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賣兒鬻女(一)

第一章、賣兒鬻女(一)

多年以後,守禮閑適地躺在搖椅內,鎮日無聊,便細細回憶起自己奇妙而不凡的平生。

那是永平二年的寒冬,時近除夕,烏雲蔽日,天冷颼颼的,院子里刮著忽忽的北風,凜冽而刺骨,吹得人渾身發寒。

守禮才滿八歲,平常除了打雜、背書,最喜歡倚著門框怔怔發獃。他站姿固定,永遠昂首向南,動不動神遊九霄,只是目色純欲摻雜,包蘊一些不可言明的期望。

彼時的長安城靜寂了許多,只有東西二市仍喧闐熱鬧,尤以商賈萃集之處為甚。

可是,守禮對市集的記憶很模糊,一來,他家裡窮,很少有閑工夫去東西二市閑逛,平時家裡缺了少了什麼,基本上不用出通善坊,尋個沿街叫賣的小販,湊合湊合也過得了;二來,守禮爹張仁是個遊手好閒、嗜賭無厭的賭徒惡棍,即便他得閑,也不肯帶守禮去市集長見識,所以,守禮平時的活動範圍極其有限,僅限於通善坊內。

但今日為了娘親,守禮卻獨自出了通善坊,一路打聽,誤打誤撞摸到了東市口。

說到守禮娘,那真是一個再可憐不過的苦命人了,七歲上失了雙親,單靠舅父憐憫,勉強長大成人,當然,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免不得挨打遭罵、忍辱吞聲。再後來,經媒人說合嫁了守禮爹張仁,守禮娘滿心以為從此能安享清福,卻不料張仁又是不折不扣的敗家子,依仗一丁點家底,貪圖安逸,不思進取,成天與一群狐朋狗友廝混,結果,短短几年的光景不到便坐吃山空,連累代相傳的幾畝永業田也抵了賭債。

這一下,家裡徹底斷了經濟來源,張仁雖迷途知返,重拾篾匠手藝,但長安最近物價騰漲,谷貴傷民,百姓拮据,花銷也緊張,篾匠的生意很難做,家裡經常斷炊。

守禮娘吃過飢荒的苦,那滋味可不好受,她實在不忍見守禮和女兒守靜忍飢挨餓,只能強拖病軀,重操舊業,晝夜不歇地在鏤花機前紡紗織布,然後央求張仁拿集市上賣了換錢。

誰承想張仁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手上一沾錢,心裡又開始犯癢了,瞞著守禮娘仨,再度進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賭坊。

守禮娘生守靜那年落了月子病,足五六年了,整日大門不出躺著將養,所以她消息來源極度匱乏,而張仁自恃手段隱秘,越發放肆,及至輸了本錢,他更變本加厲,整夜流連賭坊。

這一下,守禮娘醒過神了。因幼年坎坷,守禮娘素知人心貪婪,所以當張仁中元前夕夜不歸宿,她就敏銳地感覺事情不太對勁,於是心裡一橫,連夜尋到了東市賭坊。

據說,賭坊里那夜人山人海,守禮娘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扒拉開烏泱泱的人群,然後尋消問息,拉扯打聽了半天,最終在一堆呼三喝四的賭徒中望見了張仁。

張仁貪財愛小,又畏手畏腳,從前只敢作配當下家,實在輸得多了,他索性放手一搏,坐一回庄,不想賭運欠佳,連開六局,局局點背,正輸得撓頭搔耳心裡不自在,一見病容憔悴的髮妻尋來了,張仁羞愧之餘,又覺氣憤,便罵罵咧咧又開了一局。

守禮娘柔心弱骨,礙於人多,很不願丈夫難堪,就腳步輕輕貼近到張仁身後,溫聲耳語了幾句,勸他及時收場。叵耐張仁一心要撈本,滿眼都是外圓內方的銅錢,對於守禮娘的勸說,他充耳不聞。守禮娘氣急敗壞,眼睜睜看著張仁又輸了幾局。

