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2008年

11

這一年,雪災了。

這是一場罕見的特大雪災。

窗外是冬天凌冽的寒氣,一場持續不斷的大雪覆蓋了20個省份,氣溫驟降,交通中斷。灰濛濛的天空上浮動着大朵大朵鉛灰色沉重的雲,把城市的天空快要掩埋。極速驟降的氣溫,彷彿要把整個世界冰凍一般。

這是一年比往常更加沉重的春運,火車停運,高速封閉,甚至有人身背大包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回家。

災難中一百餘人死亡,他們都沒能熬過一整個冬天。

距離初一下學期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距離余念交學費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余父一直埋着一個秘密,在心臟尖上最柔軟也最容易疼痛的地方藏着掖着,每當想起,疼痛就如巨浪洶湧來襲。

在除夕的前一天,余父失去了工作。

那個礙於面子男人,明明只是一個小司機卻總是把老闆的奧迪車偷偷開回家,終於有一天被老闆發現了,沒說一句話就將他炒了魷魚。

這個已經四十而立的男人,一事無成,卻總是在外人面前裝得比誰都光鮮,好像自己真襯得上這套別墅一樣。車是假的,光鮮也是假的,而真相就像是荒野里的雜草,遍地成災。

在一天晚上,余父貓著身子坐在了黎婉枝的床邊,張了張口還沒說出一個字,就已經淚流滿面。

「我失業了,開車回家被老闆發現了。」越來越小的聲音,像是水池的塞子被拔起來,形成漩渦吸進某個看不見的黑洞。但還是被站在門外準備敲門的余念聽得一清二楚。黎婉枝年婚後就沒工作過,她什麼也不會,婚後就是余良才一人的工作支撐著整個家庭。

像是路燈跳閘一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被黑暗吞噬乾淨。

那句,「爸,學校春遊活動,去柒川市採風,要交六百塊錢。」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每動一下嗓子就疼痛難忍。她不想再給父親造成壓力了。

最後,余念縮回了即將邁出的腳步,默默地轉過身去。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像擰不緊的水龍頭,蓄了滿滿一池。

12

開學后,班上同學交採風的錢異常積極,所有人都期待着去柒川市採風春遊,除了余念。被班主任催了好幾次,最後直接被叫到辦公室。

「余念你怎麼回事?班上就差你還沒交上來錢!」

班主任直接劈頭蓋臉對她一頓罵,顧南風在英語老師的辦公桌上幫她統計未交名單,也引來側耳。

余念低下頭,髮絲遮住她的眉眼,聲音小得像一隻蒼蠅:「老師,我不去了。」

「為什麼?採風機會三年一次,機會難得啊!」

「我也想去,但是我爸失業了。我想把這筆錢省下來。」

班主任心疼地看着余念,幾番欲言又止:「好吧,懂事的孩子,這樣吧,錢後天統一上交,你再考慮一下吧。」

這一切全都被旁側的顧南風看在眼裏,鼻子裏像是嗆了水,酸澀難忍。

-

大課間,余念去找李唯西,猶豫了很久終於決定說出來。

「大哥,你能不能借我點錢?」

「可以啊,多少?」

「六百,春遊的錢。」

李唯西伸了一個懶腰,「成,明天帶給你。」

「可是……我不確定能什麼時候還你。」

李唯西拍了拍余念的肩膀,笑了笑,「沒關係,咱倆好哥們呀。」

別人認識的李唯西,陽光俊朗,霸道幽默,可是余念認識的李唯西,就是一個仗義的好哥們,她最好的朋友。

晚上回家,顧南風一直心不在焉。

他從吃飯的時候視線就再沒離開過飯桌前方正對着的鞋櫃,一團揉皺的一百元人民幣,還有零散的五十元二十元和分分角角,以及母親的紅色牛皮錢包。

那鮮艷的紅色,就像是在挑釁。

「阿南,快點吃嘍,吃完趕緊去寫作業!」顧母看顧南風一直細嚼慢咽,反手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頭。

顧南風草草答應了一聲,視線又重新回歸到鞋柜上的紅錢包。

顧母收拾了桌子上的殘羹剩菜,只留了顧南風的碗筷,「我先去刷碗了。」

「好。」這一句應答,顧南風倒是答應的極其好聽。

等顧母的腳步走遠時,顧南風悄悄走到鞋櫃前,迅速打開紅色牛皮錢包,抽出一沓紅色人民幣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媽,我吃完了,我進屋寫作業了。」

「快去吧!」

顧南風鑽進房間,牢牢地鎖上門,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激動而漲紅的臉頰,還有那窒息般的心跳。

