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一九四七年,華東戰場上,在一次戰略轉移中,有三個女兵掉隊了……

周憶嚴給俞潔包紮磨爛了的雙腳,完全忘了在廟門外放哨的高柿兒。聽到爭吵聲,才想起高柿兒半天沒動靜了。天還沒大亮,破廟四鄰沒人家,她跟誰拌嘴?她到門外去看,高柿兒像端槍似的端著用油布包着的小提琴,押著一個瘦男人和一頭瘦驢走進山門。

高柿兒才剃了頭,帽子顯得曠,穿一身長過膝的軍裝。那外表,那神情,怎麼也不像是個女孩子。

「你不老實,我拿電氣炮崩了你!」小高虛張聲勢地拍了一下她的「電氣炮」,那東西發出一陣又悶又啞的和聲。

「長官,老總,」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說,「我實在是好莊戶人!」

「莊戶人看見我跑什麼?」

「大五更天,你端著那傢伙追誰誰不跑?」

小高指指瘦男人頭上戴着的呢帽說:「洗腳盆似的,莊戶人有戴這個的嗎?」

那人賭咒發誓,說這帽子是他從聯保主任的包袱里偷的。昨天保公所往滕縣城逃跑,抓了他的官差,連人帶驢送了他們幾十里地,挨打受罵連頓飯也不管。半夜車誤住,他藉機跑出來,心裏覺著太憋屈,隨手從車上的包袱里抓了個物件揣進懷裏,跑出老遠才敢掏出來看,原來是個這!

「你說的我不信!」小高說,「跟我們上司令部去,查清楚再放你!」

「管,管。你查訪去吧,誰不知咱二劉是老實莊戶主!你們司令部在哪庄呢?」

「這是軍事秘密,你跟着走吧。」小高說着就往大殿裏走,「這驢反正閑着,順便帶上我們的病號。」

周憶嚴轉身跟進了大殿,悄聲說:「看樣是個庄稼人,不是反動派。」

小高說:「我知道。」

周憶嚴說:「那你抓他幹什麼?」

「要使那條驢!」

「那也不能硬抓呀!」

「我不抓他早跑了。」

「群眾紀律!」

「這敵占區的老百姓一點覺悟沒有……」

「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只能說服動員,不能強迫。」

「我先強迫,你后動員,不一樣嗎。要不俞潔怎麼行軍?」說着她就去收拾俞潔的背包,把被子拿出來往驢背上一墊。周憶嚴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到院裏,對二劉說:「老鄉,你跑了一夜,大概也餓了,先吃碗南瓜吧。咱新四軍有政策,決不冤枉好人。你別害怕。」

二劉看看這個女兵挺和善,肚子也真餓了,一邊道謝一邊就接過茶缸,用手捏著吃起來。周憶嚴趁這機會跟他講新四軍出山來打國民黨的意義,講減租減息政策,然後說到要雇他的驢。只要把病號送到地方,照價給腳錢。二劉雖說心裏踏實些了,也還不敢說不字。小高不管這些,已經把驢備好了。

俞潔把鞋子、換洗衣服塞進挎包,由小高扶著上了驢。小高在前牽着韁繩,憶嚴和二劉殿後,就順着大路向南走。

這三個人掉隊,像是命運和她們惡作劇。

總部的文工團,參加一個縱隊的慶功大會,到各師輪流演《血淚仇》。前天才搭好枱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銷了,要宣傳隊當晚跟隨該師一同轉移。在借的服裝中,有一件褂子是從十裏外一個村帶來的。分隊長周憶嚴就命令高柿兒和俞潔去送還,以為這時剛開午飯,相隔只十里地,決不會影響晚上行動。俞潔、高柿兒才走了半個時辰,又來了道緊急命令,叫部隊立即出發,目的地是四十裏外的燕子崖。周憶嚴把行軍路線和通知,交給房東軍屬大爺就隨隊出發了。俞潔和高柿兒送衣服回來,一見通知馬上追趕。天黑到了燕子崖,只見周憶嚴一個人在村外等候。隊伍在這裏打了個尖,又繼續前進了。團長告訴周憶嚴前進方向是滕縣城東一帶,要她帶領俞潔、高柿兒隨後趕到。臨出發前,師首長在隊前作了攻打滕縣的戰鬥動員。既然要攻堅,當然一兩天內不會離開滕縣周圍,滕縣距燕子崖不過九十里地,加加勁一天就能趕到。所以團長還說,一方面要加緊追趕,另一方面也要適當照顧體力。都是女同志,俞潔新參軍不久,小高還是個孩子,只要能安全到達就算完成任務,時間倒並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內不可。

在燕子崖老鄉家吃完飯剛交初更時分,俞潔二人已走了六十餘里,憶嚴不好動員她們再接着走,決定宿營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來。上午精力足,路也還沒濕透,速度還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餘里,到了沂蒙山南麓。這時就聽見了膝縣方向悶雷似的炮聲。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着急,隨便從乾糧袋裏抓點煎餅渣吃,就著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繼續趕路。

進入魯南平原,路上的石頭少了,腳下困難可多了。先是不斷地滑倒,隨着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幾步就粘上一大團,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邁不動腿,總甩就累得渾身酸疼。小河也多,蹚過一道又一道,剛穿上鞋又要脫。憶嚴和小高是有過鍛煉的,索性把鞋洗凈別在皮帶上,赤着腳前進;俞潔試了試,不行,每走一步都被硌得一咧嘴,便用紗布條把鞋緊緊地綁在腳上。反正已經濕透了,過河也就不再脫呀穿的找麻煩。三個人連跌帶滾走了足有兩三個鐘頭,回頭一望,都泄了氣,她們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樹,這時還枝枝權權看得很清楚。

又走了一個時辰,看看天黑了,雨還不停,再望身後的山還是那麼近。憶嚴想天黑之後更不好走,都筋疲力盡了,不如早些休息,明天一鼓作氣趕上去。這一帶是敵占區,貿然進村不安全,就投到路邊這座破廟裏來。

大殿地上燃著的木柴還沒燒盡,不用說前邊的部隊在這燒飯來着。她們跪在地上吹了幾口,藉著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見神案兩邊還扔著些爛穀草、斷秫秸。周憶嚴就催著那兩人續上柴禾烤衣服,自己點了個草把,把整個大殿又巡視一遍。從神案上找到用日本鋼盔盛着的煮南瓜,窗台上撿起個用碗片作的小油燈。她把油燈點着,鋼盔放在火上又煮了一陣。三人靠着火堆用手抓着吃。個個吃得咂嘴舔唇,都說從沒吃過這麼好的南瓜宴。吃完飯,身上也暖過來了,憶嚴派定放哨的班次,就叫她倆先睡。俞潔起身去睡覺,剛邁了一步,就叫了聲「哎呀」,像被釘子釘在了原地,咧著嘴吸起涼氣來。

憶嚴問:「你怎麼啦?」

「我腳不知叫什麼扎破了,痛得鑽心。」

憶嚴趕緊扶她坐下,小高端過燈來照着給她脫鞋。等把鞋脫下來一看,哪裏是什麼扎的!腳被雨水泡軟了,她過河不脫鞋,灌進去的砂子把腳掌磨掉一層皮,露著粉紅色的嫩肉,經過剛才這一休息,腫脹得像熟透的桃子。俞潔頭一次看見自己的腳變成這樣,嚇得嘴唇哆嗦起來。

憶嚴說:「別害怕,干一干就會好的。」

她拿出自己的茶缸子,走到外邊雨地里,找積水深的地方舀來半茶缸水,用自己的毛巾沾著,給她輕輕擦洗乾淨,扶她睡下去,又催著小高也躺下,自己便到門洞外放哨去了。

屋裏的兩個人小聲吵起嘴來。

「你哭什麼?人家戰鬥部隊講究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你這連輕傷都算不上!」

「誰哭了,別冤枉人好吧?」

「你肩膀直翮扇,乾草都響了,還不承認!」

「我怕明天趕不上隊伍,心裏着急。」

「俺倆抬也把你抬了去,你急的哪門子?」

「我怕咱仨都趕不上!」

「現在急了,早可不聽人勸呢!誰的服裝不是在哪兒演從哪兒借?偏你這件就非帶着走!」

「我不是為了演出質量嗎!」

「是看內容哩還是看衣裳哩?這又不是你那上海的劇團,專靠行頭裝門面。」

俞潔內心裏厭惡透了她在上海小劇團的生活,可又反對別人用鄙視的口氣談論那個團體。她認為說那樣話的人看不起她的藝術資歷,否認她在藝術上的才能。可是跟小高有什麼理好講呢?這個當交通員出身的小姑娘,連內心世界也男孩子化了,而且是那種滿身野性的山村男孩。她背過身去不再跟這小野孩爭辯。

小高聽聽沒有反響,也就沒了吵嘴的興緻,翻個身打起呼來,俞潔一會兒也睡去,而且睡得很死,小高半夜起來去換崗她一點也不知道。

小高換崗時把她和俞潔爭論的事彙報了,憶嚴批評了她幾句,說俞潔在這種情況下能跟着走下來就很不錯,對一個大城市來的新同志,能像戰鬥部隊的戰士那樣要求嗎?我們要盡量關心她照顧她,不是急着批評。她命令小高,在追趕部隊的這一段時間,必須主動跟俞潔團結好,不要再老三老四地瞎放炮。

憶嚴覺著剛打個盹,天就亮了。她睜開眼,看見俞潔正沖着一雙爛腳發愁,那腳腫得發亮了。憶嚴打開自己的背包,那裏有一套團里演戲用的便衣,是她替服裝組背的。還有一件舊襯衣,是她自己的,她把襯衣撕開,小心地把俞潔的腳包起來。俞潔想攔阻已經來不及了,就說:「可惜了。包得再仔細,在爛泥地里一走不也白費了?」憶嚴沒吭聲,暗自發愁,不知怎樣讓俞潔走完下一段路。冒險到村裏找牲口去嗎?幾里之內看不見有村莊;背着她嗎?幾十里路程何時能趕到?從昨天半夜起炮聲又停了,誰知道情況又有什麼變化?

小高抓了這頭驢,雖說應當批評,卻把三個人心中的愁雲全吹散了。

雨停了,大片大片雲塊你爭我趕地向西飛馳,太陽不時地露出臉來,把田野照得金光閃亮。莊稼葉子上掛滿沉重的水珠,田裏道上橫淌豎流的都是水,那聲音聽起來很歡快。

騎上驢,趕隊伍有了把握,也免除了步行之苦,俞潔從心裏到臉上都開朗了。小高見俞潔臉上沒了愁雲,想到很快就要歸隊,也覺著渾身輕快。這時周憶嚴為了彌補可能造成的壞影響,又進一步對二劉做宣傳工作。二劉看出這三個女兵只不過是要騎他的驢,並無惡意,換了國民黨軍隊,打着罵着不也得送嗎?何況人家善說善講的呢。心裏也舒展開了。

小高拉着韁繩問俞潔:「你看咱倆像幹啥的?」

「幹啥的?」

「走娘家。俺那兒小媳婦走娘家都騎驢,她男人給她拉着韁繩。」

「要死,叫你哄了!你把韁繩給我自己拉着好不好?」

「幹什麼?」

「那多有趣,像騎在馬上的將軍似的。」

「驢一調皮,怕不把你這個將軍摔成泥胎!」

「這驢的樣子滿老實,給我自己拉一會兒。」

小高把韁繩給了俞潔,驢當真老老實實一步一搖頭地往前走。

天上一陣轟響,來了幾架飛機。憶嚴喊了聲:「注意!」可是飛機並沒降低高度,在西邊盤旋一圈又拐向東飛去了。

俞潔見小高找來牲口,自己卻辛辛苦苦背着背包在泥地里奔走,既感激又歉疚。平日那些嫌隙,顯得沒意思了。一半認真,一半也是表示友好地問:

「聽說當交通員,每天出生入死,你是怎樣習慣的?」

「我們家是交通站,打記事就看我爹、我嫂子跑交通,看慣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趕不上文工團熱鬧,幹什麼都大家在一塊兒,當交通執行任務一個人的時候多。」

「你幾歲開始乾的?」

「九歲!」

「我的天,你不害怕?」

「凈急着完成任務,騰不出工夫來害怕。」

「滿危險啊!」

「趕上掃蕩,當老百姓一樣危險。」

俞潔想問高柿兒參加工作的經過,想起曾經為此惹起過不愉快,把話又咽下去了。

天朗氣清,被雨水沖洗過的莊稼綠油油、光閃閃。嘩嘩的流水聲,嗒嗒的驢蹄聲,雲雀叫,蟈蟈鳴,一片和平景象。俞潔隨着毛驢的腳步,有節奏地搖晃着,不由地哼起一支早已忘記了的歌兒來:

柳葉青又青,

妹在馬上哥步行,

……

唱了兩句,覺得在革命環境中唱這種歌曲不甚妥當,改成了只哼曲調。

幾十米開外,是個交叉路口,一個披着被單的婦女,也騎着一頭驢,匆匆地由東向西走了過來。後邊緊跟着一個穿長衫的和一個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過來。可那頭驢走出幾十步后一回頭,發現這邊有它一個同類,四個蹄子一撐,扭起脖子啊呀啊的打起招呼來。那條驢還沒叫完,俞潔胯下這一條也把脖子一伸,高聲回答。

二劉這時落在驢後幾十步遠,急喊:「快拽緊了韁繩!」俞潔還沒聽明白,那驢一個蹽高,躥到了路邊莊稼地里,四個蹄子扒開,箭也似的朝橫道上那頭驢奔去了。俞潔嚇得臉煞白,尖著嗓子叫:「攔住它呀,攔住它!」那邊跟驢的兩個男人聽到喊聲,朝這邊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來攔阻俞潔騎的驢,穿長衫的卻轉身往南跑去。

對面那頭驢發現兩個監視它的人各奔東西,就連叫帶跳在原地繞開了圈子。一圈沒繞完,它背上那個婦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溝里了,那驢也迎着它的同類跑來。短打扮的人還沒抓住俞潔的驢,聽到背後驢蹄踏地的響聲,知道是自己的驢來抄了後路,扔下俞潔的驢又去抓自己的驢。那驢豈容他隨便抓?轉身尥了一蹶子,又朝西跑。這邊俞潔的驢看到那驢的手段,得到啟發,也仿照同樣的姿勢尥了一蹶子,把俞潔掀到棉花地里,勝利地鳴叫着追隨它的同伴而去。二劉也不顧俞潔在泥中掙扎,緊追着驢屁股向西跑。兩條驢和兩個趕驢的人喊著、罵着,轉眼拐到青紗帳後邊去看不見了。

小高過來扶起俞潔,憶嚴就去照看摔在水溝里的婦女。那個女人矇著被單,既不叫喊,也不**,只是兩腳蹬著要往起爬,卻又爬不起來,憶嚴趕緊過去攙扶。那女人回過臉來,憶嚴嚇了一跳。怪不得這人一聲不哼,原來嘴上塞著塊臟手帕!滿臉連泥帶水,看不出模樣來。憶嚴趕緊把她嘴裏的手帕掏出來。那女人急促地問:「你們是新四軍嗎?」憶嚴說:「是。」女人說:「我是烈屬,你們救救我,快抓那兩個人販子!」憶嚴忙問:「哪一個是?」女人說:「兩個都是,噢,你先解開我的手。」憶嚴掀起被單來。才看見這女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憶嚴一面沖小高她們喊:「快去抓那兩個男人!」一面急忙給女人解繩扣。

小高聽到憶嚴喊,趕緊往西追;俞潔跟着跑了幾步,腳疼蹲在地下。憶嚴把繩扣解開,就和那女人掉頭往南追。穿長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墳後邊看動靜,聽到憶嚴喊抓人,又聽見腳步聲,這才拔腿逃跑。憶嚴和那女人看見穿長衫的背影,就一口氣的追了下去。憶嚴邊追邊喊:「站住,不站住我開槍了。」那人腳下更加快了。憶嚴掏出手槍朝那人打了一槍,沒有打着,再打,卡殼了。兩個女人哪裏追得上個壯漢?終於那人鑽進一片高粱地不見了蹤影。兩個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憶嚴和那女人回到路邊,小高也回來了。她追了半天連個鬼影子也沒看見。兩個腳伕都騎着驢跑了,倒是把俞潔的軍用被疊成一疊,放在了地頭上。

那女人蹲到溝沿上洗了個臉,這才看出是個健美的小媳婦。頭上扎著白頭繩,黝黑的臉上泛著紅暈;頭髮、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雖是滿臉氣恨,嘴角卻向上翹著,彷彿在笑。

三個人都詢問她的來歷。

她叫二嫚,原是棗莊街上人。三歲上爹爹死在礦坑裏,隨娘改嫁到東邊一個小村。后爹以趕腳為名,作黑路買賣。在二嫚六歲時,他把二嫚賣給了津浦路邊姓宋的當童養媳。宋家只一個孩子,比二嫚小兩歲,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小夫妻從小像姐弟一般相處,上頭之後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畝不多,離鐵路線近,農閑時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車站找點零活補助家用。一來二去,結識了鐵道游擊隊的人,作了秘密隊員。

鐵道隊神出鬼沒,打鬼子殺漢奸,在鐵路沿線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當年在鐵路上做過工。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並不阻攔,反倒常勸二嫚不要扯兒子後腿。日本投降后,鐵道隊進了山,合併到主力部隊去了,人們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當了八路。保甲長們就接二連三地來宋家敲詐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隊從山裏開出來,男人回來一次,膀大腰圓,完全是個老兵的派頭了。在家住了一夜,給她講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聽着,一聲不吭,心裏想:「這是俺那個人嗎?他咋懂這麼些事哩!」他勸她安心等他,把照顧老人、支撐家務的擔子擔起來,她推了他一把:

「這兩年你不回來,俺都讓老人凍著餓著啦?」

他走後的幾天,連日價炮響,棗莊打破了,濟寧攻開了,國民黨的快速縱隊消滅了。一個消息接一個消息傳來。她心裏說:「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勞呢。」整天笑嘻嘻的,家裏地里忙個不停。保長甲長見了她就像貓避鼠似的,老遠就賠笑臉,打鞠躬,她把頭揚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們。

突然,一夜之間部隊全往北撤了。她想隊伍來時從這兒過,回去也該打這兒走。就倚在門邊槐樹下,蹺着腳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來了幾位首長和同志,他們眼睛低垂著,托著男人的遺物和烈屬……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發。她煎湯熬藥,忙飯打食,倒把悲痛擠到一邊去了。只是到了夜裏,她把首長送回來的一件小布衫緊摟在懷裏,用鼻子搜尋那散失了的汗味兒,讓眼淚一次又一次滲濕那空着半截的枕頭。

婆婆去世后,公公對她說:「你還年輕,守着沒意思,走一步吧。」她說:「他說了,叫我支撐這個家,照顧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來,家門口拴著頭驢,多少年都沒親戚走動,哪兒來的客呀?

