卒,屢冒危險,八月中剿賊漁山,圍攻蔡逆,火器雨下,身受多創,將士亦傷百有四十人,鏖戰不退,故賊中有「不畏千萬兵,只畏李長庚」之語。唯海艘越二三旬,即須燂洗,否則苔粘

這篇奏牘,說得剴切真摯,把李長庚一生經濟,及海上交戰情形,統包括在內。確是前清奏牘中罕見之作。嘉慶帝覽了此奏,方悉阿林保妒功情狀,下旨切責。略說:「阿林保甫蒞任旬月,專以去長庚為事,倘聯誤聽讒言,豈非自殺良將?嗣後剿賊事宜,責成長庚一人,阿林保不得掣肘!若再忌功誣劾,玉德就是前車之鑒。」諭旨也算嚴切,無如巨奸未去,忠臣總無安日。並飭造大梭船三十艘,未成以前,先雇大商船助剿。阿林保見彈劾無效,反遭詰責,氣得暴跳如雷,獨自一人亂叫道:「有我無長庚,有長庚無我,我總要他死。他死了,方出我胸中的氣。」遂飛檄催戰。

原來清廷定例,總督多兼兵部尚書職銜,全省水陸各軍,統歸節制。長庚雖總統水師,不能不受阿林保命令。長庚方思修理船隻,整備軍械,為大舉出洋的計劃,那阿林保的催戰文書,三日一道,五日兩道,長庚休戰,不到一月,他恰下了十數道檄文。秦檜用十二金牌,促岳武穆班帥,阿林保恰用十數道檄文,促李忠毅出戰,行跡不同,用心則一。長庚嘆道:「我不死在海賊手裏,也難逃奸臣計中,看來不如與賊同死罷!」遂召集諸將克日出師,一面修好家書,寄與夫人吳氏,內說:「以身許國,不能顧家。」並將落齒數枚,一同緘固,著人送回家中。這次出發,憑着一股怒氣,駛船出港。敵船見長庚出來,望風趨避,都逃至粵海中。長庚追至竿塘,方尋着敵船數只,接連放炮,擊壞敵船兩艘,活擒盜目一名,系是蔡牽侄兒,名叫天來。蔡牽因長庚至粵,復北航至浙,長庚也追到浙江,到溫州海面,把他擊敗。他又自浙竄粵,自粵竄閩,盤旋海上,長庚只是不舍。遇着了他,便首先沖陣,不管死活,與他爭戰,弄得蔡牽走頭無路,連敗數次。

嘉慶十二年,命總兵許松年等擊朱

是時蔡牽、朱

嘉慶帝內懲教匪,外懲海盜,遂下旨嚴禁西洋人刻書傳教,適粵民陳若望,私代西洋人德天賜,遞送書信地圖,事發被拿,下刑部訊鞫,究出傳教習教多人,遂把德天賜充發熱河,幽禁額魯特營房,陳若望充發伊犁,給額魯特人為奴,傳教習教一干人犯,亦照例充配。過了數年,西洋人蘭月旺,又潛入湖北傳教,被耒陽縣查悉,將他獲住,解入省中,報聞刑部,又照律治罪,處以絞決。教案萌芽。

這時候,英吉利人屢乞通商,亦奉旨批斥,忽廣東沿海的澳門島外,來英艦十三艘,艦長叫作度路利,投書粵督,聲明願協剿海寇,只求通商為報。粵督吳熊光,以海寇漸平,抗詞拒絕,英艦仍逗留未去,反入澳門登岸,分據各炮台。熊光據事奏聞,有旨責熊光辦理遲延,革職留任。並說:「英艦如再抗延,當出兵剿辦。」熊光通知英將,英將乃起椗回國。五口通商之朕兆。

已而英國復遣使臣墨爾斯,直入京師,與政府直接交涉,願結通商條約,清廷迫他行跪拜禮,他恰不從,當即驅逐回國。英人未識內情,暫時罷手,清廷還道是威震五洲,莫余敢侮。夜郎自大。嘉慶帝方西幸五台,北狩木蘭,消遣這千金難買的歲月,到嘉慶十六年,彗星現西北方,欽天監奏言星象主兵,應預先防備,嘉慶帝復問星象應在何時?經欽天監細細查核,應在十八年閏八月中,應將十八年國八月,移改作十九年閏二月,或可消弭星變。天道遠,人道邇,徒將閏月移改,難道便可弭變么?嘉慶帝准奏,又詔百官修省,百官為重,君為輕,也是當時創例。這等百官,多是麻木不仁的人物,今朝一慌,明朝沒事,就罷了。

忽忽間已是二年,嘉慶帝也忘了前事。七月下旬,秋狩木蘭,啟鑾而去,不想宮廷裏面,竟鬧出一件大禍祟來。原來南京一帶,有一種亡命之徒,立起一個教會,叫作天理教,亦名八卦教,大略與白蓮教相似,號召黨羽,遍佈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各省,內中有兩個教首:一個是林清,傳教直隸;一個是李文成,傳教河南。他兩人內外勾結,一心思想謀富貴,做皇帝,眼目。聞得欽天監有星象主兵,移改閏月的事情,便議乘間起事,捏造了兩句讖語,說是:「二八中秋,黃花落地。清朝最怕閏八月,天數難逃,移改也是無益。」這幾句話兒,鬨動愚民,很是容易。又兼直隸省適遇旱災,流民雜沓,聚嘯成群,林清就勢召集,並費了幾萬銀子,買通內監劉金高廣福閻進喜等作為內應,京中發難,比外省尤為厲害,我為嘉慶帝捏一把汗。一面密召李文成作為外援。

文成到京兩次,約定九月十五日起事,就是欽天監原定嘉慶十八年閏八月十五日。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不為,林、李兩人密乾的謀划,只道人不知,鬼不覺,誰料到滑縣知縣強克捷,竟探聞這種消息,飛速遣人密集巡撫高杞,衛輝知府郎錦麒,請速發兵掩捕。那高撫台與郎知府,疑他輕事重報,擱過一邊。克捷急得了不得,申詳兩回,只是不應。

克捷暗想:「李文成是本縣人氏,他蓄謀不軌,將來發泄,朝廷總說我不先防備。撫台府憲,今朝不肯發兵,事到臨頭,也必將我問罪,哪個肯把我的詳文宣佈出來?我遲早終是一死,還是先發制人為妙。就使死了,也是為國而死,死了一個我,保全國家百姓不少。」好一個知縣官。主見已定,待到天晚,密傳衙役人眾,齊集縣署聽差。衙役等聞命,當即趕到縣衙,強克捷已經坐堂,見衙役稟到,便吩咐道:「本官要出衙辦事,你等須隨我前去,巡夜的燈籠,拿人的傢伙,統要備齊,不得遲誤!」衙役不敢怠慢,當即取出鐵索腳鐐等件,伺候強克捷上轎出衙。

克捷禁他吆喝,靜悄悄的前行,走東轉西,都由強克捷親自指點。行到一個僻靜地方,見有房屋一所,克捷叫轎夫停住,轎夫遵命停下。克捷出了轎,分一半衙役,守住前後門,衙役莫名其妙,只得照行。有兩三個與李文成素通聲氣,也不敢多嘴。還有一半衙役,由克捷帶領,敲門而入。李文成正在內室,夜餐方畢,聞報縣官親到,也疑是風聲泄漏,不敢出來。克捷直入內室,文成一時不能逃避,反儼然裝出沒事模樣。強克捷原是精細,李文成恰也了得。克捷喝聲拿住,衙役提起鐵鏈,套入文成頸上,拖曳回衙。

克捷即坐堂審問,文成笑道:「老爺要拿人,也須有些證據,我文成並不犯法,如何平空被拿?」克捷拍案道:「你私結教會,謀為不軌,本縣已訪得確確鑿鑿,你還敢抵賴么?好好實招,免受重刑!」文成道:「叫我招什麼?」克捷道:「你敢膽大妄為,不用刑,想也不肯吐實。」便喝令衙役用刑。衙役應聲,把夾棍碰的擲在地上,拖倒文成,脫去鞋襪,套上夾棍,恁你一收一緊,文成只咬定牙關,連半個字都不說。強克捷道:「不招再收。」文成仍是不招。克捷道:「好一個大盜,你在本縣手中,休想活命!」吩咐衙役收夾加敲,連敲幾下,刮的一聲,把文成腳脛爆斷。文成暈了過去,當由衙役稟知。克捷令將冷水噴醒,釘鐐收禁。

克捷總道他腳脛已斷,急切不能逃走,待慢慢兒的設法訊供,怎奈文成的黨羽,約有數千人,聞得首領被捉,便想出劫獄戕官的法子。於九月初七日,聚眾三千,直入滑城,滑城縣署,只有幾個快班皂役,並沒有精兵健將,這三千人一擁到署,衙役都逃得精光,只剩強克捷一門家小,無處投奔,被三千人一陣亂剁,血肉模糊,都歸冥府。是清宮內的替死鬼。亂眾已將縣官殺死,忙破了獄,救出李文成。文成道:「直隸的林首領,約我於十五日到京援應,今番鬧了起來,前途必有官兵阻攔,一時不能前進,定然誤了林大哥原約,奈何奈何?」眾黨羽道:「我等聞兄長被捉,趕緊來救,沒有工夫計及後事,如今想來,確是太鹵了。」文成道:「這也難怪兄弟們,可恨這個強克捷誤我大事,我的腳脛,又被他敲斷,不能行動,現在只有勞兄弟們,分頭幹事,若要入都,恐怕來不及了。林大哥!我負了你呢。」當下眾教徒議分路入犯,一路攻山東,一路攻直隸,留文成守滑養病。

