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珂

夢珂

這是九月初的一天,幾個女學生在操坪里打網球。

「看,鼻子!」其中一個這樣急促的叫,臉朝著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過一邊,從荷包里掏出小手絹,使勁的往鼻子上去擦。

網那邊正發過一個球來,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著她那彎著腰兩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樣兒發笑。

「笑什麼,看呀,看紅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來那邊走廊上正走來一個矮胖胖的教員。新學生進校沒多久,對於教員還認識不清。不過這一個教員,他那紅得像熟透了的櫻桃的鼻子卻很惹人注意,於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點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實他不同別人的地方還夠多:眼睛呢,是一個鈍角三角形,緊緊的擠在那浮腫的眼皮里;走起路來,常常把一隻大手放到頭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幾根黃髮;還有那咳嗽,永遠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滾,卻總不見他吐出一口或兩口來的。

這時他從第八教室出來,滿臉緋紅,汗珠擁擠的在肉縫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禿頭上使勁的亂搔,皮鞋便在那石板上大聲的響;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嘆息:「唉,慢點呀!不是明天又該皮匠阿二咒我了。」

氣沖沖的,他已大步的走進教務處了。

操場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動,打網球的幾個人也隨著大眾向第八教室走去。誰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鬧出了什麼花樣呢。

「是怎麼一回事呢?」一個女生搶上前把門扭開。大家一哄的擠了進去。室內三個五個人一起的在輕聲的咭咕著,抱怨著,咒罵著……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好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件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喂!什麼事?」扭開門的女生問。但誰也沒回答,都像被什麼駭得噤住了的一樣,只無聲的做出那苦悶的表情。

挨牆的第三個畫架邊,站得有一個穿黑長衫的女郎,默默的愣著那對大眼,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於是那半裸體女子的眼淚更大顆大顆的在流。

「揩乾!揩乾!值不得這樣傷心喲!」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過手去預備撐起那身軀時,誰知那人又猛的撲到她懷裡,一聲一聲的哭了起來。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亂蓬蓬的頭,雖說止了哭聲,但還在抽抽咽咽的喊:

「這都是為了我啊……你,……我真難過……」

「嘿!這值什麼!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麼的!把眼淚揩乾,讓我來送你出去。」

當她們還走不到幾步,從人群里便搶上一個長發的少年,一面打著招呼,一面向她述說他不得不請她慢點走的理由,因為他很傷心這事的發生,他很能理解這事的內幕,所以他想開一個會議來解決這事。同時又有六七個人也一齊在發表他們個人的意見。聲音雜鬧得正像爆豆一樣,誰也聽不清誰的。但她卻在鬧聲中大叫起來:

「好吧,你們去開什麼會議吧!哼,——我,我是無須乎什麼的。我走了!」於是她挾著那淚人兒擠出了人叢,急急的向教室門走去。

教室里更無秩序的混亂了。

「喂,誰呀?」

「三級的,夢珂。」兩個男生夾在人聲中這樣的低語著。

以後呢,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又過下來了。只學校里再沒見著夢珂的影子。紅鼻子先生還是照樣紅起一個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來。直過了兩個月,才另雇得一個每星期來兩次,一月拿二十塊錢的姑娘,代替那已許久不曾來的,上一個模特兒的職務。

夢珂,她是一個退職太守的女兒。太守年輕時,生得確是漂亮;又善於言談,又會喝酒,又會花錢,從起身到睡覺,都耽樂在花廳里。自然有一般時下的詩酒之士,以及販古董字畫的掮客們去奉承他,終日鬥雞走馬,直到看看快把祖遺的三百多畝田花完了,沒奈何只好去運動做官。靠了曾中過一名舉人,又有兩個在京的父執,所以毫不困難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兩三年後再調好缺,誰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騙,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一點被牽涉到風化的事。於是他便在怨恨、悲憤中灰起心來,從此規規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著許多不適意的節儉。但不幸的事,還毫不容情接踵的逼來,第二年他妻子在難產中遺下一個女孩死了。這是他十八歲上娶過來的一個老翰林的女兒,雖說是按照中國的舊例,這婚姻是在兩個小孩還吃奶的時候便定下的,但這姑娘卻因了在母家養成的賢淑性格,和一種自視非常高貴的心理,所以從未為了他的揮霍,他的遊盪,以及他後來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經質的脾氣發生過齟齬。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許多痛心的嘆息和眼淚,並且終身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兒中,夾著焦愁,憂憤,慢慢的也就蒼老了,在那所古屋裡。

這幼女在自然的命運下,伴著那常常喝醉,常常罵人的父親一天一天的大了起來,長得像一枝蘭花,顫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學會的,便是把那細長細長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濃密睫毛的眼瞼一闔下,就長聲的嘆息起來。不過,也許是由於那放浪子的血液還遺留在這女子的血管里的緣故,所以同時她又很會像她父親當年一樣的狂放的笑,和怎樣的去扇動那美麗的眼。只可惜現在已缺少了那可以從揮霍中得到快樂的東西了。

她在酉陽家裡曾念過好幾年書,也曾進過酉陽中學。到上海來是兩年前的事。為了讀書,為了想藉此重振家聲,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嘆息來送別他的獨女,叮嚀又叮嚀的把她託付給一個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這天當夢珂把那當模特兒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就跳上一輛人力車。直轉了十來個彎,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庫門前才停了下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娘姨,一見夢珂便滿臉堆下笑來,仰起頭直喊:「小姐,小姐,客來咧!」樓窗上便伸出一個頭來:「誰呀?夢妹,快上來!」

這是夢珂最要好的朋友勻珍。她倆在小學、中學都是同在一塊兒溫書,一塊兒玩耍。夢珂到上海不久,勻珍的父親也把勻珍同她的母親、弟弟一股兒接到上海來了,自然是因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緣故。自勻珍搬來后,夢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來一次,星期天下午才回校。至於她姑母家裡卻要間三四個月才去打一個轉。所以她來上海兩年了,還不能同表姊妹們廝熟,而勻珍家卻已跑得像自己家一樣。

勻珍正在替她父親回一封朋友的信,聽著門響便問夢珂今天怎麼會有空來,是不是學校又放假,並請她坐,還接著說:「只有兩句了,等一等好嗎?」及至沒聽到答聲,於是趕忙丟下筆,一面把頭抬起:「不寫了。怎麼,你,你不舒服嗎?」

夢珂始終沉默著。

「哼,不知又是同誰慪了氣。」照經驗是瞞不過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裡雖說已明白,口裡卻不肯說穿,只逗著她說一些不相干的閑話。

把臉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願聽的樣子。

明白這意思,又趕快停住口不說。

勻珍的母親也走來問長問短,夢珂看見那老太太的親熱,倒不好意思起來,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時,老太太看到那綠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鄉來。是的,酉陽的確不能和上海相比。酉陽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雲只能在山腳邊蕩來蕩去,從山頂流下許多條溪水,又清,又亮,又甜,當水流到懸崖邊時,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幾十丈,白沫都濺到一二十尺,響聲在對面山上也能聽見。樹呢,有多得數不清的二三個人圍攏不過來的古樹。算來裡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樓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說,勻珍的父親捻著鬍子盡笑。毛子,勻珍的弟弟,卻忍不住了:

「酉陽哪裡有這樣多的學校呢,並且也沒有這樣好……」

老太太還自有她的見地。本來,酉陽是不必有那樣多學校的,並且酉陽的聖宮——中學校址——是修得極堂皇的,正殿上的橫樑總有三尺寬,柱頭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階,五六十級,也就夠爬了。「哼,單講你那學校的鞦韆,看是多麼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們祠堂里的來,像個什麼東西!未必你們忘記了?想想看:好高!從那桐子樹的橫枝上墜下來,足足有五六丈,上面的葉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從不曾有過太陽光,小孩子在那裡盪著時,才算標緻。你大哥在時,還常常盪到東邊伸手摘那邊杈過來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可以抓下一把來,底下看的人便搶著去撿花片。勻兒總該記得吧!」

勻珍眼望著父親,含含糊糊的在答應。

夢珂因此卻湧起許多過去的景象。彷彿自己正穿著銀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廂》。一群男孩子,有時也夾些女孩在外邊溪溝頭捉螃蟹,等到天晚了,這許多泥濘的腳在洞外跑過去,她也就走出洞來,趁著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稱總夠年輕吧——小孩們有時是叫幺媽的,這幺媽曾在她家做過三四十年的老僕,照例是坐在朝門外石磴上等著她。

「快進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書塞給幺媽,怕爹看見了罵人。爹一聽到格扇門響,便在廂房裡問道:

「是夢兒吧,怎麼才回來?」

於是幺媽忙了起來,喊三兒——幺媽的孫女——去給姑兒打臉水,四兒去催田大的飯,自己就去燙酒,常常把酒從酒罈里舀出,沒倒進壺裡,卻漏滿了一地,直到喝的時候,才知道是個空壺,父親和夢珂都大笑,三兒四兒也瞅著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著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喚雞,三兒又舀一壺酒來燙著。

喝酒的時候,兩人便說起夢話來。父親只想再有像從前的那末一天,等到當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向他恭維的時候,然後自己盡情的去辱罵他們,傾瀉這許多年來所嘗的人情的苦味……夢珂只願意把母親的墳墓修好,築得像在書上看見的一樣,老遠便應排起石人,石馬,一對一對的……末了,父親發氣了,專想找別人的錯處好罵人;有時態度也很溫和的,感傷的,把手放到他女兒的頭上,摸那條黑油油的長辮子,唉聲的說:「夢,你長得越像你母親了。你看,你是不是近來又瘦了……」夢珂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親的膝蓋上動也不動。

一到雨天,夢珂便不必上學校去。這天父親就像小孩般的高興,帶著女兒跑到花廳上——近來父親一人是不去的——去聽雨。父親又一定要夢珂陪他下棋,常常為一顆子兩人爭得都紅起臉來,結果,讓步的還是父親。

想到父親緋紅著臉朝著她搶棋子的樣兒,她不覺得微笑了。勻珍輕輕推了她一下:「笑什麼?」

望著勻珍更兀自好笑,那梳雙丫髻的勻珍的影兒在眼前直晃。還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幾人在一塊時,總喜歡學那些男孩子跑到後山竹園裡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樹上溜下來。卻竄到桃樹上去,並且撿起大桃子去打勻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豬八戒,這是她給袁大的諢名,但袁大卻同自己頂要好。這自然是因為常護著她的緣故。頂有趣的還是瞞著幺媽偷一籃芋頭,幾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樹下燒來吃。撿毛栗,耙菌子……現在想起這些來,都像夢一般了。還有那麻子周先生,講起故事來多麼有味,鬍子在胸上拂來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麼事又都像在眼前一樣,連看牛的矮和尚,廚房田大,長工們也覺得親熱了起來……

最可憶的,還是幺媽,三兒,四兒……爹爹的鐵青緞袍,自己的長辮,銀灰竹布短衫……

剛剩她和勻珍兩人時,她便把腳伸到勻珍的椅欄上去,喊了一聲「勻姊!」

「夢,想起什麼了?」手慢慢伸過去,握著。

「勻姊!」

「……」只把手緊了一下。

「我厭倦了學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慪了氣。」口裡還是不說出,只默默的望著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樣……還有袁大她們都要念我的。」

勻珍心裡卻想:「你也常常忘記了你爹。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誰還會同你玩……」

及至她聽了勻珍勸她不要回去的許多話,她又猶豫不決。真的,現在回去再也沒有人同她滿山滿壩的跑,誰也不會再去擋魚,誰也不會再去采映山紅。至於爹呢,現在有五叔家兩個弟弟搬到這邊來念書,想來也不會寂寞。幺媽也還康健,三兒,四兒想都長大了——但,但是……學校呢……

想到這裡,忍不住又憤怒起來:

「勻姊!無論如何我不回學校去。」

於是她訴說:怎樣那紅鼻子當大眾還沒到的時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駭得亂喊亂叫,怎樣自己聽見了跑去罵他,惹得那人惱怒了她,反在許多人面前誣衊她,雖說許多同學都很能理解她,但那無用,那冷淡,那事後的奮勇,都深深的傷了她的心。她真不敢再在那裡面住下去,無論如何得換個學校也好點。

兩人商量了一夜,還是決定先寫封信告訴姑母,她們在上海住得久,對於學校的好歹知道些,並且早先進這個學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從弄巷口上,車鈴馬鈴一路響了進來,這是姑母來接夢珂的車子。表哥曉淞也親自來接她。這是一個剛滿二十五歲的青年,從法國回來還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雜誌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譯點小說。這天他穿灰嗶嘰袍,非常謙卑的向勻珍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便扶著他表妹跳進馬車。穿制服的馬夫把韁繩一緊,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來,鈴聲又不斷的響出去。弄巷兩邊門裡的婦女都隨著鈴聲半開著門來瞧。車剛走出了里門,表哥便向她送過許多安慰的話;她寫給她姑母的信,大眾都看了,並且都理解她,同情她,歡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還住得有四個頂有趣的朋友。」最後他又稱讚她的信寫得非常之好,滿含有文學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氣讀完,捨不得放下,完了時,又希望還能再長點就好。

這是她初次聽到這樣不傷雅緻的贊語,想起在酉陽中學時,那些先生們的什麼「……如行雲流水……」過火的批語,以及喊給別人聽的「第一名」的粗魯聲音來,使她不覺的眨起那對大眼驚詫的望著表哥。他也望著那濃密的睫毛驚詫起來:「呵,竟還有如此美麗的一雙眼呵。」

馬車進了大門,馬便慢慢的走著,繞過一大片草地,在台階邊停下。樓上涼台上有個黃毛小頭伸出來在喊叔叔。走廊上正走出來表姊:

「我剛想總該到了吧。」

微微的感到了些不安,當自己被一種濃艷的香水、香粉氣緊緊擁著的時候,手指不覺的有點跳動在另外一隻柔膩的縴手中。

客廳中有個亂髮的男子,穿一件毛織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張沙發上。

夢珂認得他。他是她在小學時一個同級的男生,是如何的頑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著要在吃晚飯時才准回家的一個孩子。

她把頭側過去,注視的想考察那一張已不像從前骯髒而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臉。

「呵……是……」當他忽然認識出她是誰來的時候,嘴裡如此結結巴巴的喊著,雜亂的短髮魯莽的搖了幾下。但表姊已攜著她的手走出了客廳的門,表哥才走過去拍著他的肩:

「喂,好了些嗎?」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著姑母,一個正在稍微發胖的四十多歲的太太,打扮得還很年輕,頭頂上脫了一小撮頭髮,但搽上油,遠看也看不出什麼,兩邊攏成鬅頭形,蓋住一大半耳朵,拖著一幅齊腳的緞子長裙,走路時便發出一種窣窣沙沙的響聲;這時候剛在廚房裡吩咐怎樣做玫瑰鴨子轉來,微帶點疲倦,把眼皮半垂著,躺在一張搖椅上,椅子在那重的身軀下緩緩的,吃力的搖著。走廊的那端,四個人圍著一張小圓桌在玩撲克。

夢珂一看見姑母,裝成快樂的樣子一路叫了進來。這大約是由於她明白,她懂得她父親的囑託,懂得自己一人獨自在上海,一切必得依著姑母的話,雖說自己只想暫住在勻珍家裡。

姑母也給了她許多安慰的話,要她不要著急,等明年再去考學校,這裡伴又多。要練習圖畫時,還可以給介紹一個教員呢。

大表哥兩口子丟了撲克跑過來,表嫂非常湊趣,接著說:

「可不是,我們家更熱鬧了呢,(扭過頭去)哼,楊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儘管回去。」接著又得意的笑。那穿黃條紋洋服的少年,從桌邊踱過來也附和著笑。

可是楊小姐呢,正狂熱的搖著夢珂的手,左手抱著她的肩膀:「呵,夢妹,夢妹,好久不見你了呵……」

這熱烈的表示,微微的駭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態度,「呵,是的,好久不見了,是的……」於是又張開那驚疑的大眼望著。

表姊給她介紹了那學經濟的學生,那穿黃條紋洋服,戴寬邊大眼鏡的,挺著高大的身軀,紅的面頰上老現著微笑,不待聽他說話的腔調,一眼便可認出這是個屬於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從學校搬來了。夢珂獨自留在特為她收拾出的一間房子里,心旌搖搖的站在窗檯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適才的一切。客廳,地氈,瘦長的花旗袍,紅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來。想故意打斷這思想,便把手撐在窗台上,伸著頭看樓外的草坪:陽光已跑到園中的一角,隔壁紅樓上一排玻璃窗強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車的喇叭聲,不斷的從遠處送來。反過身來,又只見自己的兩隻皮箱凌亂的,無聲的,可憐的攤在那邊矮凳上,大張著口獃獃的朝自己望著。她不覺的倒在靠椅上,一雙手蓋到臉上,忐忑的心又移到那渺茫的將來。

夜晚,她更不能安睡的輾轉在那又香又軟的新床上,指尖一觸到那天鵝絨的枕緣,心便回味到那一些精緻的裝飾,漂亮的面孔,以及快樂的笑容……好像這都能使她把前兩天的一場氣忿消失凈盡,而像喝醉酒那樣來領略這些從未夢想過的物質享受,以及這一些所謂的朋友情誼。但,實實在在這新的環境卻只擾亂了她,拘束了她,當她回憶到自己那些勉強裝出來的樣子,像是非常自然的夾在那男女中笑談一切,不覺羞慚得把眼皮也潤濕了。過後才拿許多「不得已」的理由,來寬恕自己被逼做出來的那些醜態,但卻不敢真的便把那一點愧心放下。如此翻來覆去的,半夜都不能睡著。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無虛飾的生活,除非再跳轉到童時。「難道這裡來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誠……」最後只好歸怨到自己。為什麼自己不忠實的來親近這裡所有的人。

「他們待我都是真好的……」在這樣默念中,才稍稍含了點快意睡去。

的確,這家裡誰也都歡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議她的那件黑線呢長袍樣式已過時,應當還長些,並且也大了,衣料更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剛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紐約綢的夾袍送來。她怕過分拂了別人的好意,雖說她一走路便感到十分不適意那窄小的袍緣,窸窣的絆著腳背,便是那質料的柔滑、光澤也使她在人前會害羞得舉止呆板起來;尤其當她走得稍快時,那珠邊就碰在桌邊或門緣,她得隨時注意走路的姿勢,惦記著那珠子總得又碰碎了幾顆。

澹明,一個專門學校的圖畫教員,在她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得知這是一個在學習繪畫的女子,並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給了他許多興趣,他清理了幾本頂好的從法國帶回來的裸體畫、風景畫給她。她自然非常珍貴的拿來放在特為她安置的寫字檯上,以便無事時翻來看。

白天表姊們上學去時,她就同表嫂陪姑母談話,後來又在她們處學會了玩撲克,倦了就找麗麗(表嫂的三歲的女兒)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曉淞處借來的幾本小說從頭到尾的細看。曉淞特買了一盞杏黃色小紗燈送她,這正宜於放在床頭小几上。

時光是箭一般的逝去,夢珂的不安也隨著時光逝去,慢慢就放心放膽的過活起來,比較習慣了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頂熱鬧的時候,大家總得齊集在客廳里,那學經濟的北方先生便放開嗓子唱起皮黃來。醉心京調的楊小姐和表姊就用尖銳的小聲跟著那轉折處滾。曉淞同澹明常常述說著巴黎的博物館,公園,戲院,飲食館……夢珂總是極高興的聽著,有時插進些問話,她存心靠近那幼小時的同學坐著,希望沒有同勻珍在一塊的時候,能找到另外一個可以重複談著過去的一些樂事的人,在第四夜這談話終於開始了。

「我想你會不記得了,我和夢如同班,在酉陽縣立高小時。」

「怎麼,會不記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這個名字了,『雅南』,在中學時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微露出一點被人不忘的得意。「近來夢如她們呢,還好吧?」

「我大姊嗎,前年就嫁到秀山,近來二伯母一想起她就哭。你幾時來的呢?」

「上月才從南京到這裡,病了,學校不好住。如果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們有親,那我早就去訪你了。親,如若沒有這芝麻大點親,我不會住在這兒,也不會遇見你……」

於是每夜他們坐在一張長靠背椅上講著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當雅南有點諷刺的影射到這家裡某人時,夢珂便把眉頭一蹙:「呀,九點半,我要休息了。」或者便驚訝的問著:「表姊呢?表姊在那兒呢?」於是站起來離了客廳。雅南微微感到失意,裹緊睡衣,蜷成一團,默默的聽其餘的人談音樂,跳舞,戲劇,電影……等到大家要散的時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顯的,表姊不喜歡雅南。一天晚上,她剛離開客廳的時候,表姊也隨她出來,一手附著她的臂膀,兩人並排的踏上樓梯。

「夢妹,怎麼你們會說的那樣親熱?」語調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譏諷。

「他住在我們對門山上,小時就同學。」

「老說老說從前,也無味吧。夢妹,你可以同澹明談談,他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喜歡同他談話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門邊,依舊很快樂的向她說著:「明天見。」

過了幾天,她聽了她們的慫恿,在澹明處拿了許多顏料,畫布,開始學起塗油來。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著她自己所愛的幾張畫模仿著,或塗著那從窗戶里看見的蔚藍的天空,對門的竹籬,樓角上聳起的樹……末后,費了四個鐘頭,她畫好一張從窗戶里望見的景緻,是園裡的一角,在那丁香花叢中搬來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麗麗正在玩一個大球。自己看后還滿意,就去送給表姊,楊小姐搶去給樓下大眾看。澹明第一個說:「好呀。」曉淞也給她許多鼓勵的話。她彷彿也驚異自己的天分,從此更努力作畫,並且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裡畫畫窗外的景緻,或又畫畫自己的手和腳了。