她一進院子,聞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層疑惑。這時老公公就迎了出來,說:「嫚呀,你爹來看你了。」

「爹?我哪又來個爹?」

「你爹呢,咋哪兒來的?」

這時一個瘦老頭子,一身趕腳的短打扮,從堂屋走了出來,噴著滿口酒氣說:「唉,這些年家境不好,總想來看你,總來不了,最近才聽說你男人沒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麼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幾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這兒,往哪兒回?我不認得你是誰!」

「唉,孩子,我一萬個對不起你,你娘總是親娘啊!我知道這裏一家人對你好,可這個家還不是我替你百里挑一挑來的?」

二嫚扭身走進自己屋,老公公隔着窗戶勸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動搖了,十幾年來,不止一回想起那個受苦的娘啊!

她隨那個腳伕來到這邊,她娘果然不行了。娘倆哭了一場又一場,直到把她娘伺候入了土,她這才打點回婆家。可是腳伕拉住她說:「沒你男人了,你還回那兒幹什麼?我再給你掂對個合適的主兒,重新成家立業吧。年輕輕的守什麼寡?」

二嫚說:「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誰管得着?說實話吧,那頭的親事我已經給你退了!」

「你少胡唚吧!」

腳伕冷笑着,從箱子裏拿出個包袱來扔在她面前。那正是她的包袱,腳伕從裏邊掏出張舊紙來,那上邊寫着字,蓋着指紋。

「你看看,婚書我都贖回來了。」

她這才想起腳伕有幾天不在家,鬼鬼祟祟地說是給她娘去抓藥,卻又沒抓回葯來。

她跳着腳說:「沒跟我商量,這不算!」

「好,不算不算!」腳伕順着她說:「明天我送你回去,退這份婚書。我花了身價,我得要回來呀!」

腳伕一邊說一邊往外退,退到外邊反鎖了門。她哭,她喊,沒人理她。半夜,房門突然打開,腳伕帶來人販子,把她按在床上反捆了雙手,嘴上堵了手帕,用被單一蒙,架上了驢。說是她想娘想出了魔怔,送她進城就醫去。

走了小半夜,來到沂河邊上一個樹林里,他們就把二嫚拉下驢,拿鞭子朝她的胸前和後背狠抽了一通,說是殺殺她的野性。他們告訴她,碰上什麼人掏出她嘴上的手帕也不許她說話,要是張嘴求救,還有厲害辦法等着她。

天明后,大路上過來幾隊新四軍。腳伕就拉着驢轉到小路上,碰上有人問,他們說是送病人找大夫的,一路混了過來。這次碰上女兵們,趁著毛驢繞圈子,她不顧死活從驢上滾了下來,為的讓人看見她的嘴是被堵住的,她的男人是新四軍,相信他的同志們不會不救她。

女兵們聽她講完,小高氣得罵腳伕和人販子。俞潔一邊擦淚,一邊嘆氣,邊說:「女人兩個字,總是和不幸連結在一起。」憶嚴顧不上反駁她,問二嫚:「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先回婆家去再說。」二嫚說:「腳伕一定是說我自己要退婚的,老人家不定多傷心呢,我得去說明白。」

憶嚴說:「那也好。萬一你婆家還呆不住,你就打聽着去找新四軍,革命部隊會幫助你。」

二嫚說:「我知道,我一路碰上不少往東去的新四軍,要不是嘴堵住,我早喊救命了。」

憶嚴聽說部隊都往東去了,決定往南再走幾里,找不到部隊就往東追。二嫚回婆家要先往南后往西,就一同上了路。

人販子並沒走遠,隱藏在一片青紗帳里躲著。遠遠看見二嫚跟女兵一道走了,這才恨恨地去找腳伕和驢。

走出七八里地,要分手了。憶嚴把乾糧袋解下來給二嫚。二嫚說:「救了我一命,感恩不盡,哪能再要東西?」憶嚴說:「我們這也是老百姓給的。馬上就追上隊伍了,我們還能補充上。你帶上吃吧!」俞潔硬把糧袋套在了二嫚脖子上。二嫚問:「當女兵都得是有學問的人吧?我去了能要嗎?」憶嚴說:「想革命的婦女都要,我和她都沒上過幾天學。」她指了一下小高。二嫚說:「我問女兵。小子家我知道,俺那個人也不識字。」俞潔說:「她這個小子是裝的。」二嫚把眼睜得溜圓看着小高,小高被看得不好意思,笑起來:「這回露了餡啦!」二嫚把小高摟在懷裏說:「我讓你蒙了,一路上也沒敢跟你說句話。」

分手之後,一片轟響,九架敵機分成三組,越過憶嚴她們的頭頂,由西向東飛去。小高奇怪地問:「部隊下山不是為了打滕縣嗎?怎麼二嫚碰見部隊往東開呢?你聽聽,飛機也一個勁兒往東竄,是不是情況又有了變化?」

憶嚴也有點疑惑。她說:「按二嫚所說,東邊肯定有咱們部隊。一和部隊聯繫上,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咱們就往東趕吧!」

三個女兵過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聽:「見到新四軍部隊了嗎?」回答都是:「才過去沒多遠,往東走了。」直到黃昏,才看到村頭的第一個哨兵。

憶嚴叫小高跑步去打聽情況。小高去了一會兒,笑嘻嘻跑回來說:「憶嚴,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別耍貧嘴,哪個部隊?」

「泰山部隊!」小高一字一頓地說,說完撇了下嘴,「怎麼?不是你正要去的啊?」

「泰山部隊」並不是文工團跟隨行動的那支部隊。可是周憶嚴一聽,兩隻眼格外地閃亮了。

憶嚴初到文工團來,還是個小姑娘。那時是游擊環境。過封鎖線,穿敵占區,得有個大同志領着;分散活動,隱蔽埋伏,須有個大人帶着。團里把照管憶嚴的工作交給了老團員孫震。說是老團員,他也不過22歲,比憶嚴大個六七歲。可是對一個十三四的孩子來說,他當然是個大人,何況他天生來就長了一臉絡腮鬍子,半個月不刮臉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時候刮臉機會又很少。

他們在一起,形影不離。先是叔叔帶個小侄女;隨後大哥哥帶個小妹妹;再隨後可就成了一個男青年陪着個女青年。不過他們這種親密關係是歷史形成的,由來已久的,無論別人和他們自己,誰也沒感到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孫震力大氣粗,搭舞台搬幕布是好手,可演起戲來實在沒一點靈氣。台詞向來是記不住的,胳膊腿一上台就不聽使喚。他要求調換工作,領導也贊成放他走,以便更能發揮他的力量。他去戰鬥部隊當了文化教員,不到兩年,成了個能征善戰的連長。

他離開文工團后,開始一個星期來一封信,信上幾乎寫上全班人的名字,自然也有憶嚴;過了一陣,變成一個月一封,只寫幾個和他關係密切的人的名字,裏邊也有憶嚴;不知怎麼鬧的,後來固定了每兩個來月一封,卻只寫周憶嚴一個人的名字了。這件事變化的挺自然,誰也沒有吃驚,也沒有成為新聞,只是隨着年齡的增加,憶嚴自己不大在嘴裏念叨孫震了,人們一提孫大鬍子,憶嚴則臉上泛紅,極力把視線轉向腳下,以掩藏眸子裏跳動的火花。

現在小高揶揄她,她就故意板起了臉:「那咱們的部隊呢?」

「不知道,」小高說:「哨兵講,要打聽情況請上連部。你看是大夥一塊去,還是又派我一個人去?」

「鬼!」憶嚴捅了她一拳,「就你廢話多!」

她們三個興沖沖地進了村子,找到了連部。孫大鬍子當真從屋裏迎她們的時候,不光她們感到意外——沒想到恰好是孫震這個連,孫大鬍子更意外。

「哈哈,你們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三棵蘑菇!」他張著大手拍完憶嚴拍小高,單單和俞潔握握手,「怎麼連電話也不先打一個。」

小高說:「要能打電話,就到不了你這兒了。我們掉隊了!在追趕隊伍。」

憶嚴說:「我們團正跟着黃河部隊行動。」

「不管在哪兒,你們到了我這兒,我就要把你們收容下。」孫鬍子粗聲粗氣地說:「我是後衛連,我後邊再沒有咱們的部隊了。」

他把三個人身上背的東西連搶帶奪弄到手,領她們進了屋內。叫衛生員給俞潔上藥,叫通信員上伙房弄飯,他自己往鍋里加上半桶水,拉着風箱給她們燒洗腳水。三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敘述她們的掉隊經過。

「你們就感謝馬克思暗中保佑吧!」孫震聽她們說完,作了個鬼臉,「天知道你們怎麼會沒當俘虜!」

他告訴她們,當她們從那廟裏出發時,敵人的先頭部隊正在沂蒙山南麓,距他們不到十里地。而且居高臨下,肯定能把她們看清楚!

孫大鬍子又說:「這次部隊轉移,是一次戰略行動。」文工團下部隊演戲的那幾天,國民黨正有一百個旅,從南北兩面急速進逼我山中的部隊。陳毅老總特意下令,叫各部隊殺豬宰羊,慶功演戲,作出副兵驕將傲、毫無戒備的姿態,可暗地裏修好工事,埋伏下人馬,要打他個半路伏擊。不料蔣介石那個禿頭裏裝的也不全是漿子。一聽情報說陳毅在看戲做詩,毫無戒備,連喊:「且住,且住!」他說陳毅這個人,年輕時求功心切,冒險疾進的毛病是有的,可麻痹懈怠的過失從沒犯過。眼下這個排場,一定又耍花樣。馬上叫一百個旅放慢速度,改為步步為營,合圍穩打。他們愛演戲演吧,沂蒙彈丸之地,資源有限,共軍決支持不住長期消耗。陳老總一看蔣介石的招數變了,馬上就拿出預備好的第二手,趁敵人改變戰略,尚未定局,命令全軍偃旗息鼓,從不同方向穿過敵人空隙,一夜之間,全部鑽出了沂蒙山。這正是她們三個送還服裝那天下午的狀況,不過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內情。

南線我軍到了敵後,就猛攻滕縣。向北部山區進逼的敵軍,正奇怪找不到我軍所在,忽然屁股後邊著了火,這才知道孫悟空已鑽進了肝臟深處,馬上把三十個旅掉過頭來,直撲滕縣。等他們趕到沂蒙山南麓,距滕縣不到三十里處,滕縣的炮聲卻停了,我軍又不知道去向。直到天亮之後,才得到徐州指揮所電報,說「根據飛機冒雨偵察,共軍已轉頭往東,直奔沂河而去,看樣子想東渡沂河再往北繞回沂蒙山。」蔣介石命令南線三十個旅:「立即改向東方疾進,務求進一步佔領有利陣地,將共軍殲滅於沂河兩岸。」國民黨來不及下山就拐彎往東,便宜了三個女兵,沒被抓作俘虜。

憶嚴問:「黃河部隊現在在哪兒?」

孫鬍子說:「當然在東邊,我西邊沒有部隊。」

憶嚴說:「你看我們怎麼辦?」

「最妥善的辦法是先跟着我們。」孫震說:「指導員領受任務去了。詳細情況他回來才能知道,你們今天不能再瞎闖了。在我這兒休息一夜吧。」

憶嚴決定當晚住在這裏。就叫孫震介紹近些天來連里的先進事情,準備晚點名時開個鼓動晚會。孫震說:「你們趕路已經很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憶嚴說:「你可真是立場變了。你在文工團當分隊長時,我們要嫌累,要求停一次鼓動工作,你那話多著呢!傳統啊,作風啊,職責啊,把人批得有個地縫都想鑽。今天說這個了,不行!」

那時的文工團,有一套鼓動形式,是幾個現成的歌唱表演節目。曲調,動作都固定。到了一個連隊,收集來新鮮材料,編上幾句有現實內容的詞兒,拉上去就演,準備起來並不費事。比方說這兩天炊事員老張表現好,兩個說快板的就一字一句說:

炊事員大老張,

做的飯菜格外香,

一天行軍八十里,

攤了煎餅又做湯,

同志們吃了打勝仗,

人人學**老張!

說完,大夥再扭著秧歌把這幾句唱一遍。要是想表揚飼養員老李呢,詞兒又改成:

大老李是飼養員,

樣樣工作搶在前,

騾馬喂得肥又壯,

賽垮了敵人的汽車連。

……

完了也是扭著秧歌唱一遍。

這些詞兒都很簡單,那調兒戰士們也大都會唱,可演出來大家還是打心裏歡迎。受表揚的大老張、大老李,紅著臉聽完,總還要向班長表示個決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擔不起這光榮,以後要更加努力。從他們以後的表現看,這鼓動力量確是巨大而又持久。

這晚上周憶嚴三個人就迅速地準備了這麼一套節目。沒帶油彩,臉上不能化妝,衣服總要換一換。於是小高穿上了她那套便衣,成了兒童團的男孩;憶嚴從背包拿出那套服裝,成了識字班大姐;俞潔拉提琴,穿軍裝也就可以了。數快板是憶嚴和小高,合唱三人一塊兒張嘴,俞潔來個小提琴獨奏。再由憶嚴拉琴,俞潔和小高表演立功對口唱,一台戲準備得很紅火。

這幾天憶嚴她們夠苦夠累的了,可連隊比她們更辛苦得多。她們走了這幾天的路,連隊是一天一夜趕來的,其餘的時間在滕縣還打了一仗。所以晚點名時,連長一宣佈文工團同志表演幾個節目,那巴掌足足拍了有三分鐘。隨後演一個節目就嗷嗷叫着要再來一遍,等到表演小提琴獨奏和對唱,就要起來沒完了。幸好連長是文工團員出身,知道團里有制度,這樣的小晚會一定要滿足戰士要求,只要有人要求就唱。他就出來打個圓場,指揮全連唱個歌散會,才算給她們解了圍,這一帶是敵占區,老鄉們還不大敢太往軍隊跟前湊,可孩子們和年輕人在外圈也圍上了一群。散會之後,大街小巷滿是說笑聲,這三個人使整個村莊活躍起來了。

演出之後,通信員把女兵領到連部西廂房去,已經給她們鋪了鋪草。解被包的時候,小高推推憶嚴說:「你的背包我管,去吧!」

「什麼呀!」憶嚴扭了下身子,磨蹭了一會兒,終於笑着上堂屋去了。

孫鬍子早已在桌上倒下了兩碗開水。憶嚴來到,兩人面對面坐下,互相看着笑起來。

「做夢也沒想到你來!」孫震摸著鬍子說,「知道你來我刮刮鬍子!」

「別刮!颳了就不像你了。」

「完全大了,大姑娘了。」

「再背着我行軍背不動啦!」

兩人又哈哈地笑一陣。於是東一句西一句談起來。她跟他談文工團的熟人、趣事,他對她講連隊的戰鬥、友情,一句也沒說兩個人之間的事,可又都覺得很愉快、很滿足,彷彿他們平日盼著的也就是見面這麼談談,不在乎談什麼,能兩人坐在一起談就是感情上的享受。到了查哨的時間,孫震這才站起來說:「你挺瘦,注意點身體吧,叫我少挂念點,嗯?」

「嗯,你也一樣,那軍裝穿一陣也得洗洗,滿是白鹼,不殺得慌呀?」

「我給你寫了封信,還沒寄你就來了。」

「給我吧。」

「人都見了還要它?」

「有什麼特別內容嗎?」

「沒有。有特別內容也不往裏寫,跟以前那些信一樣。」

「那也給我。」

孫震從皮挎包里翻了半天,拿出個自己糊的信封給了憶嚴。

憶嚴說:「我回去了。」說完卻又不動地方,兩隻亮得異常的眼睛渴望地瞧著孫震。孫震看看院子,確信通信員不在,上前一步,迅速地抱住憶嚴,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憶嚴想把臉貼在他胸膛上,可他已經用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臉紅著,像個偷糖吃的孩子,咂著嘴,被甜蜜蜜的犯罪感困惱著。

憶嚴紅著臉笑道:「我小時候,一過河你就抱着我……」

「那,那時候我不擔心你生氣!」

「傻!白長這麼長鬍子。」

他倆一塊兒走出院子。孫震指指西廂房問:「你來找我,她們不會有反映吧?」

「你總單獨給我寫信,團里同志們好像不聲不響地批准咱們了。」

憶嚴回到屋內,小高和俞潔早睡熟了。她和衣躺下,好久睡不着,雖然只是印證了一下早已存在着的情感,心裏仍然不能平靜。

她把信放進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手按在上邊,睡熟不久,通信員進來又推醒了她。

外邊又在下雨,屋裏還很黑,通信員打着電筒輕輕說:「周分隊長,連長請你去一下。」

憶嚴趕緊穿上鞋,摸著軍帽,一邊往頭上戴,一邊就往外走。孫大鬍子光着頭,站在雨地里瞧著西廂房,見憶嚴一出來,招了下手就走進堂屋去了。通信員留在房檐下。

憶嚴跟進了堂屋,桌上的燈還亮着,燈芯已剩下不多。

孫大鬍子用手撓著頭,不吭聲。

憶嚴很熟悉他這個手勢,就說:「有什麼為難事了?你說呀!」

「你們必須趕快走!」孫大鬍子說:「現在就動身,有什麼困難嗎?」

「你不是想說這個吧?」憶嚴猜測著說:「要走就走,當兵的談什麼困難不困難呢!」

孫大鬍子吞吞吐吐地說,他檢查哨位之後,打電話把她們三個人的情況告訴了指導員。指導員說叫她們安心睡覺,開完會後,他向上級打聽黃河部隊的位置。可是過了一個鐘頭,指導員又來了個電話,叫她們不要睡了,馬上追隊伍去。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憶嚴說。