嘉慶帝在木蘭聞警,用六百里加緊諭旨,命直隸總督溫承惠,山東巡撫同興,河南巡撫高杞,迅速合剿;並飭沿河諸將弁,嚴密防堵。這旨一下,眼見得李文成黨羽,不能越過黃河,只山東的曹州定陶金鄉二縣,直隸的東垣長明二縣,從前只散佈教徒,先後響應,戕官據城,餘外防守嚴密,不能下手。京內的林清,恰眼巴巴望文成入援,等到九月十四日,尚無音信,不知是什麼緣故?焦急萬分。他的拜盟弟兄曹福昌道:「李首領今日不到,已是誤期,我輩勢孤援絕,不便舉動。好在嘉慶帝將要回來,聞這班混賬王大臣,統要出去迎駕,這時朝內空虛,李首領也可到京,內外夾攻,定可成功。」林清道:「嘉慶回京,應在何日?」曹福昌道:「我已探聽明白,一班王大臣,於十七日出去接駕。」林清道:「二八中秋,已有定約,怎好改期?」曹福昌道:「這是杜撰的謠言,哪裏能夠作準?」林清道:「無論准與不準,我總不能食言,大家果齊心干去,自然會成功的。」強盜也講信實。他口中雖這般說,心中倒也有些怕懼,先差他黨羽二百人,藏好兵器,於次日混入內城,自己恰在黃村暫住,靜聽成敗。

這二百個教徒,混入城內,便在紫禁城外面的酒店中,飲酒吃飯,專等內應;坐到傍晚,見有兩人進來,與眾人打了一個暗號,眾人一瞧,乃是太監劉金高廣福,不覺喜形於色,就起身跟了出去,到店外分頭行走。一百人跟了劉金,攻東華門,一百人跟了高廣福,攻西華門,大家統是白布包頭,鼓噪而入。東華門的護軍侍衛,見有匪徒入內,忙即格拒,把匪徒驅出門外,關好了門。西華門不及防禦,竟被教徒衝進。反關拒絕軍禁,一路趨入,曲折盤旋,不辨東西南北,巧值閻進喜出來接應,叫他認定西邊,殺入大內,並用手指定方向,引了幾步。進喜本是賊膽心虛,匆匆自去。這班教徒向西急進,滿望立入宮中,殺個爽快,奪個凈盡,奈途中多是層樓傑閣,擋住去路,免不得左右旋繞,兩轉三轉,又迷住去路。遙見前面有一所房屋,高大的很,疑是大內,遂一齊撲上,斬關進去,裏面沒有什麼人物,只有書架幾百箱,教徒忙即退出,用火把向門上一望,扁額乃是文穎館,復從右首攻進,仍然寂靜無聲,也是列箱數百具,一律鎖好,用刀劈開,箱中統是衣服。又轉身出來,再看門上的扁額,乃是尚衣監,寫出昏瞶形狀,真是絕妙好辭。不由的焦躁起來,索性分頭亂闖。有幾個闖到隆宗門,門已關得緊閉,有幾個闖到養心門,門亦關好。內中有一頭目道:「這般亂撞,何時得入大內?看我爬牆進去,你等隨後進來,這牆內定是皇宮呢。」言畢,即手執一面大白旗,猱升而上,正要爬上牆頭,牆內爆出彈丸,正中這人咽喉,哎的一聲,墜落牆下去了。正是:

順天者存,逆天者亡;

天不亡清,寧令猖狂?

畢竟牆內的彈丸是何人放的?待小子下回表明。

海寇剿平,未幾即有天理教之變,內亂相尋,清其衰矣。要之皆內外酣嬉,用人未慎之故。閩有玉德阿林保,於是蔡牽朱

第四十七回聞警迴鑾下詔罪己護喪嗣統邊報驚心

卻說教徒中彈墜下,放彈的人,是皇次子綿寧。皇次子時在上書房,忽聞外面喊聲緊急,忙問何事?內侍也未識請由,出外探視,方知有匪徒攻入禁城,三腳兩步的回報。皇次子道:「這還了得!快取撒袋鳥銃腰刀來!」內侍忙取出呈上。皇次子佩了撒袋,掛了腰刀,手執鳥銃,帶了內侍到養心門。貝勒綿志,亦隨着後面,皇次子命內侍布好梯子,聯步上梯,把頭向外一瞧,正值匪徒爬牆上來,皇次子將彈藥裝入銃內,隨手一捺,彈藥爆出,把這執旗爬牆的人,打落地上,眼見得不能活了。一個墜下,又有兩個想爬上來,皇次子再發一銃,打死一個,貝勒綿志,也開了一銃,打死一個,餘眾方不敢爬牆,只在牆外亂噪,打死一兩個人,便見辟易,這等教徒,實是沒用。齊聲道:「快放火!快放火!」大家走到隆宗門前,放起火來。皇次子頗覺着急,忽見電光一閃,雷聲隆隆,大雨隨聲而下,把火一齊撲滅。有幾個匪徒,想轉身逃去,天色昏黑,不辨高低,失足跌入御河。當時內傳來報,說是天雷擊死,皇次子方才放心。

此時留守王大臣,已帶兵入衛,一陣搜剿,擒住六、七十名,當場訊問,供稱由內監劉金高廣福閻進喜等引入。隨命兵士將三人拿到,起初供詞狡展,經教徒對質,無可報賴,始供稱該死。皇次子一面飛報行在,一面入宮請安,宮中自后妃以下,都已嚇得發抖,及聞賊已凈盡,始改涕為歡。嘉慶帝接到皇次子稟報,立封皇次子為智親王,每年加給俸銀一萬二千兩,綿志加封郡王銜,每年加給俸銀一千兩,並下罪己詔道:

朕以涼德,仰承皇考付託,兢兢業業,十有八年,不敢暇豫。即位之初,白蓮教煽亂四省,黎民遭劫,慘不忍言,命將出師,八年始定。方期與我赤子,永樂昇平。忽於九月初六日,河南滑縣,又起天理教匪,由直隸長垣,至山東曹縣,亟命總督溫承惠率兵剿辦,然此事究在千里之外;猝於九月十五日,變生肘腋,禍起蕭牆,天理教匪七十餘眾,犯禁門,入大內,有執旗上牆三賊,欲入養心門,朕之皇次子親執鳥槍,連斃二賊,貝勒綿志,續擊一賊,始行退下,大內平定,實皇次子之力也。隆宗門外諸王大臣,督率鳥槍兵,竭二日一夜之力,剿捕搜拿凈盡矣。我大清國一百七十年以來,定鼎燕京,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愛民如子,聖德仁心,奚能縷述?朕雖未能仰紹愛民之實政,亦無害民之虐事,突遭此變,實不可解。總緣德涼愆積,唯自責耳。然變起一時,禍積有日,當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實中外之所同,朕雖再三告誡,奈諸臣未能領會,悠忽為政,以致釀成漢唐宋明未有之事。較之明季梃擊一案,何啻倍蓰?言念及此,不忍再言。予唯返躬修省,改過正心,上答天慈,下釋民怨。諸臣若願為大清國之忠良,則當赤心為國,竭力盡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則當掛冠致仕,了此殘生,切勿屍祿保位,益增朕罪。筆隨淚灑,通諭知之。

這次禁城平亂,除皇次子及貝勒綿志外,要算儀親王永璇,成親王永瑆,最為出力。兩親王都是嘉慶帝的阿哥,嘉慶帝對待兄弟,頗稱和睦,不象那先祖的薄情,所以平日儀成兩邸,很有點勢力。此次留守禁城,督剿教匪,又蒙嘉獎,將所有未經開復的處分,一概豁免。革步軍統領吉綸,及左翼總兵玉麟職,命尚書托津英和回京,查辦余逆,飭陝西總督那彥成為欽差大臣,督兵飛剿河南,然後從白澗迴鑾。

托津英和到了黃村,聞教首林清,已經擒住,趕即進京。自九月十五日起,至十九日,雷電不絕,風霾交作,鎮日裏塵霧蔽天,晝夜差不多的光景,因此京城裏面,人心恐慌,謠言四起,虧得托津英和等,已經到京,方曉得鑾輿無恙,到嘉慶帝回宮,遂漸漸鎮定。都是巡幸的滋味。二十三日,嘉慶帝親御瀛台,訊明教首林清,及通匪諸太監,證供屬實,均令凌遲處死,傳首畿內。

是時李文成脛疾未愈,不能遠出,眾教徒又為官兵所阻,只聚集道口鎮,欽差大臣那彥成,偕提督楊遇春,率兵至衛輝府。遇春向來英勇,即日帶親兵數十名,由運河西進,直至道口,遇着教徒一隊,約有數千人,當即大呼突擊,策馬先驅。教徒見他黑旗遠揚,知是楊家軍,先已驚慌得很,紛紛渡河遁回。遇春追過了河,擒斬教徒二百多名,方擬回營;檢點親兵,尚少二人,復沖入敵隊,奪還二屍,始暫歸北岸,待那彥成到來,一齊進兵。

不想等了兩日,那欽差竟不見到,原來那彥成到了衛輝,本想即日進兵,因接高撫台來文,內說教徒勢大,未免也有些膽怯,高杞自己膽怯,還要去嚇別人。擬俟調山西甘肅吉林索倫兵來助,然後進戰。遇春是個參贊,拗不過大帥,只得日日等著,虧得嘉慶帝聞知消息,嚴促那彥成進兵,方不敢違慢,馳至軍營。

楊遇春進攻道口鎮,教徒出營探望,瞧見楊家軍又至,齊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髯將軍又來了!」遇春年已將老,頦下多髯,因此教徒稱他作髯將軍。髯將軍一到,教徒棄營而遁,一邊逃,一邊追,那欽差又渡河策應,克複桃源進圍滑城。

忽探馬來報,尚書托津,已平定直隸教匪,所帶的索倫兵,已奉旨來助剿滑城了。接連又有人報道:「山東的教匪,也被鹽運使劉清,剿殺凈盡。」那彥成向楊遇春道:「直隸山東統歸平靖,只河南未平,滑縣又是古滑州舊治,城堅土厚,一時不能攻下,奈何?」遇春道:「劉清文吏,尚建奇功,參贊受國厚恩,誓破此城,擒這賊首。」那彥成道:「劉清向稱劉青天,不特能文,兼且能武,真不愧本朝名臣。老兄亦是本朝人傑,成功應在目前,不必着急。」這且頗得激將之法。