曉淞又送來許多畫具和顏料,還有一個極精緻的畫架,配上一個三角小凳。這自然更能增加她出外寫生的興味。曉淞又歡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向學校請假。三個人坐車到野外去,有時也畫一兩張,有時因為談話談得太起勁,忘了畫,把帶去的一些罐頭牛肉,水果,麵包,酒……吃完就回來了。但這個小小的旅行卻始終很有趣味。澹明具有那天生的活潑和滑稽,表哥又如此的溫雅,體貼周到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夢珂便顯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簡直像一個小妹妹的樣子了。

有一次,她正在曉淞房裡幫他換金魚缸里的水,只聽見隔壁房裡大嚷大鬧。她丟了金魚衝到澹明房裡去,看見那學經濟的朱成紅著臉在嚷要悔棋。澹明呢,緊捻著那顆「車」笑,硬不準悔。後來澹明聽了她的調停,把「車」還給朱成,但說以後不準再悔了。於是她也坐下去。棋又開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穩,過後澹明想吃將軍,把「馬」放過去,卻不知正走進人家的「馬」口。朱成也沒發現,還以為自己危險,想了半天才嘆一口氣把「將」偏了一步。澹明想再去走「馬」。猛不防夢珂伸出左手把澹明的手壓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個「馬」吃了,口裡直叫「將軍,將軍!明哥莫動,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記吃人家的「馬」,反被人家把「馬」吃了,自己的「將」只能又退回來,如果對面的一顆「車」再逼下來,這盤棋便算完了,於是又嚷著要悔。夢珂卻已把棋子和亂了,縱聲的笑起來,澹明也附和著得意,並且放肆的望著她,還大膽的說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說的俏皮話,反使得她有好幾天局促的不敢去親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為她願意自己再小孩氣一點;而他呢,也願意裝得更坦白一點,更老成一點。

又是一個下棋的晚上。她坐在澹明的對面,曉淞斜靠攏她的椅背邊坐著,強要替她當顧問,時時把手從她的臂上伸出搶棋子。當他的身軀向前傾去時,微弱的呼吸使她後頸感到溫溫的微癢,她把臉偏過去。曉淞便又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陰影直拖到鼻樑上,他也偏過臉,想細看那燈影下的黑眼珠,並把椅子又移攏去。夢珂一心一意在盤算自己的棋,沒留心到對面還有一雙眼睛在審視她纖長的手指,幾個修得齊齊的透著嫩紅的指甲襯在一雙雪白的手上;皮膚也像是透明的一樣,瑩凈裡面,隱隱分辨出許多一絲一絲的紫色脈紋,和細細的幾縷青筋。澹明似乎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總要人催促才能動子,看樣子還以為在用心,而結果是輸定了。她高興的掉過臉去:「講的不要你幫!二表哥,是不是我進步了?你看他老輸!」表哥照例是同意的無聲的微笑。輸的也高興,也竭力誇讚她。

棋還沒下完,楊小姐同表姊手牽手走了進來。

「看我,夢妹!」楊小姐一進門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給她,還在一束鴕鳥毛上嗅起來,這是那一頂金色軟帽上垂下的,嘴裡不住的讚美那隨著進來的香氣。

夢珂並不稱許那一套漂亮衣服,尤其是那件大紅小坎肩,多麼刺激人的顏色呀!袍子也太花,不如表姊那件玄色緞袍,只下邊袍緣上一溜織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卻不得不慷慨她的贊諛,但又不知如何說才合意。過了半天只好也重複的學著別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顏色太不調和的脂粉的面孔。

「夢妹!大哥提議,他做東,他交易所的同事說,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換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來得多麼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因為她一聽到「新世界」,便連想到過去的一幕:剛到上海沒多久,同幾個同學去玩,曾受窘於一群擠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夢珂眼光的曉淞,微微的笑著,退到一張躺椅上去看書,表示不願出去的意思。表姊接著再問時,楊小姐一手拖著那還在遲疑的澹明折轉身子走了:「好,他們不去!我們找『睡蟲』去。」

大表哥親自又來一次,但夢珂上樓去了。

朱成已被他們吵醒,睡眼惺忪的忙著洗臉。

從窗子下面傳來汽車的喇叭聲,知道大家已經走了。夢珂覺得有點煩悶,把袍子脫下,走到涼台上去吹風。這是二十幾日,月亮還沒出來,織女星閃閃的在頭上發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擬出它的方向。清涼的風,一陣一陣飄起她的頭髮。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觸著她那無來由的感動,頭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緊緊的按著額頭,身體無力的憑靠著石欄。

這時,表哥無聲的走上涼台。

「著涼,夢妹!」手輕輕的附著她的臂膀。

看見星光下兩顆亮晶晶的東西在那雙自己所愛戀的黑眼睛里閃爍,忍不住便緊緊的握住那另外的兩隻手。

夢珂更張大一雙大眼望著表哥笑了起來。

兩人挾著走進屋裡去。

表哥坐在一個矮凳上看夢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綢襯裙下露出一雙圓圓的小腿,從薄絲襪里透出那細白的肉,眼光便深深的落在這腿上,好像另外還看見了一些別的東西。夢珂穿好了袍子,他卻狠狠的懊悔適才自己不該催促她穿衣,這件寬袍把腰間的曲線也給遮住。因為這樣,他不能不稱許女人的袍子是應當瘦小點才好。

「我不喜歡這樣,你痴痴的在想什麼?」

毫不感到困難,立刻他想好了回答:「夢妹!我在想你——想你會不會答應同我去看電影。今晚,卡爾登演《茶花女》……」

三年前夢珂讀過這篇傑作的翻譯本,還曾灑過幾次可笑的眼淚,既然現在有影片,為什麼不去看?她高高興興的倒催曉淞去換衣。

走到樓梯邊時,聽見麗麗在哭。她跑到麗麗房裡,只見表嫂也紅起眼睛,麗麗倒在小床頭放聲的哭,小手小腳不住的在空中蜷動。表嫂看見夢珂,才抱過麗麗,說麗麗肚子痛。麗麗睡到母親懷裡,哭卻停止了,聽見母親扯謊,便使勁的用拳頭捶著母親的胸脯。夢珂邀她同去看電影,她始終說麗麗的保姆不在家而辭謝了。

夢珂又去找雅南,聽差說,一吃過晚飯南少爺就走了。

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兩人便往飛鳳車行去雇車。

到卡爾登時,影片已開映了。一個小手電筒燈引導,夢珂緊攜著表哥一隻手,隨著那尺徑大的一塊光走去,直到側面最末的一間包廂才算空著。表哥讓她坐好,自己輕輕移動了一下那小軟椅靠緊她坐下。這時幕上正映著一個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飛機上翻來翻去。飛機一時橫過海面,一時掠過高山,後來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夢珂心裡正在疑惑,這是什麼呢,恰好表哥湊過頭來悄聲的說:「還好,正片還沒開始呢。」夢珂懶得看那胖子,拿眼睛去搜索別的可看的東西。幾盞小燈隱隱的在那音樂台上的藍色紗幔里透出。上排和樓下望去儘是模模糊糊的顯出密密人頭的線條。隔壁包廂不時送過一陣陣的香味。背後有個人發出小小的噓聲,和著那音樂的節奏,不時用腳尖蹴出拍子。

