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一郎〔三幕話劇〕

河內一郎〔三幕話劇〕

人物表

(以上場先後為序)

貞子——二十四五歲,靜淑婦人,河內一郎妻子。

菊子——十四歲,活潑天真,河內一郎三妹。

前田——三十五歲,收租警兵。

父親——五十餘歲,河內一郎之父。

杉森——四十歲,河內一郎鄰居。

河內一郎——二十六七歲。

挑夫甲、乙

靜子——二十許之年輕婦人。

區內郵差

清水——日本士兵。

吉岡——日本士兵。

老農

排長

日本士兵四人

中國農婦

農民一群

傷兵甲、乙、丙、丁、戊。

余醫生

小凌——醫院臨時看護。

李大姐——醫院臨時看護。

看護

張幹事——團政治處幹事。

山本

女孩——戰地工作團團員。

男孩——戰地工作團團員。

第一幕

登場人物:貞子菊子前田父親杉森河內一郎挑夫甲、乙靜子區內郵差

時間: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

地點:日本東京附近鄉村中一個普通人的家裏。

〔幕啟:一日本式的房子。台後小門,內通院子,院內有樹,樹影映在小門的紙格上。室內有窗,可以遠眺,窗前室中(偏右一點)有低低的條桌,圍以坐墊。右角置小屏風及小桌几,近台處放一矮椅如沙發之類。地上鋪日本式草席。幕啟時室內無人。菊子躲在屏風後邊,聽到院內廊上有人喊菊子的聲音,就伸出頭來張了一下又縮進去了。紙格上顯出一個穿和服的女人影子。貞子顯得比往日活潑些,站在門口用眼睛四周搜查。

貞子沒有?這小傢伙瘋了,跑到哪兒去了?

〔貞子走進屋內,變了一個態度,望着壁上的相片,有頃,復撫手上的戒指。菊子出其不意地跳在她面前,抱着她,大聲的笑。

菊子你,你,……等一會兒一郎哥回來了我要告訴他的。

貞子老是頑皮!(掙脫,羞澀地垂著頭)唉,你真是!……

菊子難道你不想阿哥嗎?是不是今天他准到?我有三年沒有看見他了,你猜他還認識我嗎?

貞子一定會到的,他從來不會扯謊。(眼望窗外向窗走去,跪於窗前)

菊子(望着一郎的相片說)你一定不認識我了,我已經長高了,我已經進中學了。(忽然想起似的趨其嫂旁)啊,我想一郎哥或許長了鬍鬚,他穿軍裝,他很威武。啊,多麼漂亮啊。

〔貞子不答,望着菊子很有意味的。菊子忽然又笑了。

菊子嫂嫂!你看你自己,你變了,你美得很。不信,我叫別人來,我抱秀雄來,看他媽媽多年輕啊!秀雄呢?我有好一會兒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貞子我把他藏起來了,我要等他爸爸回來后嚇他一跳,他出去的時候秀雄還沒有出生呢,他總會想起秀雄來的吧。

菊子當然的羅。我想他還會買些糖果或者是假面具,我最喜歡那種調皮的猴子的面具。怎麼還不到家呢?他信上到底是說坐哪趟車呢?我想不如到車站去接,車站離這裏不過兩里路。

貞子現在不要去了,他也許會打這條路回來,我們可以看得見,你望着好了。

〔廊上傳來皮鞋的聲音,兩人一驚,一個穿制服的影子停在門邊。貞子慌忙跑到門邊,又羞又怯地退回室中。紙格子被敲了兩下。

菊子迎接客人呀!阿哥回來了。

〔菊子衝去開門,貞子迅速跪下。

〔門開,警兵前田進。貞子更露惶遽狀,菊子退開,貞子站起。

貞子前田先生,啊,你好啊!(鞠躬,極謙恭)

前田好,你父親不在家嗎?

貞子他馬上就回來,他到市上買東西去了,不過今天請你……(態度恐慌,因為前田常來催租,很兇的)

前田哈哈,請我……

貞子是,前田先生,我們的房租……

前田你們的房租……

貞子今天……

前田今天……

貞子本來昨天就要送去的,真是對不起。前田先生,我們總是常常欠著,麻煩了大駕,請你包涵點!

前田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貞子不是勞你催過幾次了嗎?以後也許會好點,不至於老欠賬。要是先生明天來,那絕不會失望的,真是對不起。……(又鞠躬,腰彎得很低)

前田你太客氣了,我不是來要房租的。

〔貞子、菊子都顯出驚訝。

前田聽說河內一郎先生要回家了,我是來看看他的。有人說現在他是一個排長,哈哈,你就是河內太太了。

貞子這我不大清楚,不過我想他還是待在家裏好。河內老先生年紀大了,家裏也需要一個幫忙的人。

前田誰喜歡到外面跑呢?尤其是有家的人啊!今天你這房子收拾得太好了,比往日更整潔了,你真是村子裏最賢惠的女人。

貞子謝謝你。(鞠躬)

前田菊子小姐!你說對嗎?哪一個不誇獎她呢,哪個不說河內一郎有福氣。就是你,你能繼續上學,也是虧了她呢。

菊子哎!前田先生!(轉首望窗外)啊!靜子!靜子!你提着籃子,上哪兒去?你媽媽呢?

〔外邊女人聲:「我到市上買東西,你家裏的客人回來了嗎?」

菊子不是客人,是主人!一郎哥哥就要回來了,他是我們家裏的主人。

前田對,主人。這家裏又有主人了。

〔外邊女人聲:「啊,是我錯了。可是今天還可以說是客人吧。菊子,我偏要說是客人,嘻嘻!」

菊子你去買什麼?請你替我買幾個桃子回來,要中國的,昨天我去買過,沒有。嫂子,我記得一郎哥哥喜歡吃桃子,有一次他買了給我的。你買來了我再給你錢,可以嗎?

前田她真愛她的阿哥,一郎有這樣好的妹妹,我真羨慕。好,我不等了,我回去了,請你替我問候他。

貞子謝謝你,不再坐一會兒嗎?(鞠躬送至門外)前田下。

菊子你快些回來,我很着急。

〔外邊女人聲:「馬上就回來,不會讓你失望,再見。」

菊子再見!(菊子回頭見前田已走,只有貞子一人整理桌子、小擺設,甚詫異)你一個人嗎?他什麼時候走的?我沒有送他,他又該生氣了,我真怕他。

貞子我一看見是他,心就慌了。上個星期他來時那樣子我就受不了,只想哭。幸虧今天他沒有逼我,否則……

菊子現在一郎哥哥回來了,百事都好了。

貞子今天是一郎回來的日子,最好不發生別的事。什麼要賬的,要什麼的都不要再來了。他要看見這些樣子,會不高興的。……

〔院中傳來吵鬧的聲音。

菊子聽,什麼事?像是爸爸的聲音。

〔父親聲:「不行,你不能欺負我!……」

〔外聲:「不行!不是講好了價錢,三毛,一個也不能少。」

菊子又是那個尻九輔生,那個流氓。(跑下)

〔杉森聲:「河內老先生還能騙你嗎?就是有什麼差池,也請明天再來,今天他兒子就要回來了。」

〔貞子站立門邊。

〔外聲:「他兒子,就是那個當兵去了的嗎?」

〔杉森聲:「是的,就是那個河內一郎,去了三年了!」

〔父親聲:「欺負我嗎?」

〔外聲:「今天……回來……好。明天我來,請告訴他,我,尻九輔生來看望他了。老先生,請你不要見罪!」

〔貞子走回,立神龕前,合手默禱。

貞子求神保佑!