孫震又撓撓頭,這才說:「他們的位置變了,現在在西邊了。」

憶嚴以為聽錯了,又問一句:「哪邊?」

「西邊,就是昨天你們來的那一邊。」

「不是你連西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嗎?」

「是的,是的,那是昨晚上!可是現在,我連以東又沒有我們的部隊了。他們昨天天黑以後,來了個向後轉:從南邊小道悄悄繞回西邊去了,目標是越過津浦路,渡過運河,與魯西南的劉鄧大軍會師。」

「你怎麼不早說?」

「我一聽說就馬上派通信員去喊你的。」

「那你們呢?」憶嚴問,「你們還不行動?」

「我們馬上也出發。」

「反正一個方向,那就一塊走吧,總比我們單獨行動強。」

「不是一個方向,我們往東!」

周憶嚴又以為聽錯了,半晌沒言語。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孫大鬍子故作輕鬆地說:「當兵的嘛……」

憶嚴說:「你剛才講,東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

「是啊,可這隻能對咱們自己人說。」孫大鬍子口氣莊重起來,「對敵人,仍然要叫他相信我軍主力在東邊,並且還繼續向東進!所以,天亮之後我們就要在敵人的視線之內,大搖大擺向東走!」

「你們都指誰!」

「一個團!」孫大鬍子又笑起來,「你記得吧,在文工團里時,一唱平戲就叫我跑龍套。團長總說,老孫,你別看不起龍套,四個人代表千軍萬馬!這回我又跑龍套了,我們一個團代表整個南線的野戰軍!」

「既然我們已經來了,」憶嚴說:「為什麼不叫跟你們一起行動?」

「這,這跟演戲到底不一樣。唱戲這邊是四個,那邊也是四個。現在咱們是一個團,敵人可是三十個旅。他們一發覺上了當,馬上就會有一場一百對一的惡戰……」

憶嚴生氣地說:「怪不得催我快走,是把我們送往安全地帶呀!」

「這是上級首長的命令!」孫大鬍子說:「上級命令,非本建制人員,一律動員走!而且你們這一路也並不安全。津浦路兩側的敵人地方武裝、土頑勢力、交通警察縱隊,也有好幾萬。東邊的敵人,一發覺上了當,馬上也要追趕。連日大雨,道路全翻漿了,後邊你們追,前邊大部隊也在走,要把那兩個女兵安全帶回部隊,你得好好費點心思呢!我把你叫出來,就是叫你先有個思想準備,過一會兒幫我做工作啊!」

憶嚴沉默了片刻,想起馬上要分手了,自己還跟他發脾氣,很有點後悔。她把他的手握緊說:「你可要,可要活着打回來。」

「沒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個人的工作倒極好做。小高是服從命令慣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麼叫講價錢。俞潔聽說要繼續追趕,雖有點沮喪,可也沒什麼選擇餘地。只是在幫她們輕裝的時候很費了點勁兒,什麼零碎都捨不得扔。幾經反覆,才使她們同意只帶着糧袋、兩身便衣、提琴和發給她們的三顆手榴彈,其餘一切都扔給連隊司務長去處理。

分手前孫震又囑咐她們,三個人要生死與共,團結一心,能不進村就不進村,能不宿營就不宿營,要克服一切困難,追上自己的隊伍。

周憶嚴今年十九歲,但看起來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兩歲的人中間,她也像個大姐。碰到叫人生氣的事,她很少發火,至多臉紅一陣,說話帶點顫音;碰上叫人們狂喜的事,她也不會大笑大喊,多半把兩個好看的嘴角彎上去,輕輕地在嗓子裏格格兩聲。這一點曾經引起俞潔的誤會,以為她心機纖巧,善於掩飾自己。其實,俞潔是不了解她的經歷。

憶嚴小名叫秀兒,生在天津,只記得有個爸爸,不記得有媽媽。爸爸是個唱崑曲的。從記事憶嚴就在打了花臉、貼了頭面的人中轉來轉去。她七歲那年,爸爸陪着人唱「鍾馗嫁妹」,一個跟斗翻下去再沒有起來。從此她就成了全戲班的公共孩子,這個叫她去買盒煙,那個叫她沏碗茶;吃飯時白大爺給塊烙餅,田二姨給夾塊鹹菜;睡覺就在戲箱旮旯鋪個草袋子。人們像喂條小狗似的餵養着她。後來,戲班維持不下去了,演員們也要各奔東西。管事的只好領着她,到常去唱堂會的裕二太太家磕頭,求太太把這孩子收下來當丫頭。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陣,留下了她。等戲班一離開天津,她轉手又把憶嚴送給牌友劉太太,頂了她的麻將牌賬。

劉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個小公館,一年也不回天津一兩趟。這裏只住着太太、一個胖小姐和一個抽大煙的少爺。下房裏,太太一位遠親以半主半仆的身份當管家,還有個兵痞出身的守夜人。有誰經受過這個世界裏的這種生活,只要看看這些成員,就能想到秀兒要有多頑強的生命力,才能挺受過來。誰都比她地位高,誰都比她權力大,誰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並以此來發泄自己對生活的厭倦、仇恨和敵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個人的屋子,倒三個人的便盆,洗三個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爺抽煙,伺候小姐綉嫁妝。晚上要替管家幹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夥偷東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說出來,那一男一女半夜裏堵上她的嘴,用爐通條燙她;她不說,主人又認定是她偷的,讓她在雪地里餓著肚子一跪幾個小時……

她終於也熬不下去了,覺得這樣活着,既看不到希望又沒有意義。可是正當她準備了卻自己這短短一生的時候,忽然從天外伸過一隻救助她的手來。這家來了個姓林的客人。這個人一連來了好幾回,每次都是秀兒送的茶。第四次來時,她剛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說:

「秀兒,先別走,這是大夫。請他驗驗看你有什麼病沒有,怎麼總這麼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着,拉着秀兒的手說:「別怕,我給你捏捏積就是了,不像有別的病。」

他叫秀兒扶著椅子站好,撩開了她的衣服後身,順着腰往頸部按摩上去,觸到肩胛骨處問道:「孩子,你背上這塊青痣是從小就有的嗎?」

秀兒點點頭。

「別處還哪裏有?」

秀兒說:「左大腿上也有一塊。」

那人放下秀兒,轉臉對太太說:「就是的了,請您把文書拿來,我們當場過付了吧。」

太太打發秀兒出屋去,一會兒的工夫管家就來通知她收拾東西,給她道喜,說來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來贖她的。

秀兒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禍。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什麼親人都沒有的,她又驚又怕,渾身哆嗦起來。這時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來找她了,他看了這暗黑潮濕的下房,撫摸著秀兒瘦骨伶仃的肩膀,眼圈紅了,哽咽著說:「孩子,外婆找了你許多年了。」這神情、這聲音,是秀兒從父親死後再沒有見到和聽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當人了。儘管她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撲上去抱住他嗚咽大哭。

「舅舅」把她從天津帶到香港,從香港帶到重慶,在重慶見到了周伯伯,才知道派人找她的是共產黨,是周恩來。才知道那個唱戲的窮演員不是她的親父親,而是和她親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員身份從事革命活動的共產黨員,「四·一二」時被軍閥槍殺了。好心的演員冒着風險,收養了她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孤女,以報答他們生前對他的照顧和資助。周伯伯找了她許多年,抗戰開始,河北省的黨組織從回到高陽的藝人們口中打聽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她的父親也姓周,周伯伯給她起名叫憶嚴,把她送進了新安旅行團。不久,她隨着新安旅行團到了蘇北解放區。

在新安旅行團,她沒有別的孩子活潑、天真,也沒有文化上、藝術上那種早熟的素養。可是她沉着、老練,政治上進步快,對自己要求嚴,很快地成了個小領導幹部。當部隊文工團要補充幾個青少年時,旅行團就把周憶嚴輸送到新四軍來了。

她受到了戰爭的鍛煉,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帶領兩個人單獨執行任務,她還是第一次。

頭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見到過的老領導們回憶一下,從他們的行為中找尋自己應該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則,吃苦在先;第二要發動群眾。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兩個人齊心協力幫助俞潔一個人,完成任務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邊,悄悄談起來。

和小高談得很順利。因為太順利了,周憶嚴倒放心不下,懷疑這個小東西要麼是沒用心聽她談,要麼是她根本沒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

「當前的情況很嚴重,你懂了沒有?」

「瞧,怎麼不懂呢?比平常嚴重多了。」

「我們要幫助俞潔克服困難,無論如何把她帶回隊里去!」

「那還用說,誰還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動團結她。」

「保證不在我這兒發生問題。」

「你,你怎麼總嬉皮笑臉的?」

「還非要哭喪個臉呀?我不會。」

「你記到心裏沒有?」

「幸虧你還剛剛當個分隊長,就這麼嘮嘮叨叨,將來要當了婆婆,可夠那兒媳婦受的!」

憶嚴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當個尖兵。聯絡信號是她裝斑鳩叫,憶嚴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像個脫了線的家雀,三跳兩跳不見了。

憶嚴的話她當然聽懂了,只是她實在體會不到憶嚴那樣的沉重心情。打仗嘛,總是有緊張時候,也有緩和的時候。總那麼緩和,當兵的還有什麼樂趣!俞潔嘛,當然要回部隊去,她還能開小差?幫助她也是用不着說的,昨天還不是我弄來的驢嗎!至於要主動團結,她心說:「這個任務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從到宣傳隊的頭一天,就對俞潔沒有好印象。

幾個月以前,小高從教導隊調到文工團來。走到文工團村外,從河邊小樹林傳來一陣叫人掉淚的琴聲。她奔琴聲走去,想打聽一下團部住在哪裏?

小樹林邊上拉着被包帶,掛滿了粉紅、月白、鵝黃、淡綠、各種顏色的小衣裳,都是洋布的。她心想:「像是地主新媳婦在晾嫁妝?」又往裏走了幾步,看見在一棵較大的樹下,站着位乾淨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着雪白的緊身背心,綠軍褲洗得黃里透綠,橫豎的布絲都清清楚楚。長過肩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扛着個黃油油的木頭葫蘆,那叫人想掉眼淚的聲音,就是從這兒拉出來的。

女同志看見小高,尖叫了一聲,趕緊放下木頭葫蘆,從樹上拉下半乾的軍裝穿到身上。紅著臉,可是笑嘻嘻地說:「你這個小同志,那兒晾着衣裳,還不知道裏邊有女同志嗎?怎麼也不咳嗽一聲,就闖進來了?」

小高敬了個禮,撇撇嘴說:「我嗓子不癢,咳嗽個啥?女同志有什麼稀罕的?告訴我文工團團部在哪兒吧。」

女同志說清了團部的住處,小高又問道:「你扛的那是個什麼傢伙?」

「這是提琴!」

「這玩意一拉就叫人怪傷心的吧!」

「能叫人傷心,也能叫人高興,看拉什麼曲子。」說着,女同志把提琴扛到肩上,拉了個秧歌調,小高聽了笑着說:「唉,這個調就叫人高興了。以後多拉這個調吧!」又敬了個禮,走出了樹林。心想,怪不得臨來時指導員囑咐說:「文工團里知識分子多,到了那兒處處小心,不能像在交通站那麼撒野。這知識分子就是花樣兒多,你走近她還要先咳嗽聲!」

在團部辦完手續,團長把她領到一個夾道口,指著個黑大門說:「你們分隊就住在那兒,分隊長叫周憶嚴,你找她報到吧。」

小高走到大門外張望一下,見一個女同志蹲在牆邊守着一堆火煮什麼東西,她就大聲地咳嗽起來。那女同志回頭看了看說:「有話說話,沒話滾球,你站在那兒乾咳嗽個什麼勁?」

小高走進門,規規矩矩敬個禮說:「我叫高柿兒,從教導隊調來的,團長叫我找周憶嚴同志報到。」說完就摘下帽子來擦汗。

「個兒不高,嗓門可不矮!我就是周憶嚴。」周憶嚴打量着她新剃的小光頭說:「聽說你是個小丫頭呀?」

「錯了管換。」

「怎麼剃個光頭?」

「工作需要,抗戰時當交通員,整天在敵人鼻子底下轉,裝個男孩方便點兒。」

「鬼子投降一兩年了,為什麼還沒留起來?」

「怕招虱子!」

「演戲可不像看戲那麼容易,到這兒來要準備克服困難!」

「豁出腦袋干唄!」

「你的鋪在西屋南間,跟俞潔同志住一塊。你先去收拾收拾,把身上衣服換下來,一會兒跟我上河邊洗澡去。瞧瞧你髒的!」

小高心想,文工團員要都是像分隊長這樣,倒還可以幹下去。

西屋南間鋪着草鋪,果然已放下了一個背包。高柿兒趕忙打開背包,拿出她當交通員時發的一身便衣換上,抱着軍裝來到了周憶嚴身旁。周憶嚴一看,皺了下眉:「你怎麼換了這麼一身?」

「我們就是發一身軍裝一身便衣。」

「沒問你軍裝便衣,我問怎麼也是一身髒的?」

「誰說,這不挺乾淨嗎?這大襟上是會餐灑上的油,洗不掉了。」

「你給我看着點火,這鍋里是膠,別熬糊了。」

周憶嚴轉身進了屋,一會兒抱出一身新軍裝扔給高柿兒:「你給我換上!要邋遢以後再邋遢,到團裏頭一天,留個好印象!」

小高就站在院裏把衣服換了。袖子長過了手,褲子蓋着鞋。憶嚴要拿針線綳一下,小高一口氣說了七八個不用,自己卷巴卷巴十分滿意了。

憶嚴從火上拿下膠,打開個油布包,捧出一隻壞了的提琴,耐心地一塊塊黏合著。

小高問:「這也是扛在肩膀上拉的那個琴吧?」

「對,叫提琴。」

「怎麼人家那個金光鋥亮,你這個咋這麼寒磣?」

「人家那是從上海、濟南買來的,我這是找莊稼木匠比著做的。」

「唔,人家那是三八大蓋,你這是土造***!」

「不,***作戰還能用,我這個上台不能用。那聲音像是從罈子裏發出來的,只能在平時練慣用。」

「啊,你這是木頭手榴彈!」

上午她和憶嚴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飯和全分隊的人都見了面。下午別人進行工作,讓她自由活動,她就走遍了文工團的各個角落,幾乎認識了所有的人。吃過晚飯她跟村裏的男孩子們一起玩起攻碉堡來,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領袖。到晚點名時,憶嚴一看那身軍裝又成了泥猴。晚上憶嚴和俞潔還要學一點提琴,叫她先睡。她點着燈一看,可著草鋪上鋪了一條鵝黃色的毛巾被。當枕頭用的小包袱上也蓋上了條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條連水帶泥的腿,趕緊把毛巾被疊到另一邊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並且輕聲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來,揉着眼問:「有情況?」

「什麼情況,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潔的聲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嗎?還怎麼正式睡?」

「衣服也不脫?」

「穿着睡慣了。」

「怎麼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講客氣?」

「那東西太乾淨,太好看……」

俞潔堅持要鋪上毛巾被。小高妥協了,只好也脫了那身臟衣服,拿出條被單來蓋上。可是翻來覆去總睡不着。

俞潔拉着她的手問:「你十幾啦?」

「十四。」

「爹娘全在嗎?」

「全沒了。他們都抗日,一個叫鬼子燒死在俺家裏,一個不願做俘虜自己投了河。」

俞潔嘆口氣說:「唉,可憐……」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問:「你說什麼?你怎麼對我說這種屁話?」

俞潔被弄得摸不著頭腦:「怎麼,你生氣了?我沒有說什麼壞話呀!」

「你說了,你說可憐!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堅決革命!都說我們家光榮,就村裏老地主才指着我后脊樑說可憐呢!」

俞潔趕緊認錯,說這個詞確實用得不當,可也真沒有壞意思。小高雖然平靜下來,可不願再和她談下去,把臉扭向一邊。

高柿兒很少和別人談她的家庭情況。倒不是談起來傷心,一談起來人們多半說些又尊敬又讚揚的話,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榮,自己拿來貼什麼金呀!