當映到那拖黑色長裙的女人出現在石階梯上時,夢珂便聚精會神的把眼光緊盯在幕上,一邊體會從前看的那本小說,一邊就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認作茶花女,並且去分擔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運中似的。

有時也感到旁邊正有一個眼光緊盯著她時,便伸過手去。

「真動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動人!」這是她不能體會出那言外之意的一句答語。

她正看得有味的時候,忽的音樂停止了,燈球也亮了,強烈的光四射著,這是休息的時候。表哥問她要喝點咖啡啵,她默默的搖一下頭,神經里還晃著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態……

表哥從擁擠的走廊中走到外面了,電影院中沉悶的、昏熱的空氣實苦了他,在他已被激動的感情上加了許多苦痛。他知道得很清楚,在一個不很了解風情的女人面前,放肆是只會債事的。

食堂里擠進許多人和小孩,賣糖果和賣香煙的地方頂熱鬧。

沒有走動的一些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伸長頸項在找朋友,其實眼光卻在追隨一些別的,哪裡肯遺漏掉一個女人的影子呢。

太太們喜歡幾人把頭湊在一處,悄聲的評論隔座太太們的裝飾,眼光也常常從發邊漾過去瞟一下比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朝著小鏡搽粉,或攏整頰上的短髮。

夢珂隔壁包廂里,一個義大利女人正和幾個有須的男人在大聲的笑,吸去了周圍許多眼光,一隻大手放到挨夢珂的廂壁上,指上夾有一支香煙,並戴有一個寶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時,在障著的銅欄邊,向遠遠的一個人告別。

繼續開映了。她在傷心處流下淚來,等不到演完,站起來就朝外走。表哥隨著她上了汽車。她默默靠在他伸過來的一隻手上,腰肢便輕輕的給那隻手圍住。兩人都無言的在咀嚼,沉醉在那各人所感動的。

車剛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裡了。

這時小馬車也停在台階前的柏油路上,姑母剛從李公館吃壽酒回來。滿屋依舊靜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勁頭上呢。

曉淞陪母親閑坐,講講那些拜壽的客人,以及那些鋪張,酒,戲……和今夜的電影。看見母親的眼皮睜不起時,便退出來,這時自己的神志卻很清醒了,想起夢妹只覺得孩氣可笑,自己適才的許多昏迷思想,動作,也只讓自己暗自發笑,並懷疑,但夢妹的確算得可愛的,於是又細想那自己所讚賞的一些美處。

「……這都是只要我願意便行的!」

想到這裡,不自覺的現出得意的微笑,脫下衣服,安安穩穩的睡在那軟被裡了。

夢珂這時正回想到那電影,簡直愛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劇情和許多別的配置都忽略過去,只零星的記牢了那女伶的一顰一笑,和那仿彷彿佛的可悲的身世,這身世只是那女伶的。於是便又回想那女伶的名字,但總想不起,想下樓問表哥,又怕別人已睡覺,只好明天再打聽,將來一有這可愛人兒的片子便去看。

她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便披起一件衣服撿出骨牌來過五關,牌還沒有和好,又想發氣,手一推,許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她回頭看見圓桌上有幾個蘋果,便把那小高腳盤移來書桌上,一邊吃,一邊想什麼的把眼注視到燈罩,等把三個蘋果吃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色金邊的袖珍本,翻到沒有字的一頁,拿鋼筆細細的寫下去:

我淡漠一切榮華,

卻無能安睡,在這深夜,

是為細想到她那可傷的身世。

……

還要寫下去時,聽到樓梯上楊小姐喊「夢妹」的聲音,忙關了燈,溜到床上裝睡著。

「就睡了嗎?夢妹!」

這時她同表姊都站在房門口,走廊上的燈光正射到她兩人的身上,夢珂眯著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們。她們沒有聽到回聲,隨手把門帶關走了。夢珂獨自好笑,默想若不裝睡,怕又要惹出許多麻煩呢。

隔壁的兩人也睡不著,盡談那黑姑娘的相貌,聲音,還有那戲,頂有趣的要算那開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詞,常常還夾上些英文。楊小姐學著那聲音唱起來,什麼「So

yso

y真悲傷……」表姊也學著唱:「那個miss也不想……」的從「打花鼓」中聽來的小調。

「嘿,姊!聽你唱的些什麼?多麼丑!」

「這是學別人的。」

「那裡面還有許多是罵女人的,那丑角真惹厭!」

兩人盡著咭哩咕噥,像給夢珂催眠一樣,她慢慢的就睡著了。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夢珂看見自己的舊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那紫花洋綢面子,和藍大布罩袍,都有點害羞穿出來。表姊們出去時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湊巧,父親在這天竟一次匯來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裡,要用錢,趕忙把谷賣了一大半,湊足了寄來的,並說等第二年菜油出脫時才能再有錢來,但決不會多……

她邀表姊同去買衣料,表姊硬作主替她買了一件貂皮大氅,兩件衣料,和帽子,皮鞋,絲襪零星東西,一共便去了兩百四十五元。表姊還挑剔那些東西的壞處,又把自己的好手套,香水……送給她。想到父親時,夢珂有點難過,一看錢所剩不多,便請姑母等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夢珂竟把勻珍忘了,還是雅南問著她,才記起已是四五個星期不到民厚里了。她要去又被雅南留住,因為雅南決定第二天動身回學校。在這晚上,他給了一個深深的印象在這還不很見過世面的女子心上。

他兩人從半淞園出來時,天已黑了,雅南對她說:

「我介紹兩個頂有趣的女朋友給你好嗎?她們都是中國無政府黨黨員。」

她不懂什麼是無政府黨,卻答應了。

「她們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親近她們,她們將告你許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許多你應做的事。」

「真有這麼一回事嗎?那我們走吧!」

從一個黑弄里踅入,走進一間披滿煙塵的後門,從房裡傳出來一陣又粗、又大、又啞的歌聲,廚房裡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廝在低著頭吃飯,爬滿桌上灶上的是許多偷油婆。雅南走進客堂門,夢珂站在自來水管邊窗前,望清了房裡,那兒正有兩對男女,歌聲是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被一個穿短褲的女子壓著,所以粗聲中還帶點喘。書桌前面的那一對,摟抱住在吸紙煙。夢珂正不知應如何時,雅南又迴轉來等她,一邊大聲的喊著一個外國名字,是夢珂所不懂的。於是客堂里的燈光亮了,四個男女從門邊跳出來。那穿短褲的女人雙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搖,口裡不斷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回敬,手不得空,只扭過臉去接受另外那個麻臉女人的一個用力的大吻。雅南向她介紹時,她已被這些從未見過的這樣熱情、坦直、大膽、粗魯而又淺薄的表情駭呆了。她支持著自己,機械的輪流握著那伸來的手。及至看見了那隻遍生黑毛的大掌時,忍不住抬起目光,啊,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對斜眼!看樣子,雅南還最欽佩他似的。

