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日記

自殺日記

細的鋼筆尖,沙沙的在一個簇新的稿紙本上移動,字顯得比平日更其潦草了:

「今天大約是十八吧,是個難得的好日子,難得我竟動了筆。我強迫我離開床鋪,要來寫日記了。我有許多話只能向自己說,讓自己去好笑的。然而總得寫下去,直到死的那天為止。向自己說點瘋瘋癲癲可笑的話,未必會比躺在床上想一點瘋瘋癲癲可笑的事更壞!也許……」

寫到這裡筆便停頓了。及至再寫時便又變成了:

「哈!這便是我可笑的證據!『也許』,也許什麼呢?難道好和壞在我還不是一樣嗎?是啊!什麼都很好。」

這個難得動筆的日子,只在第一張稿紙上寫了三分之一的,鋼筆尖便休息了。要寫日記的伊薩,這時跳上一張沙發,在沙發上揉著。她覺得她說得太忠實了,因為太忠實,她覺得這生活確是凄涼可怕。難道不是嗎?好和坏於她有什麼相差呢?她懂得的。她懂得的只有比她說出的更多。因為她懂得太多,她就更可憐自己,更無法擺布自己。在沙發上,她把那披在額上的亂髮抹開,頭仰著,眼望著前方,大聲的嘆著氣:

「唉,我決定了,死去吧,死去吧!」

於是她哭了,她沒有想到什麼可留戀的人和事,她找不到可以不使她傷心的事,她願意有一點可悲的情節來暖和她的心,但是沒有,實在的,好或歹,於她能有什麼相差嗎?在她的心上,她早已把一切事都推想到極端了,用她一個人的自以為冷靜和深刻的眼光來斷定的。所以她覺得這生活很無意思,很不必要,她固執地屢次向自己說:「頂好是死去算了!」

她哭了半天,她彷彿已決定。她總以為過不了許久,她就會死去的。她沒有想到出門,卻在無意中把衣服換停當了。她自己又覺得好笑,未必這就是去死嗎?而且這死的方法很使她躊躇,她願意再等兩天,看能夠向什麼地方設法十幾塊錢。除了海,她是不願自殺的。這也可以說她不願在可能被救的方法中去嘗試。於是她又躺下了。她把一件一件衣服脫下,撂在地上,撂在椅上,撂在床頭,她看見滿屋子的紊亂,換下幾天的臟衣服,什麼報紙呀,扯亂的紙屑呀,梨皮呀,新舊的,她實在不願再呆下來,但又無處可走。這天的日記繼續寫了好些:

「我決定了,總有一天我會自己死去的。死,死於我是很自然的事,世界上不會有一個人因此驚詫。我不是生活得很長久了嗎?但毫無樂處,永無樂處。我死去了,只是我自己的休息,我很不願再過問這世間的事了。我也沒有一絲的怨意來對這世界。世間本有許多幸福的事,對我也不見得會坏於別人。所差異的,是別人有那柔美的心,他能享受他的好處,和忍受他的壞處。我呢,我是太看清了,我無須乎那完美的命運,我相信把世間所有的榮幸都加之於我,我仍然還是毫無所得。從前我恨命運,覺得命運播弄了我,因為我懂得我並不是超人,我所以成為現在的我,完全是受了環境的支配,我常常希望我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生活在鄉下,除了餵養牲口,便不能感受其他的人。然而現在我還有所怨恨嗎?不啊。我還很安於現在呢,我並不希望我像其餘女人一樣安享那些福氣。我覺得我很懂得,我很能稱出這世間一切情感的人性,我應滿足這生活。雖說我將死去,為這而死,也並不會含了什麼世間的仇與愛。實在只是因為我要休息了,我不能刻苦下去。我所負擔的苦,實在太重了。」

「說到苦,我又覺得很可笑,有什麼苦呢,我並不苦,我只是無味罷了……」

第二天的早上,伊薩還沒醒,便有一個輕輕的聲音在門上彈著。

「伊薩,伊薩!」

伊薩跳起來,披一件衣服去開門。於是那漂亮的小章便挨了進來。伊薩又蜷進被窩,睡著不肯起來,她忽然想到,她眼睛一定很紅,她怕被人看出她曾哭過。小章被那在地板上跑著的一雙小腿惑住了,他只逗著說:

「起來吧!起來吧!我不信那被窩會那樣可戀。」

伊薩喜歡把自己一人關在房子里,但小章竟不走。她不願給人難堪,只好起來陪小章坐,她比小章說的話還多,直到下午四點鐘,來客才站起身說走。伊薩也不留,只說自己也倦了,若不還可陪他出去玩。在晚飯後,她又在靜寂的燈下,來繼續她的日記了:

「不知為什麼,我常常對人抱歉,想不出頂好的辦法。譬如小章來,我是懂得他意味的。我覺得他很可憐,然而那可憐卻不能打動我的心,對於這些事我了解得比他多。他連能引起我有捉弄他的衝動也沒有。我不好十分拒絕他,只好不給他一種機會,看到他失意的又走回去,覺得很負咎。又彷彿希望他再轉來,轉來我也許會給他一點好處。其實,我很可不必為這些來耽心了。我並不是一個娼妓,我無庸去敷衍許多人。我應當有我的意志。我有權利把那些我不喜歡的人叉出去。但是我不能,我總覺得我自己太不行了,為給別人暫時的滿足,或保存一個美幻的夢想,我應當扯謊,騙了人,覺得別人快樂了,未必自己不會反而相安些,然而這些都是空話。」我所真真要寫在這裡的只有一句,只有一句:

「『小章答應我,他明天會帶二十塊錢來。』」

「我到底對於死,有什麼疑惑沒有?我希望把我自己分析得清清楚楚,我不願意讓自己冤枉死去,如若自己還有一點不想就死去的意思。我反反覆復在心中自問自答了好久,結果是:『倒不如死了好。』是的,這是對的。死了總好些吧。」

十月二十一號了。伊薩很難過,她不知怎樣才好,她固執著,時時向心裡說:「我要死去的,我要死去的。」她什麼都沒有預備,她不忍心收拾那些東西,她想讓它們保有原來的位置。她替父親寫了一封信,沒寫完,又扯了。她想告訴朋友們一聲,又想到別人決不需要接到這報告,所以便等著。她整整在房子里等了一上午,不知想到一些什麼事,只覺得茫茫的。她很想就上船去,天又難得黑下來,她彷彿還焦躁起來,她感到一個人便是要去死,也有如此的麻煩。其實,這時,在潛意識裡,她又擔心,怕太陽下去得太快了。難道她真箇就同這世界如此的決裂了嗎?不過她仍然固執的在那稿紙本的第三頁上寫著:

「我死去了,就在今天。這是找不出理由來加解釋的。我一切都灰心,都感不到有生的必要。我毫不好奇,我毫不羨慕自殺的美名,也沒有什麼理由使我覺得自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死去,我的心是很平靜的,世界也仍然保守平靜,雖說在那時,父親也許會哭我,認得我的人或許會重複著說一句:『伊薩投海了。』但是這是不久的。我知道的很多。誰能把誰記憶到好久!我死,不是被逼的,我沒有一種動人的浪漫故事作背景,這新聞值不得別人拿去來感悼。」

事情常常是出於人的意外的。在夜裡,只有燈光,沒有人聲的夜裡,這稿紙本猶赫然大開著躺在雜亂的書桌上。在「這日記算完了」幾個潦草的大字后又加了不少的,按行格寫著的字:

「我頭痛得厲害,我願這痛能致死我。我自己毫無勇氣。我不敢離開上海。我希望我會死,但我非常怕走到死境去。在電車上看見了水,水便使我害怕了。我不敢下車。走到電車站的終點,我又想到其餘的一些方法,但都使我害怕。怎麼能讓我毫無感覺的死去呢。……」

伊薩把這日記又繼續了下來:

「一切我都明白了。我很淺薄的,我把話說的太高明了。太深刻得不相稱。我為什麼要那樣說,那樣說來安慰自己一顆無用的心嗎?天啊!你看我話說得錯到什麼程度了。現在我要說一句真話,有什麼可以使我留戀的呢?只要有這麼一個人也好,他覺得有我活著之必要,我一定要為他拚命活下來的。話又說過去,假使真有這麼一個人,因為我死去會難過,我就又死去,我想我會死得很稱心了。現在,我不能死。我並不怕一切死的苦難。我實在找不到我死的價值。我只知道我很焦躁,我什麼事都不能做。什麼事都使我厭煩,然而我又不能死去,我到底要怎樣呢?」

幾天來,伊薩在家的時間太少了。她並不是缺少好朋友,她成天邀著伴在外面玩。她很像一個熟於應付的世故者,她實在沒遭過一點別人給她的難堪。她的壞處便是在太好想事了。譬如既然白天玩得很倦了,到夜深,好容易才躺在床上,頂好是闔下眼皮睡去,然而她不,她總要來細細的觀察一遍。她把別人的說謊處,假情處,淺薄的可憐處,都裸露的看了出來。其實這不關緊要,卻偏又煩擾了她。她雖說嘴硬,彷彿真箇自己很不需要這些一樣。而其實,她被這些弄得很苦。所以在有一天的日記上是記著:

「茲姊對我太好了,但我並不感謝她,我反而恨她,為什麼她要把別人批評我的話告訴我,來傷我的心。我自然也有任性的地方,難道在朋友中就不能有諒解嗎?說我脾氣壞,難道我學不會那些虛假,就該被人棄絕嗎?是的,我知道朋友都不過如此,然而我卻常為她們的一些小處來傷心!我承認我是大傻子,誰知道了也會笑的。我傻,我不能死去便是大傻。……」

在又一天日記上,伊薩又如此說了:

「今天我到卡爾登看電影,是同小章去的。我本不要看的,只是因為小章邀了幾次,我覺得去混一個下午也未始不好,所以就去了。直到有一次,一個老人的面孔第三次映出來時,我不覺驚詫了,天啦,那眼睛多像懷哥的眼睛啊!在我心上,我一想到懷哥兩個字,不覺的,就跳了起來,而且很痛。我強迫看下去,我常常注視到那老人的眼睛,望到那眼睛,微微帶點憂慮的,就像望到懷哥的眼睛一樣。我看完了才同小章一塊去吃飯。小章那裡懂得我的難過呢?我問小章今天的影片好不好,他說好。我懂得他說好的原由。我也說好極了,很想今晚再來,他把兩個眼睛張大瞭望我。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實在今天的影片,他自己也知道並不好。我呢,我卻真實的還想一人再去看,看一看我五年沒見面了的懷哥的眼睛。唉,關於懷哥,我不忍說下去了。總之,他已是一個很幸福的人了。他有賢淑的女人,比我好的女人。那女人還會替他生兒子的。我呢,我一人仍然孤獨的生活在上海,倘若不工作,我就得餓死。不會有一個人肯白給我一塊錢,也正像不會有一個人肯白給人一點情感一樣。我不羨慕人,實在人人都比我好!」

伊薩寫了前面的日記就吃了許多酒,酒可以麻醉,但是她哭了。哭了一通夜,把眼皮也擦破了。她決定了,她決定死去,無論用什麼方法。她在日記上寫上最後的:

「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拖延我的死期了。命定了我不是兒孫繞膝壽終正寢的好命。我也不能耐心的溫柔的倒在床鋪上。我很慚愧我不能陪伴這滿是有福的人來生活。生活於我是太乏味了。這話我曾常常說過;不過這話有語病。現在我願心平氣和的同我死後幾個將感到驚詫的朋友來說,尤其是我的老年喪女的父親:你們不要以為我真的是以為這世界太涼薄了,或者我太缺少愛了,所以我死去。一點也不是這樣的。平日我雖如此說,然而在我良心上,我是只有感激你們的。父親的愛我,只有超過一切的父親的愛的,朋友呢,在你們自己心上也同樣清楚,你們是怎樣的對待伊薩,伊薩現在死去了,伊薩不願再欺騙你們,實在只有伊薩太對不住你們,對你們太殘忍了。伊薩說,她願拚死拚命的為一個要她活著的人活著,或為這人又死去。這痛心的話不知是想騙她自己,還是想騙世界上的人?你們之中,伊薩宣誓,至少是找得出一個真心要伊薩莫死去的。然而伊薩卻決定還是要死去,可見得伊薩並不是那樣重視感情的人。要我說不愛你們,我不能首肯,但不知為什麼,這是得請你們格外見諒的,橫直在心上總不能滿意。不過你們也不要誤會,或者還有別的人會得到我的滿意的。如若你們硬要這樣想,這是你們錯了。伊薩自己心裡清楚,伊薩錯在一種錯誤的思想上。人的慾望是填不滿伊薩的空處的。我很愛你們,我也知道還有許多人愛我,但我常常鄙視這感情。我無力能使自己打開一切的羈絆,使自己不苦惱。所以我死去,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們,讓你們為我難過。我要你們早點忘記我,算作是給我的最後的一次饒恕罷。」

「本還有許多話,但怕又擾了你們,所以我不說了。」

「請父親到母親墳上去,向母親說一句:『今天是十月二十六。母親為我最吃苦的一天』。」

這天是二十七了。房東太太來敲了三次門。伊薩最後才從枕上無力的大聲說:

「進來就是的!」

於是那年老的老太太擠了進來,顯出一個哭巴臉。咭咭噥噥說了半天,意思是要討幾個房租。伊薩無力的做了一個手式,老太婆把一張抽屜取來,放在床頭讓她看。她看見只剩一元零三十幾個銅板了。她請求等幾天再給,然而老太婆就更哭聲哭腔的哼著了。伊薩實在無法了,又想不出法子可以送老太婆出去,於是她看見了這一本稿紙。她說:

「拿來吧!」

老太婆還不懂得,她又做手式,於是日記便在她手上了。她拉下那有字的九頁來,捲成一個筒,鄭重的交給老太婆,要她拿到幾個她曾去過幾次的地方去試試,並在筒外附上一張條子。

「為救急,想換幾個錢,無論多少,都交給來人吧!」

一九二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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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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