她家是個中農,哥哥比她大十五六歲,老早就在縣城師範念書,而且在那裏秘密參加了共產黨。畢業后回到村裏教小學,就說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當了交通員。那時正是抗戰的對峙階段,來往的人員,都是頭天半夜來她家住下,第二天夜裏悄悄由她父親領走。文件由外邊送來,再從這裏轉出,帶路、送信由老頭干,做飯、燒茶就落在了媽媽和嫂子身上。過路的同志說些感激的話之外,總要談點抗戰的大勢、革命的道理,聽長了,熏慣了,連老太太帶兒媳婦全都有了政治覺悟,先後正式參加了工作。高柿兒雖小,耳熏目染,對交通員的一套工作全都記熟了。她喂著一條狗,叫老黃,一來了客人,她就帶着老黃坐在門口放哨。碰上情況緊,她爹為了迷惑敵人,送信時也常把她和老黃一道帶着,裝作走親戚的模樣。她已是個小幫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經地對她進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高柿兒一一都記在心裏。

1941年冬天,她哥哥調到軍隊工作,嫂子上黨校學習,日本鬼子突然發動了規模空前的大掃蕩。爹媽要堅持崗位,就把柿兒送到十幾裏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兒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著鬧着要回家。她姑父說:「現在掃蕩還沒完,不能回。實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況,問問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除去種地還編筐,當下正是年底,怕編不完誤了生意。要再過一兩天趕完了活,才能上她家去。柿兒是任性慣了的,哪有這個耐心,不等晚飯做熟,從籃里拿了個高粱餅子,一邊吃着一邊就走了。

天黑以後她才走到自己村頭。還沒進村,就聞到一股焦糊氣。村裏一片死靜,窗上不見燈火,門前不見行人,等走到自己家牆外,她嚇得心口亂跳,兩腿癱軟。哪裏還有家呀?橫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着煙氣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殘牆圍着一堆燒焦的梁木檁條,塌下來的房頂斜蓋在原來是炕沿和鍋灶的地方;沒有了門窗和屋頂的房子,像黑色骷髏似的歪歪斜斜地站着;錐形的房山,指向銀藍色的夜空。

高柿兒的思維神經麻木了,眼睛睜得老大,半張著嘴喘粗氣,在瓦礫堆里磕磕絆絆地轉來轉去,既不說話,也不流淚,只顧兩手東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地辨認著一件件看熟了、摸慣了,如今已燃燒、壓砸得變形了的器物,後來就頹然坐在原本是鍋台的一塊泥坯上,痴獃呆地像一段小木樁。

不知道是哪個街坊發現了她,轉眼間就圍上來幾個鄉親。人們拉她回自己家去住,勸她放聲哭,陪着她流淚,可她似乎什麼也看不清楚聽不明白,只有一個意念,就是頑固地要在這個地方就這樣坐着。誰勸她也不走,誰拉她起來,她掙脫開還到原地按原姿勢坐下去。

有一個長輩說:「這是急驚瘋迷住心竅了,別打擾她,讓她慢慢緩醒過來就能好。擾動了還怕作下病。」

有人給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給她手裏塞上塊熟地瓜,大家嘆著氣、擦著淚走開了。

她就動也不動地一直坐到月亮高過樹頂,三星半晌午。她剛剛感覺出自己冷得牙在打戰,遠處傳來一隻狗壓抑著發出的嗚嗚聲,彷彿有一團灰白的影子在什麼地方閃了過去。

「老黃?」她下意識地說了句,就輕聲喊了起來「黃!」隨着這聲叫喊,那團灰色從黑地里箭似的朝她撲了過來。那狗嗚咽著,搖著尾巴,把兩個前爪搭在她肩上,把頭拱到她胸前,「嗚嗚,嗚嗚」嗅她、舔她,像有說不完的話。她一把摟住它,哇哇大哭起來:「老黃、老黃,就剩下咱們倆了嗎?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摟着狗,一邊叨念著,一邊掏出剩下的半個餅子,掰著喂進它嘴裏。

「老黃啊,這些天你藏到哪兒了?瞧把你餓的,肚子都癟了!」

她伸手撫摸它的肚子,觸到一件光滑堅硬的東西,打了個寒戰,立即清醒、警覺起來了。那是個小竹筒,用絲繩拴在黃狗腰上的。去年掃蕩時,鬼子來得突然,爹爹把一份文件就塞進竹筒里,拴在老黃身上,把老黃打出門去,逃過了鬼子兵的檢查。這竹筒怎麼又拴在老黃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捲髮硬的東西塞在裏邊。這一定是爹爹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猶豫,站起來,喚著老黃就往下個交通站所在的村莊走去。路過村西頭,地主吳善人正騎着大騾子,由扛活的跟着從城裏回來,看見高柿兒,嘆了口氣,對扛活的說:「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閃下個小丫頭孤苦伶仃,可憐!」「放屁!」柿兒一腔子怒火,轟的一聲爆發了出來。「給鬼子漢奸出錢糧、舔屁股才可憐!」

吳善人吃了一驚,看看柿兒,搖著頭走了。柿兒沖着他后脊樑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氣走了二十里,到了運河邊上另一個交通站牆外,扔進一塊磚頭,學了幾聲貓叫,門吱的一聲就開了。這站上的負責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柿兒叫她嬸子,早和柿兒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見,把眼睜得老大,像是不認識柿兒了。她挓挲著兩手站在一邊發愣,眼淚卻順着腮邊往下滾。柿兒進了院子,等她拴上門,連忙從老黃身上解下竹筒來交給她。她從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馬上把柿兒抱到了懷裏。

在這裏,柿兒才知道上級已經找她好幾天了。因為叛徒出賣,日本鬼子掃蕩的第一天就包圍了她家。那時她父親已經帶着文件離開了。只她媽媽一個人在家,日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動,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雙手倒綁吊在樑上,房上澆了汽油,點起火來。

她爹已經跑出了合圍圈,可是叛徒領着鬼子騎兵追上來了。他負傷之後匆忙把文件塞進竹筒,拴好在老黃身上,自己跳進了還沒凍硬實的運河漢子裏。

組織上知道了兩個老同志光榮殉國的消息,鬼子剛撤走,找到他們的遺體埋葬了。要把柿兒送到烈士子弟學校去,可是不知柿兒在什麼地方。

現在柿兒自己找來了,嬸子要帶她上根據地學校。可是柿兒說:「打鬼子報仇要緊,上哪門子學?你跟上邊說說,叫我也當交通吧,帶上我的老黃一塊。我爹以前這麼答應過的!」

不久在組織部門的登記冊上,原先寫着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貼了一塊白紙,鄭重寫上:「姓名,高柿兒;性別,女;年齡,八歲半;職務,交通員。」何嬸子家的戶口冊上也加了名字:「養子,四兒;性別,男。」嬸子的丈夫,在別人沒見她之前就給她剃光了頭髮。從此人們就看到一個小男孩,滿身野氣,無論冬夏地往返在運河兩岸官道上,身後跟着一條狗。

日本投降后,高柿兒已是有了四年軍齡的排級幹部。組織上送高柿兒進學校,可她在那裏上課打盹,下課跟些男孩一起調皮搗蛋。學校跟她原單位商量,又把她送了回去,編在軍區機關的教導隊里。教導隊是些受訓的幹部,除去出操、聽課,大部分時間是自學文件。一到自學時間,她就混到一群小號兵、小通信員群里去摸魚、掏雀、攆兔子。領導上和同班的大姐們正不知拿她怎麼辦好,文工團來挑小演員,一下選中了她,簡直是八廂情願,教導隊高高興興把她打發了出來。

到文工團頭一天,就碰上這麼個嬌小姐,就聽見她說屁話,高柿兒一肚子不高興,以後就越看俞潔越不順眼,成了她的反對派。

只剩下俞潔和憶嚴兩人時,空氣就不像憶嚴和小高在一起時那麼輕鬆和諧了。憶嚴一直感到俞潔對自己有些不滿意,可始終弄不清隔閡出在哪裏。現在情況緊張,不是慢條斯理交換意見的時候,憶嚴開門見山,對俞潔說:「現在就咱們三個人並肩戰鬥,過去有什麼意見,咱們先放一放。大敵當前,咱們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堅持到勝利吧,再別鬧什麼小心眼了,好嗎?」

俞潔用抱住憶嚴的肩膀作為回答。

「你放心吧!」俞潔過了會兒說,「咱們掉隊這兩天,我心裏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現在不是談的時候,我保證聽從你指揮,跟着你前進。我參加革命晚,有許多舊思想,你們不要嫌棄我,多幫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動想清一些問題。」

她說的是實話。這兩天,她改變了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還有保留意見。

這些事大半是和憶嚴有關的。

俞潔和憶嚴的意見,就從憶嚴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俞潔參加文工團,文工團開了個歡迎會。大家歡迎她提琴獨奏。團里只有三把小提琴,讓她自選一把。按舊藝術團體的慣例,俞潔認為這實際上是在業務上對她考試,所以準備得很認真。三把琴都試過了,最後選中憶嚴使用的那一把。

文工團的同志們,大部分是農村的孩子,沒有誰受過正規的業務教育。相形之下,俞潔就是專家了。她拉完一個曲子后,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再拉一個。節目演完一進後台,憶嚴就高興地對她說:「拉得真好,你編幾個戰鬥的曲子,下部隊給戰士們拉去吧。」第二天團部把俞潔找去,拿着憶嚴那把琴說:「以後這隻琴就交給你保管和使用了,希望你作出更好的成績來。」

俞潔一聽,犯了猶疑。她聽說過,幾年來周憶嚴都用一個土造的提琴練弓法指法。大反攻時繳獲了這把琴,全團一致贊成交給她使用,以獎勵她這種刻苦學習的精神。

「不,琴是分隊長用的!」俞潔說,「我不能接受。」

「是你們分隊長提出來的。她要求把琴交給你,讓琴發揮更大的作用。」團長說,「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她作得對,我們在支部要表揚她。」

俞潔把琴收下后,心裏仍不安定。在藝術的競賽場上,親姐妹相遇也是當仁不讓的。在舊劇團里,誰要主動向你讓步,那就要當心背後有什麼鬼!革命部隊里當然不會這樣,可她不相信這是出於周憶嚴自己的本意。可能是從表演效果出發,團部動員她把琴讓出來。為了保全她的面子,又說成她自己的請求。誰擔保周憶嚴今後不會找碴兒報復呢?

她挾著琴回到班裏,一見憶嚴,就笑着說:「分隊長,你好不好幫我求個情?」

憶嚴問:「什麼事?」

「你看,團長非要把這隻琴給我用,我怎麼能要?」

「組織決定,你就服從吧!」憶嚴說完,忙自己的事去了。本來憶嚴說的是老實話,俞潔卻越琢磨越覺得是對自己很冷淡,這以後她就對憶嚴格外警惕起來。

小高調來了。俞潔發現小高對憶嚴有種說不出來的好感。別人說她不聽的事,一經憶嚴張嘴,小高就乖乖地收兵。可這個小高,只要開生活會,總要給俞潔提幾條意見,就連俞潔愛清潔這一點也說是小姐作風。儘管憶嚴也批評小高有片面性,可是她懷疑小高對她的反感,正是背後從憶嚴那兒傳染來的。

討論《血淚仇》的角色時,小栓媽有兩個候選人,一是俞潔,一是周憶嚴。俞潔為了避免和憶嚴撞車,再三表示不能勝任。可是憶嚴帶頭舉手,最後還是選定了她。俞潔總擔心會又引來什麼不愉快,果然,在連排后的討論會上,大夥都對她扮演的角色不滿意:感情虛假呀,知識分子腔呀,沒有農民的氣質呀,光小高一個人就講了二十分鐘!哪裏是提意見,簡直就是在眾人面前寒磣她。她作了好幾年演員,還頭一次出這個丑。自己申明演不了,退出來吧!又批評她不虛心,聽到點意見就使性子。也有人說她不堅強,連一點克服困難的決心都沒有。她硬著頭皮把戲演下來了。演到十幾場上,有一天臨上台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她在地上滾,團長決定臨時改換節目,突然周憶嚴站出來說:「一切都準備好了,臨時換節目哪來得及。俞潔上不了場,我代她一下好了。」大家問她有把握嗎?她說:「好歹能完成任務!」人們幫俞潔把服裝脫下來穿到憶嚴身上,憶嚴前邊化妝,後邊別人忙給她梳頭。鑼鼓一響,正式開戲了。

從憶嚴一上台,邊幕兩旁就有人低聲喊好,一段河南梆子唱下來,後台就議論成了一片。有人說表演得真像農村婦女,有人說這麼唱才有地方戲曲味……台下的掌聲像打雷。

俞潔不知道憶嚴什麼時候做的準備,看來是用心良苦,蓄謀已久了。她在上海那個小劇團時,見過這套手法。有人暗地準備了一個角色,抓住扮演人因病請假的機會,取而代之,一舉成名。可自己曾讓周憶嚴演,她不肯呀!是專門為了使自己難堪,她才這麼做呀!這太過分了。她覺得像是當着眾人,被周憶嚴啪啪打了兩個嘴巴。儘管她坐在舞台後邊背陰處,沒有人看得見她,可是她臉燒得火熱,眼淚濕潤了兩腮。

禍由自取,誰讓自己一走進這個團體,就鋒芒畢露,奪走了周憶嚴的提琴呢?俞潔懷着敵意與憶嚴保持着距離,並且想找機會離開這個團體。她後悔得罪了這個有革命資歷的對手。

她幾次帶着眼淚想起了這一切,可是兩天來的掉隊生活中,憶嚴對她的照顧出乎意外,親姐妹碰到生死關頭,還免不掉有個私心呢,憶嚴卻連一點私心都沒有。這次掉隊是由自己引起的,又因為自己沒有行軍經驗,磨壞了腳,拖慢了大家的進程。如果沒有自己累贅著,人家兩個是早可以追上部隊的。如果沒有她兩個幫助自己,自己早不知落到什麼地步了。這些過去的糾紛,還值得一提嗎?

現在惟一還沒想通的,是憶嚴這麼一個人怎麼存在着互不相容的兩重性格?這兩天對自己的關懷,看得出百分之百出於赤誠;可以前那些小動作,也算得上用盡心機!她想起團長經常說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不容易」這句話,脫口而出:「是困難啊!」

憶嚴見她半天不吭聲,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就說道:「堅持住吧!一到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你就想,我們是為四萬萬人民在受苦受難,你就有力量了。這是我試過多次的靈藥,這個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總有一些人靠了剝削人、凌辱人享福;另一些人受剝削、受凌辱一直到死。這個不合理勁兒,早有人看出來了,有多少戲就是演的這個。可真正想出辦法來改變這種情況的是馬克思,真正按這辦法乾的是共產黨。他們要改變這個不公正的社會,而且把它建設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人有權說話、人人有權管事的世界。我們能參加這個改造世界的隊伍,能為這麼件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犧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覺得幸福嗎?」

雨一陣大,一陣小,下了一天一夜,她們三個人緊一陣慢一陣,也走了一天一夜。

因為下雨,敵機沒有騷擾,她們開始是順着大路走的。傍晚的時候,遭到兩次還鄉團的襲擊,一次沒看到人,只從側面莊稼地里打來幾槍;第二次聽到槍響,看到高粱地里有穿白衣服的人一晃,憶嚴喊了聲:「架機槍,二班上來!」砰砰地還了兩槍,敵人跑了。她們也就不再敢沿着大路行動,只能遠遠地傍著大路,在莊稼地里一步一陷地前進。夜晚,雨大了,三個人又合在一起手拉着手走。中間吃一頓炒麵,也是一邊走一邊往嘴裏送。走到半夜,腳下已經由爛泥變成了水塘,一步下去就沒到膝蓋,這隻腿才拔出來,那隻腳又陷進去,走個三五步,就要停下來喘兩口大氣。俞潔腳上的鞋子、紗布早被泥拔掉了,摸也摸不著了。好在腳已經麻木,倒比疼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時,她的胃又絞痛起來,並且渾身冷得直磕牙。

憶嚴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渾身顫抖,輕聲問道:「你怎麼啦?」

「沒什麼?」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厲害!」

憶嚴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嘆口氣說:「糟糕!你在發燒。」

小高說:「站下歇一會兒吧。」

她們摸到一棵樹下,三個擠在一起,背靠着樹站下來。剛站下不一會兒,俞潔就含含糊糊地**兩聲,兩腿彎了下去。小高叫她一聲,她打個寒戰又挺立起來說:「我睡著了!」

「再呆下去我也要睡着,」憶嚴說:「咱們走吧。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個可以避雨的地方宿營吧。總這麼走,誰也堅持不下去。」

她們連抬帶架又走了約半個鐘頭,天蒙蒙亮時,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著個窩棚,就奔了過去。她們叫了兩聲,沒人搭腔,挑開草簾,躬身鑽了進去。裏邊除去鋪着個草鋪,燒着一堆柴灰,什麼也沒有。俞潔看見草鋪就一頭撲過去,叫聲:「媽呀!」爬上草鋪合上了眼,一會兒就發出了含混的**。憶嚴扒扒柴灰,見還有火星,便從鋪上抓一把草放上,歪著頭噗噗地吹起來,一會兒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別睡,」她推推坐在一邊打盹的小高說,「把你背包里的便衣換上。濕軍裝脫下來烤乾它,這樣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開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戲服裝,推醒俞潔,親自幫她換上,把俞潔的軍裝伸到門外擰了擰,坐在小高對面烤起火來。小高先是兩手舉著自己的軍裝烤,隨後就把兩個臂肘放在膝蓋上,再過一會兒就兩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腳前,歪頭打起鼾來。憶嚴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軍裝輕輕拉過來,放在自己腿上,手上舉著俞潔的軍裝,把火添得旺旺的,盡興烤著。沒有多久,她被白色的蒸氣包圍住,身上暖和過來,眼皮也重了。她舉着衣服打了幾個瞌睡,趕緊搖搖頭站起來,想到外邊透一口涼空氣,使自己清醒些。把頭鑽出窩棚一看,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連大道上的樹木都看不見了。她回到裏邊,推推小高說:「不行,咱們仨要都這麼睡着,要誤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獃呆地看着她,似乎什麼也沒聽懂。

「你精神精神,衣服烤個差不多就到外邊放哨,讓俞潔好好休息。」憶嚴說:「我得出去偵察一下,外邊霧大得很,不要出什麼事。」

「嗯。」

「我還想趁機會弄個牲口什麼的,俞潔這樣子怎麼前進?她已經把力量耗盡了。」

「我去!搞這一套我內行。」

「我去吧,這裏是敵占區,你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如果發生了什麼情況,你們不必等我,順着大路往西走就是了。我沿着大路兩側找你們,聯絡信號還是你學斑鳩叫,我吹那個定音哨。目標是運河岸。」