〔菊子聲:「爸爸!你到車站去了么?這是什麼東西?這樣重?」

〔父親聲:「這傢伙真可惡!把這些拿進去吧!」

〔杉森聲:「不要客氣,我來幫你,哈……」

〔門開時父親在前,杉森與菊子合抬一大包東西進來,貞子跪於門邊。

貞子爸爸!你回來啦!

父親本來不打算出去的,後來一想到……唉!誰知又慪了一場氣!(捶胸)

菊子讓我來拿,杉森叔你歇歇吧!

杉森好了,不要緊。放在哪兒呢?

菊子到底是什麼呢?爸爸!你到哪裏去了?

父親就放在這裏,你請坐。

〔父親坐矮桌邊墊上,杉森亦坐。

父親貞子你來打開。

〔貞子在地上解包。

父親啊呀!全是書,爸爸,買這麼多書幹什麼?

父親這些都是去年因為沒有錢花,我拿到當鋪去當了的。你知道,那時貞子找不到工作,我的那個小差事也丟了。雜貨鋪生意不好,連老闆都走了。這些書都是一郎的,有些還是他上中學時候的課本,還有些是不能帶到學校去看的小說。一郎是個好讀書的孩子,現在他要回來了,我想他回來如果看不到這些心愛的書,他一定要難過的,所以我趕到貞子做事的小店裏,借了一筆錢,把這些書贖回來了。貞子,你不會怪我吧?

貞子爸爸!你太周到了,我只有感謝你!

杉森啊!原來是這樣。對,你做得真好。

菊子太多了,我把這些放在裏邊去,爸爸,你說呢?

父親好,隨你們的便。

〔菊子捧一堆書由左邊下場。

父親唉!一郎從小就挨着我的。他們兄妹四個,只有他長得最像他媽,可憐他媽死得太早,那時他才十幾歲。菊兒剛滿三個月。可是他已經像一個大人,家裏許多事就由他做主了。

杉森一郎的為人,我們誰也知道。現在我兄弟的兵役還沒有滿期,他們真像哥兒倆,唉!我說河內先生,你倒好,如今一郎就要回來了,而我那兄弟已經到滿洲去了兩年,寫來的每封信都使人不忍心看。

父親滿洲,滿洲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呢?聽說那裡冷得很,土匪很多,支那人不能管理,我們去也是應該的。

杉森但是我的兄弟來信,全不是這樣說的。他說,他不願意在那裏繼續那殘忍的工作,他說他精神上的痛苦,遠遠超過他身體上的痛苦。這些話都不能隨便說。我總是把這些信趕快看完就燒了,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會惹禍的。

貞子(貞子將書理好)爸爸你看這樣放好嗎?

父親就那樣。我還不知道有這樣一些事。究竟是什麼道理呢?支那人我看見過一些,倒是滿講理的。

杉森要明白這些事當然不容易,不過還是不談這些好。河內先生!一郎這次回來,是不是就不再出去了?

父親當然不去了。自從去年宮三哥兒死後,我家只剩這一個兒子了,他是不能再離開家的。你看我年齡並不大,不過五十三歲,可是力氣就差遠了。貞子究竟是個女人,這兩年多虧她。她真是太可憐了。貞子!一郎怎麼還不回來?你忙了一天,去歇歇吧!

貞子爸爸,我不累!

父親去,看看菊子又在搗什麼鬼!半天不出來!我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么?

貞子都照您吩咐的做了。杉森先生請多坐一會兒,我去拿茶來!(下)

杉森你這媳婦真是太好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大聲說話,或是愁眉苦臉的。

父親她對一郎,真是沒有說的。自從一郎當兵走後,就沒有見過她像別人那樣哭哭啼啼,同時也不出去惹是生非。總是一天到晚,待在家裏,勤勤懇懇,一心一德,像這樣深含不露,不苟言笑的賢德婦人,的確是不多見!

〔賣魚人聲:「怎麼沒有人呢?」

〔鄰婦聲:「你吵什麼呢?這末大喊大叫的!」

杉森這是我女人,她同誰吵呢?

〔賣魚人聲:「不是我找來的,是約好了來的。」

杉森讓我去看看。(起身)

〔鄰婦聲:「誰約你的呢?你來總得先問一問,就這末大嚷大叫成個什麼樣子!」

父親啊!是……我,是賣魚的吧?……啊!我去。(掙扎欲起)

杉森我去一樣,你還是歇歇吧!(下)

〔貞子、菊子同上。

貞子什麼事?

父親沒有什麼,一個賣魚的,你快去買。

〔賣魚人聲:「是一個老頭子叫我來的,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我怎麼問。」

貞子你還是坐下吧,我去。菊子,燒好的茶,端來給爸爸吧!

〔杉森在院中聲:「河內先生,是你要買魚嗎?這魚很新鮮,不錯!」

菊子多買一點吧。

貞子我知道。(下)

菊子爸爸,你想得真周到。爸爸,你說這魚應該怎麼燒呢?啊,我先去倒茶。(剛走到內室門口)

〔鄰婦聲:「杉森!你看,你看,是誰來了?」

〔杉森聲:「啊呀!盼你一整天了,啊,一郎先生!你好!河內先生,河內先生!令郎回家了。」

菊子爸爸,哥哥回來了。(急跑到外邊去)

父親菊子等一等我,扶一扶我。……

〔院內聲音甚雜:「你黑了,更魁梧起來了。」「啊,這是行裝么?快到屋子裏去!……」

父親快叫他進來呀!(立起)

〔紙格上顯出人影走來。

〔河內一郎聲:「爸爸在屋子裏嗎?」

〔菊子聲:「快走快走!爸爸,啊,哥哥回來了!」

〔門開。菊子在前,河內一郎跟在後邊進來。

河內一郎爸爸!爸爸!(趨前跪下)

父親唉!終究看見你了!(摟河內一郎)

河內一郎請你原諒我,三年我沒有管過家!我太累你了,我是一個不孝的兒子!

菊子你們請坐吧。

父親不說這些了,往後讓我們好好過日子吧。唉!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嗎?你的東西呢?

菊子在外邊,爸爸!有兩口大箱子,嫂嫂在招呼呢。

父親好極了,你不打算再出去了吧?

河內一郎我打算留在家裏。當兵雖然是保衛國家,是男兒應盡之責,但我家裏已經只剩我一個男人,父親養育之恩都還未報呢!

〔貞子偕兩挑夫負箱子上。

貞子請放在這裏。

挑夫(放箱子)我們走了,再見。一郎先生,有事請隨時吩咐。

河內一郎不坐坐嗎?好,再見了!

貞子費心得很。

〔挑夫下。貞子將門關好。

菊子嫂嫂!你過來坐!

貞子不敢當。爸爸,你和一郎先談,我去弄點東西來吃。(鞠躬退去)

父親這也不必我說了。你有這麼一個好妻子,很多人都羨慕你呢。這次回來,就不再出去了。最好在家裏開一個小店,貞子幫助你管理,我也可以。菊子呢,仍舊讓她進學校,她可以學看護,放學回來可以教教秀雄。呵。秀雄真可愛,他真像你啊。秀雄呢?

