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秋去冬來(一)

第七十七章、秋去冬來(一)

又過幾日,隆暑始退,秋霖方降,連著幾番綿綿陰雨,天氣變得越來越徹骨清涼。

守禮初覺著冷,便翻出夾襖,套在身上,保暖禦寒。誰想此舉竟招來張晟無情譏笑,笑話守禮弱不禁風,還不如女娃娃強。守禮聽了,毫不在意,只付之一笑。

話分兩頭。余副都知既赴了任,又致了辭,每日早出晚歸,往返於千秋殿和澄心堂之間,甚是勞累,便思了又思、想了又想,覺著來回奔波終不是長久之計,一則,遠離五閣,恐不能時刻洞悉下情;二則,主不坐鎮,極易被人摻沙子,攪了郭貴妃親手下的一盤棋;三則,怕五位典正陽奉陰違,教唆底下鬧事,於自己樹威不利,於是,趁著天晴,急三忙四打發人搬了傢伙什,在澄心堂晏息。

上官鴻等人練達,甫一得信,即勘破了余副都知心思,於是相約而至,祝賀喬遷。

余副都知自然高興,吩咐人大開閣門,擺了桌異常豐盛的翅席,款待五位同僚。

結果,酒過五巡,心思各異、懷了鬼胎的六人全喝得爛醉如泥,趴在桌上不起。

忽忽又過幾日,余副都知焚膏繼晷,一面抓緊熟悉五閣人事,一面向有資歷的老人請教,漸漸了熟於心,又欽點哼哈二將,以充耳目,日夜巡查,整飭紀律。

偏事不湊巧,有幾個乖戾之輩為了仨瓜倆棗,拿刀動杖,竟然在廚房大打出手,鬧得雞飛蛋打。

余副都知聽了消息,又氣又喜,連忙命手下召集五閣所有屬員,當廷發落了犯事幾人五十大板,然後,勒令其他人不得緩頰,只打得幾人哭爹喊娘、奄奄一息。

經此一事,余副都知的威嚴徹底在底下樹立,眾人無不循規蹈矩,百依百順。

秋日寂寥,御花園風景大異,楓楊掛赤,菊蕊堆黃,連濃郁芬芳的桂花香也淡了。

守禮與張晟晨出晚歸,勤懇當差之餘,朝夕相對,推誠相見,感情也日浸深厚。

張晟胸懷大志,點燈熬油,日夜苦讀,手不釋卷,決意來年大展才能,競爭皇子選讀名額。守禮雖也有上進心,但基礎薄弱,又見張晟、孫哲、馮孝等人刻苦異常,不論學力,還是屬文,全高了自己一層樓,不免灰心喪氣,失了衝勁。

張晟觀人於微,見他一曝十寒,耽於膚淺,便尋著私下對弈之時,溫聲溫氣道:「陶淵明寫過一首雜詩,最後兩句是點睛之筆,尤其發人深省,我想讀給你聽聽!」

守禮握著『馬』字棋,正在觀望棋勢,聽了這話,不禁收了棋子,傻呵呵望他。

張晟清亮有神的雙眸中湧出一絲喜悅,脫口吟誦:「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饒人。」繼而凝望著守禮,關心道:「這幾日,你到底怎麼了?我瞧你神不守舍的,精力也不放在讀書上頭,咱們情同手足,你別瞞著我!」

「我......」

守禮支吾著,首鼠兩端。

張晟見狀,索性靠近一些,繼續追問。

守禮見瞞不過,坦白道:「這幾日,陰雨連綿,我趁著閑暇,細細想了一圈。我原是半道出家,不比你們基礎紮實、才學出眾,即便我全力以赴,恐怕也不能中選!」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同樣一件事,不論多難,我一定嘗試過,實在做不成,才肯罷手,而你,試都沒試,便輕言放棄,忒妄自菲薄了!」張晟情緒激動,語速飛快。