正談論間,索倫兵已到,由那彥成召入,命隨楊遇春攻城。遇春督兵開炮,彈丸迭發,打破城牆外面,中間恰是不動,反把彈丸顆顆裹住;經遇春仔細察看,方知牆土裹沙,炮遇土則入,遇沙則止,所以不能洞穿。遇春連攻數日,總不能破,又用了掘隧灌水的計策,亦被守兵察覺,統歸無效。是時楊芳仍任總兵,也在營中,便獻計道:「這城堅固難下,若要攻入,必須多費時日,愚意不如三面圍攻,留出北門,待他出走,掩殺過去,方可得手。」遇春依計,便將北門留出不攻。果然這日黃昏,桃源賊首劉國明,從北門潛入,護李文成出城,將西走太行山,為流寇計。楊芳連忙追擊,文成走入輝縣山,據住司寨,經楊芳奮勇殺入,正在亂剁亂斫的時候,猛見裏面火光衝起,直透雲霄,教徒統已四散。由楊芳馳入寨中,撲滅了火,撥出文成屍首,已是烏焦巴弓,當下收兵回到滑城。滑城尚未攻入,楊芳佯向北門築柵,似乎要四面兜圍,守兵專力攻御,他卻到西南角上,暗掘舊隧,裝滿火藥,等到夜半,令官兵退下三里,甲騎以待,自率親卒燃著藥線,引入地道,藥性暴發,宛似天崩地陷,把城牆轟坍二十多丈,磚石上騰,屍骸飛擲,官兵爭先奪城,蟻附而入。守城首領牛亮臣、徐安國等,巷戰許久,都就擒獲,檻獻京師磔死,滑縣平定,天理教徒,悉數殄滅,那彥成得晉封三等子,授太子太保,楊遇春三等男,楊芳劉清等,賞賚有差。強克捷首發逆謀,為賊所害,賜謚忠烈,世襲輕車都尉,飭於滑縣及原籍韓城,建立專祠。

那彥成擬請入覲,朝旨命移剿陝西三才峽賊。三才峽賊,多是木商夫役,歲飢停工掠食,地方官下令捕緝,他即推了萬二為首領,糾眾抗命。巡撫朱勛,張皇入告,託詞教匪作亂,因此朝命那彥成迅速赴剿。及那彥成到陝,這個萬二的小丑,已由總兵祝廷彪、吳廷剛兩人破滅掉了。此後各地亂民,亦時思蠢動:江西百姓胡秉輝,買得殘書一本,內有陣圖及俚語,假稱天書,擁朱毛俚為首領,居然設立國號,叫作后明,適阮元調任贛撫,率兵密捕,把朱毛俚、胡秉輝等,一齊捉住,首犯凌遲,從犯斬決。安徽百姓方榮升,偽造匿名揭帖,上印九龍木戳,散佈大江南北,江督百齡,多方偵探,竟得首從主名,拿到百數十人,先後正法。雲南邊外夷民高羅衣,聚眾萬人,劫掠江外土司,自稱窩泥王,被滇督百齡擊破,羅衣走死;從子高老五,又襲稱王號。渡江攻臨安府,又由百齡派兵擒獲,立即正法。雖是癬疥之疾,總非承平之兆。

到嘉慶二十五年,嘉慶帝閑着無事,循例秋狩木蘭,親王貝勒,免不得出去扈駕。不意嘉慶帝到木蘭后,駐蹕避暑山莊,竟生了一種頭痛發熱的病症。起初總道偶冒暑氣,不足為患,仍然照常治事,嗣後日日加重,竟爾大漸。召御前大臣賽沖阿,索特那木多布齊,軍機大臣托津,戴均元,廬蔭溥,文孚,內務府大臣禧恩和世泰,恭擬遺詔。嘉慶帝迴光返照,心中尚是清楚,傳示諸大臣,說於嘉慶四年,已遵守家法,密立次子綿寧為皇太子,現在隨蹕至此,著即傳位於皇太子綿寧,即皇帝位。未幾駕崩,皇次子智親王,稽顙大慟,擗踴無算,當命御前侍衛吉倫,馳驛回哀,請母后安,尊母后鈕鈷祿氏為皇太后,封弟惇郡王綿愷為惇親王,綿愉為惠郡王,綿忻已封瑞親王,無從加封,仍從舊稱。皇太后懿旨,傳諭留京王大臣馳寄皇次子,即正大位,皇次子因梓宮未回,命即起程,奉梓宮回京,方行即位禮。八月中旬,梓宮至京師,奉安乾清宮,皇次子始即帝位於太和殿,頒詔天下,以明年為道光元年,是為宣宗,尊謚大行皇帝為仁宗睿皇帝,卜葬昌陵。

道光帝即位數日,想起自己的名字,上一字與兄弟相同,若要避諱,未免不便,遂改「綿」為「旻,」叫作旻寧。旻寧二字,飭臣民不得妄寫,綿字不諱。專從小節上着想,道光帝行誼可知。他又念著乾隆、嘉慶兩朝,東征西討,南巡北幸,把庫款用盡,只好格外儉省,把宮中需用的銀兩,省而又省,自己服食一切,也比從前的皇帝,減下若干;后妃以下,統教屏去繁華,概從樸實;宮娥彩女,又放了許多出宮。且命親王貝勒等,務從節儉,不得廣納姬妾,任意揮霍。用意頗善,可惜不知大體。朝上一班王大臣,揣摩迎合,上朝的時候,格外裝出節儉的樣子,朝冠朝服,多半敝舊,道光帝瞧著,頗也喜歡,誰知他退朝回府,仍舊是錦衣美食,居移氣,養移體呢?

還有一個豫親王裕興,酗酒漁色,竟鬧出一樁風化案來。豫邸中有一使女,名叫寅格,年方二八,楚楚動人,裕興看上了她,時常向她調戲,她卻懷着玉潔冰清的烈志,始終不肯順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惹得裕興懊惱,情急計生,趁著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禮,親王貝勒及福晉命婦,統去磕頭,他也不能不去按班排列;輪著了他,匆匆忙忙的行過了禮,趕即乘車先回。別人還道他染着急病,誰知他的病證,不是什麼受寒冒暑,乃是一種單思病。到了邸中,不叫別人,只叫那心上人兒寅格。寅格不知何故,忙即趨入,裕興哄她跟入內室,將門關住。寅格方慌張起來,裕興道:「你也不必慌張,今日不由你不從。」隨手去扯寅格,急得寅格臉色通紅,只說「王爺動不得」五字。裕興見她紅生兩頰,愈覺可愛,色膽如天,還管什麼主僕名義,竟將她推倒炕上,不由分說,亂褫下衣。寅格極力撐拒,怎奈窈窕女兒,不敵裕興的蠻力,霎時間,被裕興剝得一絲不掛,恣意輕薄,約過了一個時辰,方才歇手。既要磕老頭,又要磕小頭,裕興此日也忙極了。寅格負着氣,忍着痛,開門走出,回入自己房中,越想越羞,越羞越恨,哭了一會,聞得外面一片喧聲,料是福晉等歸來,急忙解帶懸樑,自縊而死。身雖被污,心實無愧。這時福晉等不見寅格,正飭婢媼使喚,一呼不應,兩呼三呼又不應,撬開房門,向內一瞧,嚇得亂跑,頓時滿屋鼎沸,通報裕興,別人都甚驚異,獨裕興視作平常。經眾人留心探視,才曉得強姦情由,一傳十,十傳百,被宗人府得知,據實參奏。道光帝大怒,欲將裕興賜死,還是惇瑞兩親王,替他挽回,從輕發落,革裕興王爵,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滿釋放。強姦逼死,照清朝律例,應置大辟,裕興從輕發落,總未免顧全面子,只難為了寅格。

道光帝余怒未消,回疆又來警報。據說回酋張格爾,糾眾滋事,屢寇邊界,道光帝即召集王大臣問道:「回疆已安靜多年,為什麼又會作亂?莫非參贊大臣斌靜,昏庸失德,不能安治回民么?」王大臣道:「聖上明見,洞燭萬里,大約總是斌靜不好,惹出這個張格爾來。現在且令伊犁將軍就近查勘,再定剿撫事宜。」道光帝准奏,即令伊犁將軍慶祥,往勘回疆。

慶祥奉旨,即日出發,一到回疆,回民爭來控訴,不是貪虐,就是姦淫,又是一個闖禍的祖宗。當即據實奏聞。原來回疆自大小和卓木死後,各城統設辦事領隊大臣,獨喀什噶爾,設一參贊大臣,統轄各城官吏。參贊大臣的上司,就是伊犁將軍,每年徵收貢賦,十分中取他一分,以前時准部的苛求,兩和卓的騷擾,寬得許多。清廷又嘗慎選邊吏,或是由滿員保舉,或是由大吏左遷,撫馭得法,回民賴以休息,視朝使如天人。到嘉慶晚年,保舉不行,派往回疆各官,多用內廷侍衛,及口外駐防,這班人員,偏把回疆作了利藪,與所屬司員章京,任情剝削,一切服食日用,統向回城伯克征索。伯克系回城土官的名目,他與清吏狼狽為奸,藉著供官的話柄,歛派回戶,需索百端,回疆通用赤銅普爾錢,錢形橢圓,中無孔,每一枚當內地制錢五文,大約如近今通用的銅圓。喀什噶爾每年徵收普爾錢八九千緡,葉爾羌徵收萬餘緡,和闐徵收四五千緡,還有各種土產,如氈裘金玉緞布等類,統要隨時奉獻,只嫌少,不嫌多。伯克得四成,章京得四成,辦事大臣得二成,大家作福作威,肆行無忌;甚且選有姿色的回女,入置署中,要陪酒,就陪酒,要侍寢,就侍寢。這位參贊大臣斌靜,樂得同他混做一淘,司員章京及各城伯克,又向參贊大臣處竭力討好,采了上等的子女玉帛,供奉進去。回女本沒甚廉恥,見了參贊大臣,彷彿如天上神仙,斌靜又是個色中餓鬼,多多益善,竟至白晝宣淫,裸體相逐。好做參贊大臣肉屏風。只是回女的父兄丈夫,既受了層層克剝,還要把家中女眷,由他糟塌,正是痛上加痛,氣上加氣。適值大和卓木孫子張格爾,隨父薩木克,遁居浩罕國邊境,通經祈福,傳食部落,聞知參贊斌靜荒淫失眾,遂思報復祖仇,聲言替回民雪憤,糾眾寇邊。頭目蘇蘭奇忙來通報,章京綏善,反說他無風生浪,叱逐出去。蘇蘭奇大憤,出寨從賊,反做了張格爾的嚮導。當時領隊大臣色普征額,領兵防禦,打了一回勝仗,將張格爾驅逐出境,擒了百餘人,回入喀城,與斌靜同賞中秋節。斌靜先將擒住各人,一概斬首,然後肆筵設席,坐花賞月。司員把盞,回婦侑歌,正高興得了不得。詎料慶將軍暗查密訪,把他平日所做的事情,和盤托出,奉旨將斌靜革職逮問,派永芹代任,正是:

昨日酣歌方得意,今朝鐵鏈竟加頭。

嗣後永芹接任,能安撫回民與否,且看下回分解。

木蘭秋狩,本清代祖制,所以示農隙講武之意。但觀兵第為末務,耀德乃是本原,仁宗連番北狩,一變而亂興宮禁,再變而駕返鼎湖,可見講武之舉,不足為訓。及宣宗嗣位,力自撙節,清帝中之以儉德聞者,莫宣宗若。然亦徒齊其末,未揣其本,省衣減膳之為,治家有餘,治國不足。內如裕興,外如斌靜,荒淫失德,寧知體黼座深衷,隨時返省乎?讀此回,可以知人君務末之非計。

第四十八回愚慶祥敗死回疆智楊芳誘擒首逆

卻說永芹到了回疆,也是沒有擺佈,雖不比斌靜荒淫,無如庸庸碌碌,總不能立平匪亂。張格爾卻外集黨羽,內通回戶,屢次騷掠近邊,清兵出塞,他即遠遁;又或詭詞乞降,變端百出,弄得永芹束手無策,因循遷延,直達三年。道光五年夏季,邊報張格爾大舉入寇,領隊大臣巴彥圖,自恃勇力,率兵二百人,出塞掩捕,走了四百里,並沒有張格爾蹤跡,他竟勃然大憤,行到布魯特地方,見有回眾游牧,率妻挈子,約有二、三百人,遂縱兵殺將過去。回眾嚇得四散,只有青年婦女,黃口兒童,一時不能急走,被他見一個,殺一個,可憐這班無罪無辜的婦孺,都做了身首異處的屍骸。大約命中注定,要被巴彥圖殺死。巴彥圖憤已少洩,當下回軍,逾山越嶺而還,無復行列。誰知逃走的回民,因婦子被殺,哭訴回酋汰列克,汰列克大怒,領部眾二千名前來追襲,把巴彥圖圍住,十個殺一個,霎時間把清兵掃光,隨即與張格爾聯合進兵,勢甚猖獗。永芹無可隱諱,慌忙拜本乞援。道光帝召還永芹,令伊犁將軍慶祥往代。又命大學士長齡往代慶祥。

慶祥到喀什噶爾,召集司員章京,及各城伯克會議。伯克中有個阿布都拉,自稱詳悉回務,慶祥便把張格爾情形,詳細問他。他卻說張格爾乃是假名,冒充和卓木後裔,前時乃是阿奇木王努斯謊報,遂至鬨動一時,為叢毆爵。參贊大人現到此處,不必勞動兵戈,只教聲明張格爾不是回裔,那時回眾自不去從他,亂事便可消滅了。慶祥信以為真,一面出示曉諭回民,一面奏劾阿奇木王努斯謊報的罪狀。純是囈語。張格爾得了此信,也恐眾心離散,帶了五百多人,突入回城,拜奠他先祖和卓木墳墓。回徒叫和卓墳為瑪雜,非常敬信。瑪雜在喀城外,距喀城約八十多里,乾隆時,大小和卓木被誅,所有喀城外舊存和卓等墓,仍奉旨令回戶看守,毋得樵採污穢,下此諭時,實是為了香妃。張格爾欲借祭祖為名,固結眾心,因有這番舉動,協辦大臣舒爾哈善,領隊大臣烏淩阿,忙入報慶祥。慶祥急召阿布都拉,阿布都拉已不知去向,想也去拜奠和卓墓了。頓時倉皇失措,還是舒烏兩人稟道:「張格爾深入喀境,非發兵驅逐不可。」慶祥點頭,命二人帶兵千餘名,去攻張格爾。朝發夕至,仗着銳氣,擊殺回眾四百人,張格爾退入大瑪雜內,倚著三重牆垣,誓死固守;復遣人出布謠言,說清軍要剷除聖墓,屠盡回族子孫。回民聞言大恐,遂聚集數千人,去救張格爾。舒烏兩大臣,正圍攻瑪雜,忽見回眾如潮湧至,急分兵抵禦,不防張格爾也乘勢殺出,內外夾攻,把清兵殺得七零八落。舒大臣陣亡,烏大臣踉蹌奔回,入見慶祥。慶祥急調各營卡兵,盡集喀什噶爾,保守喀城。

張格爾倒還不敢進逼,飭人往浩罕國乞援。浩罕王摩訶末阿利,新即位,知人善任,威服附近哈薩克諸部,當時有百回兵不如一安集延的傳聞。安集延就是浩罕東城。張格爾聯約浩罕,俟得回疆西四城后,子女玉帛,情願公分,還許割讓喀城,作為酬勞。浩罕王大喜,即允發兵,令去使先回。張格爾知有後援,遂率軍大進,前哨到了渾河,探得喀域外面,只有三座清營,報知張格爾,張格爾道:「這麼說來,天山北路的清軍,尚未南下,我等趕緊前進方好。」遂下令渡河。

忽報浩罕王率兵親到,不由的驚疑道:「浩罕兵來得這般迅速,真出意外,我初意總道清兵大集,所以通使浩罕,乞師相助,現在喀城守兵甚少,旦夕可下,還要浩罕兵何用?」就想抵賴。隨遣使赴浩罕軍前,叫他不必前進。浩罕王憤怒,竟率軍渡河,圍攻喀城。張格爾卻止住不行,暗中密佈兵隊,阻截浩罕王歸路。太覺陰險。浩罕王攻城數日,急切難下,又探知張格爾不懷好意,恐腹背受敵,乘夜遁回。才渡過渾河對岸,樹林中殺出一班回眾,大叫浩罕王休走,吃我一刀。浩罕王不瞧猶可,瞧了一瞧,正是張格爾,氣得無名火高起三丈,麾兵接戰,黑夜裏不辨回眾多少,越殺越多,只覺得四面八方,統是回子旗幟,憑爾安集延兵馬精銳,到此也心慌膽怯,敗陣而逃。浩罕王奪路走脫,還有安集延兵二三千名,被張格爾圍住,無可投奔,沒奈何繳械乞降。

張格爾收為親兵,進攻喀城,此時喀城外面的清營,抵禦安集延兵,已是數日,累得人疲馬倦,葯盡刀殘,哪裏禁得起張格爾這支生力軍,又復殺到,領隊大臣烏淩阿,穆克登布,統同戰歿。慶祥坐守孤城,左思右想,無能為計,只認定了一個死字,投繯自盡。還算忠臣。喀城無主,即被張格爾攻破,張格爾又分據英吉沙爾葉爾羌和闐三城。回疆西四城俱陷。

清廷連接警信,遣兵調將,忙個不了。聖旨下來,命署陝甘總督楊遇春為欽差大臣,統陝甘兵五千,馳赴回疆,會諸軍進剿。署陝西巡撫盧坤,赴肅州理餉。這旨方下,又接到伊犁將軍長齡急奏,內稱:「逆酋已踞巢穴,全局蠢動,喀城距阿克蘇二千里,四面回村,中多戈壁,斷非伊犁烏魯木齊六千援兵,所能克複,懇請速發大兵四萬,以一萬五千分護糧台,以二萬五千進戰」等語。道光帝覽奏畢,即硃批授長齡為揚威將軍,頒給印信,軍營大小官員,悉聽節制,伊犁將軍職務,暫由德英阿代理。又命山東巡撫武隆阿,率吉林黑龍江三千騎,出嘉峪關,與陝甘總督楊遇春,同為參贊大臣,進剿逆回。

統計回疆分八城,西四城已俱失陷,還有東四城未失,一名喀喇沙爾,一名庫車,一名烏什,一名阿克蘇。阿克蘇為東方屏蔽,張格爾遣兵入犯,直至渾巴什河,距阿克蘇只四十里,城中兵不盈千,人心惶惶,虧得辦事大臣長清,遣參將王鴻儀,領兵六百,扼住河岸,再戰再勝,回眾始卻。會援兵亦云集阿克蘇,東四城方得保全。

道光帝又飭長齡查辦歷任回疆各吏,長齡復奏斌靜色普徵額巴彥圖綏善各人情狀,有旨拘斌靜色普徵額下獄,擬斬監候,綏善充發黑龍江,巴彥圖濫殺僨事,不得因陣亡例,列入恤典。又詔令辦理糧餉大臣,定則例,繪圖說,核實開銷,不準妄費。並開回疆銅山,鑄普爾錢,撥烏里雅蘇台及伊犁各牧廠中牛馬橐駝,接濟軍用。自是回疆軍務,漸有起色。