菊子貞子嫂把他藏起來了。

父親小孩子氣。快把秀雄抱來。

〔女人聲:「菊子!桃子買回來了。菊子,好難買!」

菊子不要吵!快來吧!(在窗前向外搖手又招手)爸爸!我買了幾個桃子給阿哥。請靜子去買的,靜子來了,請你把桃子留下吧!我去找秀雄。(從左門下)

河內一郎妹妹長得這麼大了,還是怪調皮的。(回顧四周做舒適狀)唉!生活太不一樣了。

父親你的意見呢?自己開一個小店你同意嗎?

河內一郎這個主意很好。不過家裏的一切情形我都不熟悉,我想過幾天再說。明天有幾個朋友要來,他們都同我一樣,我們大家都積蓄了一點錢,我們準備合夥做點事情。

父親他們是什麼人呢?

河內一郎有木匠,有店員,還有當小學教師的。那個木匠的妻子跑了,他很傷心。明天他會來我這裏。

父親這樣的事情多得很。家裏沒有飯吃了,妻子不跑也不成。你們這次還算好運氣,沒有開到滿洲去。滿洲的義勇軍聽說厲害得很,隔壁杉森的兄弟森鷗還不知道哪年才能回來。萬一……不過幸好他沒有妻子兒女。唉!戰爭!老遠跑去打別人,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多造一群寡婦孤兒!如果是別人打來的話,那倒是不同。

河內一郎這個我不很清楚。我們的司令官常常這末告訴我們:支那那個國家實在弄得不好,他們的政府沒有能力去振興自己,只想依靠英美,而英美是白種人,如果我們不去,支那就會亡國於白種人的。支那是一個富庶的地方,我們應該去幫他們剿滅**,建設國家。

父親這些話我聽過不知多少了,滿洲我們也佔領六年了。難道滿洲的人民全是共產黨嗎?

〔廊上傳來女人聲:「菊子!菊子!」靜子手挽小籃上,露驚惶狀,急斂其活潑憨笑,深深鞠躬。

靜子真是冒昧,河內先生!我不知道你在房子裏,一郎先生,你剛回來啦!請原諒!我是來找菊子的!

河內一郎你長大了。你不必客氣吧,你還記得,我們在河邊捉螃蟹嗎?你那時梳兩條辮子。

父親靜子今年結了婚。他丈夫是那個中學校的籃球選手,現在在電車上賣票。

靜子怎麼不記得!從前的事都像在眼前一樣。你不是常常講故事給我聽嗎?你喜歡讀小說。(漸漸恢復其活潑自然)

父親一郎!你的書都還在那裏,我們從來沒有動過。

河內一郎真的,有幾本書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托爾斯泰,這是一個俄國作家,真是偉大的人呵!

靜子以後我又有聽故事的機會了。

〔貞子與菊子捧茶上。

菊子靜子!你替我買的桃子呢?

靜子你不問,我幾乎忘了!啊!在這裏,一郎,這是菊子要我為你買的。你一定要吃啊!

〔貞子將茶放好。

貞子爸爸,你先請,我再去取。(下)

靜子我來幫你。(將籃放下,隨下)

菊子阿哥,這桃子,你看多好呵,是支那的,我知道你喜歡。

河內一郎我也替你買了你喜歡的東西,我拿給你。(開箱子)

菊子我猜得到,一定是人型面具。

河內一郎爸爸,我替你也帶來一件小禮物,你看,這是俄國皮子,這帽子,戴戴吧!

菊子好極了。(為其父戴)

〔貞子與靜子上。盤子內置瓶。

靜子好極了,河內先生,你戴起這帽子,像一個紳士了!

河內一郎菊子!這個你拿去。你想人型面具么,這回我忘記買了,我以後可以買的。

靜子一副手套,一副絨手套!今年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要望着你的手了,你的同學都羨慕你。

菊子謝謝你,我也喜歡手套。

河內一郎靜子姑娘,你不嫌棄么?這把梳子是送給你的,拿去做個紀念吧。

靜子(鞠躬)謝謝!我一定永遠保存。

菊子貞子嫂嫂呢?

河內一郎貞子,我什麼都沒有給你帶,我只是把一郎帶回來給你了。

貞子謝謝!謝謝!(鞠躬)

靜子我要回家了,明天我再來看你。河內先生,再見。(鞠躬)

貞子你吃一點東西走吧。

靜子不吃了,再見。(下)

父親一郎,你吃一點餅吧,我要休息一下。我跑了半天,等下我再來。

菊子我陪你去。

河內一郎爸爸!我還有許多正事都沒同你談呢。

父親晚上再商量吧,現在時間多得很呢。

河內一郎好,那就晚上再告訴你。

父親我休息一下就來。

貞子不要我送去嗎?

父親不要,有菊子就夠了。

〔父親與菊子下。兩人無語,貞子弄了一下桌上的東西,又去望相片,又急回首走至窗前,外望。

河內一郎貞子!

〔貞子受驚的回過頭來鞠躬。

河內一郎貞子!你過來!你該同我說話了,而且要給我一個機會,我需要向你道歉呢!

貞子請你莫分彼此吧,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說,怎樣做。一郎,有生以來,今天是我最快樂的一天。一郎,你不走了吧!答應我!

河內一郎不走了,為什麼還要離開你呢。貞子,我替你買了最好的東西,來看。(將一圍巾打開,圍在貞子肩上)我這顏色一點也沒有買錯,太調和了。貞子,為什麼三年的時光,還沒有使你老去呢?

貞子那大約是因為有一郎,不敢老去呵。但如果一郎再離開,那就不知……

河內一郎不準說這些話。

貞子我不說了,我相信你。我將挨着你,盡我的生命幫助你,為你效勞。

河內一郎為着我們兩個。

貞子不,不只兩個。我去領秀雄來,你一定愛他的,他同你一個樣子。

河內一郎你不歇一下么?我還要同你說幾句話。

貞子等下再說吧,你不喜歡看看你的兒子么?

河內一郎好,你先去!

貞子馬上就會回來的。(急跑至門邊)

〔廊上忽然傳來跑步聲,人影一下停在門邊了。

〔聲音:「這是河內一郎的家么?」

〔貞子嚇得站在一邊。

河內一郎是的,有什麼事么?

〔聲音:「有緊急命令,從區里來的。」

河內一郎什麼?(去開門)

貞子天啊!

〔區內郵差進。

區內郵差要收條。(將信件給河內一郎)

貞子什麼事?

〔河內一郎打收條給郵差。

區內郵差敬禮!(退下)

貞子什麼事呵?

〔河內一郎閱讀召集令,神色猛變,無語,佇立室中。

貞子什麼事呵?(奪召集令去看)「召集在鄉軍人令:盧溝橋……凡在鄉軍人,著即一律於收到此令后即日赴該區報到,以便編製……」天啊!(撲倒)

〔外邊吹進軍號。

〔杉森聲:(在院中)「又在開隊伍了,又是去支那的。」

〔其他人聲:「中日戰爭爆發了!新的流血開始了。好男兒都要上前線去,替大和民族爭光,替天皇陛下盡忠。」

〔杉森聲:「河內先生!河內先生!」

〔父親踉蹌上,菊子隨後。

父親什麼事?什麼事?

河內一郎爸爸!(緊緊抱其父)爸爸!我又要走了!