俞潔已經被胃痛弄醒了,聽到這裏就欠起身說:「分隊長,別為我費心了,我能堅持。」

憶嚴扶她躺下說:「你堅持得很不錯了,我相信你能繼續下去,可我們的速度太慢了。我去想想辦法看,只要有群眾,總能想出辦法來。」

俞潔說:「這樣吧,你們在這兒休息,我先走;你們休息完再追上我,這樣我就少拖你們一點後腿了。」

小高說:「算了吧,你一個人怎麼走?碰上點什麼情況,你連個手榴彈也不會扔。有我們在,決不叫你單獨去冒險。」

憶嚴說:「我也需要去偵察一下情況,昨天咱們就遭到兩次襲擊,僥倖脫過來了。靠近鐵路兩側敵人勢力更強,不摸清情況摸瞎走不行。」

俞潔嘆了口氣,不再言語。憶嚴把自己的東西全整理好背在身上,提琴掛在肩上,兩顆手榴彈別進皮帶,手裏握著加拿大手槍,鑽出了窩棚。小高送她出去,然後自己把窩棚前後左右的地形看了看。側着耳朵聽聽,沒什麼動靜,又回到窩棚里,俞潔正把頭伏在胳膊上哭。

小高想發火,想起憶嚴對她的囑咐,又忍了下去,嘆口氣就坐下撅著嘴烤火。

俞潔越哭越厲害,竟然出了聲,這下子小高可忍不住了。

「餓了吃,困了睡,有意見就提,可哭個哪門子!」

俞潔細聲細氣地說:「我對不起你們!」

「老天爺!這是革命呀,誰對不起誰?咱們要追不上隊伍,對不起陳老總,除這以外沒有對不起誰的事!」

「這回掉隊是我引起的。又因為我累贅着你們,你們才不能很快追上隊伍!」

「要是我掛了彩呢?你們帶我不帶我?」

「當然帶。」

「你帶我還叫我欠你的情呀!」正哭着的俞潔被小高一下問笑了。

「你拖着胃病爛腳走路,是幹革命;我架着你行軍,也是幹革命。不都是為了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嗎?誰欠誰的情呢?同志間要不這樣,那該是啥樣?我想不出來!」

這句話又使俞潔想起憶嚴性格中的某些難解之處。

她對小高說:「我問你個秘密,你能說嗎?」

小高說:「我這人對同志沒秘密。」

「你知道憶嚴是什麼時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詞兒,練好地位的?」俞潔說,「那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場如救火,要沒她頂上,整個戲為我毀了。可我就奇怪,她怎麼準備得這樣充分?」

「這算什麼秘密?」小高說,「她提詞就把詞記住了,作場記又把地位記下了。無非是你起床之前、睡覺之後,她一個人在排演場練習就是了。真正的秘密你還不知道呢。」

「還有秘密?」

「跟你說吧,不光你那角色她準備,戲里所有女角的台詞她都背會了,地位全記住了。」

「真的?」

「她讓我當檢察官唱給我聽,走給我看的!她說以前因為演員臨時生病回過戲,高高興興來看戲的戰士又垂頭喪氣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過意不去。從那以後,不管排什麼戲,她都把別人演的角色準備下來。知道誰出問題呀,不論誰臨時出了事,她都能頂!」

「是這樣……」

「可不要說我講的。她現在得機會就批我,我都成了她就飯吃的鹹菜了。」小高氣哼哼地說,「我給你提了幾回意見,她也批評我。我有我的權利呀!意見提錯了說明我水平不高,她急什麼呢!這麼操心,也不怕白了頭髮!」

俞潔非常自疚,真正感到了自己和憶嚴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思想改造不容易」這句話該怎麼去理解。以前一聽到這四個字,她總以為指別人,自己放棄上海的舒適生活、投奔到解放區來,一心一意地為革命工作,改造得真夠順利呀;現在看來,要改造成周憶嚴這樣坦蕩無私,還很得費些功夫。她盼著憶嚴回來,不管情況多緊張,也把自己心裏話說說,並且認真地向她賠個不是,雖然沒出之於口,但在自己內心裏是委屈了她,侮辱了她的。

又說了幾句閑話,俞潔沉重的心情轉移開些,就坐起來說:「你睡一會兒吧,我來放哨。」

「行了,行了,老天爺!」小高按住她說:「保證你休息好是分隊長留給我的任務,我可不敢擅離崗位。」

俞潔說她的腳被干泥拿得難受,必須出去洗一下。小高告訴她,南邊有一片芋麻地,凡種麻的地方都有水坑。俞潔走後,她又把火挑旺,拿過軍裝來接着烤,烤著烤着她就又前仰後合起來。一陣生煙把她嗆醒,軍裝袖子已燒掉了小半個。她趕緊扔在地上拿腳踩滅,一看草鋪還空着。時間已經過去好大一會兒了,俞潔還沒回來,一定是又犯了胃病,趕緊鑽出窩棚去找她。走出窩棚,她舉起胳膊先伸個懶腰,胳膊還沒落下來,就聽東邊有人喊:「小孩,過來!」

小高扭頭一看,兩個戴牛皮帽的國民黨匪軍正站在瓜地頭上。她低頭見自己穿的是便衣,沒什麼破綻被發現,就大搖大擺地朝兩個匪軍走了過來。

「幹什麼的?」一個大高個子匪軍端著槍問。

「住在瓜窩棚里,你說幹什麼?」小高翻翻白眼,「看瓜唄!」

一個猴子臉匪軍往地里走了兩步,拿腳踢了踢一個大西瓜問:「瓜熟不熟?」

小高一看是來找瓜吃的,心裏又多了分主意。為了給俞潔個信號,免得她突然冒出來,就扯大嗓門喊:「哎,我說國軍老總,那是賣錢的東西,你怎麼上腳踢呀!」

「你叫喚什麼?」猴子臉一腳把西瓜踢出老遠,「踢瓜?再叫喚老子還踢人呢?」

「哎,你們國軍搶人瓜還不叫說呀!」小高把嗓門扯得更大了,「欺侮小孩算什麼本事!」

這時候大道有人喊了聲:「怎麼回事?」

小高一看,站起來一個戴大蓋帽的軍官。再一看,影影綽綽好長一溜隊伍正蹲在地下休息。小高暗地叫聲:「不好!」頭一個念頭就是把他們引開,千萬不能讓他們進到窩棚里,看見軍裝和零星物件,更不能叫他們發現俞潔。

大高個子匪軍立正說:「報告連長,這兒有個看瓜的小孩。」

「帶過來,帶過來!」匪軍連長喊道:「在那兒叫喚什麼!」

「小兔崽子!」猴子臉斜了小高一眼,賭氣地一口氣踢破了三四個西瓜,「回頭跟你算賬。」

大個子小聲說:「你不吃就算了,踢了它幹啥?老百姓種個瓜不易!」

猴子臉說:「你少管閑事!」

兩個匪軍把小高押到了大路上。小高一看,輕機槍,六零炮,整整是一個連的隊伍。

「小崽子!」匪連長問:「你喊什麼?」

「你們老總踢我的瓜,還不許我喊一聲呀!」

「你要搶先慰勞國軍,他還踢嗎?」

匪連長看看兩邊的匪兵,匪兵們諂媚地乾笑起來。小高撅起了嘴。

匪連長收住笑容,問道:「你是哪個村的?」

「北邊王村!」

「天天在這兒看瓜?」

「看了半個月了。」

「這兩天看見過隊伍沒有?」

「沒有。」

「你撒謊!」

「我撒這個謊幹啥!」

「這滿地腳印、牲口蹄子印,你就住在窩棚里會沒看見?說!你是小八路冒充看瓜的,還是袒護八路軍不說真話?」

「要說我是八路,你上王村打聽打聽,誰不認識我王小四子?要說我袒護八路,更不挨邊了,我沒見他袒護他幹嗎?」

「他們在這兒過,你怎麼沒看見?」

「半夜裏過隊伍,我知道是哪一邊的?見了當兵的咱躲都躲不及,還伸出頭來看呀?」

「那你聽見過隊伍了?」

「聽見了。」

「多咱?」

「前天夜裏。」

「有多少人?」

「光聽能聽出多少人來呀?」

「往東去還是往西去?」

「聽不出來。」

「就沒有上瓜田吃瓜的?」

「半夜裏下着雨,誰吃瓜呀!」

匪連長掏出根煙捲叼在嘴上,點着,吸了兩口又問:「昨夜晚東邊有人見三個女八路走過來了。還有個大鬍子,帶着幾十個共軍也過來了。」

「我沒見。」

「你怎麼又沒見?」

「這兩位老總到我瓜地時,我才睡醒,一整宿我都睡覺了。」

猴子臉說:「胡說,你早醒了。」

「早醒了我還不跑,等着你來欺侮我?」

「你又犟嘴!」猴子臉舉起拳頭,可是匪連長搖搖頭,叫他退到一邊去。

「你既是當地人,道一定熟了。相公店還有多遠?」

「二里來地。」

「說你是小八路冒充的吧,這回露餡了!」匪連長把手槍掏出來沖着小高,「說實話!」

大個子在一邊嘟囔說:「誰不知道相公店,離這兒還有二十來里地!」

一群匪兵圍了上來齊喊:「說實話,不說槍斃你。」

「誰說二十來里地你找誰去!」小高一邊核計著一邊說:「我這個相公店沒那麼遠!」

「到底多遠?」

「十來里地是有!」

「為什麼說二里?」

「我怕你們抓我帶路,近些,你們就不用帶路的了。」

匪連長笑了笑,把槍揣了過來。眾匪軍也把槍放下了。

「小孩,跟我耍心眼還耍得過去?」匪軍連長哈哈笑了起來,「沒說的,給我們帶個路吧,走!」

「就這麼走?」

「怎麼走,還拿八抬轎抬你!」

「我不得拿塊乾糧帶着?」

「到下個村我們就開飯!」匪連長說,「有你吃的!」

匪連長一吆喝,蹲著的匪兵就都站了起來。小高心想:就這麼把匪軍引走,免得俞潔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給俞潔作個交代,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她琢磨了一陣兒說:「長官,那窩棚離這兒沒有一泡尿遠,能耽誤多大工夫?我去拿塊乾糧,帶個斗笠,回來時給你捎個大西瓜解渴不行嗎?」

「你他媽鬼點子還不少!」匪連長向大個子和猴子臉一努下巴,「跟他去,一步別離開!這小子總要回窩棚,是不是要搗什麼鬼呀,到那兒仔細看看!」

來到地頭上,小高說:「地里濘,你倆就在這兒等著吧,我去去就來。」

大高個說聲好,站住了。可猴子臉說:「不行,連長說了叫一步不離,一塊兒走!」

大個子一看猴子臉挺較真,也只好跟了進來。

小高進了地,先挑了兩個大西瓜,給兩個匪軍一人抱住一個。她想:「給他倆先佔住手,真發現情況,他們來不及舉槍,我就拿手榴彈收拾了他們。」她核計著鑽進窩棚后,怎麼才能擋住匪兵的視線,叫他們發現不了軍裝之類的東西。靠近窩棚了,裏邊散出來一股焦煳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氣味散得慢,剛才燒袖子那味還挺濃呢。她彎身掀開草帘子把頭一伸,嗬,不光嗆得喘不過氣來,而且滿屋子白煙,什麼也看不見。原來她毛手毛腳,剛才沒把袖子上的火滅凈,現在又燒起來了。

猴子臉緊跟着小高把頭探進窩棚,馬上又咳嗽著抽了回去,罵道:「大白天你熏什麼蚊子呀!」

小高用柴火棍在地上寫了「快走,向西」四個字,同時大聲說:「老總,煙不大,進來呆會兒吧!」

「少耍貧嘴,你快點吧!」

小高再次踩熄了火,把自己的乾糧袋藏在草下邊。想到這一陣毀了老鄉幾個西瓜,又用柴炭棍寫上「瓜錢」兩個字。她把手榴彈在手裏掂了掂,心想,以後俞潔單獨行動了,這東西該留給她。匪軍們身上有的是手榴彈,真需要時不怕弄不到,便把它放在了顯眼的地方。從草鋪上找到一領破蓑衣,抓起來夾在胳膊底下,鑽出了窩棚。

猴子臉在外邊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說:「光說快,裏邊睜得開眼嗎?就這樣我還沒找著乾糧呢。」

他們回到大道上。小高雖然不知道相公店在東還是在西,可知道國民黨當官的向來是行軍走前邊,打仗落在後邊。一看匪連長站在盡西頭,就說了聲:「走吧!」領着朝西走去。匪連長打頭,後邊跟着整整一連美械化的軍隊。

周憶嚴從窩棚出來時,天還沒有大亮。白茫茫的霧氣充滿天地之間。

她先是順着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樹林、高莊稼地儘力記在腦子裏,計劃着出現情況時的撤退路線。連日陰雨,沒有人下地,霧厚天晦,聽不到雞鳴狗吠,走着走着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村口前了。

這些年行軍的經驗告訴憶嚴,貧農戶多半住在村邊村后,沿道臨街那是富裕戶的地盤。她就沿着村邊往村后繞過去。才拐過東北角,從一條南北巷子裏傳來鈎擔水桶聲。不一會兒,一個青年婦女挑着水桶出了巷口。敵占區的婦女多半怕見兵,而且整天關在屋門裏,也提供不出什麼情況。憶嚴就沒打招呼,繼續往前走。

挑水的婦女顯然感到身後有人行動,不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待到看清周憶嚴,失口叫了聲:「俺的娘!」就把扁擔水桶放到了地上。憶嚴一見,忙說:「別怕,你挑你的水去!」可那婦女直接走到憶嚴面前說:「大姐,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看看我是誰?」

憶嚴仔細一看,原來是二嫚。

「二嫚!可真巧。」憶嚴拉住二嫚的手說:「你怎麼在這兒?」

「俺公公就是這個村的呀,你們隊伍全來了?」

「就是我一個人。」

「就你一個?」二嫚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跟我到家去。」

二嫚挑起水桶,領着憶嚴進了巷子,拐進路西一座角門裏。二嫚徑直走進堂屋,憶嚴站在院中打量這個小院。三間北屋,兩間東屋,西屋只剩了房基,上邊堆著些柴草木料,整個院子收拾得整潔有序。北房西山頭有個窄夾道,是通後院的。憶嚴正要去看個仔細,一陣咳嗽聲,二嫚的公公披着件單褂子出來了,一看見憶嚴就親熱地說:「孩子,快上屋裏坐去。」

憶嚴進了屋,老大爺就往炕上讓,憶嚴說不會盤腿,勉強就炕沿坐下來。老大爺說,二嫚告訴他被救的經過,真想釘個長生牌位把她們供起來。可一想,她們都是自己兒子的同志呀,哪能使這個老辦法,只等隊伍過來的時候表表心意吧。偏巧不巧,當天半夜大隊伍就過來了,他們在這街上打火做飯,這院裏也來了一班人。老人就急忙把只最大的母雞宰了,悄不言地塞進菜鍋里。那個班長發現了,說啥要拿出來,二嫚哭啊鬧的不許他們往外拿。那個班長才叫有主意,說是「不拿,不拿,煮著吧!」卻跑到連部報告去了。不一會兒連長、指導員都來了。聽說這是烈屬,他們扛了十來個乾糧袋,嘩的一下,都倒到囤里說:「難為你了,大爺,我們是來替烈士儘儘孝心的。」說着拿鍬的拿鍬,使笤帚的使笤帚,把這屋裏屋外好收拾了一陣。老人以為他們能住兩天呢,笑呵呵地只看着他們忙活。誰知道剛忙活完,集合號響了,這些人一人端了一缸子小米飯就出發。別說雞,剩下的半鍋飯都留下了。老人說憶嚴來得正好,快完成這勞軍的心愿吧,這回找到正頭香主了。

說話間,外屋風箱響,鍋勺動,二嫚已在做飯。憶嚴趕緊攔住說:「你別忙,我可沒工夫吃飯!」老人一聽,有些惱了:「怎麼你拿我們當外人呀!」憶嚴連忙解釋,把她們三個的情況說了個清楚。

「找牲口,送人這事包在我身上。」老人說,「二嫚,你別忙活了!趁著大霧,你快去把那倆孩子找回家來,家裏的事交給我。」

憶嚴要自己去,老人疾言厲色地留她。二嫚說:「我是個正牌老百姓,碰上誰也不怕,對這裏的道路又熟,比你去有把握,可你要是信不過我,那就另說着了。」

憶嚴沒法,寫了叫她二人前來的字條,交給二嫚。二嫚挎上個小籃子,拿了把鐮刀就走了。這裏老人自己動手弄飯,憶嚴就坐在草墩上拉風箱。

老人告訴她,從前天夜裏大軍過去之後,這一帶的保安隊、自衛團活動得很緊張。上邊有命令,叫這些東西拼出全力堵截向西開的新四軍。命令下來時,新四軍已開過去了,堵截成了廢話,只對老百姓使威風。從這往西,七八里地就是津浦路了。津浦路沿線駐著交通警察縱隊。南邊一個車站叫官橋,北邊一個車站叫城河。這兩個地方都駐的有國民黨正規軍。前晚上新四軍過鐵路的時候,把兩個車站和沿線的敵人,全封鎖在他們的窩裏,兔崽子們竟然連一槍也沒敢放。待到天明之後,大軍已出去二十來里到了河邊,他們才機槍小炮地打了陣,算是交差。不過這兩天對過路的老百姓卻盤查得很嚴,說是要抓掉隊的新四軍。新四軍過去在這一帶走過幾次,鐵道游擊隊也造成過很大的影響,老百姓對新四軍是擁護的,都盼着他們能長駐下來。可是由於政權始終在國民黨手裏,農村也沒經過民主改革,老百姓當面還是不敢和新四軍太親熱。

說話之間,飯已做好。小米粥,貼餅子,箅子上就熥著那隻老母雞。老人撂下飯桌,要憶嚴桌邊坐。憶嚴說:「你老先吃吧,我現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睜得溜圓說:「你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為我自己呀?」

憶嚴說:「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們來了一塊吃!」

老人還勸憶嚴,憶嚴說:「我帶着她們兩個人執行任務,她們兩個還在餓著呢,這筷子我怎麼好往嘴邊送?大爺,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點點頭,「好隊伍,好隊伍呀!這才叫親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塊等。」