道光七年,揚威將軍長齡,率步騎二萬二千名,由阿克蘇出發,一路進行,未見敵蹤。至洋阿巴特沙漠,時已半月,糧且食盡,方惶急間,忽探報五六裏外,有敵營數座。長齡下令道:「我兵自阿克蘇到此,糧食將盡,現聞敵營已在前面,不乘此殺賊囤糧,尚待何時!」將士得了此令,個個摩拳擦掌,踴躍願往。長齡分軍士為三隊,自與楊遇春督率中軍,武隆阿領左翼,楊芳領右翼,三路進攻。回眾據岡迎敵,由高臨下,聲勢頗銳。清兵奪糧心急,不顧矢石,拚命殺上,回眾不能抵抗,紛紛潰竄,遺下牲畜糗糧,盡被清兵搬回。清兵得食,勇氣百倍,追至沙布都特,地多葦湖,回徒四處分扎,決水成沮,阻住清兵去路。長齡命步卒冒險越渠,用短兵接戰,復麾騎兵繞左右淺渠,橫截入陣。回營見清兵驟至,忙開銃迎擊,不料貯葯失火,把自己營帳燃著,那時救火都來不及,還有何心接仗。清兵趁勢殺入,射死回徒頭目,奪了回徒旗鼓,回眾又復四竄,追北數十里,擒馘萬計。回眾實是沒用。

清兵復進至阿瓦巴特,見有偵騎數百,遇清兵,慌忙反走,長齡恐有埋伏,飭兵止追,夜遣吉林勁騎,從左右間道繞出敵後,次日方拔營齊進,用槍炮兵為前列,藤牌兵為後勁,沿途果遇埋伏,兩下酣斗,槍炮迭施,回眾也冒死撐拒。藤牌兵自清陣內驅出,個個穿着虎衣,躍入敵陣,回眾尚是死戰,怎奈回馬疑虎至,向後倒退,頓時轍亂旗靡。吉林勁騎,又從後面殺到,回眾大潰。安集延二帥,亦被清兵殺死。

清兵再進至渾河北岸,張格爾親率眾十餘萬,阻河列陣,橫亘二十餘里,築壘為蔽,鑿穴列銃,鼓角震天。長齡望見敵勢浩大,未免心怯,上文逐層敘來,長齡頗有韜略,此次見敵勢浩大,便自心怯,所謂一鼓作氣,再衰三竭者歟?忙與楊遇春商議,遇春道:「賊勢果然浩大,但我兵且堅壘不動,夜遣死士分擾敵營,不要殺入,只叫他擾亂賊心,使他自眩,便好相機進攻。」長齡依計而行,遂遣死士數百人,乘筏夜渡,鼓噪河中。張格爾屢出巡哨,喧囂達旦。次夜,長齡擬仍用疑兵,忽西南風起,撼木揚沙,天昏如墨,不辨南北,長齡急令退營。楊遇春入帳道:「大帥退營何故?」長齡道:「賊據形勢,逼近咫尺,且彼眾我寡,恐不相敵,倘因天昏地黑,渡河而來,四面蹙我,豈不要全軍覆沒么?所以我擬退營十餘里,俟明晨天霽,再進未遲。」總不脫一怯字。遇春道:「大帥所慮雖是,據愚見想來,乃是天助我兵的時候,要擒張格爾,就在今夜。」有膽有識。長齡不覺起立,便道:「參贊有何妙計?」遇春道:「賊軍雖眾,只知並作一隊,依壘自固,兵略疏淺,可想而知。我兵遠來,利在速戰,若與他隔河相持,今日不戰,明朝不攻,師老糧竭,那時不能進,不能退,反中了深溝高壘的賊計。現在天適昏暗,賊不防我急渡,我竟渡河過去,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不怕張格爾不敗。看楊某仗劍為大帥殺賊哩!」寫得精彩。長齡道:「參贊此言,也是有識,但我軍渡河,倘被他半渡邀擊,如何是好?」遇春道:「這也不難,大帥可遣索倫兵千騎,繞趨下游,牽制賊勢,遇春願自率親兵,向上游急渡,據住上風,兩路得手,大帥自可從容過河了。」長齡尚在躊躇,遇春道:「寇不可玩,時不可失,請大帥急速准行!」於是長齡把退營的軍令,改作進兵的軍令,照遇春計劃,先從上下游潛渡,乘風破浪,直達彼岸。遇春令前隊扛着巨炮,直薄敵營。張格爾尚在夢裏,被炮聲震醒,忙起床督戰,這時候,炮聲與風沙聲相雜,宛似數十萬大兵,摧壓壘門,弄得人人喪膽,個個驚心。到了天明,索倫兵從下游趨至,長齡亦親督大兵,逾河前來,風止霧霽,乘勢沖入敵壘,張格爾率眾竄去。回俗統著高履,履后無跟,行走時許多不便,且各裹糗糧,負載累重,至此為逃命要緊,拋了重負,棄去高履,遍地統是橐舄。清軍遂進薄喀什噶爾城下,一鼓登城,擒住張格爾甥侄,及安集延兩偽帥,並從逆伯克等,殺敵無算,活擒回徒四千多名。

長齡即將克複喀城情形,由六百里加緊馳奏,滿望朝廷論功行賞,不想朝旨批回,略說:「命將出師,期殲元惡,今乃臨巢兔脫,棄前功,留後患,罪無可辭,長齡奪紫韁,楊遇春奪去太子太保銜,武隆阿奪去太子少保銜,仍著勒限捕獲!」這諭旨也出人意外。長齡未免怏怏,楊遇春倒不在意,仍率師攻克英吉沙爾及葉爾羌,又使楊芳復和闐。西四城都已規復,乃出塞覓捕張格爾。二楊各率兵四千,分道西進,遇春屯色勒庫,芳屯阿賴,南北相去十餘站。阿賴系蔥嶺山脊,乃回疆通浩罕要道,浩罕留兵駐守,聞清兵驟至,據險阻截,楊芳當先突陣,浩罕兵且戰且退,才行一二里,嶺路越險,伏兵遽發,鏖戰一晝夜,清兵損失甚眾,還虧楊芳素有節制,步步為營,嚴陣出險,方得生還。長齡復據事陳奏,有旨責「諸將孤軍深入,勞師糜餉,不如罷兵。姑留官兵八千防喀城,余兵九千,即隨楊遇春出關,楊芳代為參贊,與長齡武隆阿籌劃善後事宜,明白奏聞!」這旨下后,遇春自然遵旨東還,長齡與兩參贊籌議一番,武隆阿議將西四城仍歸回徒,長齡意見亦同,楊芳因新任參贊,不便力爭,由長齡武隆阿分上奏摺,驛呈清廷。道光帝見有二奏本,先展開長齡的奏摺,把官銜等不去細瞧,單瞧那善後的籌劃道:

愚回崇信和卓,猶西番崇信達賴喇嘛,已成不可移之錮習,即使張逆就擒,尚有其兄弟之子在浩罕,終留後患,勢難以八千留防之兵,制百萬犬羊之眾。若分封伯克,令其自守,則如伊薩克玉素普等,助順官兵,均非白回所心服之人,唯有赦故回酋那布敦之子阿布都里,乾隆中羈在京師者,令歸總轄西四城,庶可以服內夷,制外患。

道光帝覽到此處,大怒道:「長齡想是老昏顛倒了。高宗純皇帝,費了無數心力,方將逆酋那布敦除滅,逆裔阿布都里囚解進京,給功臣家為奴,朕即位時,照例恩赦,畀脫奴籍。此番因張逆作亂,照親屬緣坐例,正應將他治罪,長齡反要朕釋歸阿布都里,不是老昏顛倒,哪裏有這種謬論?但不知武隆阿什麼計法,想總說長齡的不是呢。」隨即將武隆阿奏摺,續行展開,大略瞧道:

善後之策,留兵少則不敷戰守,留兵多則難繼度支。前次大兵進剿,賊即有外襲烏什,內由和闐直驅阿克蘇之謀,幸克捷迅速,奸謀始息。臣以為西四城各塞,環逼外夷,處處受敵,地不足守,人不足臣,非如東四城為中路必不可少之保障,與其糜有用兵餉於無用之地,不若歸併東四城,不須西四城兵費之半,即鞏若金甌,似無需更守西四城漏扈。

道光帝不待覽畢,將兩奏摺統行擲下,隨召軍機大臣入內道:「長齡昏謬,欲歸逆裔阿布都里,使長舊部,武隆阿趨奉長齡,亦是這樣說話。你去擬旨,將他二人革職,暫時留任,另授直隸總督那彥成為欽差大臣,速赴回疆,代籌善後,方不誤事。」軍機大臣,當即照面諭擬定,由道光帝閱過,始行頒發。道光帝又道:「阿布都里,鬚髮往邊省監禁,你可咨文刑部,立即發配。」軍機大臣唯唯而退。

長齡接到革職消息,大吃一驚,不由的坐立不安,誰叫你想出縱虎歸山之策?忙請楊參贊商議,楊參贊想了一回,說出了一個反間的計策,長齡方喜形於色。忽憂忽喜,患得患失。看官!你道楊參贊的反間計,從何處入手?原來回徒向分兩派,一派叫做白山黨,一派叫做黑山黨。張格爾是白山黨首領,據喀城時,嘗濫用威權,虐殺黑山黨,黑山黨大憤,多陰通清營,長齡奏摺中所說的伊薩克玉素普等,統是黑山黨徒,與白山黨互有嫌隙。解釋上文白回二字,筆不滲漏。楊芳遂就此生計,密遣黑山黨出卡造謠,揚言官兵全撤,喀城空虛,諸回統望和卓轉來。這語傳入張格爾耳中,頓時喜出望外,遂糾合殘眾,復來窺邊。先令偵騎入探,果不見官兵蹤跡,遂潛入阿爾古回城。時近歲暮,張格爾擬待除夕日,襲喀什噶爾,晝夜整備軍械,忙個不了。是夕,張格爾親出巡城,遙見東北角上,隱隱有人馬行動,不覺失聲道:「不好了!不好了!清兵來了!」急忙開城出走。後面已報清軍殺到,為首大將,正是楊芳。張格爾無心戀戰,拚命奔逃,楊芳也拚命追趕,至喀爾鐵蓋山,回徒奔散殆盡,只剩張格爾三十餘騎,棄馬登山。楊芳忙令副將胡超,都司段永福,繞出山後,堵住去路,自率親卒從前面登山,兜拿張格爾。張格爾扒過山頭,向山後亂跑,猛聽得有人叫道:「張賊快來受死!『張格爾心中一急,腳下一絆,向後便倒。正是:

準備鐵籠擒虎豹,安排陷阱縶豺狼。

未知張格爾果否遭擒,容至下回敘明。

張格爾之倡亂,與大小和卓木不同。大和卓木有管轄回部之權,張格爾無之;小和卓木有主持回教之權,張格爾又無之。彼從挾唪經祈福之伎倆,傳食部落,勢不能偏惑愚民,捽而去之,本易事耳。乃斌靜以後,繼以永芹,永芹以後,繼以慶祥,不能平亂,反致釀亂,數百回徒,直入瑪雜,響應者以數萬計。回疆西四城,接續被陷,何其速耶?慶祥死事,長齡繼任,轉戰而前,連敗回眾,張格爾之無能可知。然渾河一役,長齡又欲折回,幸賴楊遇春之定計渡河,驅逐回酋,以次規復西四城,是長齡辦不過一慶祥之流亞,微楊忠武,吾知其亦無功也。厥後捐西守東之議,尤屬悖謬,西四城為東四城之屏蔽,無西四城,尚可有東四城乎?宣宗嚴詞詰責,迫令殲敵,而掩捕之功,復出楊芳,滿員無材,事事仗漢將為之,而清廷猶以右滿左漢為得計,亦安怪亂世之相尋不已耶。本回宗旨,實為二楊合傳,以滿員相較,尤見二楊功績。二楊固人傑矣哉!

第四十九回征浩罕王師再出剿叛

卻說張格爾失足墜地,就被清將捆縛而去,清將不是別人,就是楊芳所遣的副將胡超,都司段永福,當下紅旗報捷,道光帝大喜,立封大學士長齡為二等威勇公,陝西固原提督楊芳,為三等果勇侯,命長齡率師凱旋,留楊芳駐紮回疆,與那彥成籌辦善後事宜。乾隆中葉以來,久不行獻俘禮,此次擒獲張格爾,道光帝思繩祖武,踵行盛舉,遣官告祭太廟社稷,親御午門樓受俘,儀仗森嚴,不消細說。受俘后,廷訊張格爾罪狀,著即寸磔梟示。又命慶祥子文輝,烏淩阿子忠泰,隨監刑官同往市曹,看視行刑,並把張格爾心肺取出,交與文輝忠泰,到該父墓前致祭,用慰忠魂。威武極了。楊遇春、武隆阿等,亦傳旨嘉獎,自長齡以下,得有功將士四十人,一律繪圖紫光閣。並因軍機大臣曹振鏞王鼎玉麟諸人,辦事勤勞,亦許附入紫光閣列像。

滿廷官員,歌功頌德,合詞請加上尊號,道光帝已漸驕盈,怎禁得這班飯桶又來拍馬。奉旨:「以康熙乾隆年間,尚未允行,勢難俯准,唯念銘功偃武,皆由聖母福庇,國有大慶,允宜只循令典,備極顯揚,朕謹當躬率王大臣等,加上皇太后徽號,共伸賀悃,所有應行典禮,飭所司敬謹詳議」等語。於是禮部又有一番忙碌,自夏至冬,籌備了好幾月,方得舉行恭上皇太后徽號,稱作恭慈康豫安成皇太后。禮成頒詔天下,覃恩有差。越年,又親制碑文,勒石大成殿外,比康熙乾隆兩朝,尤覺得踵事增華,備極誇耀。共計出師至獻俘,用去帑銀約數千萬兩,節省多年不夠一擲。正熱鬧間,那彥成奏本到京,略說:「張逆就擒后,曾檄諭浩罕布哈爾等國,縛獻逆裔家屬,今浩罕遣使來賀,只言俘虜可返,和卓子孫不可獻,究應如何處置?仰求聖訓,以便遵行。」道光帝便提起硃筆,批在折后,其詞道:

逆孥么么,無關邊患,那彥成楊芳等,只應嚴守卡倫,禁其貿易,俟夷計窮蹙,自將縛獻求市,毋須檄索!

看這數句批示,便可見道光帝心思了。那彥成窺破意旨,先後奏善後章程數十條,什麼安內策,什麼制外策,說得津津有味,其實多是紙上談兵,空中樓閣。紙糊中國。道光帝聞內外安靜,遂召那彥成楊芳二大臣還朝。

二大臣於道光九年回京,安集延即於道光十年入寇。當時那彥成的制外策中,把浩罕留居內地的僑民,一概驅逐,且並他財產收沒。倒是理財妙策,惜似盜賊行為。僑民憤甚,探知大兵已歸,即一面稟報浩罕王摩訶末阿利,一面至布哈爾,迎奉張格爾兄摩訶末玉素普為和卓,糾眾入邊。浩罕王又遣將哈庫庫爾,及勒西克爾等,率兵策應。警報傳到回疆,回郡王伊薩克,飛報參贊大臣札隆阿。札隆阿是個終日不醒的酒鬼,斌靜第二。接到警報,恰糊糊塗塗道:「張逆家屬,統已授首,還有什麼阿哥?這都是伊薩克貪功妄報,在本大臣手裏,休使這般伎倆,」遂叱回來使,並恐伊薩克先行馳奏,也修好奏章,略言:「南路如果有事,唯臣是問。」該死!過了數日,邊城的告急文書,陸續遞到,札隆阿被他嚇醒,方命幫辦大臣塔新哈,副將賴永貴,分路迎擊。二將去訖,札隆阿復安然飲酒,昏昏沉沉的過了數天。忽外面又遞到緊急公文,札隆阿恰有意無意的,取過一瞧,但見上面寫着幫辦大臣塔新哈,副將賴永貴,誤中賊計,遇伏陣亡,頓時面如土色,把一張關公臉,變做了溫元帥臉,趣語。好一歇兒不說話。外面又遞進葉爾羌稟報,更覺惶急萬分,展開一閱,乃是葉爾羌辦事大臣璧昌,馳報勝仗,不禁失聲道:「還好還好。」於是督兵守城,方有一些興會起來。

是時那彥成子容安,為伊犁參贊大臣,奉旨統伊犁兵四千。馳赴阿克蘇督剿,聞敵兵勢盛,擬俟烏魯木齊兵至,然後進軍。統是畏生怕死。葉爾羌又復被攻,幸虧璧昌決河灌敵,出城痛擊,敵兵始不敢近城,只是沿途擄掠,轉入喀什噶爾。見城上守兵,頗還嚴整,也無意進攻,專劫城外回庄,把子女玉帛,搜掠殆盡。札隆阿忙向阿克蘇乞援,容安擁重兵八九千,反繞道烏什,趨向敵兵不到的和闐去屯駐了。會尋快活。清廷聞容安逗兵不進,下旨革職,命哈豐阿繼任,又遣大學士公長齡,陝甘總督楊遇春,固原提督楊芳,參贊大臣哈朗阿,調兵赴援。哈豐阿先至喀什噶爾,敵兵解圍而去,飽颺出塞。迨楊芳哈朗阿等到喀城,已無一敵。

札隆阿恐朝廷問罪,與幕中老夫子商量一條諉過的法子,只說伊薩克通賊,潛襲南路,所以前此未曾聞知,有南路無事的奏報。及見了楊芳哈朗阿,仍把這樣話兒,搪塞過去。楊、哈兩人,被他矇混,也代札隆阿上奏洗刷。札隆阿鑽營之力,頗也不小。會大學士長齡,行至葉爾羌,接讀上諭,令與伊犁將軍玉麟,會審札隆阿伊薩克案,乃折回阿克蘇。玉麟亦奉命而至,當下會讞,究出主謀草奏的幕友,得坐實札隆阿罪狀,奏達清廷。部擬札隆阿斬監候,令先枷示阿克蘇兩月。長齡依議辦法,把札隆阿枷出署門,連這位謀划刁狡的老夫子,也一律枷示。都賞他吃獨桌,依舊是主賓相陪。調授璧昌為喀什噶爾參贊大臣。

長齡擬由伊犁烏什喀城三路,出討浩罕,浩罕王慌張起來,亟通貢俄羅斯,乞兵相助。俄人拒絕去使,不許入境。浩罕王無奈,乃遣使臣三人到喀城,備述七十餘年通商納貢的舊好,及五年來閉關絕市的苦累,請修好如舊。長齡提出和議兩條,第一條縛獻叛酋,第二條放還被虜兵民。浩罕使臣,因未奉汗命,俟還報后,方與訂約。長齡將來使留住一人,遣還二使,並命伯克霍爾敦同往。等了兩月,霍爾敦始回,報言被虜兵民,可以釋還,唯縛獻回酋,回經所無,只可代為監守,唯要求通商免稅,及給還僑民資產二事。長齡即上奏道:

臣聞安邊之策,振威為上,羈縻次之。浩罕與布喀爾達爾丸斯喀拉提錦諸部落,犬牙相錯,所屬塔什及安集延等七處,均無城池,其臨戰皆以騎賊沖陣,然不能於馬上施銃,倘遇連環鳥槍,則騎賊先奔。又卡外布魯特哈薩克,皆受其欺凌,爭求內徙。而卡內回眾,亦俱恨其擄掠,遂欲聲罪致討,但選精銳三四萬人,整旅而出,並於伊犁烏什邊境,聲稱三路並進,先期檄諭布哈爾等部,同時進攻,則不待直搗巢穴,而其附近偽部,已群起乘釁,四面受敵,可一舉掃蕩。唯是一出塞后,主客殊形,自喀浪圭卡倫,至浩罕千六百餘里,中有鐵列克嶺,為浩罕布魯克交界,兩山夾河,僅容單騎,兩日方能出山,此路最險,不值勞師遠涉。擬遣還所留來使一人,令伯克霍爾敦寄信開導,為相機羈縻之計,如此,則師不勞而浩罕亦就範矣。謹奏。