父親不行,不行!我就這一個兒子。

貞子(從地上躍起)等等!我去找秀雄,你還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呢。(急跑去,哭聲)

父親不行,不行,我就這一個兒子。

——幕落

第二幕

登場人物:河內一郎清水吉岡老農排長日本士兵四人中國農婦農民一群

時間:一九三八年二月。

地點:中國晉北被日軍侵佔后之村莊。

佈景:左邊有一小屋,頹垣,由窗中透出屋內燈光。院外石井,枯樹參差。新月懸天際,隱約露遠山。

〔幕未啟時內吹口哨。

〔幕啟:一郎坐地下就窗**出之光玩紙牌。吉岡蹲在他旁邊看。

吉岡不對,不對,這不是傘嗎?

〔河內一郎不理,又一張一張從手裏拿出,再翻那地下的牌,找同樣的。

吉岡你看,你心到哪裏去了,這不是你剛剛翻開過的五嗎?又忘了,倒霉。

河內一郎你別望我吧,我不欠你的債。

〔河內一郎把牌丟開,划火柴抽煙。吉岡去拾,忽聞台後腳步聲甚雜。

吉岡哼,是他們抬酒來了。聽說山西酒是中國頂好頂好的。幾點鐘了?看還差多少時間交班,今天夜晚真冷啊!

河內一郎八點三十五分。

吉岡來,這牌你拿去,賭個什麼,只來一次。

河內一郎不,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好賭了。

吉岡不,有的有的,把你那寶貝拿出來吧。

河內一郎什麼?

吉岡哈哈……那張相片拿出來看看成嗎?是你老婆吧?漂亮呢,可惜……

河內一郎你還敢說下去!……

吉岡賭不賭?

河內一郎流氓!

吉岡哼,你罵我,就憑你有這麼個老婆有什麼了不得!有本領別在我面前凶,把得住就得了。

河內一郎八格亞魯!(一耳光打去)

吉岡你,你,你打我,我不怕的!

〔吉岡衝來扭著河內一郎,趁河內一郎不備推倒了他,河內一郎反抗。兩人扭在一塊。

吉岡八格亞魯,揍你,沒良心的……沒廉恥的……

〔清水悄步上,看兩人廝打,欲勸又止,忽變計。

清水排長來了!還打?

〔吉岡,河內一郎即起立整裝,清水巡視自語。

清水八格,游擊隊,游擊隊,就在附近,五里,五里,排長為什麼還不來?……

吉岡游擊隊?(跳在一邊)我不要游擊隊,不要,走吧!走吧……

河內一郎討厭,成天鬧游擊隊。

吉岡(在台上四方鑽走)走吧,到哪裏去呢?躲起來吧。

〔排長上,注視吉岡、河內一郎、清水三人。

吉岡游……游……擊……隊……隊……

排長什麼?

清水報告排長,他說夢話,他常常說的。

吉岡不,……是……是……他……

排長不準亂說,小心一點好了,這裏怕的不要。

吉岡不怕?游擊隊?……

排長對。怕什麼!

清水

河內一郎是。

吉岡

〔排長至台後入小屋。

吉岡怎麼回事……

清水(笑,學吉岡聲調)不要,游擊隊,不要,哈……

吉岡你,……你好……和我開玩笑!好得很……

河內一郎開玩笑?總有一天游擊隊真的會來的。

吉岡來就來,來了就干。

清水得了,(學吉岡樣)走吧,游擊隊不要……

〔吉岡欲追打清水,這時室內燈光忽然大亮,吉岡急趨至窗邊。

吉岡嘿,來看呀!

清水排長嗎?

吉岡山西的酒,這是支那頂好頂好的。

清水還有誰?

吉岡多著啦,三排長他們也在這兒。還有……清水!你知道嗎?屋子後邊還關得有……哈……(做怪樣)懂嗎?

河內一郎站住!(舉槍,朝暗中)

〔吉岡與清水都嚇一跳,一中國老農哆嗦著由暗中摸索出。

老農是我,老百姓。

清水你,你跑來做什麼?

老農老爺,我……

吉岡八格,你,游擊隊,你……(趨前打老農)

老農不是,……老爺,我送……點柴來,天氣太……太冷了。(顫抖,至台中放下柴枝)

清水很冷,對,很冷。

河內一郎這個老頭子,你敢跑來,你要什麼?

老農我送柴來的。

吉岡八格亞魯,這老頭一定不是好人!(踢老農)

老農老爺,不敢,我還有點酒,酒,老爺……

河內一郎不准你來!

吉岡酒,酒,是山西的么?

清水去你的!

吉岡要是頂好頂好的,就拿來。

老農是,是……(逡巡下)

〔河內一郎垂頭不語。

清水你想什麼?

河內一郎你說他有沒有兒子?

吉岡你又發慈悲了,支那人都是沒有良心的!

清水也許他兒子當了兵,也許他兒子是游擊隊員,也許被我們打死了。

河內一郎戰爭也使他失去了兒子。但是我恨他,因為他使我離開了家鄉。

吉岡又是家鄉,家鄉。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別想那漂亮老婆了。

清水要是那老傢伙真的送一點酒來倒不錯。一郎!把柴火點着吧。一醉解千愁。

〔河內一郎點火。

吉岡酒,屋子裏就有,讓我去看看。(趨至窗前,向里窺視)

河內一郎你有父親嗎?

清水沒有,他死了十年了。我的母親還在,只是太老了。

河內一郎她生活靠誰呢?

清水靠我一個小兄弟,他是剃頭的。

河內一郎家裏沒有別的人了嗎?

清水有的,可惜都死了。大哥是病死的,二哥戰死在上海,那個什麼「一二八」,可憐他……那些可惡的廣東佬。

吉岡醉了,醉了。哈……你們快來看!

清水排長嗎?

吉岡哈哈……還提着酒瓶自己灌。

河內一郎人是要變的,不過太快了……

清水他們說話嗎?

吉岡不說話,大家都不說話。

清水告訴我,他們望着什麼地方。

吉岡望着什麼地方,我說不清。什麼地方都沒有看吧,那些眼睛,昏昏的,啊呀!完全都紅了。

清水那鬍鬚呢,那威嚴的、很神氣的鬍鬚呢?

吉岡有一邊垂下來了。威嚴,不,簡直可憐。我怕看他們,我不敢看了。

河內一郎依我,這塊地方我也不想待下去了。

吉岡得了,又是家鄉啦,我看你這相思病害到什麼時候!

河內一郎你管得着么?

清水家鄉,家鄉……不要吵。

吉岡嘿,不要鬧。三個、五個。八格,真糟,有三個是纏了腳的!

河內一郎人都成了野獸了。

清水漂亮嗎?

吉岡不,看不清楚,頭髮亂蓬蓬,衣服歪在一邊,扯亂了;身上還有一些草,不,不漂亮。

河內一郎誰還管這些。

清水她們在做什麼?

吉岡她們還能做什麼,直愣起眼睛。八格,那小的在望着我呢,她,她,她皮膚很白。看,看錶呀。

〔室內傳出低低哼著歌曲的男聲。有頃。

河內一郎(起立徘徊,大聲說)我討厭這種聲音!

吉岡我也討厭,要干就干,痛痛快快,不好嗎?

清水什麼酒的,唱的,女人的……

吉岡這末多做作!他們也不看看他們後面等著的人,那末一群。唉,這村子的女人都跑光了,只剩下這幾個,天哪,還有一個老的!

河內一郎不准你再說了!

吉岡好,你自己有老婆,你就等着她吧。

清水算了,算了,我們還是注意一下外邊吧。站住!