堆滿一桌子的儘是些傳單,報紙,夢珂走攏去假裝著看,耳里忽然聽得那斜眼人說什麼:「……明天開會時,自然可以通過。不過,曾做過什麼運動沒有?」

「有的,學生運動,在酉陽中學時。」是雅南的聲音。

夢珂奇怪了,張大眼睛望著雅南,意思是問:「見鬼喲,難道你們說的是我嗎?」

雅南回她一個鬼臉。

斜眼的於是轉向她來:

「來上海不久吧?」不等別人答話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來此地,這位就是我們的『中國的蘇菲亞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一隻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褲的。那黃毛女子呢,正纏著雅南,要他替她預備下星期開市民大會時的演講稿,聽到這裡說「蘇菲亞」,跳過來又攀著夢珂說話:

「下星期我准去約你,無論我怎樣的不得空。你看,有許多工作未曾做,單說傳單就有這麼多,這還只十分之一呢!」

夢珂不懂雅南的扯謊,以及這幾個男女發出的那些所謂工作的意義,當他們幾人在清檢小旗杆時,偷偷的溜了出來,在鵝石的馬路上急急的走著,頭也不回過去望一望,怕雅南來追。

第二天為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那樣的可留戀!一進門便聽了許多似責備的譏諷話。她只好努力解釋,小心的去體會。但勻珍總不轉過她的臉色。單為那一件大衣,她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銳的眼鋒和尖利的笑聲,使她覺到曾經輕視過和還不曾用過的許多裝飾都是好的。為什麼一個人不應當把自己弄得好看點?享受點自己的美,總不該是不對吧!一個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儕屬,難道就得拿「亂頭粗服」去做商標嗎?……她忍不住回報了勻珍幾句才回來。

後來勻珍向她又修好過,但她半為負氣卻沒複信。一個冬天盡陪著這幾個漂亮青年聽戲,看電影,吃酒,下棋,看小說過去了。

但這也並不很快樂,尤其是單獨同兩位小姐在一塊時,她們肆無忌憚的譏罵日間她們所親熱的人,她們強迫教給她許多處世、對待男人的秘訣。夢珂常常要忍耐的去聽她們愚弄別人後的笑聲,聽她們發表奇怪的人生哲學的意義。有時為了她們那些近乎天真的頑皮笑過,但看到她們妖獰般的心術和擺布,會駭得叫起來,拳頭便在暗處捏緊。

澹明也大膽了,常常當著她說出許多猥褻的話,她不能像表姊們拿調皮的樣子去處理,只裝出未曾聽見的樣子,默默的走開去。

朱成,她即使同在一桌打牌,都很少和他說話,因為她並不像表姊們需要如此一個能供驅使的清客。

那末,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戀著曉淞,像從前依戀著勻珍一樣。單那態度,就多麼動人呀:看見壁爐前的夢珂在沉思什麼了,便拿一本書來站在她的椅背邊,輕輕拍她的肩,聲音細細的,怕駭著她似的:

「讓我來念首詩吧。」

於是打開書,在一百三十六頁上停住,開始念起來:

在火苗之焰的隱約里,

她如晚霞之餘艷,

呵,能遣何物

傳遞我心靈之顫動!

夢珂的心微微的顫抖,一半由於受驚,一半是被那低沉的聲音所感動,臉便慢慢的藏在一雙纖瘦的手中。曉淞乘勢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從眼皮上拿下那雙手。

「夢——」早已把「夢妹」兩字分開來叫,有時又只叫「妹」的。這聲音也像被感動得微微的抖了起來,兩道眼光更緊逼到夢珂臉上。

她竟不敢抬起頭來。

表哥無語的望著,那沉默的動人更超過語言。

在不可忍耐時,她抽身像燕子似的輕飄的跑走了。

表哥便倒在她適才起身的軟椅上,得意的稱許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審美的方法,並深深的玩味那被自己感動的那顆處女的心。這欣賞,這趣味,都是一種「高尚」的,細膩的享樂。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她都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著她頸項問,夢姑在想什麼了。

因此表嫂同她卻很親熱起來,常常晚上她在表嫂房裡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表嫂是川西人,說起故事,總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為了祖母自己忍心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躪了的事。

「難道他不愛你嗎?」夢珂問。

「你不會知道這個的!」表嫂笑了。「你看,近來不常在家了。這是他故意的想慪我,因為他明白我藏在衣服裡面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嘿,夢妹,你哪裡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嗎?」夢珂問。

表嫂又笑了,向她訴說她十七歲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後知道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新郎的擁抱時她的傷心……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和她的失意。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嘆命蹇的了。於是便問:

「你說,二表哥如何?」

表嫂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

夢珂喟嘆了,她完全在為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別的感觸,倒竭力去安慰她。

春天來后,家裡靜寂了許多。表姊和楊小姐每天挾著樂譜上學校。澹明,朱成,也都有課;曉淞在一個大學里每星期擔任兩個鐘頭。姑母不時要在外面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只有她閑著。她整天躺在床上,像回憶小說一樣去想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竟體悟出自己的個性,認定:「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時她羨慕那些巴黎咖啡店的侍女……有時又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革命家」時,什麼夢想就都破滅,因為那「中國的蘇菲亞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知道了他的輕浮,所以也拒絕他。曉淞也早已不提作畫了。

為了想去巴黎的夢,她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第二次寄來錢,並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不多,但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老了。近來年成又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時受窘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會替你設法,不願使你受苦的。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唉,這都不必說了……

你喜歡的那匹老牛二月間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隻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帶點肉紅色,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像你,於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現在一家人誰一提「小姐小姐」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許多溫情的儀態,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的奔走……還有那小白蝴蝶們……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多麼夠人回憶呵!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你就拿這兩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我足足有兩年半沒見著你了。你回來后,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將來一些後悔呵!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來,當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是要由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只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瀰漫著;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兒,以及家族親戚中做媳婦們的規矩,又為避免當面同父親衝突,於是她決定不回家,回信只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願議及此等事……

回信話說得宛轉,心便覺得安妥了一些,幾天後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一人玩得無聊時,她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夢珂是如此的寂寞,自己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於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這天夜裡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為了朋友一件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並且也非常挂念她,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她把這信看了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守著她,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著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

「夢妹,你說對不對?」

「什麼?」

「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誌上說的關於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等於賣淫,只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

「那也不盡然。我看只要兩情相悅。新式戀愛,如若只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並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啊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麗麗急了,用手推她,「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

「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於是她又另外剪,並接下去說:「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

「你不要說什麼神經過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並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如此幻想,願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羨慕!……」

夢珂聽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是從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駭,丟了剪紙,捉著表嫂的手:

「真的嗎?你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

表嫂見她那張惶樣兒,反笑著拍她:

「這不過是幻想,有什麼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闖了進來,抓著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階邊。階前汽車裡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楊小姐上來后,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面的兩人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只好陪著笑臉: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一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安心瞞我們,問也不肯說的,於是我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你,若不搶,你也不肯來,聽到『安樂宮』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

「哈,安樂宮能住嗎?他們今夜在那兒跳舞。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做啥子』!」

大家都放聲大笑。

車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喊停車。澹明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要發氣的樣兒,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號數,他一人不肯走,其餘的都陸續下了車。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號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彈門。