老人只好把雞又端回鍋里,把個草墩往牆根拉拉,陪着憶嚴又閑談起來。他說,二嫚那個養父,也叫人嗎?孩子叫了你一頓爹,怎麼能幹出這樣喪人倫的事來?孩子當初是賣到我家的,我不點頭,他根本沒權力往回領。可我心疼這孩子,心想年輕輕的,叫她再找個主過日子吧。我一個錢沒往回要,就把婚書給他了。臨走還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讓他帶了去。

憶嚴說:「這回二嫚回來了,你們爺倆互相照應着過吧。」

老人擔心地說:「婚書都讓他們騙走了,他們能不找到這兒來搗亂嗎?」

正說着,前邊道上亂了起來,先是狗咬,后是雞飛,砰砰兩聲槍響,軍號和哨子齊鳴。老人猛地站起來說:「不好,是匪軍進村了。他們一來就是這個動靜。我去瞧瞧。」

憶嚴趕緊收拾好東西,抬腳就往門外走。老人問她:「你上哪兒?」憶嚴說:「我得出村,不能在這兒連累了你老。」老人說:「他們都到了前邊道上,你走不出去了。你把東西帶全了,隨我來。」

老人領着周憶嚴繞到西夾道,扒開了垛著的幾個秫秸,露出個平擺着的半截風門子。他掀開風門,露出洞口,對憶嚴說:「快下去!這是我以前為他們鐵道隊藏東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萬別出來。」

憶嚴踩着洞口兩側的腳窩下到底,前邊已傳來砰砰的砸門聲。老人把秫秸原樣壓上,答應着:「來了,來了!」轉到前院去。

洞底往橫里去還有個洞,只能彎著腰爬進去人。黑暗、潮濕,一股濃烈的腐土味兒。用手摸摸,水淋淋的,憶嚴又退了出來,只把提琴放到橫洞裏。

憶嚴靠洞壁站着,一面傾聽前邊的動靜,一面把兩個手榴彈的鐵蓋都擰下來,解開了絆繩,手槍也拉上了頂門火。

隔着三間堂屋,前院發生的事情聽不大清楚,只偶爾聽到一兩句斥罵聲。隨後腳步移到屋裏,說話聲就傳到了地窖。匪軍問老人幾個人在家?老人說一個人。匪軍啪啪打了老人兩個耳光說:「一個人!飯桌上怎麼擺兩雙筷子?」老人說:「就是等那個人沒等到,才擺到現在呀!那個人要來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誰?」

「等親家,閨女生孩子了,親家今天來接我。」

匪軍不再問話,開始里裏外外地搜查。腳步聲由遠而近來到地窖頂上了,而且聽到用刺刀戳秫秸的聲音。周憶嚴全身神經都緊張起來,把上了頂門火的手槍瞄準了洞口。這時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雞叫起來了,一個匪軍說:「不好,老東西把雞放跑了!」另一個說:「我早說上後邊來找不着什麼下酒物,你沒見咱往後走時,那個老鬼咧著嘴笑呢!」兩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憶嚴這才又把舉著槍的手放下。堂屋裏又傳來了打罵聲。

「老共產黨!你怎麼把雞都放跑了?」

「咦,你這話才叫怪!誰家雞白天不放出來尋食。」

「你給我抓回來!」

「跑得哪兒都有,我上哪兒抓!」

「不管那個!老總們今天要在你這打尖,非吃雞不可。別的還不要,沒有雞你試試,看把你的房子點了不?」

「為了口吃的,值當的嗎?你老總不就是要只雞嘛,給你只雞就是了唄!」

聽到鍋蓋移動聲,兩個匪軍又叫了起來。

「老東西,這回你得說實話了吧,雞是給誰燉的?吃雞的人呢?」

「剛才不是說了嗎,閨女坐月子,誰家還不給燉個雞?老總想吃,吃就是了,可別再拿橫話嚇咱了,老百姓經不住嚇呀!」

這時一陣腳步聲,有更多的匪軍進了堂屋。接着就聽見划拳聲、笑罵聲,鬼哭狼嚎,烏煙瘴氣。

心情一放鬆下來,周憶嚴感到睏乏不堪。她把腿伸進橫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會兒,腦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後來,頭頂上挪秫秸的聲音把她驚醒。她又持槍瞄準洞口,洞口卻伸下一個黑色的陶罐來。老人小聲說:「他們走了,還沒出村,你再委屈一會兒吧。我先給你送點吃的。」

燉雞作了轉移敵人視線的誘餌,老人又給憶嚴煮了碗小米飯加南瓜。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號。匪軍們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憶嚴回到屋裏,二嫚已經回來了。把兩套軍裝和一顆手榴彈放在憶嚴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燒掉了大半。

憶嚴問:「人呢?」

二嫚說:「沒見着。出村不遠就看見國民黨的軍隊正往這兒開,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個窩棚,一個人也沒見着,就扔著這些東西。地上還寫了幾個字,我不認得,可照樣描下來了,你看看說的啥?」

二嫚翻開那件燒剩一半的軍衣,她用柴炭一筆一畫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樣子在那裏。

「向西,快走。」憶嚴念叨,「他們發現情況,向西轉移了。留下這幾個字,是給我看的。」

二嫚說:「怎麼把東西也扔下了,不怕別人撿去?」

「一定情況很急,不然決不會連武器都來不及帶的。行了,我知道她們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潔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倆!」

憶嚴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們說現在大白天,敵人隊伍才出村沒一會兒,後邊有沒有後續部隊也不知道,單槍匹馬決不能上路。不如耐著性子再休息一會兒,把精神養足,天擦黑再追她倆,也慢不到哪兒去。

憶嚴只好留下來,到二嫚屋裏去休息。

二嫚住在東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麼擺設都沒有,可收拾得乾淨明快。憶嚴一則心裏不寧靜,二則在地窖里睡了一覺,這時再也睡不着,和二嫚兩人就談起閑話來。她把自己的出身經歷講了一遍,二嫚越聽越難過,拉着憶嚴的手說:「我以為就是我命苦了,原來世上還有比我苦的。」憶嚴說:「舊社會,咱們女人的命運有幾個不苦的!」二嫚說:「你們這革命的就是好,當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誰的氣也受不著。」憶嚴說:「這得感謝共產黨,沒共產***,咱們能鬧出個什麼名堂來!共產黨鬧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們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時候,跟我說過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憶嚴問二嫚:「以後你打算怎麼過呢?」

二嫚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會攆我,過一天算一天吧!」

憶嚴問:「那個腳伕不會再來找麻煩嗎?人販子能就這麼完了嗎?」

二嫚說:「誰來我跟誰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沒提防的虧,以後我提防得緊些,他們到不了我跟前。」

憶嚴說:「他們是誰?他們是整個的舊社會呢!你一個二嫚,十個二嫚也鬥不過人家。要真正翻身做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樣,跟着共產黨鬧革命!」

二嫚笑着說:「我能有你那文武雙全的本事呀?」

憶嚴說:「我這還不是在革命部隊里鍛鍊出來的!沒參加革命前,我可沒你那兩下子。那天我看見你連喊帶罵、猛追人販子的勁頭,心裏就想,這個女人可真敢鬥爭,你要參軍哪,鍛煉兩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頭沉默了許久,眼圈紅著說:「我不能走,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個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圖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入土為安了,我找你們去。」

憶嚴問二嫚:「你還想再找個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幹什麼?」二嫚忽然一笑說:「你們這當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塊在槍林彈雨里滾,大概誰也沒閑心想這些事吧?」

憶嚴笑笑說:「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點兒沒有!」

二嫚把嘴湊近憶嚴耳朵問:「咋的?你有了對心的了?」

憶嚴覺得一時說走了嘴,臉紅起來,低聲說:「還年輕呢,哪能就有……」

「連想想的空兒也沒有?我不信。」

「想的空兒是有啊……」

「想什麼呢?總得想個人兒吧?」

「嘻嘻!」

「什麼人兒?」

「什麼人?」憶嚴紅著臉說:「還不也是個當兵的!」說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來。

天黑以後,憶嚴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陣風急,看看又要變天,憶嚴催二嫚回去。二嫚戀戀不捨地說:「隊伍再開過來時,來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蕩的哀愁。好多年她沒和人這麼無拘無束地說笑過了。從童年到青年,她惟一說笑玩耍的伴兒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個人。那個人沒了,她也永遠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歡快。既沒有說笑的對象,也沒有說笑的心情了。這地方還沒解放,寡婦家是不許見笑臉,也不許出笑聲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勞動中,從疲勞里享受一點對生活的滿足。這個女兵來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進正常人的生活氣氛中來了,而且讓她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陽光,充滿活力,人與人之間以最坦率、赤誠、無私、互為骨肉的關係結成群體。憶嚴在眼前時,這一切都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着;憶嚴一去,又都隨着她走了,那一切又變得遙遠而虛幻了。

她回到村裏,夜已深了,經過自己家後窗,發現亮着燈火。這麼晚點着燈,從來沒有過,也許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緊走幾步拐進巷口,突然從她院裏傳來了嗷嗷的驢叫。她不由得一驚,站住了腳,她一生騎了兩次驢,兩次都給她帶來了可怕的厄運。一種不祥的預感,逼使她轉回身又走出巷口,貼身站到自家後窗下傾聽裏邊的動靜。

「東屋、北屋你都瞧了,哪兒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氣哼哼的聲音,「你們還賴在我這兒幹什麼?」

「有人看見進你家了!」是那個腳伕的聲音,「你手裏沒有婚書了,再藏她就是拐帶人口。不交出二嫚,咱們上縣衙門說話去!」

「愛上哪兒告上哪兒告!」公公說:「我候着你,現在你給我滾蛋!」

「都別賭氣,都別賭氣。」人販子拉着長聲說:「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還是早點把人交出來好,好來好散,何必驚動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渾身連氣帶恨地哆嗦個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個荒廢的豬圈裏去。

整整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聽到她家門響。隨後兩個人小聲議論著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門,她繞到西牆外,手扒牆頭翻進院裏。腳一落地,堂屋裏公公就怒沖沖地問了聲:「誰?」

二嫚悄悄說:「別喊,是我!」

老人幾步搶了出來,抓住二嫚的手說:「孩子,剛才……」

「我知道了。」

「那你還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塗東西,這個世道咱們誰能顧住誰?快走,追那個女兵去。」

「我走了,他們不找你麻煩?」

「你不走麻煩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別動門栓了,還翻牆出去。」

老人先翻過牆頭,從外邊接過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這時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點來了。

俞潔進到芋麻田之後,很繞了幾個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樹,膽戰心驚地涮了腳,再往回走,就轉了向。大霧天,又沒太陽,又看不見標誌。正在着急,她聽見小高和什麼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邊的田埂,往外一看,嚇得她倒吸了口涼氣——兩個匪軍正押著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為窩棚里的一切全被敵人發現了,趕緊轉身向著瓜地相反的方向,儘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腳爛,不辨方向,不選道路,一個勁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嘔吐,兩條腿抖得要跌倒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條羊腸小道。霧散了,幾天沒見的太陽,照在掛着水珠的莊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綠色。四周有鳥叫,有蟲鳴,可就是沒有人聲。俞潔一想到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淚水又流到了腮上。可這次沒有閑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還要自己決定呢!

昨天夜裏,在她發作胃病、憶嚴和小高架着她前進的時候,她曾經起了個念頭,想要悄悄離開這兩個人。她覺得自己這個身體,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隊了,自己行動不了,也拖得她們兩個人速度減慢,失去追上部隊的機會。為什麼不放她們輕裝前進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覺,聽到憶嚴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撿起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而且由於敵情的緊迫,她想得更認真。三個幾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沒有麻利健壯的腳腿,能應付突然遭遇的敵軍嗎?如果沒有自己,憶嚴和小高大概能闖過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離開她們之後怎麼辦呢?她粗略一想,在農村環境裏,和憶嚴、小高她們那股如魚得水的自如勁兒比起來,自己是個淡水魚掉進大海里,一無所能;但到了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夠的經驗應付了。她身上還有從上海來時帶着的幾塊銀元、一個戒指,這點東西足夠她從這附近坐火車到商丘的。她參軍前曾隨着劇團在那裏演出過,認識當地幾個教員和學生,都是思想進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們先住下來,養養病,弄清情況。從商丘往北,一天之內就可以到達部隊要去的魯西地帶。比這麼徒步追趕有把握得多。萬一商丘落不下腳怎麼辦?還可以去開封,開封一個劇團里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戲。別的路都絕了,最後還可以打電報給當資本家的父親,把屬於她的存款寄來。有了那筆錢,在當地養病也好,暫回上海也好,都不成問題,養好病再設法回來。只要能讓憶嚴和小高脫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項負擔。

想是想的頭頭是道,可她終究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幾天來相依為命的戰鬥生活,使她不能驟然拔腳。而且有一個理論問題她還弄不清,這麼做的背後,是不是正隱藏着懦弱、動搖的私心。

突如其來的陰錯陽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獨立行動的境遇上來了。那些頭頭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動時就露出了破綻:就她這身怪裏怪氣的打扮,滿口的上海普通話,能不為敵人所注目嗎?孤身一人,狼狽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誰能熱情接待她呢?幾天來戰事頻繁,火車不通又怎麼辦……能夠和憶嚴、小高一起行動是多簡單、多幸福!要麼追上部隊,享受勝利的歡快;要麼光榮犧牲,落個光明磊落結局!有什麼可煩惱呢?

現在再回到那個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個人追趕部隊,即使不碰上敵人,也會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迴道路。

她順着那條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將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來。雖然人們不時向她投過奇異的目光,卻誰也沒打聽她什麼。她心稍放寬了點。遠處望見村子了,從村口出來的人朝各個方向散去,有的手裏提着油餜子,有的腋下夾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牽牛的,挑擔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潔用手攏攏頭髮,拉了拉衣襟,盡量作出從容的姿態,走進了村子。

這一帶的集市,都是平明開市,半晌午收攤。俞潔進到村裏,集已經散了。牲口市還有幾個經紀人袖口對着袖口用手指討價還價,糧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顆顆揀落地的麥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閑人。只有當街一個大車店,門口掛個破笊籬當幌子,裏邊人聲喧嚷,鍋勺相撞,還透著些熱鬧勁。俞潔邁步走進店堂,想找個地方坐下,卻被突然靜下去的氣氛和直盯着她的幾雙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個小跑堂的上來解了圍:「嫂子,要吃飯啊?」

俞潔沉住氣說:「後邊有乾淨地方不?」

「請請請。」

小跑堂把俞潔引進後院,讓到一間草房。屋裏沒有桌椅,只有鋪着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張炕桌。

俞潔說:「把你們掌柜的請來。」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會窗外傳來了放低了的斥責聲:「你沒長眼哪?連雙鞋都沒有穿,是個住得起店的嗎?」說着推門進來個五十上下、穿着長袍的賬房先生。這人手裏托個長桿煙袋,兩眼露著厭煩,板着臉說:「這幾天戰事緊,咱們店不留客。您起步吧!」

俞潔忍住氣說:「我不住店,要吃飯!」

「吃飯請前邊,」賬房往外一指,「我們這兒可是先付錢,小本生意,拖欠不起。」

俞潔早已從靠身襯衣處掏出一塊銀元,握在手裏了。這時把銀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響了聲,銀元翻了個過兒。賬房先生的兩個眼角隨着這銀元一轉,耷拉下來,嘴角卻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這麼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飯!」

「那自然,把飯開到這兒來。」賬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聲,「快打洗臉水來!」然後用兩個指頭捏起銀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邊聽聽,點點頭,彎著腰退了出去。

俞潔打了個寒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已經遺忘了的舊世界來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噁心的虎狼奪食似的相互關係之間了。就像一個久離了魚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裏,對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難以忍受,簡直奇怪自己怎麼竟會在這空氣下生活過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決定這次行動時,想了熟人、路線、方便條件和可能遇上的敵情,就偏偏忘了這個世界裏令人窒息的冷酷和醜惡。

小跑堂端來了洗臉水,賬房先生親自捧來了茶壺茶碗,吩咐跑堂的去準備飯後。賬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邊陪起話來。

「剛才您別見怪,這兩天地面上不平靜,各色人等都有,我們不得不小心,也怪我們不長眼,叫您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聽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東南鄉來。」

「你怎麼知道?」

「東南鄉魏老財主在上海有買賣,少東家是在上海結親的,咱知道,就是沒有見過尊駕!」賬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親切地說,「聽說有一股共軍昨天到了東南鄉,那勢頭要往西來。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從這兒過去,騎頭騸馬,跑得急,連鞋也掉了一隻。您看共軍的隊伍,不敢到這街上吧?」

「軍隊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說去?」

「這年頭,有兩錢就睡不安穩哪。你這是奔哪兒?」

「上車站,回娘家唄,」俞潔到這時已經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既是自己人,老財東,麻煩你給我討換雙鞋來吧。家裏不見外邊見,誰沒有求誰的時候?」

「那好說。此處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給你再找個趕腳的得了。」

俞潔想了想說:「樹大招風,我走幾步吧,這兒離車站有多遠?」

「西南是官橋,十二里地,一路窪地,聽說那兒把得嚴,官面上手也黑點;北邊城河十五里,路好走,守衛的是保安隊,多少有點油水就知足。」

跑堂的端來了包子、麵條,賬房先生幫着擺好碗筷,退了出來。這時前邊屋吃飯的人已經散光了,只在一個牆角還坐着幾個好打聽事的常客。賬房先生一進屋,就笑容滿面地走到他們跟前。

「婦道人家,到底好套弄!」賬房先生得意地撇著嘴說,「三言兩語就叫我摸著底細了。是東鄉財主的少奶奶,叫新四軍嚇出來的,往上海娘家跑!」

天上傳來不祥的轟鳴。由東而西過了好幾組飛機。南邊西邊都傳來轟炸和掃射的聲音。南邊很近,西邊的要遠的多。

俞潔吃過飯,恢復了些力氣。賬房先生送來一雙家做布鞋,要了她一塊袁大頭。然後笑容可掬地勸她不妨歇個晌覺。說這裏距車站不過十幾里路,睡醒覺路也干透了,半個時辰就能趕到。

俞潔躺在炕上迷糊了一會兒,由於擔心小高的遭遇,怎麼也睡不安穩。現在要還有她在身邊夠多踏實,以前為她那些孩子氣的行為而鬧意見是多荒唐啊!歷史上出過個花木蘭,人們演啊唱啊折騰了多少輩子;可我們這個小小的花木蘭,連她自己帶周圍的人,誰也沒覺出是個英雄!而她可真是個英雄呢,你聽她跟匪軍吵得多凶!被人押走時神態多從容!自己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她能安全脫險嗎?