〔老農攜酒上。

清水你又來做什麼?

老農那位老爺說要……這是山西汾酒。

河內一郎拿來!(一手搶過)

清水你是從不喝酒的。

吉岡我是天天喝酒的。(大喝)

河內一郎去,站在這裏幹什麼,你鬼頭鬼腦看些什麼?

老農沒有,不敢。老爺,我閨女關在這裏,求你們開恩,我就這一個……

吉岡還不算賞恩嗎?我們是,是大日本帝國的皇軍呀……

老農嗯……

河內一郎你還不走!你兒子是游擊隊,你來刺探嗎?你這該死的囚徒!(擲一柴枝打去)

老農不是……(下)

清水我看這村子不太平,維持會沒弄好,光靠我們幾聲炮就真能嚇走游擊隊嗎?我們還是要小心巡查。

吉岡你有膽量,你去,那樣黑地里誰敢去!躲幾個人在裏面你知道嗎?

清水大日本帝國的皇軍就這末膽怯嗎?

吉岡我不去。排長他們在屋裏喝酒,玩花姑娘,你們在這裏烤火,看月亮,我死也不去!

河內一郎我也不去,喝呀!三個人,沒有用的!

清水那我一個去。(慢慢下)

河內一郎好吧!有好運氣等着你的。唉!什麼生活!白天,灰塵;夜晚,寒冷;燒殺,血肉。世界上就只有互相的仇恨嗎?

吉岡我對誰也沒有仇恨,但是我恨支那人,因為他們最殘忍,聽說要是把我們的人抓了去就砍頭,要不就挖心,真可怕,這野蠻的民族呀!

〔屋內女人呼救聲,吉岡又趨至窗前,跟着有桌椅板凳移動聲。

吉岡她在咬一排長,她瘋了,他也瘋了。

河內一郎什麼世界!

吉岡她在打人了,哈……他們拖住了她。

〔清水上

清水什麼事,什麼事?(亦趨至窗前)要真有游擊隊打來,這樣是要完蛋的。

吉岡二排長也上去了,哈,那女人的肚子露出來了。

河內一郎該死!我再不能忍受了!

清水這種日子還有多長呢?戰爭要到什麼時候才停止呢?

河內一郎停止,除非中國投降。

清水七個月了,我們就像海浪一樣,衝到哪裏,哪裏就被吞滅,人、畜、房屋,跟着土地都毀滅了。可是中國人還不肯投降,真是愚蠢、殘忍的中國人啊!

吉岡來了,排長來了。

〔排長扶醉唱着上,後邊有兩日兵扶著。

排長哈……看呀,那眼睛,羊一樣的,呀,什麼,水,眼淚,你流眼淚了!好,流吧,讓大夥兒流吧!嘿,你是誰?

河內一郎報告排長!河內一郎

排長河內一郎,什麼河內一郎,你這樣望我,反對我嗎?

河內一郎不敢反對,我不喜歡這種生活。

排長生活,你懂得生活,你也要生活,哈……

河內一郎是的,我要生活,我要和平的生活,健康的生活。

排長鬍說,不準說這些!戰爭,征服和毀滅,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生活的目的。你懂得什麼!

清水排長!你醉了,請休息一下吧。

排長醉了,哈……我醉了,醉,不也是生活么?拿酒來,讓我去醉吧!(唱)

請把酒桶做我枕,

酒瓶放在我的腳下。

明早再來吧,朋友,

試看酒在我的肚內,

還是我死在酒底下?

哈……我醉了,沒有,沒有,酒,拿酒來!

清水扶排長進去睡。

排長不,誰敢來拖我?不行!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裏。我要告訴連長。我告訴他,我吃了酒,我跟支那女人睡覺了。那女人望着我,像一隻綿羊。她瞪着眼,哭了……天呀!我說不清。……聽,什麼響!是槍聲!弟兄們,沖呀!殺呀!殺,殺,殺,把火點起來吧!不準拖我!

〔兩日兵扶排長下〕

吉岡(從牆邊跳出)第八次了,哭你的去吧!他一定要哭的,這種膿包,還當排長!

河內一郎好,讓大家都發瘋吧。酒,酒在哪裏?(喝酒)忘記一切吧,我要忘記……

清水唉!排長原來是一個很快活的人,現在卻……總有一天他要受到懲罰的!

吉岡懲罰,誰還怕懲罰?今朝有酒今朝醉!腦袋瓜都朝不保夕,還怕懲罰!啊喲,你們看,來看呀!好幾個人在那裏搶,衣服全撕開了。走吧,我也去!(不顧一切地跳躍而進)

清水交班還不到時間呢!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八格,這雜種!

河內一郎這生活什麼時候才完呢?支那軍人的生活是這樣么?他們一定也詛咒戰爭了!

清水他們也許比我們更苦!我們的炮火、飛機太厲害了。

河內一郎可是他們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

清水在自己的國土上,看着自己的土地被侵佔,親人被屠殺,父母妻子生死離散,不是更加愁苦嗎?

河內一郎他們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老百姓和他們是一家。不管他們走到哪裏,遇着全是一個國家裏的人,全是自己的弟兄啊!

清水可是,還有那些維持會的人呢,那些和我們親善的人呢?這些不都成了我們的人么?

河內一郎這種人到底有多少呢?就是維持會的人都會真心為我們皇軍?他們有些還不是表面上是這樣,肚子裏又那樣,唉!你要明白,他們到底是中國人呀!

清水對,我們也不能把他們殺盡。這些什麼游擊隊,就同滿洲的義勇軍一樣,四面八方地就起來了。

河內一郎他們就是死了,也是死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而我們呢,清水?春天已經來了,櫻花要開了。在我的家鄉,有一條小小的河流,河邊上有矮的松樹,綠草散發着清香,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到了夏天,我們也不能在橫須賀洗海水澡了。……我要回去……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父親,我的家……他們望着我啦……

清水一定可以回去的,當我們戰勝以後。

河內一郎這有把握嗎?

清水也許……

河內一郎不會的,不會!我一定會死在支那的土地上。這些不長草的黃土,這裏有很多野狗。我要是被支那人捉去,他們會同野狗一樣挖我的心吃。啊,我再也回不到家了,我不會再回到家了!

〔屋內女人叫聲。

〔女人聲:「……你們這群野獸,無恥的野獸,這是我的家!」

〔推撞聲,日兵罵聲。

河內一郎家……家!(狂飲)哈……(狂笑)

清水你醉了,你發瘋了。

河內一郎發瘋?真能夠發瘋,倒也好了。我想人若發瘋是會忘去一切痛苦的,我要發瘋……

清水你應該冷靜一點,為了你的家。

河內一郎家……家……讓我老實告訴你吧。軍部有命令來了,在支那的軍人全部不準回國,說是有傳染病哪……

清水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

河內一郎我聽說的,這一定是真的,我沒有家了。我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我要……

〔中國農婦披髮衝出,發狂地哭叫。

農婦爸爸呀!媽媽呀!我沒有臉活了。鬼子兵……鬼子兵……我要殺死他,我要報仇,我要……

〔農婦消失在黑暗裏,日兵甲追上。

日兵甲八格亞魯!槍斃你,不識抬舉……

〔日兵甲呢呢喃喃地倒在牆邊睡了。

清水該死的東西!(望日兵甲,以腳踢他)

〔農婦聲:「我要報仇,要把鬼子兵殺盡!」聲漸遠。

河內一郎(佇立半天後狂叫)我要去,我要……你往哪裏跑?(追下)

清水不行,一郎,你不能走,你往哪裏走,你瘋了嗎?啊!屋子裏的人都睡了么?全睡了,還有三個,該死的東西!啊,火也熄了,夜晚真冷呵。這戰爭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飲酒)

〔暗中傳來農婦哭聲,掙扎聲:「我不怕你,啊喲……啊喲,無恥的東西。爸爸……」

清水怎麼回事呢,一郎!一郎!