守禮撲閃著眼睫,眸光轉來轉去,心頭亂得如生了草,刮著罡風,教他方寸大亂。

「守禮,你的資質不差,又肯用功,假以時日,你一定有出息!」張晟說著鼓勵的話,不禁抬手,拍了拍守禮的肩膀。

守禮右肩略沉,沮喪道:「到底要熬到哪一日呢?前途太黯淡了,看不到一點光!」

「塵埃未落定之前,大家都一樣,誰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守禮你要努力啊,不為別的,就為自己,謀個施展拳腳、出人頭地的機會。」張晟語氣和緩道。

守禮滿眼困惑,用懷疑的語氣道:「皇子選讀名額有限,以我的資質,只怕不成!」

「從來英雄不問出處,又有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世上哪有什麼一定不能的事情,即便有,那也是你自輕自賤、不圖進取!」張晟說著,嘴角突然牽出一抹微笑,語調徐緩地說了下去,「人都是這樣,逃不過喜、怒、哀、懼、愛、惡、欲七情,這是人的天性,無法避免,但你若想成功,必須要克服心底的恐懼!」

守禮深鎖雙眉,問道:「如何克服?」

張晟笑道:「越害怕、越不擅長什麼,便要花大力氣,不然,短處一直是短處!」

守禮想了想,道:「我最不擅長屬文了,這當如何?」

張晟想著自己的學習心得,坦誠道:「屬文猶如作畫,須得胸有成竹,才能下筆如有神助,你如今讀書不多,自然搜腸刮肚也沒思緒,所以,你更要下功夫,多背些勝朝詩賦,體會作者的運思,久而久之,見得多了,你寫的文章便文通理順了!」

守禮若有所悟,點頭贊成。

其後幾日,守禮一掃頹態,打疊起全部精神,得了空暇,手不離卷、清心苦讀,學習古人遣詞造句、布局行文,偶有疑點,更端出十分誠懇的姿態向張晟請教。

張晟倒樂為人師,分條縷析,與守禮詳細講解,有時遇見好文章,也喊守禮共賞,遇見有歧義的地方,也不恥下問,與守禮研討,果然朝夕不離,關係融洽。

日子如流水,一天天過去了。眨眼到了秋末,風氣蕭索,草木黃落,樹林改色。

按照排班,守禮又與辛歡搭檔。果不其然,辛歡依舊死性不改,早起應了卯,敷衍了半晌兒,下午逮著機會,又溜出去逍遙了。守禮懶得與他計較,煞費周章,抱了沉甸甸的幾摞書到二樓,然後,略作歇息,分門別類,歸進茫茫書海。

樓下,李通、田真守崗,等了一時多刻,見無人來,便搖頭晃腦,跳出門外,只見天色陰沉,白雲蒙翳,花木蔫頭耷腦的。兩人眺望了一會,轉頭又邁進閣內。

孫哲、馮孝定力強,不厭其煩做著分內事。

李通、田真百無聊賴,互相通了眼色,決定上樓找守禮解悶。守禮剛忙活完,正在喝水,見了二人,連忙打聲招呼,然後,熱絡地墊了蒲團,邀請兩人落座。

仨人年歲相近,興趣相投,圍繞象棋,很快聊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辛歡哼著小調上了樓,見三人頭挨頭探討棋藝,不禁取笑了兩句,而後道:「余副都知體念我們辛苦,特意送了一包蜜桃酥,都趕緊下去吧!」