道光帝准奏,命長齡從浩罕要請,定了和約。浩罕大喜過望,又遣使至喀城,抱經立盟,通商納貢,西城事總算了結。後來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移至葉爾羌,駐滿漢兵六千,居中控馭,別留伊犁騎兵三千,陝甘步兵四千,分駐各城。回疆的防禦,方漸漸稠密了。

偏偏國家多難,湖南永州

趙金龍既得勝仗,聲勢張甚,桂陽常寧諸土

於是思舉分兵進逼,將西南各路扼住,免他竄入兩粵,單留東面一路,由他出來。當時三路

盧坤忙即奏聞,過了三日,帳外報欽差大人到來,由盧坤出營相迎,欽差不是別個,乃是戶部尚書宗室禧恩,盛京將軍瑚松額。盧坤先請過聖安,隨接欽差入營,寒暄已畢,禧恩先開口道:「兄弟奉命視師,到此已聞大捷,真是可賀。」盧坤道:「不敢不敢,這都仗皇上洪福,將士勤勞,所以一舉成功呢。」禧恩道:「現在逆首趙金龍,想已擒住。」盧坤道:「這卻尚未。據提督羅思舉來報,已訊過趙逆妻子,說是中槍身死了。」禧恩道:「羅思舉太也糊塗,未曾擒住趙金龍,如何報捷?老兄現已出奏否?」盧坤道:「坤已照思舉來文,於三日前出奏。」禧恩道:「倘將來趙逆未死,反變了欺君罔上,兄弟定要得了真犯,方可復旨。」說現成話,最是容易。盧坤道:「現聞思舉已搜訪逆屍,不患不得確據。」瑚松額插嘴道:「盧制軍亦太相信屬將了。逆首未得,如何奏捷?」一吹一唱,無非妒功。盧坤默然不答。忽報羅思舉回營求見,盧坤命即傳入,思舉入帳,向欽差前請了安。禧恩便問道:「你就是提督羅思舉么?」思舉答了一個「是」字,轉對盧坤行禮。盧坤起立還禮,命他旁坐。思舉未曾坐定,禧恩復問趙逆已拿住否?思舉道:「趙逆已死,只有遺屍。」禧恩搖頭道:「屍首哪裏靠得住?」總要尋隙。思舉道:「現已得了真屍,身上尚佩劍印,請欽差大人驗明。」賴有此耳。禧恩便同瑚松額出帳驗屍,並驗劍印是實,再命俘虜細認,都說無訛。禧恩還想駁詰,只一時想不出話。

忽藍山又來急報,由盧坤接過一瞧,捧交禧恩,禧恩閱畢,笑道:「趙金龍算是真死,趙仔青又來了。我說叛

忽京中又來詔旨,命禧恩瑚松額率餘步雲,赴廣東剿連州八排

禧恩等到粵,初意也想奮力進攻,嗣後探得

南北暌違,道光帝自稱明察,終究被他瞞過,加封禧恩為不入八分輔國公,賞戴三眼孔雀翎,瑚松額餘步雲,均世襲一等輕車都尉。王大臣等,又上表慶賀,還有宮內的全妃鈕祜祿氏,用了七巧板兒,排出「六合同春」四大字,獻呈御覽。道光帝大喜,即封鈕祜祿氏為皇貴妃。後人有宮詞一首道:

蕙質蘭心並世無,垂髫曾記住姑蘇。

譜成「六合同春」字,絕勝璇璣織錦圖。

全貴妃得此寵遇,未知後來如何,下回再行續敘。

中國大患所在,第一項是個欺字。誇誕錮蔽,皆由自欺而致。宣宗一平西域,即鋪張揚厲,行受俘禮,繪功臣像,上母后尊號,勒石大成殿外,誇耀達於極點,要之一欺人而已。上欲欺下,下亦欺上,札隆阿容安禧恩瑚松額等,無在非欺,即那彥成長齡諸人,當時稱為功首,亦曷嘗實事求是乎?幸而浩罕小國不足道,土

第五十回飲鴆毒姑婦成疑案焚鴉片中外起兵端

卻說皇貴妃鈕祜祿氏,系侍衛頤齡的女兒,幼時嘗隨官至蘇州,蘇州女子,多年慧秀,通行七巧板拼字,作為蘭閨清玩,鈕祜祿氏隨俗演習,後來熟能生巧,發明新制,斫了木片若干方,隨字可以拼湊,人人羨她聰明,稱她靈敏,且生就第一等姿色,模樣與天仙相似,天仙的容色如何?我欲一問作者。艷名慧質,傳誦一時。道光時親選秀女,頤齡便把女兒送入,這樣如花似玉的芬容,哪得不中了聖意?當下選入宮中,就沐恩幸。美人承寵,天子多情,立即封為貴人。這鈕祜祿氏,本是伶俐得很,侍側承歡,善窺意旨,道光帝越瞧越愛,越愛越寵,不一年就升為嬪,再一年復升為妃:因她才貌雙全,特賜一個「全」字的封號。偏老天亦憐愛佳人,特地下一個龍種,於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生了一子,取名奕

道光十三年,大行皇后百日服滿,皇貴妃鈕祜祿氏,奉皇太后懿旨,總攝六宮事務,越一年冊為皇后,追封皇後父故乾清門二等侍衛,世襲二等男,頤齡為一等承恩侯,謚榮禧,由其孫瑚圖哩襲爵,冊后典禮,一律照舊。只道光帝心中恰比第一次冊后時,尤為欣慰。

又過一年,皇太后六旬萬壽,命禮部恭稽祝典,格外整備。屆期這一日,道光帝率王公大臣,詣壽康宮行慶賀禮,皇后鈕祜祿氏,亦率六宮妃嬪,詣太后前祝嘏,奉皇太后命,宮廷內外,一概賜宴。

道光帝素知孝養,見皇太后康健逾恆,倍加喜悅,親制皇太后六旬壽頒十章。皇后鈕祜祿氏,向來冰雪聰明,詩詞歌賦,無一不能。這會因御制皇太后壽頌,她也技癢起來,恭和御詩十章,獻上太后,道光帝越加快意。

獨這皇太后別寓深衷,當時雖不露聲色,後來恰與道光帝閑談,說起皇后敏慧過人,未免有些惋惜模樣。道光帝甚為驚異,細問太后。太后恰道出緣由。略說:「婦女以德為重,德厚乃能載福,若仗着一點材藝,恐非福相。」太后未免迂腐,然也不無見識。這句話,亦不過一時評論,沒甚介意,偏偏傳到皇后耳中,竟不以為然。她想:「本身已做國母,又生了一個皇子奕

胸中有了三分芥蒂,面上總要流露出來;每日遵著宮制,到太后前請安、說長道短的時候,不免含着譏刺。看官!你想太后是個帝母,又是鈕祜祿氏的親姑,豈肯受這惡氣?有時當面訓斥,有時或責道光帝不善教化。帝后兩人,素來恩愛,道光帝得了懿旨,免不得通知皇后。那時皇后越加懊惱,見了皇太后,也越加頂撞。婦人多半固執,觀此益信。兩宮嬪監,又播弄是非,搖唇鼓舌,無風尚是生浪,況明明婆媳不和呢?

蹉跎數載,誹語流言,佈滿宮閫,到道光十九年臘月,皇后偶患寒熱,皇太后親自臨視,詳問疾苦,頗也殷勤。過了年已是元旦,皇后病已少瘥,起至太后前叩頭賀喜。過了二日,太后特派太監,賜皇后一瓶旨酒,皇后謝過了恩,把酒酌飲,很是甘美,竟一飲而盡,到夜間不知怎麼竟崩逝了。畢竟紅顏薄命。當時宮中傳出上諭道:

皇后正位中宮,先後事朕多年,恭儉柔嘉,壺儀足式,竊冀侍奉慈幃,藉資內佐,遽爾長逝,痛何可言!著派惠親王綿愉,總管內務府大臣裕誠,禮部尚書奎照,工部尚書廖鴻荃,總理喪儀。欽此。

相傳道光帝遇了后喪,非常痛悼,心中也很自動疑,但因家法森嚴,不便異論;且素性頗知孝順,只好隱忍過去,皇太后卻去親奠三次。貓哭老鼠假慈悲。道光帝命皇四子奕

如意多因少小憐,

喪事才了,忽東南疆吏報稱西洋的英吉利國,發兵入寇,為此一場兵禍,遂弄得海氛迭起,貽毒百年。堂堂華夏,竟被外人窺破,把我五千年來的古國,看做一錢不值呢。言之痛心。這英吉利是歐羅巴洲中的島國,平時政策,專講通商。本國內的交通,固不必說,他因環國皆水,造起許多商舶,駛出外洋,這邊買賣,那邊販運,得了利息,運回本國,遂漸漸富強起來。

明末清初的時候,歐洲的葡萄牙國、荷蘭國、西班牙國、法蘭西國、美利堅國,多來中國海面互市,英吉利人,也揚帆載貨,隨到中國,適值亞洲西南的印度國,為了英人通商,互生嫌隙,兩邊開仗,印度屢敗,英人屢勝,印度沒法,竟降順英國。印度的孟加拉及孟買地方,專產鴉片,英人遂把這物運到中國,昂價兜銷。