〔外邊人聲:「沖呀,捉活的呀!」

〔槍聲突起,遠近喊聲震天。

〔河內一郎亂服逃上。

河內一郎游擊隊,游……擊……隊,快……

〔河內一郎、清水兩人持槍亂射。

清水右邊……右邊,敵人是從右邊來的……

河內一郎去報告呀!

清水混球!(踢醉倒的日兵甲)起來!(朝窗內)敵人來了呀!游擊隊來了!連長呢?

〔室內傳出一陣哄鬧之聲,一日兵衝出。

日兵乙殺呀,沖!……

〔清水下。

〔河內一郎左右開槍,日兵乙協助之。

〔幕後喊聲:「勞動者不打勞動者!」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軍閥!」

「放下武器,我們優待俘虜!」

〔遠近聞斷斷續續的槍聲及喊聲。

〔遠近人聲:「反對日本法西斯蒂!」

「勞動者聯合起來!」

「不為侵略者賣命!」

「日本的勞動兄弟們,認準敵人,掉轉槍口!」

〔日兵乙朝室內方向放槍,河內一郎朝暗處放槍,醉日兵甲亦起,拔短刀助威。

河內一郎打呀!打這些支那野獸!這些殺人的……

〔河內一郎彈盡,與日兵乙狼狽相顧,拔刀怒視暗處。

日兵乙我們完了,真該死!

河內一郎不要怕,就憑這刀還要殺他幾個呢!

〔暗處人聲逼近,室內亦更嘈雜。

〔人聲:「優待俘虜!」

「不殺俘虜!」

「放下武器!」

〔七八個著農民裝的人從暗中圍上,老農擁農婦亦隨上。

河內一郎敢來!

日兵乙誰敢動。

〔眾人一聲吼,齊擁上,河內一郎與二日兵亂刺,有人受傷,河內一郎見勢不敵,以刀自刺,並召告二日兵。

河內一郎為天皇效忠的時刻到了,把自己殺掉吧!被支那人捉去是要砍頭的!

〔河內一郎倒地就逮,二日兵亦受傷就逮。

〔農婦聲:「我要報仇,我要咬他們!」

河內一郎(咬牙大叫)快殺掉我吧!我不當俘虜,我不當俘虜!

眾人屋裏去!屋裏去!喊衛生員來,喊衛生員來!

——幕落

第三幕

登場人物:傷兵甲、乙、丙、丁、戊余醫生小凌李大姐看護張幹事河內一郎山本女孩男孩

時間:一九三八年五月

地點:山區一間較大的民房,傷兵醫院臨時換藥室。

〔幕啟:換藥室,後排及台右置長椅,椅上散坐輕傷兵五人,後排窗戶大開,隱約可見廊上之圓柱,遠處白雲。台右前方之門,時開時關、傷兵不時擠來。幕啟時,護士在台左之門口,向內大聲說話。

護士同志們!請等一等,因為有一個重傷員,醫生上病房會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請不必急。(下)

傷兵甲怪不得在病房等他半天了都沒有去。到這裏又不在。老張,今天醫生太忙,咱們今天不換藥了,明天再說。

傷兵乙不,我的傷口老是不長肉,不收口,癢得很,真像有一窩跳蚤在裏面。

傷兵丙沒關係,這是說,你的傷口快好了,好了還可以上前線。可是我,雖說也快好了,怕只能住一輩子的休養所。一個人缺了一條腿,成了殘廢,還有什麼用?我算革命到底了,這一輩子算完了,不能再拿槍和敵人拚命了。

傷兵乙你住院多久了?好像我一來就看見你在這裏。

傷兵丙三個多月了,天天看見人來人去,心裏急得什麼似的。

傷兵丁你的家哩?

傷兵丙家?「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早被日本人佔了。如今那裏沒有我的家。父母被日本鬼子殺了,幾間草房讓鬼子兵燒了,我沒有老婆,沒有孩子,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算什麼家!如今,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家。部隊就是我的家!可是我這條腿……

〔正當這時,小凌從台右上。

傷兵甲凌同志,不是說你病了么?病好了么?怎麼今天又來了?

小凌不要緊的,有點傷風。想到醫院裏傷員多,醫護人員少,我在家待不住。

傷兵丁凌同志!聽說你是大地方的大學生,是嗎?

小凌是的,我出生在這條山溝里,在北平上學,可是我沒學過看護。剛到這裏,一看見那膿呀血的我就害怕,可是現在炮聲聽慣了,膿、血也看慣了。每天到這裏來,幫你們換藥,再替你們寫些家信,同你們談談,對我也是教育,你們都是為國家為人民流了鮮血的光榮戰士呵!

傷兵甲別提啦!抗日是我們的本分。帶點彩算什麼!我們對你有教育,這話說到哪兒去了,我們全是些老粗,肚子裏一點墨水也沒有,給你當學生還不夠格呢!

小凌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可惜我父母有病,弟弟太小,要不跟着你們隊伍一起上前方打日本該多好!

〔李大姐從台右上。

李大姐你們在開討論會么?

小凌不,我們隨便談談。

李大姐聽說昨天晚上俱樂部開晚會,你又講了一個戰鬥故事,講給我們聽聽好嗎?

傷兵甲沒有什麼。

傷兵丙他說,日本兵分九路圍攻他們;他們的司令員指揮部隊,組織民兵,開展游擊戰,分兵幾十路,反把敵人的九路都圍起來,像螞蟻啃骨頭,一下全吃掉了!真過癮!可惜我不能再上火線,跟你們一起抓俘虜了。

傷兵乙人家說,日本兵死不投降,我不信。再上戰場,我非抓他幾個活的不可!

傷兵丙我可是沒有這個希望了!

李大姐別灰心,你在後方,一樣也能為抗戰工作。我問你,昨天學的五個字都記住了沒有?

傷兵丙記住了,你給我的那本畫報,我也看了!有一半字不認識!真謝謝你!比牛還笨的一些人,虧你們真耐煩。

〔左門一看護上。

看護醫生馬上就來。噢,小凌,李大姐,你們都來了!昨天從前方又下來一批人,今天忙極了,真是越忙越亂,你們來得正好,趕快來幫忙吧,今天有三百多輕傷員都要換藥。

小凌好,我們去吧!

李大姐我給你們帶來幾張畫報,留在這裏你們看吧。

〔小凌、李大姐、看護下。

傷兵丁你們看,人家女學生,離開學校,離開城市,到山溝里來,到傷兵醫院來,也真不易啊!

傷兵丙李大姐的脖子上,有一條刀傷,你們知道嗎?

傷兵乙聽說是一個日本俘虜砍的,是么?

傷兵丙可不是。

傷兵丁是真的?怎麼一回事?是哪個俘虜乾的?找他算賬!