守禮聞言大喜,嘴角衍生笑意。

李通、田真更是歡欣,拽起守禮,趿拉了布鞋,踏踏下了樓梯,聚到窗下分食。

吃著美食,辛歡也閑不住嘴,天南海北地講起風土人情,孫哲、馮孝秉性平淡,但似乎很中意這話題,不僅時不時接下話茬,偶有差繆,還體貼地予以指正。

守禮、李通、田真很難插嘴,只洗耳聆聽。

三人談興正濃,不期雕花槅門開了,有一尖嘴猴腮的黃門露了臉,慌裡慌張奔到人前,嘴角掛著討好的笑意,道:「天都黑了,幾位還在值班啊?真是辛苦!」

辛歡眯著眼,辨出來人身份,原是東邊石渠閣的當差黃門,於是慢悠悠坐直了身體,笑道:「離關門還有兩刻鐘呢,我們幾個閑來無事,便湊在這聊聊天!」

黃門嗯了一聲,神色略顯局促。

孫哲見他舉動間透著古怪,甚覺疑惑,便微微探出身軀,打探道:「這時分,宮門還沒下鑰,石渠閣也不該關門,你為何不在閣內侍候反而有閑心來這串門?」

「哎呀,別提了,原本正常下班便了,偏那曹編修面冷心狠,留幾位通直郎纂修遺史,整整寫了一日,還不見輟筆,我們身份卑賤,人微言輕,哪裡敢催逼?只好陪駕了!」黃門抱怨著,臉上露出不甘不願的神色,「這不,虞通直剛放了話,說是餓了,打發我去端酒饌,等裹了腹,再搜集些史料,繼續案頭工作。」

馮孝聽了,面露疑惑,道:「端酒饌,不是該去廚房嗎?你怎麼拐到這來了?」

黃門哎呦了一聲,拿手捂著肚子,叫苦道:「最近天氣變涼,我肚子難受得緊,跑肚拉稀了一日,這會子又翻江倒海的,只想去茅房方便,可是,我那同班閆松不知逛去哪兒了,閣內現只有一個新來的黃門,我怕他支應不了,所以,特意拐到這來,想求你們幫個忙,派個人過去搭把手,我方便完,馬上就回去!」

守禮心中明白,只不做聲,其他人也不表態,倒是辛歡沉不住氣,譏諷的話脫口而出:「真有意思,當著差,尋不見人,反而求到我們這兒,合著我們身兼多職啊,又要守藏書閣、又要守石渠閣,依我說,求人不如求己,你快去快回就是!」

黃門聽了,心內不悅,但面上仍帶著懇求的神色,道:「誰不知道開口求人難?這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嘛,我也不曾騙你,真是肚子疼,我若到處去尋陳松,只怕人找見了,也延誤了曹編修的差事,這不是得不償失嗎?所以,還請你們援手!」

辛歡撇了撇嘴,挈然不理。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要不咱們就幫幫他?」孫哲說著,往眾人臉上掃了一圈。

馮孝最近忙著背書,懶得過問,只擺出為難模樣,李通和田真年歲小、不濟事。

孫哲見無人出頭,不禁泄氣。

那黃門唇角的笑意漸漸收斂,感激地望了孫哲一眼,抱拳拱了兩拱,轉身欲走。

守禮見狀,趕忙道:「等下就閉閣了,哲哥兒他們要留下檢點,恐怕抽不開身,要不,我隨你去罷!」說著,望了望馮孝,低聲下氣道:「孝哥兒,等下,多勞累你!」

馮孝眸光微動,點頭同意。

黃門大喜,笑道:「如此,便有勞你了,肴饌現坐在鍋內,須用竹節編花提盒盛放。哦,對了,庖廚那寄存了兩瓮酒,你教他們打一壇,一併送去石渠閣,我速去速回,趕明兒送你桃酥,以作答謝!」說罷,不等守禮反應,一陣風去了。

守禮訕訕的,彎腰爬起,向門口去。

出了暖閣,守禮走了沒兩步遠,只見李通急沖沖追了出來,從後面攆上守禮的步伐,滿臉關心道:「你啊,腦子不轉彎,剛才大家都不吱聲,為的就是躲懶,偏你出這風頭,他說什麼,你信什麼,保不齊他誑了你,獨自偷懶享樂去了!」

「不會吧,我瞧他挺難受的,不似偽裝!」守禮說著,進了連廊,「你別把人想得那麼壞!」

李通噘著嘴,眼角眉梢透出厭惡之意,「你剛走,辛歡就開口了,說他涎皮賴臉,盡說空話,不踐諾言,你小心著點,別被他騙了,還傻乎乎以為佔了便宜!」

守禮腦子飛靈,坦然道:「你想多了,咱們無權無錢,他騙咱們什麼?不過一雙手、兩隻腳罷了!」

「你啊,巧言善辯。」李通撲閃著雙眼,恍悟道:「哦,對了,哲哥兒派我通知你一聲,等那邊幫完忙,不用特意回來瞧了,直接回去安歇就是,明兒仍舊!」

「嗯!」

守禮點頭,與李通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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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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