俞潔猶疑不決。來到這鎮上兩個鐘頭,把她對舊世界的憎惡又都喚醒了。她想打消繞道城市、曲折前進的計劃。

俞潔的父親,是上海廣東幫中有實力的資本家。母親是原配夫人,生過兩個孩子,都是沒有繼承財產權利的姑娘。偏偏兩個姨太太都生了兒子。母親既受不了眼前的冷落,又恐懼丈夫去世后不堪設想的晚年,得了精神病。大姐十幾歲上被迫嫁了出去,給一個更大的資本家作兒媳,早早生下兩個女兒后,完全重複了母親的道路,成了那一家多餘的人。

俞潔幼年,是在奶娘和使女們的下房裏度過的。到了上中學的年紀,父親把她送進寄宿學校。三年級的時候,電影廠拍一部少年片,選她作了臨時演員。她不僅第一次在藝術活動方面得到了鼓勵,而且第一次靠自己勞動拿到一筆酬金。啊,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一個靠自己奮鬥取得生活位置的人,是多值得自豪啊!她求導演說情,進了某個藝術團體的學館。那裏管飯,還給一小點零用錢,她覺得很滿足。寫了封信給父親,聲明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費和學費。他父親回信說尊重她的意見,並說已為她存了一筆款子,終生屬於她,但要她改一下名字,暗示一個財界巨子的千金做優伶,總不是什麼可稱道的事。

她在那個藝術團體,由學員到演員,由一般演員到掛三牌,經歷了三年。隨着藝術上的進展,她的樂觀、自信和對生活的希望反而大大衰退了。藝術界,這個被看作純潔、超脫世俗的圈子,竟也是那麼污濁、醜惡,同行之間像烏眼雞似的。你演砸一個戲,人們指手劃腳貶你,蔑視你,幸災樂禍;演紅一個戲,人們嫉妒、誹謗,說你跟這個導演有了曖昧關係,給那個名流送了賄賂。你明明在台上聽到後台有人議論:「瞧那口台詞!瞧那幾步台步!這也叫演戲?」等你下台後詢問:「張先生,我的台詞還念不好,您多幫我!」「李小姐,我就是穿着古裝邁不開步子,您指點我!」卻人人都滿口恭維地說:「好極了,太好了。儂勿要開玩笑好勿啦?我能指點什麼?」

劇團里排了個新戲,叫「桃李梅」,她演「梅」,是個小主角。這個戲在上海轟動了。到處賣「桃李梅」三個女性的照片,人人哼戲里的插曲。有一天閉幕後,她的異母哥哥意外地來到了後台,除去向妹妹問好,還表示要請全團吃夜飯以表示祝賀。這個哥哥已是個初露頭角的小老闆了,平日並不和她往來,她對此舉也不熱心。可是班主和導演倒十分願意接受邀請,想藉此和這個有大財東做後盾的小開拉關係。

從此以後,她哥哥成了這個藝術團體的贊助人,碰上銀根吃緊,常常借墊資金。俞潔忽地一下在海報上的牌位又往前挪了一步。不知怎麼小報上有關她的吹捧文章,也多了起來。

「天生佳種,藝才超群!」

「藝高不怕年少,新星亮過老星!」

「俞潔就是演得好!沒閑話講!」

俞潔的照片登滿了報頭報尾,連夏天賣的團扇上都畫着她的大人頭。

俞潔開頭滿得意,越往後越覺得事情蹊蹺,就在這紅得發紫的夢一樣的日子裏,一間名叫「桃李梅」的咖啡館,在上海的繁華街頭開張了,霓虹燈廣告上就是三個女演員頭像。她哥哥聘三位女主角做名義股東,請她們在開市那天親臨剪綵。在閃光燈明滅之中剪過彩,又是一場宴會。宴會上除去幾位明星,又請了上海各界的名流。從此「桃李梅咖啡店」在上海就風頭十足,生意興隆。幾位名義股東每人得到半打絲襪和一本五折優待的用餐券。

過了半年,突然報紙上出現了一條啟事,俞潔的父親聲明與兒子脫離關係。俞潔聽別人講,不大相信,找到報紙一看,白紙黑字,果然不假,她還沒弄明白髮生什麼事,許多債主、記者、律師們找到劇團來了,聲稱「桃李梅咖啡店」用了空頭支票,她哥哥已畏罪潛逃。父親宣佈與兒子脫離關係,不肯承擔「桃李梅」的債務。於是「桃李梅」被宣判破產拍賣,債主來找「股東」。這幾個名義股東當然不該出錢,也拿不出錢來。但是請律師、上法庭,一時就成了小報的頭版新聞。明星、股東又是「名門千金」的俞潔又成了主角,平白無故她成了萬人恥笑的對象。

官司打完,她病了一場,留下了胃疼的病根,一點點積蓄也花光了。她想換一下環境,搭上一個以淘金為目的的流動劇團,離開了上海。

這正是抗戰勝利前後。流動劇團只有幾個固定成員,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找臨時演員。出出入入的人,成分複雜起來,有流亡學生、大後方來的職業藝人、失業青年。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區和各個社會角落,有人也帶來了關於共產黨解放軍的傳聞和解放區出的小冊子。俞潔沒有關心過政治,更不懂什麼階級鬥爭,可是她對人們口裏和書里描述的解放區發生了興趣,那裏的生活方式、人與人的關係使她嚮往,特別是一本沒有封面的、叫作《革命人生觀》的書,第一次引導她考慮起人為什麼要活着,而且才知道為人民、為受苦受難的人民大眾生活、工作才有意義。恰好這時他們正在蘇北一個小城演戲,一夜之間,新四軍解放了這個城市。新四軍發現他們這個上海來的小劇團,鄭重其事地派人向他們慰問,送來了生活必需品,主動提出和他們開會聯歡。聯歡會上,新四軍文工團演出的節目,使她耳目一新。那顯然不是為了向他們宣傳新排練的,儘管藝術上拙樸,可裏邊表現的生活豪邁、清新、莊嚴、健康,充滿了為人民為民族而獻身的英雄氣概。聯歡會後,她幾次到這個革命的家庭里來訪問,打聽解放區的各種情況,打聽共產黨的各項主張,人們友好地、耐心地告訴她想知道的一切。最後,她終於問道:「共產黨為了消滅剝削、建立共產主義而奮鬥,我這樣的資產階級分子也要嗎?」人們告訴她:「像你這樣,只叫作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本人不能真是資產階級分子。你不是一直在自食其力嗎?況且在現階段,民族資本家也是我們團結的對象,就是剝削者本人,願意背叛自己的階級,參加革命,革命隊伍也真心歡迎。我們部隊里還有起義軍官當指導員呢?」

新四軍發放路費送流動劇團回上海,俞潔自動地留了下來。她有了新的生命。

由於連日來艱苦行軍、有病,也由於出於解除憶嚴小高兩個人負擔的好心,她急於擺脫困境,想到了迂迴前進的方案。來到這個店裏,賬房先生幾副面容,幾句言辭,把她忘懷了的那個世界的面目,又記憶起來了。

一天也不能再回到那裏去!她決定依照憶嚴說的路線追隊伍,哪怕死也死在乾淨的戰鬥生活中。

她爬起來,整整衣服,準備動身。忽然外邊一陣嘈雜,乒乒乓乓上門板下幌子地忙亂起來。她走到門口,正碰上慌慌張張的賬房先生。

「國軍的隊伍進了村,您留步吧!」賬房先生心神不定地說,「我得跟士紳們去碰頭,商量送慰勞款,免得隊伍進入店鋪民宅。您在這兒委屈一夜吧,免得出了事,我見到老財主不好講話。」

他認定俞潔是某個地主的少奶奶了。

十一

小高領着一連匪軍走到一個村頭,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兒走,迎面來了幾個挑擔賣盆的,看樣子正去趕集。猴子臉嘴快,搶著問:「喂,上相公店走這條路錯不錯?」

賣盆的說:「上相公店在東邊那條道就該往南拐,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匪連長揪住小高就問:「怎麼回事?」小高着急說:「東邊是窪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這邊繞幾步,路可好走。我是當地人,還不比他們熟!」匪連長又問賣盆的:「他說的是實話嗎?」賣盆的聽見剛才一句話,險些給這孩子招來場禍,早已後悔多嘴了。連說:「他說的不錯,那邊是一下雨就存水。從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幾里路!」

匪連長撒開了手。小高抻抻脖領子說:「下邊一直走就到了,你們又信不過我,放我回去得了唄!」

匪連長不理小高,下令說:「先進村開飯,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況去。」

小高抗戰時期當交通,日本軍隊、漢奸隊開飯她都見過。日本軍隊到一個庄,是先在大道上燒一堆火,各自把飯盒子放在火堆上燒烤,同時向維持會要他麻高(雞蛋)和衣毛(地瓜),當兵的也有到處抓雞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樂,並不當正經伙食來源。漢奸隊損多了,他們進了村先找辦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共要多少錢,算是這村供飯了。錢要到手卻不走,要挨家挨戶「搜查八路」,一邊搜一邊也開了飯。不挑食,見什麼都往嘴裏填,饃饃、烙餅自然吃,糠煎餅、菜糰子也往口裏塞。因為他們平日根本吃不飽,所以有吃了葯耗子用的紅礬饅頭的。這國民黨軍隊如何吃飯,她還沒見過,就躲在一邊細心觀察。

連長說:「先打兩槍報個信兒!」

猴子臉就舉起槍朝天開了兩槍,這一來全村的雞也飛了,狗也咬了。幾個衣衫還沒穿全的保甲人,就舉著寫了「歡迎」兩字的紙旗,迎到了當道,雞啄米似的向連長鞠躬。一邊把隊伍領到打麥場上,一邊路上就說定了給養數目:要100斤烙餅,50斤豬肉,10斤香油,10條香煙,2斤燒酒,2斤洋糖……

小高聽了,先是嚇一跳。這些狗雜種個個是餓死鬼,長兩個肚子也吃不下這許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漢奸隊還是文明點,集體坐在場上吃飯,總比隨便騷擾老百姓強,儘管要得多,可也還有個准數。

到了場上,隊伍吹聲哨子宣佈解散,連長等人就由辦事人陪着進了一個地主宅院。猴子臉和大個子是連部的傳令兵,押著小高也跟了進去。

連長進堂屋,大個子、猴子臉和小高在院裏樹底下歇著。這其間地主廚房裏鍋碗瓢勺丁當直響,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幾個辦公人員就出去進來地穿梭般奔跑。一會兒聽見連長在堂屋裏拍桌子罵粗話,一會兒又滿屋哈哈大笑,村子裏也就這兒哭那兒喊,不時傳來打人聲。因為走過一段路了,那兩個匪兵對小高也就不那麼兇狠了。小高問:「這都是忙活些什麼?」

猴子臉說:「開飯唄!」

小高說:「剛才在路上不都談好了?」

大個子說:「談的場面上話,辦起來另有一套。」

猴子臉逞能地說:「你個小老憨,見過什麼世面!真照那麼辦,當兵的不得撐死,保甲長還有誰干?連長的賭賬靠啥還?往老百姓頭上攤派,是按說的攤派100斤大餅,到當兵的手裏20斤就不錯,40斤折錢人連長腰包,20斤歸保甲長,那20斤打點打點司務長、排長、上士們。大餅如此,別的也照辦。連長拍桌子是嫌價錢折低了!滿屋大笑是大家都講和了。」

小高問:「照這樣,你們當弟兄的不是挨餓嗎?」

猴子臉指指槍說:「當丘八的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沒聽見滿村雞飛狗咬嗎,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機靈,趁早別看那份瓜了,跟我們穿號褂子吧!」

小高這才知道他們辦伙食的辦法,是把鬼子和漢奸的手段綜合在一起了。

猴子臉見小高不說話,又問了一句:「怎麼,叫你當國軍你還不幹哪?」

小高說:「誰干這個!」

高個子說:「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連長為什麼不放你回去?」

小高說:「不知道。」

猴子臉說:「他的勤務兵開小差了,看樣想拿你補上!小老弟,你的運氣比咱強,以後還要你多關照呢!」小高說:「別放屁,我不會幹那玩意兒。」猴子臉說:「勤務勤務,三大任務:行軍背包袱,駐軍晾被褥,打起仗來學老鼠。有腦袋就能幹!」

正說着天上響起了飛機聲,匪連長跑到堂屋門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號布,信號布,快擺信號布!這幫驢日的在天上看不見青天白日帽花,炸彈下來不認親戚,快,快!」

猴子臉趕緊從藍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來,喊著大個子一塊攀著樹上了房,把兩條白的夾一條紅的擺開。飛機低空盤旋了一圈,果然翹起尾巴跑了。小高見大個子和猴子臉全在房上,趁機就往門外跑。剛到門口,一個哨兵把槍一橫問:「你上哪兒去?」

小高說:「我,我躲飛機。」

「飛機都走了你還躲個屁,回去!」

大個子和猴子臉把信號布卷了起來,又背在身上。一個小甲長端出一盤烙餅、幾個咸雞蛋交給猴子臉,說:「這是給你們幾位弟兄的。」小高說:「我是抓來的老百姓,別拿我當他們一夥。」小甲長說:「連長說一共三位,我不管誰是誰。」

小高早餓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擔心那個連長認定了叫她當勤務兵,這可假裝不得,非馬上跑不可。

她還沒想出脫身的辦法,去偵察的便衣回來了。報告說相公店正趕集,沒有敵情。據趕集的老百姓說,相公店東南七八里,昨晚到了新四軍,今早上還在那裏沒走。為首的是個大鬍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連長就下命令,吃完飯立即向相公店開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們走,這比自己找隊伍還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隊伍接觸上,還怕找不到機會逃過去?

下午再出發,他們還讓小高走在最前邊。那個連長果然對小高說:「小孩,你看當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現成的軍裝穿着,比你看瓜強不強?」

小高說:「不強,看瓜沒人罵,當國軍的人人罵!」

「不挨罵長不大呀!」匪連長笑着說。「反正他們又不敢當面罵,背後罵啥不是也聽不見!」

「那也不幹。前邊的路你們認識,放我回去吧!」

「不幹也得干,給我當勤務!」

「我家還有老媽!」

「當兵的有媽的多著呢!」

「反正不幹!」

「我槍斃了你!」匪連長掏出手槍比劃比劃,然後沖猴子臉說,「給我捆上,帶着走!」

猴子臉找根繩來,給小高捆了個麻坎肩,把繩子一頭牽在自己手裏。他知道這孩子已經註定要當勤務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繩子捆得很松。

這一隊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來。鎮長好說歹說,交出來20萬金元券,每個兵兩饅頭一塊熟肉,交換條件是不進店鋪民宅。小高怕硬叫她當匪兵,寧可餓著沒吃那饅頭。匪軍收了錢,吃了饅頭卻不走,坐在村頭的柳樹行里抽煙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來報告,打聽得新四軍確實已離開東南鄉,往津浦路開走了,連長這才下令往東南鄉前進。小高一聽,心裏著了團火。本來盼著跟自己的隊伍接上火,好找機會逃回去。卻原來這批匪軍是躲著走的,非等新四軍離開決不朝那個方向去。

往東南走了個把鐘頭,路過一個小村,這時天已陰透,就要下雨了。連長把幾個排長叫到跟前,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那幾個排長,各自帶着隊伍繼續前進了,連長卻帶着連部和一個警衛排,進村號房子睡覺。他們把一家有瓦頂的院門叫開,把正睡覺的老百姓全攆走,就佔了整個院子。連長住進靠東的一間,別的人佔了中間和西頭一間,大個子和猴子臉押著小高擠進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個男人看家,這男人就成了臨時聽差兼廚師。他們翻出來了雞蛋、鹹肉和粉皮子,就叫這男人生火熬菜,給連長下酒。

這裏菜沒下鍋,南邊就熱鬧起來,人喊狗吠,火光衝天;等到這裏菜炒好,酒燙熱,幾個穿袍著褂的土財主,就由一個排長領着進了院。土財主們喊著:「連長開恩,連長開恩。」等連長出得屋門,那幾個人已經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話好說,快請起!」

「連長不救我們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來。」

「這是從哪兒說起!我軍有令,秋毫無犯,違者格殺勿論!我的兄弟騷擾了百姓嗎?說出來,說出來,我馬上槍斃!」

「沒有,沒有!老總們都挺守規矩。」

「那你們求什麼?」

「我求求別伐我祖墳的柏樹。」

排長說:「報告連長,那樹林正在挖塹壕的地方。」

連長說:「那是掃清射界,沒辦法!」

「老總們正拆我的房子,連頂都掀了。」

排長說:「打通牆壁,以備巷戰!」

連長說:「這是戰事必須的,愛莫能助了!」

「老總們正毀我的莊稼呢!」

排長說:「那正在阻擊陣地範圍內。」

連長說:「父老們,總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槍子兒,連個隱蔽壕也沒有呀!」

「連長,昨天總共來了二十多個共軍,他們在村頭做了頓飯吃完就走了。用不着這麼大事備戰呀!」

「軍機大事,你們知道什麼?那是他們的尖兵排,大股共軍在後邊。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們村阻擊,有一場大仗打呢!」

「連長開恩,把戰線往西挪幾里吧,一打起來,全村不都平了嗎?」幾個人都磕起頭來。

「軍令如山,這豈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諸位快起來,不要難為吧。」

又鬧嚷了一陣,人們都進了屋。過了半個鐘頭,連長在門口喊了起來:「傳令兵,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線移動了。」