「哈哈,你這手有點背啊,連輸了七八局也沒起色,想是要輸到底了,罷了,嫂夫人都尋來了,不如隨她早點家去吧!」一五官柔和的中年男子看守禮娘病容憔悴,如是勸張仁道。

張仁吧嗒了下嘴,不贊一詞。幾個賭友吆喝著,攛掇張仁繼續開局。張仁不耐煩,望了望越來越扁的錢袋子,心口如被人剜了一刀,嘴上嘟囔道:「哎呀,這才什麼時辰,再玩幾局!」

守禮娘離得近,聽得異常真切,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張仁好一會,方移了移身子,挪到張仁左近,然後,她猶豫著舉起手,啪地扇了張仁一記耳光。

張仁本就輸得心發慌,驟然挨了這一記耳光,心底的無名火蹭一下全涌了上來。

周圍不乏看笑話的觀客,交頭貼耳,指指點點,脅肩恥笑,有的還口出混賬話。

張仁自覺臉丟大了,咬牙切齒地瞪著守禮娘,然後怒而起身,一把揪住守禮娘的衣領,反手幾記響亮的耳光,啪啪扇在守禮娘臉頰上,「臭婆娘,老子愛賭便賭,與你何干?」

守禮娘驀然在人前受辱,簡直不敢置信,緊緊咬著一口銀牙,恨聲道:「張仁,你醒醒吧,咱們家有多少家底經得起你這麽敗活?你但凡有點良心,就想想守禮和守靜吧,倆孩子還那麼小,你這個當爹的就忍心見他們吃不飽穿不暖?」

張仁應該還良心未泯,聽了這話之後,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連眼中也泛起淚光。

觀客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眼瞅著張仁要回心轉意了,一個兩個的又攛掇起來了,說他懼內,沒一點男兒氣概,又有說他賭品差,賭得起輸不起,簡直丟人現眼。

張仁耳軟心活,禁不住挑唆,那點才冒頭的良知瞬間又熄滅了,然後,他橫眉冷目地盯著守禮娘,嘴裡連罵了幾句臭婆娘,便拳打腳踢地將守禮娘轟出賭坊。

守禮娘挨了這頓打,身上的痛倒在其次,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在這世上舉目無親,到了緊要關頭,連一個哭訴傾懷的人也沒有,可謂求天無路、告地無門,所以,她萬念俱灰,顧不得行人指手畫腳,一路顫巍,跌跌撞撞地哭回了家。

等守禮見到守禮娘時,她已哭成淚人,看上去又疲憊又絕望,腳下也虛飄飄的沒有定點。

守禮和守靜玩了一天捉迷藏,弄不清守禮娘在外頭經歷了什麼,只是見她神情沮喪,淚珠連成串溢出眼眶,不由得都嚇傻了,嘴裡不住喊娘,卻不曉得跑過去扶一把。

守禮娘只顧著哭,壓根沒留意倆孩子,更沒注意腳下的路,所以她忽略了不遠處的絆腳石,晃悠悠走了一程,突然腳趾生痛,全身傾斜跌落,背朝天倒向了黃土地。

這一下,守禮和守靜徹底回過神來,紛紛跑過去晃動守禮娘的臂膀,嘴上也疊聲喊娘。

守禮娘躺在地上,雙眼緊閉,神情凝滯,彷彿給黑白無常勾走了三魂七魄一般。

守禮害怕極了,用力晃了守禮娘的肩膀幾下,她終於神魂歸位,艱難睜開雙眸。

「啊,我的天啊,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要這輩子受這麽多苦!」守禮娘醒過神來,馬上痛不欲生,嚎哭著捶胸,似乎有無盡委屈,「天哪,你開開眼吧!」