這物含有毒質,常人吸了,容易上癮,起初吸著,精神陡長,氣力倍生,就使晝夜幹事,也不疲倦;及至吸上了癮,精神一天乏一天,氣力一日少一日,往往骨瘦如柴,變成餓鬼一般,此時欲要不吸,倒又不能。半日不吸這物,眼淚鼻涕,一齊迸出,比死還要難過。因此上癮的人,只會進步,不會退步,從前明朝晚年,已有此物運入,神宗曾吸上了癮,呼為福壽膏,晏起晚朝,把國事無心辦理。但輸入不多,百姓還輪不著吸,到英國得了印度,遍地種植,專銷別國,他自己的百姓,不準吸食,單去貽害外人。外洋的國度,曉得此物利害,無人過問,獨我中國的愚夫愚婦,把它作常食品,你也吸,我也吸,吸得身子瘦弱,財產精光。既剝我財,又弱我種,英人真是妙算。嘉慶時,英國遣使至京,乞請通商,因不肯行跪拜禮,當即驅逐,通商事毫無頭緒,應四十六回。只鴉片竟管進來。道光帝即位,首申鴉片煙禁,洋艘至粵,先由粵東行商,出具所進貨船,並無鴉片甘結,方准開艙驗貨,如有欺隱,查出加等治罪。隨又飭海關監督,有無收受鴉片煙重稅,應據實奏聞;又申諭海口各關津,嚴拿夾帶鴉片煙;又定失察鴉片罪名。三令五申,也算嚴厲得很,無如沿海奸民,專為作弊,包攬私販,仍然不絕。且因清廷申禁,那包賣的窯口,反私受英人賄賂,於中取利,大發其財。自道光初年到了中葉,禁令無歲不有,鴉片煙的輸入,無歲不增,每歲漏銀約數千萬兩,於是御史朱成烈,鴻臚寺卿黃爵滋,先後奏請嚴塞漏卮,培固國脈。道光帝令各省將軍督撫,各議章程具奏,當時沒有一人不主張嚴禁。湖廣總督林則徐,說得尤為剴切,大略言:「煙不禁絕,國度日貧,百姓日弱,數十年後,不唯餉無可籌,並且兵無可用。」道光帝覽奏動容,下旨吸煙販煙,都要斬絞;並召林則徐入京,面授方略,給欽差大臣關防,令赴廣東查辦。

這位林公系福建侯官縣人,素性剛直,辦事認真,自翰林院庶吉士,歷級陞官,做到總督,無論何任,他總實心實力的辦去,一點沒有欺騙。實是難得。此番奉旨赴粵,自然執著雷厲風行的政策,恨不把鴉片煙毒,立刻掃除。兩廣總督鄧廷楨,也是個正直無私的好官,與林則徐相見,性情相似,脾氣相投,遂覺得非常莫逆。則徐問起鴉片事件,廷楨答稱已奉廷旨,吸煙罪絞,販煙罪斬,現在已拿得無數煙犯,禁住監中,專待欽使大人發落。則徐道:「徒拿煙犯,也不濟事,總要把鴉片躉船,一概除盡,絕他來源,方是一勞永逸呢。」廷楨道:「講到治本政策,原是要這般辦理,但恐洋人不允,奈何?」則徐道:「鴉片躉船,現有多少艘數?」廷楨道:「聞有二十二艘,寄泊零丁洋中。」則徐道:「零丁洋雖是外海,終究與內海相近。他不過是暫時趨避,將來總要把鴉片煙設法販賣。據兄弟意見,先令在洋躉船,把鴉片悉數繳銷,方准開艙買賣。」廷楨聞言,躊躇半晌,方答道:「照這麼辦,非用兵力不可。」則徐道:「這也何消說得。鄙見先令沿海水師分路扼守,然後與他交涉便了。」兩人計議已定,隨傳令水師提督,派兵扼守港口。林則徐本有節制水師的全權,下了幾個劄子,提鎮以下,唯唯聽命,頓時調集兵船,分佈口門內外。

廣東向有十三家洋行,販運外洋貨物,則徐把洋行司事,統同傳到,叫他傳諭洋商,限三日內盡繳出躉船內的鴉片。各司事領了諭帖,只得轉遞英商,英商忙稟知英領事義律,義律毫不着急,反到澳門出逛去了。狡猾。各英商觀望遷延,你推我諉,只道中國官吏,都是虎頭蛇尾,沒甚要緊,誰料這個林欽差,言出法隨,到三日期滿,見英商沒有複音,便移咨粵海關監督,封閉各商舶貨物,停止貿易;又將洋人僱用的買辦,拿捕下獄。此事沿海商船,不止一國,為了英人違禁,把別國也都停止,免不得埋怨英人,英領事義律,無可避匿,勉強來省,入洋館中,照會中國,願繳出鴉片煙一千零三十七箱。則徐又把義律來文,持與鄧廷楨察閱,廷楨道:「鴉片躉船有二十多艘,哪裏止一千多箱。」則徐道:「每艘躉船,約裝若干?」廷楨道:「每艘裝載,差不多有一千箱。」則徐不禁憤怒起來,便道:「英領事太覺可惡!取了二十分中的一分,想來搪塞,林某不比別人,難道任他戲弄?」遂發陸軍千名;圍住洋館,又令水師出發,截住躉船餉道,恁他狡黠萬端的義律,到此亦束手無法,願將鴉片二萬零二百八十三箱,一概繳出。林則徐遂會同鄧廷楨,及粵撫怡良,赴虎門驗收。零丁洋內的躉船,計二十二艘,陸續駛至虎門,繳出煙箱,每箱償茶葉五斤,復傳集外洋各商,令他具永不售賣鴉片甘結,如再營私販賣,人即正法,貨船入官。

則徐遂與鄧怡兩督撫,聯銜入奏。將先後查辦鴉片煙情事,據實陳明;並請將鴉片送京銷毀。道光帝召集王大臣商酌,王大臣等,多說廣東距京甚遠,途中恐有偷漏抽換的弊端,不如就粵銷毀為便。道光帝准奏,遂傳諭道:

奏悉!所繳鴉片煙土,飭即在虎門外銷毀完案,無庸解送來京,俾沿海居民,及在粵夷人,共見共聞,咸知震詟。該大臣等唯當仰體朕意,核實稽查,毋致稍滋弊混!欽此。

林則徐等奉到此旨,就令在虎門海岸,把鴉片二萬零二百八十三箱,統共堆積,下令焚毀。這焚毀的法兒,並不是真用一把火,將鴉片一箱一箱的燒掉,他就虎門海岸,鑿起兩個方塘,直十五丈,橫十五丈,前設涵洞,后通水溝,先將食鹽投入,引水成滷,再加石灰,使水騰沸,方把鴉片一一投下,煙隨灰燃。自然溶化,開了涵洞,令隨潮出海,連煙灰都盪滅無蹤了。海龍大王,未知愛吸鴉片否?若愛吸這福壽膏,這個機會,很是難得。

這次焚毀鴉片,沿海居民,統來瞧看,人潮人海,擁擠不堪,內中拍手稱快的,倒有一大半;只上了煙癮的愚夫愚婦,一時沒得吸,未免難過;還有運售的洋商,私販的奸民,心中更加怏怏。英領事義律,因英國商民,無端失此大利,痛恨得了不得。則徐佈告各國商人,如願通商,須具甘結,這甘結內,便是:「此後如夾帶鴉片,船貨沒官,人即正法」數語。別國統願照約,唯義律不願,由廣州退出,航赴澳門,請則徐至澳門會議。則徐不許,禁絕薪蔬食物入澳,義律挈妻子及流寓英人五十七家,聚居尖沙嘴商船,潛招英國兵船數艘,借名索食,突攻九龍島。被清參將賴恩爵用炮擊沈一艘兵船,義律倒也有些驚慌。葡萄牙浼人出來轉圜,願遵清國新律,唯請削「人即正法」一語。則徐飛奏清廷,道光帝批回奏摺云:

既有此番舉動,若再示柔弱,則大不可。朕不慮卿等孟浪,但誡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后德,控制之良法也,特此手諭。

林則徐接此諭后,回絕英領事義律。義律再派兵船,寄泊口外,攔住遵結各船,不準入口。則徐聞報,令水師提督關天培,率領兵船五艘,出洋查辦。英船見中國兵船出口,先開炮轟擊,天培發炮還應,擊壞英船柁樓,死了好幾個水手。英船轉入官浦,由天培尾追,一陣擊退。天培乘勝追至尖沙嘴,把英船逐出老萬山外洋。清廷連聞勝仗,王大臣遂多半主戰,大理寺卿曾望顏,且請封關禁海,盡停各國貿易。全然不知世事。道光帝令則徐議奏,則徐復陳英國違禁,與他國無與,現只有禁英通商,不便一例峻拒等語。道光帝乃只停英人貿易,諭旨如下:

英吉利夷人,自議禁煙后,反覆無常,若准其通商,殊屬不成事體,至區區關稅,何足計較。我朝撫綏外國,恩澤極厚,英夷不知感戴,反肆鴟張,我直彼曲,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其即將英吉利國貿易停止!欽此。

中英兩國,自此絕交,義律報達英國政府,請速發兵。英國政體,是君主立憲,向設上下兩議院,當時即開議院會議,有幾個力持正道的人,頗說鴉片貿易,殊不正當,若為此事開戰,有損英吉利名譽。英政府因此躊躇三日,怎奈議員宗旨不一,彼此投票解決,主戰派多佔九票,遂下令印度總督,調集屯兵萬五千人,令加至義律統陸軍,伯麥統海軍,直向中國進發。正是:

過柔則弱,過剛必折;

滾滾海氛,一發莫遏。

欲知後來勝負,待小子停一停筆,下回再行錄敘。

鴆毒一案,千古傳疑。不敢信其必有,亦不敢謂其必無。但鈕祜祿氏挾才自恃,因寵生驕,姑婦之間,總不免有勃谿之隱,所以暴崩之後,遂生出種種疑議。宮中之疑團未釋,而海外之戰釁又開。宣宗始終自大,卒至海氛一發,不可收拾。古人有言:「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刑於之化未端,無怪家邦之多事也。本回前後敘事,截然不同,而從夾縫中窺入隱微,實足互勘對證,宣宗之為君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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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通俗演義(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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