「進來!」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腰在擦皮鞋,鏡台前坐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嬈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二哥哥,你——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朱成和楊小姐最感著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著了,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隻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麼。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得意的大笑,滿屋走著觀察所有的陳設。

「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來信要我送她轉杭州呢。這是舍妹,這是……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

這種敷衍自然沒有效力,反引來許多說笑隱射的諷刺話。那善笑的女人這時鎮靜下來,拖著一雙半截鞋,應酬她所迷戀的那人的朋友們。

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裡,覺得十二分對不起曉淞,以後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於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

這時他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里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隨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裡開了。

他把夢珂的兩手握著,夢珂也隨他。

他向她說了許多那女人的不名譽的事。

她哭了。這事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甘心摟抱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像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著她到家。

她拒絕澹明送她進房,一人關著門,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來,細細的去想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呀!他是多麼的假情呵!」於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儘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千怪萬怪,只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吃虧,不是應該的嗎……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著。

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夢!一次,最後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來!」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跳起來,身軀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聽外面的聲息。

「夢,我的夢……你,……你誤會我了!……」

手已抬起,想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

外面沒有聽到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不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下樓去。

等夢珂清醒時去看,門外面只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牆上,現著如死的灰白的顏色。

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朝外走。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後園的亭子才知道。於是她坐下來,亭子上燈光,刺著那哭后的眼睛,她走到亭子後面去。那裡樹叢中放有一張鐵椅,她躺在那張她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眼望著上面,星星在繁密的葉子中燦爛著,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罌粟花……叢中透出。等夢珂感到冷時,椅背早已被露水濕透了。正想站起身來,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面來。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著燈光來了。她屏聲靜氣的躺著,看他們。

表哥帶著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後冷澀的說:

「說吧!你有什麼說的!」

「我想你生我的氣了。」

「為什麼?」

「關於夢珂。」

「你以為你有希望嗎?」接著只聽見不住的冷笑。

「不敢說……」

「哈……哈……」

「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為一個女人而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布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竟准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你說,你的態度到底如何?」

「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麼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她如果還要信你的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只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夢珂只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隻手疊著壓住嘴唇忍耐著,直到那兩人笑著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澹明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後用那打顫的手把它扯了。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害怕這事的發生,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動火的態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著女性的眼睛。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像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結果,她覺得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樣,遭這種人的侮辱。她沒有比這更傷心了!

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裡,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別信。她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著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必得開始她的遊盪生涯,她走了。每個人聽了都感到無可挽回的嘆息。曉淞,澹明,更覺悵然,但這是不久的,因為澹明有楊小姐可追隨,而曉淞是除章太太外還有兩個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說不上這是一個損失。

她本是為了不願再見那些虛偽的人兒才離開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嗎!她是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她簡直瘋狂般的毫不想到將來,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許的不幸。但這能怪她嗎?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務,辦學校,興工廠,她哪有這樣大的才力。再去進學校念書,她還不夠厭倦在那些教師、同學們中的周旋嗎?還不夠痛心那敷衍的所謂的朋友關係?未必能犧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護,整天同病人傷者去溫存,她哪來這種能耐呵!難道為了自己喜歡小孩去做一個保姆,但敢不敢去嘗試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臉的廚子,狡笑的聽差,偷東西的僕婦們在一塊……當然,她是應該回去的,不過,她一看到那僅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發恨,「呵,為什麼我要回去!我還能忍耐到回去嗎!……」結果,她決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這是把自己弄到更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幾天後吧,這女子出現在那擁擠的馬路上,在許多穿尖頭鞋圍絲圍巾的小男人,拖大褲腳的上海女人中跑著,走到一條比較僻靜的街上,在一個高的竹籬的大門邊站住,黑漆的竹籬上可以依稀辨認出幾個粉字「圓月劇社」,門內沒有人,她大著膽子朝里走。在二層門裡那角上的銅欄櫃檯后忽的探出一個扁扁的臉。

「喂,啥事體?」

在扁扁的臉后又伸出一個小後生的頭,看樣子是當差,或是汽車夫吧,兩隻小眼睛愣愣的盯住這來訪的女客,拍一下扁臉的肩。

夢珂朝著掛有一塊演員領薪的日期並規則的牌匾的銅欄走去:

「我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帶名片……」

「倷找啥人?」

「張先生?龔先生?……」那個小後生夾著問。

「不,我想會會你們的經理……」

「哈,經理!格個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麼時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還不認識他……」

「哈……」那小後生的白牙齒露出來了。

「明天來。」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曉得,經理來弗來也嘸沒定規。」

「哦……那你們此地還有什麼辦事人,我很想能見一見……」

「僚到底有啥事體?」

「勞駕,請去問一聲,我姓林。」

「哈哈……」扁臉把臉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條縫:「阿寶,僚去問聲張先生看,說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會他。」「姓林的小姐」幾個字說得分外加勁,又從那肉縫中,擠著兩顆黃眼珠,仔細再打量一下站在櫃檯前的林小姐。

一會,那小後生一顛一跛的跑出來:「呀——請,小姐!」臉還是笑笑的,導引著朝里走。

在會客室里等著的,是一位非常整潔的少年,穿一身黑綠色的嗶嘰洋服,斜躺在錦質的沙發上,悠悠閑閑的望著那邊窗台上的花,剛聽到門鈕響,便很敏快的站起來,還是很從容,閑適得又非常有禮,順手把那一寸多長的殘煙丟到痰盂里,走上兩步迎住來客,腰微微的彎著,頭就勢有點偏,聲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請坐!」

「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緊;不過經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麼事,我們都可商量商量。」接著遞上一張名片,頭銜是留美戲劇專家,現任圓月劇社的話劇和電影的導演,名字是張壽琛,籍貫是江蘇。

夢珂向這戲劇專家點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忘了帶名片來,『林琅』是我的名字。」

「不要緊,請坐,林小姐今天來,想是有事,或是對於我們近來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麼批評,或是這次出品的《上海繁華之夜》的影片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都請你不客氣的賜教。或者有什麼用得著我們公司或我自己,都願意竭力效勞。」

夢珂正憨憨的張著兩隻大眼審視這生人,在那一張颳得乾乾淨淨的臉上,有個很會扇動的鼻孔;在小小的紅嘴唇里,說話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左手是那樣的細膩,隨意的在玩弄著胸前的錶鏈。呵,領結上的那顆別針,還那樣講究呢!她不轉眼的望著這人,心便懷疑到這人以外的一些東西,竟未曾把對面那人說的一些客套話聽清楚,直望見那一道同時也注視到自己臉上的眼光,在期待她說話的神情,她才遲遲疑疑的說明她來此地的希望,先是繞著大彎子講,漸漸就放大了膽,最後這樣說:

「……現在我當然可以不必多解釋我自己,將來你總會明白的,因了我內在的衝動和需要。我相信我不會使你們太失望……」

這事很使這少年導演吃驚,自然他可以答應下來,但他卻向這熱心於戲劇的女子解釋了許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盤問了這女子的家庭,經濟……狀況,最後還使她不得不允許他一個如此令人不快的要求:她無聲的舉起一雙手去勒上兩鬢及額上的短髮,顯出那圓圓的額頭並兩個小小玲瓏的耳垂給他審視。這時候,她傷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樣。但她卻很受歡迎了。他讚美她,恭維她,又鼓勵她,願幫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可以使她在上海成為一個出眾的明星。他要她明天來,給她介紹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經理。