守禮、守靜不知所以,唯有啜泣。

過了良久,守禮娘哭得斷氣了,方想起一對兒女,於是,她目不轉睛盯著守禮,重重吐了幾口濁氣,然後,她壓抑得說不出話,胸腔也控制不住地劇烈起伏。

「噦——」

守禮娘猛地喀出一口血。

守禮完全嚇傻了,直勾勾望著守禮娘前襟上的猩紅血泊,腦袋一瞬間發矇了。他不知所措,反而是守靜驚懼得要死,點膝跪下,緊緊摟住守禮娘纖細的胳膊,嚎啕大哭。

「娘!」

「娘!」

守靜的喊聲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凄慘,若是不知詳情的路人經過,定以為有人升天了。

守禮一開始也驚慌,但驚慌是不頂用的,所以他慢慢冷靜了下來,細思前因,然後運力托起守禮娘的上半身,將她攏在臂彎里,試探著問:「娘,爹是不是又去賭坊了?」

守禮娘滿眼酸楚,臉上盡顯頹唐之色,「我可憐的孩子們吶,攤上這麽一個沒出息的爹,你們以後可怎麼辦?」話未說完,眼淚又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皺巴巴的葛衣上。

守禮心裡想勸她想開點,可那些話總說不出口,便只能任由守禮娘將生活的苦難訴說了一通,然後等她不想抱怨了,才攙扶她回卧室,給她洗臉,伺候她睡下。

這夜之後,守禮娘便卧病在床了,其間也斷斷續續請過幾個大夫,可不知什麼緣故,大夫們開的葯總不靈驗,守禮娘又是個極省儉的婦人,一聽說治病開藥,那簡直要了她的命。

就這麽一拖再拖,守禮娘的精神慢慢耗沒了,可張仁倒來了興頭,耳邊少了女人的啰嗦,便隔三差五地往賭坊里鑽。至於輸贏如何,守禮娘仨渾然不知,但從張仁每回家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抓頭搔耳、唉聲嘆氣的晦氣樣來看,八成又折進去不少,這反而讓守禮好奇了,家裡能變賣的物件幾乎全送當鋪典當了,他到底拿什麼抵押的呢?

這個答案,倒也沒讓守禮等太久。

一日午後,守禮正在院里抓石子玩呢,突然,白茬大門猛地給人用腳踹開了,然後,便見一伙人高馬大的壯漢沖了進來,不經分說,束縛了守禮,摁倒在地。

守禮大驚失色,想掙脫又沒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夥歹徒闖入正堂,翻、摔、搶、奪,土匪一般行徑,將家裡搞得烏七八糟。

守禮娘本在休息,給這麽一驚擾,嚇得魂都沒了,急急咳嗽了幾下,暈厥了過去。

守靜原伏在床畔繞花繩,一見歹徒入內,早嚇得花容失色,手忙腳亂靠到守禮娘左近,不想守禮娘又嚇得一暈不起了,守靜頓時覺著沒指望了,嗷嗷大哭起來。

守禮被歹徒按著,急得滿頭大汗,又聽守靜哭得厲害,情急之下,便壯膽扭過頭去,拚死咬了歹人的手背一口。歹人吃痛,丟開手。守禮乘機跳起,急惶惶跑進卧室。

卧室里亂得不像話,桌椅板凳七橫八豎倒了一地,不值錢的瓶罐摔了不少碎片。

守禮顧不得這些,目光搜尋到守靜位置,然後一溜煙跑了過去,昂首挺胸,護在守靜身前。

守靜見有人影遮擋,慌忙抬頭,卻是守禮,不禁停了哭聲,但渾身仍篩糠般顫抖。

面對這群歹徒,守禮當然也怕,可還是強撐著護在床前,死死瞪著歹徒們不放。

須臾,歹徒們搶夠本了,臨走之前,又放狠話道:「臭小子,回頭轉告張仁,這次就算給他個警告,要再不想法子還清賭債,老子下次就一把火把屋頂點了,讓你們全家睡大街去!」

守靜一聽家要沒了,馬上嗚嗚哭了起來。

領頭的瞟了守靜一眼,哈哈大笑,調戲道:「小丫頭,你現在就號喪,以後可怎麼辦?」

守靜聽不出話外音,只縮在守禮身後,緊緊攥住守禮的麻衣角,低低切切的啜泣。

旁邊的跟從看兄妹倆軟弱好欺,眼裡更沒顧忌,放肆噱笑了一陣后,又壞笑著打趣道:「我看,倒不如送去步嬌館,那兒可是人間天堂,吃香的、喝辣的,再好不過了!」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然後,歹徒們來回掃了陋室幾眼,嘆了嘆氣,紛紛出了中堂。