他知道如果是向母親要六百塊錢借給余念,母親是斷然不會答應。但是他也無法解釋自己偷盜的行為,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從心底深處叢生的一種憐憫之心。他從小到大衣食無憂,想要的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他很難想像,竟然有像余念這種活得如此辛苦和小心翼翼的人,他不曾感受過人間疾苦,所以他用上帝視角,去憐憫她。

13

第二天一早,還沒等顧南風把六百元給余念,老師就已經在班上宣佈說,班上所有同學的費用全部交齊,感謝大家的配合。

一句感謝大家的配合,就結束了。顧南風把手伸進了口袋裏,反覆的磨砂著,明明是好事,可是卻有些失望呢。

但是,余念怎麼會一夜之間就有了這六百塊錢?顧南風百思不得其解,以她的性子,是絕不會低三下四求別人借這六百塊錢的。

謠言,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傷人且不花費一絲一毫力氣的存在,就可以把一個人徹底的毀滅。

課間,顧南風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

「你知道我們班那個余念嗎?」

「就是那個短頭髮,大大咧咧的,哦對了對了,是南梔子的鄰居吧?」

「對,就是她。你知道她現在是做什麼的嗎?」

「什麼啊?」

「聽說她家最近特別缺錢,為了六百塊錢,就可以把自己賣了。」

「真的假的?」

「騙你幹什麼。我還聽說,她媽媽曾經……」

顧南風拉開隔間的門,看到班上的章凱和別班的一個男生在小便,章凱回頭看到顧南風,也不再說話了。

「余念和我一起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章凱愣了一秒,說:「一起長大,你就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嗎?」

顧南風咬着嘴唇不說話了,章凱得意地看着顧南風,他神采奕奕的眼神就像是在對他說我贏了。

那一刻,顧南風心底的堅持,在不知不覺間微微動搖。

課間操,顧南風找了一個位置,站在余念的旁邊,看着她的側臉在陽光下形成利落的剪影,幾度欲言又止。

「那個,」顧南風跟着廣播節奏做了一個伸展運動,往余念身邊湊了湊,低聲說:「聽說你爸爸失業了?」

余念看了一眼顧南風,微微點頭。

「你最近是不是很需要錢……我是說,採風的錢。」

「嗯。」

「你如果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

余念給了顧南風一個寬慰的笑,「謝謝,現在不需要了。」

「你的錢哪來的?」

「這個……」余念還不想把李唯西說出來,「你別管了。」

顧南風壓低聲線,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右手卻已經緊緊握住了衣角:「我再問你一遍,哪來的?」

余念自顧自做着踢腿動作,裝作沒聽到沒搭理顧南風。

余念愛答不理的表情一下惹惱了顧南風,他一個不在意忘了旁邊人的人,放大了聲音:「為了錢,你是不是做什麼都可以?」瞬間,引來前後左右的人側目,余念的臉瞬間漲紅。

學校里有關她的謠言她不是沒聽過,只是沒想到顧南風竟然聽信了那些人的謠言。她眼睛裏有潮濕的淚花和不堪一擊的脆弱,以及,深深地絕望。

四二三停——

顧南風意識到自己壞事了,沒底氣弱弱地說:「我是說……」

廣播結束,操場上的學生作鳥獸散,只剩下寥寥幾個人裝作走遠實際在三米之內剛好能聽到談話的距離。

顧南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張了張口,口腔里的溫度被風刮散,最終散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明白了。顧南風,你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在你心裏我和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別人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地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余念說完覺得眼睛痒痒的,她用手揉了一把眼睛,手背濕了一大片,越揉越濕,最後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地上。

顧南風慌了,抬起手臂在快要接近余念的後背時停住了,最終顫抖著放下。平常能言善辯的少年在這一刻所有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只是一遍遍地說着:「你別哭、別哭了。」

余念擦著淚水轉身,裝作沒看到圍觀的人,轉身匯入人海。

剛走兩步,她轉過身,朝顧南風大喊:「誰都可以這樣認為,但你不能!」

但你不能。

我一沒有偷,二沒有搶,三沒有賤賣尊嚴。

我不問你借錢的原因,是不想讓你在你和你媽媽之間為難,也不想讓她更加瞧不起我們家,她本來就不喜歡我。最重要的是,我想在你面前保留最後一丁點,我那僅有的尊嚴。

余念自然是不會說出口,而顧南風也不會懂。

在她心裏,顧南風和李唯西並不是相同定義的存在。李唯西是她的好朋友、好哥們,而顧南風不是,他不想和顧南風做朋友,或者說是只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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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棵會開花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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