傷兵丙就是那個叫山本的,你們不是都見過嗎?嘿,那傢伙真不要命,真不是人!那天把他抬到這裏來的時候,死樣活氣,有三處傷口,就等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呢。那天傷兵也多,醫生忙不過來,李大姐走去替他包紮,誰知那沒有人性的傢伙,猛地抽出一把小刀就刺,要不是周圍人多,李大姐可真險。

傷兵丁我那時要在場,非捅了他不可!

傷兵丙可不是,當時醫院都翻了,人人眼睛發紅,恨不得要吃他的肉,可是工作人員護着他,因為他傷重,讓他住單人房間,吃得比我們都好。說什麼優待俘虜。

傷兵甲大約打我們打得有功。

傷兵乙不能這麼說。優待他們是有道理的,什麼爭取……不對,是瓦解,瓦解就是拆散的意思吧……

傷兵丙幸好李大姐受的傷不重,兩個星期就好了,可是留下這麼一條值得紀念的疤。

傷兵戊那個山本呢?是死,是活?

傷兵丙那傢伙在被俘的時候就傷了我們的兩個人,他自己也不想活了,刺了自己。他滿以為他一定死,誰知現在倒好了。

傷兵丁哼!要是再碰見他,我不拿刺刀捅他,也得在他脖子上留下記號。

傷兵乙聽說那批俘虜裏面,有些人漸漸明白過來,願意跟我們一起,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

傷兵甲過去打國民黨反動派,我們優待俘虜是對的。可是今天,是跟外國打仗,日本鬼子那麼頑固,優待他們能有什麼用處?誰敢擔保那些狼心狗肺的,以後不再變心呢!

〔余醫生偕看護及小凌、李大姐同上。看護推裝葯的小車,並捧紗布棉花等。

余醫生同志們好。

眾傷兵余醫生,幾時能出院?

余醫生快了,都快了,過幾天部隊來人接你們,往後的仗有得打,別着急。

李大姐你們要都走了,我們真有點捨不得!

傷兵丁難道我們一輩子當傷兵住醫院么?那誰去打日本啊?!

〔醫生等依次換藥,傷兵甲、乙換好出去。

小凌今天晚上開晚會!政治處派日本戰士來講話,還有服務團的同志們來唱大鼓《火燒飛機場》,還演戲。同志們好好休息,準備看節目。

傷兵丁啊!還聽日本兵講話!

傷兵甲服務團同志們唱的小調可好哪,我聽過!

李大姐俱樂部今天新買了乒乓球,快打去吧。

傷兵甲好!鍛煉身體,重返前線,走呀!(下)

傷兵乙李大姐,你這幾本畫報我借去,看完了還你。

李大姐不用還了,你看了就給別人看吧。

傷兵乙好,再見,我還有封信要請你替我寫呢。(下)

余醫生自從你們來了之後,醫院俱樂部的工作跟着活躍起來了。傷員同志們精神愉快,我們醫務工作也好做了。

小凌那都是***的好,同志們大家團結、努力的結果,我們算得什麼!

看護呵!你真會說,我們在村裏餵豬,推碾子,粗手笨腳,給傷員上藥,換藥,就是學不好。

小凌哪有的事,我感覺到我自從到醫院裏來,和你們一起,和傷員同志一起,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李大姐真是的,沒有來這裏以前,什麼也不懂,現在也還是說不上懂什麼,不過覺得自己比以前稍微有一點用了似的。

余醫生能力是從工作中鍛煉提高的,(向傷兵戊)我看你的傷昨天比今天還好一點,是不是你休息得少了?

傷兵戊我怎麼也不敢揉它,唉,又壞了,真倒霉,這麼一點小傷老不好,真急死人了。

看護急是不行的,總得耐煩治療。

傷兵戊唉!(下)

余醫生還有沒換藥的嗎!叫他們快來吧!

看護好,我叫他們去。(下)

〔後台喊聲雜起。

〔聲A:「打死他,打死鬼子!」

〔聲B:「還我母親!還我家園!」

李大姐出什麼事,我去看看。

〔李大姐剛走到門口,看護闖上。

看護不好了!政治處送來的兩個日本戰士,老百姓認得他們,一個就是要殺死你的那個山本!老百姓一見就紅了眼,傷員同志也氣得哇哇叫,要打他們!

李大姐這怎麼辦?得趕快去!

小凌我同你去。

〔李大姐、小凌同下。

傷兵丁山本!他還敢來這兒!我那把刺刀好久沒有開葷了!

傷兵丙哼!我這條腿是怎麼丟的?不是他們拿去的么,哼!今天他們得賠我這條腿!

余醫生(沉着地,小聲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怎麼,政治處沒有派人帶他們來嗎?

看護敵工科張幹事帶他們來的。

傷兵丙哈哈……山本也來了,我倒要看看他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傷兵丙跛行下,眾戰士隨下。

看護張幹事在那裏作解釋,可是有些人不願意聽。

余醫生這不能怪他們。侵略者闖進我們的國土,弄得他們家破人亡,吃沒吃的,住沒住的,提起來誰不恨呢?

看護那為什麼我們還對這些俘虜兵這樣好呢?!

余醫生放下了武器,他們就不是敵人;經過我們的教育,他們認清了日本帝國主義是我們的共同敵人,我們就成了朋友;如果他們再拿起武器,參加戰鬥,打倒我們的共同敵人,那我們就成為同志了。我們的同志是不是越多越好呢?……

看護可是……

〔門外又一陣鬧聲,二戰士護衛著山本、河內一郎上。台上一時緊張的沉默。張幹事擋住上場的門。

張幹事(對幕後)既然明白了他們是自己的階級弟兄,為什麼還這樣?這樣對待自己的弟兄應該嗎?!

〔眾聲:「不應該。」

〔又有聲:「既然是弟兄,為什麼他們闖進我們家裏,打我們,這算什麼弟兄呀?」

張幹事同志們,老鄉們,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侵略戰爭的受害者。他們殺過我們的人,燒過我們的房子,但是他們是被騙來的,被壓迫着來的。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家鄉,丟開了自己的家庭,把自己的鮮血灑在異國的土地上,沒有一點代價。中國士兵,日本士兵應該聯合起來,打倒萬惡的法西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小凌(擠進門來,走近日兵身前)請把手給我。(牽舉著日兵的手)大家看看吧,看他們的雙手,和你們的手一樣,是捏過鐮刀拿過頭,長滿了老繭的勞動者的手!

河內一郎(大叫)不,我這手,沾過中國人的鮮血!我有罪呀!

山本我們對不起大家,我們有罪呀!

〔余醫生等圍上來。

余醫生不要激動,請冷靜些。

張幹事同志們,鄉親們,大家先回去吧,不要擠在這裏,等一下開晚會,大家早點來。

眾人好吧。

〔一陣哄哄之聲,漸遠。

張幹事二位受驚了,你們二位應當理解,我們人民和戰士的這種仇恨是對着日本侵略者的,不是對着日本人民的,也不是對着放下武器的日本士兵的。希望你們了解。

余醫生二位的傷口怎麼樣了,完全好了嗎?先檢查一下吧。現在先換藥吧。(對看護)你倒一點開水來,他們走了二十多里路,一定很渴了。(對山本、河內一郎)吸煙么?可以的。

小凌這是火柴。

〔山本、河內一郎略現躊躇即接過香煙及火柴。

余醫生你是河內一郎,是嗎?請到這邊來。這兩位是抗日救國會的凌同志和李同志,戰前她們是大學生,戰爭以後,她們不能上學了。你們可以談談的。

河內一郎謝謝,謝謝!