守禮惡狠狠望著歹徒們的背影,連罵帶咒,剎那之間,心裡萌生了不下五十種報復他們的念頭,可一有人回頭,他目光撞見那凶神惡煞般的面容,登時連大聲說話的底氣也沒了,只能憤憤抓起一把黃土,追出正堂,朝他們離去的方向扔去。

「守禮!」

卧室傳來女人虛弱的呼喚聲。

守禮隱約聽見了,曉得守禮娘呼喚他,急得臉色一變,拉起正在哭啼的守靜,跑進卧室。

邁過門檻,守禮遠遠就看見守禮娘蒼白的臉,然後是她蓬鬆的頭髮和瘦削的身體。

「守禮,那起子地痞流氓走了?」守禮娘一邊用微弱的聲氣詢問,一邊試圖撐起身體朝窗外張望,可她沉痾日久,只勉強撐了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又癱倒在櫸木床里。

「走了,搶了些值錢的東西,又罵了我爹幾句,然後就全走了!」低頭答話時,守禮把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又吞了回去。

守禮娘無意間瞟到了,弱弱伸出手,握住守禮的小手,然後又拿餘光瞟了眼哭啼不止的守靜,痛惜道:「你倆都是好孩子,只可惜投胎在我肚子里,才受這樣的苦!」

「娘!」守禮是個嘴不甜的孩子,若換成聰明伶俐的,這時候,肯定有辦法說些開解人的話給守禮娘聽,可守禮嘴笨,便想得到,也決計說不出,只能慚愧地垂下頭去。

「你爹還沒回來嗎?」守禮娘帶著氣問。

守禮不敢正視守禮娘幽怨的目光,聲音悲咽道:「沒,清早出門后,到現在也沒露面!」

「沒人管他,他倒逍遙自在了,就該讓他看一看,好好的一個家,讓他禍害成什麼樣子了?」守禮娘說著說著又哭了,哭得竟比以往更加傷心,目色里滿是哀怨,「這殺千刀的,不走時運就算了,還痴心妄想靠賭博發財,真是豬油蒙了心智!」

「娘,要不我去找爹回家吧?」守禮看守禮娘火氣又上來了,口不擇言提出了這個想法。

守禮娘聽了,越發不開心道:「咱們娘仨管得住他?就盼著你們祖父祖母泉下有靈,託夢給他,規勸他早些回頭吧,不要再存幻想了,正經賣力氣養家才是!」

守禮心想,要是祖父祖母泉下有靈,乾脆把他爹帶走了就好,省得他活著貽害無窮。

果然,張仁到夜裡也沒回家,還是第二日天破曉了,他才垂頭喪氣地進了院門。

當時,守禮正在井邊汲水,一見張仁露面,他連招呼也不願打,只厭惡地白了張仁一眼,然後自顧自轉動轆轤,提上來一桶冒冷氣的井水,小跑送去廚房,動手生火做飯。

柴火忽忽燒了起來,紅紅的火苗一竄一竄的,映著守禮黢黑的小臉,顯得格外生動。

卧室里,守禮娘和張仁話不投機,似乎又起了口角,至於為了什麼瑣事爭吵,守禮和守靜心知肚明,所以倆孩子對視一眼,誰也沒多嘴,守靜繼續玩碎石子,守禮繼續看火煮飯。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除夕,守禮本以為舉家團圓之日,張仁多少會收斂一點,可守禮萬萬沒想到,張仁居然如此沉迷此道,背著一家人偷了壓箱底的積蓄,又溜去賭坊碰運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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