她告別時,他把自己的那隻白嫩的手遞給她,又給她行禮,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廳。

扁臉也笑笑的替她拉開玻璃門:「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來了,急急的走去,頭也不掉過來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籬。心裡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種嫌厭,或是害怕,或竟是為了歡喜過度的感情所壓迫,所包圍,以致走不很遠,四肢便軟了,馬路上靜靜的,沒有車,間或有兩三個工人提著竹簍過去。她撐著身子在樹陰處亂踏著,到路口才雇得一輛黃包車。在車上她忽然想起:「為什麼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債呢?」但一種負氣的自尊鼓勵了她,車子一直拖回一條小弄里了。

夜色來了。夢珂從小板床上起來,輕輕一跳站在桌子旁邊,溫溫柔柔的去梳理鬢邊的短髮,從鏡中望見自己的柔軟的指尖,又拿來在胸前撫摩著,玩弄著。這時她被一種希望牽引著,忘了日間所感到的不快。她又向鏡里投去一個嫵媚的眼光,一種含情的微笑,然後開始獨自表演了。這表演並沒有一個故事或背景,只是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向八寸高的一面鏡子做著許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裝一個歌女或舞女,盡向著鏡里的人裝腔作態,揚眉飄目。有時又像一個貴夫人尊嚴、華貴……但貴夫人、舞女的命運都極其不幸,所以最後在一對凝視著前方的眼裡,飽飽的含滿一眶淚水。真的,並且哭了,然而她卻得意的笑著拿手絹去擦乾眼淚:「真出乎意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來!」

第二天下午,她高高興興去到圓月劇社,她已想好應當用怎樣的態度去見經理,並那些導演,那些演員們。

剛剛走進門,第一個迎著她的,又是那扁臉;那嘲笑的滑稽的笑,開始便觸了她一下。

「呵,僚又來哉。張先生在樓上,從這門轉過去,樓梯口有阿二,伊會引僚去……」

於是她踅過身走,故意把這笑臉忘掉。她走進辦公室時,真的,她居然能夠安閑的,高貴的,走過去握那少年導演的手,用那神采飛揚的眼光照顧一下全室的人。有個瘦子走攏來,眼睛從一副大眼鏡上面來打量她,一邊向張壽琛探詢這是否昨晚所說的那人。張壽琛便介紹,這也是一位導演,還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沒聽清名字,大約是姓程或姓甄吧。她雖說很不喜歡那眼鏡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謙恭的去接見。在這當兒,張壽琛出人意表,而她確確實實的聽見他正打著上海腔向那瘦子說:「阿是?年紀弗大,面孔生來也勿錯,儂看阿好?」

那瘦子向她望了一眼,連忙點頭:「滿好,滿好……」

這把她駭痴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應該,當著她面前評論她的容貌,像商議生意一樣,但她不曾喊出聲來,或任性的申斥幾句,只忍著氣憤,羞慚竟把她弄得麻木了,她不知應如何說話和動作了。

幾個吸香煙的妖妖嬈嬈的婦人走來攀她說話,她竟不會用她活潑的本能去應付,怕人糾纏她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張壽琛拿來一張合同要她簽字,她還沒看明裡面的意思,糊裡糊塗的就簽上了。後來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編的《圓月月刊》送過八九本來,還夾上一張名片,她才覺得輕鬆了許多,道了一聲謝,拿著這幾本書,退到一邊去獨自的假裝翻書。但不久又走來一個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看她。這時她真狼狽不堪,不知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東西。一舉一動都覺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這樣想回去,不過她卻留住了。張壽琛走來把她引到間壁的一間房子去,很不客氣的遞給她四張十元的紙幣。她說她無須乎這個,但這是薪水,如她不拿,便應該挨至十五號在那櫃檯邊用條子向那扁臉兌取了。於是她還得向人道謝。她問是否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不能由自己了。張壽琛說晚上拍影,她可以來看看,那位甄(?)先生還想請她今晚拍一個不很重要的人物試一試,還說他決定為她編一個劇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還得請她做個悲劇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節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卻不能拒絕那甄先生的請求,先做一個不重要的角色。

這天,無論在會客室,辦公室,餐廳,拍影場,化裝室……她所飽領的,便是那男女演員或導演間的粗鄙的俏皮話,或是那大腿上被扭后發出的細小的叫聲,以及種種互相傳遞的眼光,誰也是那樣自如的,嬉笑的,快樂的談著,玩著。只有她,只有她驚詫,懷疑,像自己也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覽了。

她竭力鎮定自己,為了避免受窘,故意的想起不關緊要的事。她想到晚上她便拍影了,她實在希望有一個人來告訴她所演的劇情,以及她所扮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於是她走進去問張壽琛。這位張先生想了一想,才彎腰到桌下,從亂報紙堆里翻出一張《申報》給她,那上面登載著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點。

吃過飯不久,張壽琛把她引入化裝室。那裡坐了七八個對著鏡子在搽油的男女。她坐在第三張凳上,一個受了導演吩咐的少年男子走過來請她洗臉,替她塗上那粉紅色的油,又蓋上一層厚厚的粉。她看別人時都是那樣鮮紅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鏡子面前,看見被人打扮出來的那樣兒,簡直沒有什麼不同於那些站在四馬路的野雞。但她卻不知為什麼還隱忍著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導,去扮一個角色。她隨著他走入拍影場時,水銀燈都亮了好久,布景是一個月影下的花園,她應當同一個女演員,像朋友一般從黑處扭扭捏捏的跑進燈光輝煌地點,在一張椅上挨擠的坐著,十分高興的講著故事,當另一男演員走攏來,她便應當帶著一種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開。這便完了。甄先生臨時把這三個演員教著,並且做樣子,最後朝她說:「勿要怕,儂試試看好了。」於是她和那女演員站在沒有亮光處,預備向前;甄先生坐在一張藤椅上,大聲的向她們喊了一聲「跑!」然而,在這一瞬間,出人意外的,發生了一種響動,原來這個可憐的新演員駭得暈倒了。

當她清醒過來,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她非常傷心,但她強忍著,只把淚水盈溢的眼光看她的周圍。

張壽琛走攏來低聲慰問她:

「受驚嗎?」

「不。」她回答;「不要緊,這是我的舊病……」

甄先生問她可不可重新來演。

本來,僅僅因了傷心,就夠她拒絕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卻應諾,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竟這樣的去委屈自己,等於賣身賣靈魂似的。

甄先生於是又開始喊「跑」,拍影機也開始映攝。

她忍著,一直忍到走出這圓月劇社的大門。在車上,才放聲——但又怕人聽見的咽咽的極其傷心的痛哭起來。

以後,依樣是隱忍的,繼續到這純肉感的社會裡去,那奇怪的情景,見慣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從容,使她的隱忍力更加強烈,更加偉大,能使她忍受非常無禮的侮辱了。

現在,大約在某一類的報紙和雜誌上,有不少的自命為上海的文豪,戲劇家,導演家,批評家,以及為這些人吶喊的可憐的嘍羅們,用「天香國色」和「閉月羞花」的詞藻去捧這個始終是隱忍著的林琅——被命為空前絕後的初現銀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夠從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慾望的滿足,或只想在這種慾望中得一點淺薄的快意吧。

一九二七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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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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