〔小凌與看護幫助醫生解繃帶,河內一郎表示不安,亦自己相助。

小凌請不要動,唉!看這傷口,想來從前是很危險的。

余醫生可不是,當時是很危險,不過他到醫院來的時候,已經脫離危險了。你看,如果再深一點兒,那刺到氣管了。一郎先生,你那時為什麼那麼狠心,什麼都不要了?連父母妻子都不在你的心上嗎?

河內一郎(深深嘆氣)請不要再談這些了,我非常後悔,從前我恨中國人,看不起中國人,現在我明白了,我不配做一個中國人。

看護我不懂你的話。

河內一郎我看到過中國的軍隊,中國士兵都像弟兄一樣,和氣,快樂,有紀律。我也看見過農村的那些農民,老的,少的,都誠實,樸素,勤勞。我到過你們的醫院,你們都這樣仁慈,把我和中國士兵一樣看待,唉……

小凌這是因為我們對日本士兵的同情。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不是你們的軍隊侵略中國,你不是可以在自己的家裏,守在父母膝下,一家人快樂團聚嗎?

看護聽說你有一個賢惠的太太,是么?那麼,你有小孩么?

河內一郎有一個小孩。

看護幾歲了?

河內一郎三歲了。

小凌那一定很乖,長得像媽媽還是像爸爸?

河內一郎不,不知道,他生下來我還沒有見過,他,他到現在還不認識他爸爸呢,唉……只怕我們永遠見不到面了,唉……

小凌照片也沒有一張嗎?

河內一郎(從懷裏掏出相片)我不忍心看,看着這失去爸爸的孩子,我的心都碎了!

小凌不要難受,你們把傷養好。等戰爭停下來,兩國和平了,我們可以送你回國去的,那時你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

河內一郎不行的,不行的,沒有希望了。

余醫生李大姐,你扶著山本到這邊坐。

李大姐好的,山本,我想你不……呵,過這邊來坐。

余醫生山本,你一句話也不說,怎麼啦?病了么?(為之試脈)

山本我沒有病,只是心裏難受。

李大姐就為剛才發生的事么?

余醫生好,坐好。

李大姐剛才同志們是有些衝動,但這不能怪他們。

山本我一點也不怪他們,我自己覺得慚愧。是誰攻打了你們的?是誰跑到你們的國土上燒殺搶掠的?是誰使老媽媽失去了兒子?使年輕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是誰使嬰兒成了孤兒,是誰姦污了婦女,連母親和嬰兒也殺戮了呵!是日本軍人呀!是日本兵士呀!是我山本呀……

〔在場的中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是日本軍人,是日本士兵。但這不能怪你們,這隻能怪騎在日本人民頭上的大軍閥,大財閥。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

張幹事日本帝國主義,屠殺了中國人,同時也屠殺了日本的勞苦大眾。你們的命運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的敵人是共同的,我們要團結起來,反對法西斯獸行,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山本我永遠是慚愧的,我真愚蠢,我聽信了那些官長的話,以為你們中國人殘忍,你們自相殘殺,你們仇視日本人,仇視所有的外國人,你們像一群野獸,所以我……我恨你們。我雖然受了傷,中了子彈,我還是要殺你們,我殺了兩個走近身邊的士兵,我中了第三顆子彈才被你們俘虜過來,你們沒有殺我,把我抬到醫院。可是我到了這裏,趁着你們給我治療的時候,我還舉起罪惡的手……(對李大姐)你以為我不認識你了么,我認識的,記得的,……,現在,你,你們能原諒我么?

李大姐不要這樣難受,我的傷早好了,我壓根兒沒有怪你,我相信你是被日本軍閥強迫到戰場上來的,你是被欺騙的。

山本你對我這麼寬厚,比殺我更難過,我實在受不住自己良心的譴責,我恨不能立刻殺盡那些軍閥,他們使我們做了些什麼呀!我們簡直變成了吃人的野獸,比野獸還不如呀!

余醫生安靜一點,讓我把葯放好。

山本不要上藥了。我對不起你們,請不要管我了吧!

李大姐看護馬上就完,冷靜一點。

小凌唉!被傷害的人,被壓迫的人永遠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河內一郎我從前想死,但我現在要活!(起立)我要剷除戰爭的惡魔,我要打回東京去!中國的弟兄們,你們要我和你們一道么?

張幹事我們歡迎你們,我們兩國人民要真心友好,要世世代代相親相愛,建設新的中國,建設新的日本,永遠消滅戰爭!

〔進來兩個十二歲的男女兒童。

女孩我們是戰地服務團的,今天我們來這邊演出,慰勞受傷的同志們。聽說有兩個日本士兵也在這裏,所以代表本團看望他們。

張幹事他們就在這裏,這是河內一郎先生,山本先生。他們成了我們反戰的戰友了!

男孩日本同志們,我們很高興看見你們,祝賀你們恢復了健康……

〔山本躍起緊握兩個孩子的手。

山本請不要說了吧,我很慚愧,我要做你們的朋友,我們永遠在一起。

河內一郎山本,我們和中國士兵攜起手來,打倒軍閥,財閥,消滅戰爭的禍根,只有這一條路是正確的,光明的,這是我們日本士兵惟一的路呀!

〔門口又湧進傷兵甲、乙等,後邊還有很多人。

余醫生你們來幹什麼?

傷兵甲我們……我們是來看望新朋友的。

傷兵丙我們中國有一句俗話:「不打不相識。」過去在戰場上,我們是敵人,但現在我們成了朋友。我的這條腿沒有了,這隻怪日本軍閥。你們受了傷,也都怪日本帝國主義。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

傷兵乙我們流血犧牲是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我們為了保衛祖國。而你們呢?你們是為侵略者賣命,當炮灰,後代人想起來都會咒罵的。

傷兵甲你們應該調轉槍口,同我們聯合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日士兵熱烈握手。

張幹事開會時間到了。今天的晚會,應該叫「中日士兵聯歡會」。

余醫生對,中日士兵聯歡會。

張幹事請你們到會上去,跟大家見見面,讓大家認識一下我們的新戰友,新同志。可以嗎?

河內一郎我們走!同他們一道開會去,我要在會場上向大家報告我們的痛苦,我們的覺悟,和我們的決心,你呢?

山本你原來不是告訴我,你絕不在眾人面前說話的么?

河內一郎呵呵!是的,那時我總想我是日本人呀!無論如何我愛日本,我不應該幫助中國人反對日本呀!

山本現在呢?

河內一郎我還是愛日本。愛日本首先得打倒騎在日本人民頭上的軍閥,我現在正是為日本而戰,為和平的日本而戰。

〔山本與河內一郎握手,擁抱。

山本走吧!中國的同志們,我們一道走吧!

傷兵甲傷兵乙傷兵丙歡迎你們!你們是日本民族的英雄。

小凌李大姐看護全中國,全日本的人都尊敬你們!

眾人中日士兵團結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張幹事現在走吧!會場上一定很擠了。(對外面)把鑼鼓敲起來,把軍號吹響,讓全世界都聽到我們這裏的聲音。

傷兵甲(向外)讓開一條路,日本兄弟來演講了!讓開!

〔大家向外走。

〔掌聲、鑼鼓聲、軍號聲、雷樣的喊聲又起來。

——幕慢慢落·劇終

一九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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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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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內一郎〔三幕話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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