猴子臉答應一聲「有!」就往外跑。才出門又轉回來,把身上那個包袱解了下來,掏出裏邊的信號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對大個子說:「看着點,得了彩頭有你一份!」這才跑出去。

大個子咕嚕道:「媽那皮,就你張羅的快!」

小高問;「到底怎麼回事?」

大個子說:「拍桌嚇耗子,擠土財主點油唄。這是價錢談妥了。他小子搶著撿洋撈兒去!」

小高問:「那幾個財主怎麼還不快走!」

「不得留下寫個感謝狀嗎!」

「啥叫感謝狀?」

「找塊紅布,寫上某年某月國軍某連在本村英勇殺敵,救百姓於水火;秋毫無犯,敬父老如事親等等。然後畫押具結,連長好拿回去報功啊!」

小高說:「這裏深更夜半,上哪兒找紅布筆墨去?」

大個子說:「都有,連長那文書箱裏帶着呢,常用的東西哪能不預備?」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個子做壞事不朝前趕,說話也比猴子臉溫和,就跟他說:「我說老總,我看你是個厚道人,怎麼幹上這個了?」

「是我願意乾的呀?」大個子哼了一聲,「咱家欠地主賬還不上,我是賣壯丁出來的!」

「干長了也覺出甜頭啦?」

「苦頭吧!太喪良心的事咱干不出來,拍馬溜須又不會,光當吃虧受累的角兒。」

「那腿長在你身上,你不會跑?」

「我見過開小差抓回來的,當場槍斃了!再說往哪兒跑呢?我家就在這不遠,跑回去保甲長還要把我賣出來。」

「要當兵也不一定非在這兒干!我可看見過一支好隊伍,當官的跟當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財……」

「我也聽說過。他們從這兒路過好幾回呢!」

「那你怎麼不過去?」

「你沒看咱這連長嗎?聽見點風就躲著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們沒上過前線哪?」

「這是師管區的隊伍,專在後方押給養、抓壯丁的。前天新四軍從沂河邊上跑出一股人,東邊的隊伍急忙掉不過頭來,這才叫我們出來。」

「老總,咱們都是窮苦人,哪兒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腦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爛。老老實實睡覺吧,繩子要礙事,我倒可以給你鬆鬆。」

大個子摸黑給小高鬆了松繩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軟乎乎的一卷東西。她想起來了,是猴子臉扔下的信號布。她輕輕用腳把它勾過來,伸手把它塞進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飛機時匪軍們的狼狽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陣。

天亮前匪軍們全回來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臉自己背了一包袱,還扛來連長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嗶嘰西裝。是在上海開商號的那家地主的。原來連長要的價錢太大,一時湊不出現款,估衣布匹全折價。猴子臉因為在翻衣服時,無意發現一塊煙土,不吭聲塞進自己包袱,樂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號布的事。大個子根本就沒走這份心。

隊伍集合,班師回營。匪連長問小高:「回心轉意沒有?當勤務兵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發財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小高說:「你放我回去,我問問我媽。」

「混蛋!」匪連長著着實實打了小高一個耳光,對大個子說,「解開繩子,兩條道隨他揀!」原來搶的東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級,匪軍找來扁擔,打了幾副挑擔,抓了幾個民伕來挑運。匪連長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來放在擔子旁,對小高說:

「你自己揀,給我當勤務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願意你就跟民夫一塊挑擔子去!」

小高一聲沒吭,咬牙擔起一副挑子來。

十二

聽到國民黨軍隊開走,賬房先生念了聲佛,正要放鋪蓋睡覺,外邊打起門來。

「誰?」

「我,投店的。」

「這麼晚了還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還趕路呢!」

開門吧,不大放心;不開門,又怕耽誤了生意。他扒著門縫往外看看,是一個腳伕一個買賣人,腳伕還拉着一頭驢。他開了門。等到客人來到過堂燈下,他想起來了,這兩位客人和這頭驢前幾天在這兒住過,說是到東鄉去接親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過韁繩說:「還住您上回住的那間房吧,我馬上送水來。」他心裏挺奇怪,怎麼沒接親戚空着驢回來啦。

賬房先生去打水,腳伕就往槽子裏拌料,這時從後邊茅廁走過來一個女人,直奔東廂房去了。正在下雨,風燈又掛在牲口槽上,什麼樣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綽綽,腳伕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就回去和穿長袍的嘀咕。

等到夥計端著熱騰騰的麵條子來擺飯桌,穿長袍的客人就說:「這兵荒馬亂的,你們店的生意倒還興旺,客房都住滿了吧?」

「瞧你說的,誰家不看黃曆,單挑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們二位,就一個單身堂客。」

驢伕問:「從外鄉來?」

「到外鄉去!」夥計說,「東鄉的財主,叫新四軍給嚇出來了。聽說回上海娘家去。」

因為村頭上駐留着國民黨軍隊,俞潔一直提防着意外,沒敢人睡。國民黨軍隊開走了,她這才合上眼,想趕快睡一覺,為明天趕路積蓄精力。剛剛睡熟,一陣砸門聲又把她驚醒,接着便聽見人打招呼,驢噴響鼻兒,一路進了院內。等來人進了客房,驢牽進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藉著上廁所的機會觀察一下動靜。她去的時候沒見人,只從東廂房窗紙上看到兩個晃動的黑影,回來時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個,短打扮,在風燈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給二嫚趕驢的那個腳伕!那天她騎的驢往二嫚那裏沖時,是他跑過來迎面攔阻的。那長相決不會記錯。

回到屋內,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兩個人一塊兒來,那一個一定是人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們結了仇的,跟他們打照面凶多吉少。這裏遍地是敵軍,他們一勾結就把自己出賣了!無論如何,要趁他們還沒發覺離開這裏。

這時剛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懷疑事小,招惹他倆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裏等天明,她想這兩個人半夜才睡,不會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點燈,又找不到事做,幾天來全身虛弱乏力,坐在那兒想不打吨也辦不到,她就又打了個盹。睜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說:「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兩個傢伙也已起身了吧。」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窄縫,倒還好,東廂房的門還沒開。她把門慢慢開大些,側着身子蹭出門,一看原來是天晴了,露出來半個明月。不過遠近已有雞啼,總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夥計已經在生火。因為店錢昨晚已付過,就招呼夥計開門。夥計嘴裏說着:「走這麼早啊,再歇歇唄!」把門打了開來。俞潔加快腳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經幹了的道路,這一夜雨又澆濘了。俞潔一則心急,二則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緩過勁來,儘管跌跌滑滑,速度還是很快。穿過幾塊高莊稼地,回頭看不見房子了,她這才一塊石頭落到地。摸摸額頭,頭髮已經被汗粘成綹了。

路邊小水溝里流動的水很清亮,想洗個臉,又忍住了。繼續向前趕,走了約摸里把地,大路向下傾斜下去,眼前出現了好大一片水窪。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地長;兩旁多寬也看不清,只見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裏,露出半截隨着水波搖晃。是走下去還是另外尋路,主意還沒定,背後「噠噠噠噠」越來越近傳來了驢蹄聲。俞潔把牙一咬,脫下鞋,卷卷褲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並不深,只沒小腿;水下的地也並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過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沒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醬缸了。俞潔只得一步站穩,再邁下一步。這時就聽到背後有人蹬水聲。回頭一看,兩人一頭驢正從背後趕來,穿長袍的騎在驢上,穿短打的拉着韁繩。

俞潔想快,兩腳也不做主,只好由他們趕上來,隨機應變,再設法脫逃。

他們趕到俞潔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潔低下頭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嚨口,臉紅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今天可好,她這個兵還趕不上個秀才有力氣;而這兩個卻比敵兵更兇狠。倒要格外機警些,只要不使他們動武力,事情就有迴旋餘地。

「大嫂,」穿長袍的輕輕地問,「一個人趕路啊?」

俞潔沒吭聲。

他又問:「這是上哪兒?」

俞潔心想:「他到底認出我來沒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車站。」

穿長袍的和俞潔打個照面,眼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俞潔知道他完全認出來了。

「我們也上火車站,」長袍說,「既是同路,這驢讓給你騎吧。」

「我能走,不用麻煩你。」

「既碰上,就是有緣的!」長袍笑道:「誰沒有用着誰的地方呢!看大嫂這樣,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國軍到處盤查,要找化妝的共產黨;新四軍也在找掉隊的逃兵;兩邊都說要給檢舉人發賞錢。」

「嘿嘿!」俞潔冷笑一聲,「你倒打聽得很清楚,你沒打聽一下,檢舉錯了賞什麼嗎?」

長袍一下子噎住了,國民黨興派女特務,共產黨可也有女偵察員。弄不清她的真身份可嚇不住她。

「我是說咱們做伴一定方便些。」長袍笑笑說:「這一帶是國軍的天下,我手裏有通行證,開的正好是兩男一女。」

俞潔看出來,要硬從這兩人手裏掙脫出來,不大容易。需要將計就計,尋找機會,儘力把他們穩住。

「做伴就說做伴吧,費那麼多心思幹什麼?」俞潔笑道,「都是場面上人嘛!」

這時已出了水窪,俞潔停下來擰擰褲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長袍下了驢,執意要俞潔騎上。俞潔也不再客氣,叫腳伕扶她騎上去,故意說:「得罪了,今天的腳錢算我的。」

長袍和短打對了下眼神,兩人都有點發懵。明明白白是這個女人,穿着新四軍軍裝騎着驢,衝撞過他們,並由此丟了那個二嫚,怎麼隔了一天就變了一個人?那口氣言談,像是個熟走碼頭的老江湖。

俞潔不過在一個戲里演過一個江湖女子,她見景生情地把那台詞、身段,借用到這裏,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來絕路也並非不能逢生,她后發制人,等待長袍亮牌。

「聽您是南方口音?」長袍說。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嘍?」

「看順風不順風呢。」

「要能成全我們一筆生意,在下倒慣會撐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賣活口嘍。」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聽你講講門道。」

「我們弟兄奔波勞碌,無非為的一個錢字。那天我們丟了個活口,損失500現大洋。今天老天開眼叫我們碰到你,這筆賬只好由你墊上。哪黨哪派不干我們的事,你能出錢,我們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溝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們太講生意經。不過尊駕不是老斗,總不至於叫兄弟費手腳吧!」

「我身上沒錢,可是有拿錢來接我的!」

「那好說,我們把你找個地兒供養起來,你儘管發信喊人來接。我們將本求利,並不要毀壞財神的!」

俞潔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萬一脫不了身,寧願叫父親弄錢贖她,也比當國民黨俘虜強吧?

長袍見她不語,進一步說:「不過話講清楚,你要是國軍這邊的人呢?亮亮牌子,咱們算是一場誤會;要是那一邊的呢?我也賣個交情,你只要願意合作,碰上國軍我也絕不透底!」

俞潔說:「隨你,你我都是長著嘴的。」

說完這一陣,各自盤算心事,氣氛沉悶而又緊張。俞潔盤算,能跑當然要跑,若實在脫不了身,只好爭取叫家裏來贖人。事關生死名節,寧叫家人恥笑,不能當敵人的俘虜。腳伕悄聲問長袍:「你當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來贖票?」長袍使個眼神,意思是:「這是穩兵計,把她弄到濟南賣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撈去吧。」

這時太陽高照,人販子和驢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邊不遠就是鐵路,腳伕猛打兩鞭子,想趕到路旁樹陰下去休息。驢子四蹄扒開,走得歡快起來,兩個男人跟着,急忙穿過了一個交叉路口。神使鬼差,從南邊正開來一連滿載而歸的國民黨部隊。匪連長一看見這幾個人,就大叫一聲:「幹什麼的?過來!」兩個人販子木然站住,想往後退已經來不及了。走得屁滾尿流的匪軍,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氣,挑擔的民伕也撂下擔子擦汗。猴子臉和大個子端著槍把人販子和驢全押過來,俞潔趁勢跳下了驢。

匪連長手裏轉弄着手槍問:「幹什麼的?」

「老百姓,家裏人病了送濟南求醫的。」說着人販子就從腰裏掏出蓋着大印的通行證。

「老子不看那鳥玩意!」匪連長拿槍筒子把那張紙一撥弄,「軍事時期,把驢先讓老子騎騎!」

「哎,老總!我們還要趕火車呢!」人販子又掏出錢包來。連長昨天一天已經肥了,哪看得上這幾個錢,拿槍一揮說:「你們兩個老爺們兒去挑擔子,把那小孩跟當兵挑的兩副換下來!」

原來有個被抓的老頭害癆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擔子落到一個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強挑,匪兵好吃懶做,從沒幹過重活,所以儘管連長罵、排長打,他們也走不快。連長一看這兩個人販子倒長得精壯,便把這個差事便宜了他倆。

連長上了驢,匪軍領着人販子和腳伕來接擔子,俞潔扭身就走。腳伕一眼看到,就對長袍說:「她要跑!」長袍掙脫匪軍就去抓俞潔,匪連長厲聲問:「要幹什麼?」長袍說:「我這女人要跑。」又沖俞潔喊:「你還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腳伕幫腔說:「她是個瘋子,一跑開我們就沒法找了!」長袍說:「叫我給你們挑擔也可以,你們可不能把我的瘋女人放跑了呀!」俞潔一聽,氣狠地罵道:「混蛋,誰是你女人,你是人販子!」

長袍一聽,泄了底子,就破釜沉舟地喊:「你們快抓住這個女共產黨!」

匪軍們聽到這裏,都哈哈笑起來,說是這一家人對罵的全是新詞。匪連長騎着驢大叫一聲:「混蛋,我這兒是你們家呀,吵得個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擔去,把女的也給我看起來。等到了車站,我打發你們滾,你們再上一邊吵你們的去。」

小高先認出了兩個人販子,心裏就直擂鼓,琢磨著萬一他們要是認出自己來,可怎麼對付!等認出騎驢的竟然是俞潔,這腦袋嗡的一聲,立時就脹得有笆斗大。聽他們一爭吵,而且匪連長壓下去後人販子既不再進一步揭發,俞潔也不堅持要走,就更料不透這葫蘆里裝的什麼葯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個兒沖小高說,又推推穿長袍的,「你挑上。」

穿長袍的從小高手上接過扁擔,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頭看見小高,「啊」的一聲,把嘴張得像個死鯰魚。

「怎麼,不認識啦?」小高搶先一步問,「前天你們倆還吃過我的瓜!」

長袍支吾了一聲,不知如何應答。

小高趁大個子去指揮腳伕接擔子的空兒,小聲對長袍說:「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產黨,你跟新四軍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連長把俞潔也交給了大個子和猴子臉看管。俞潔被匪軍們賊眉鼠眼看得很氣惱,把頭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個子和猴子臉拉開有三五步距離,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潔的手,俞潔把胳膊使勁一甩,啐了口唾沫,臉扭向了另一側。

「俞潔!」

這輕輕一聲,像是個晴天響雷,俞潔渾身都震動了,急忙回過頭。一看是小高,驚訝得半天沒喘過氣來。小高使個眼色,小聲說:「別看着我,你我裝作不認識。」

「嗯。」

「你怎麼跟他們混在一塊去的!」

「他們跟上我了!」

「你怎麼不跑?」

「跑不了。他們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錢贖!」

「這是騙你,真的也不能幹。革命戰士不能幹那個事,要有點志氣!」

「有你我就好辦了,我聽你的!」

「沒有我你也要堅決鬥爭,寧可死也不能叫人販子賣了。」

西南方向有了飛機聲,而且聽見不遠處機槍掃射和炸彈爆炸。

「往西北,往鐵路那邊靠!」匪連長聽了聽說,「大概西南邊有敵人,靠近鐵路咱們就跟交警隊伍聯繫上了。敵人真上來,咱們免得被包圍。」

隊伍穿過莊稼地,來到鐵路邊上。碉堡上的敵人問了口令、番號,擺擺手讓他們通過。正這時,幾架飛機沿着鐵路線低空飛過來了。

「擺信號!」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們快擺信號。」

匪連長連忙沖猴子臉喊:「快,快!」猴子臉趕緊從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嘩啦一聲掉出些花花綠綠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塊大煙土。匪連長不由分說,坐在驢上就踢了他兩腳,「我叫你擺信號!你給我晾破爛!好小子,你還昧下一塊煙土!」

「擺信號,擺……」猴子臉也急得變了顏色,問大個子,「信號布呢?」

大個子說:「連長叫你背着的,我哪兒知道!」

「我槍斃你……」匪連長一句話沒說完,幾架飛機扭頭已經飛回來,咔咔咔咔,機關炮就鋪天蓋地地往下掃。那頭驢打個前失跌倒了。連長從驢脖上滾下來,摔出去有一丈遠。

「我操你媽!」匪連長掏出手槍,朝天上打了兩槍。可飛機不聽那一套,接着又是一次俯衝轟炸。匪軍沒有挨自己飛機炸的經驗和準備,哭爹的,罵娘的,趁機會打仇人黑槍的,亂成了一片,轉眼就死傷十幾個。小高趁機拉着俞潔的手說:「快跑!」

小高拉着俞潔穿過了鐵路,跳進路邊的水溝里。她們還沒爬上溝沿,大個子匪軍端著槍緊跟着追了過來。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將俞潔推上溝沿說:「進莊稼地,快跑你的!我來對付。」俞潔幾步鑽進玉米地。

追趕的匪軍來到溝沿上,小高猛地從下邊鑽出,雙手把他的腿一拉,大個子仰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說:「我拿你當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個子兩手用力拉開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從嗓子縫擠出幾個字來:「我有話,我有話!你急什麼?」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開槍不早開了?」

「那你這是幹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號布丟了,死了好幾個人,連長不要我的命嗎!」說着他把槍栓卸下來放在小高手裏說,「這你放心了吧,還不快跑?」

小高拿着槍栓,也鑽了莊稼地,大個子端著沒有栓的槍,就追了進去。因為飛機還在頭上連轟帶掃,碉堡上的敵人也鑽進烏龜殼,誰也不留心他們的動向。其實大個子本不必玩這麼個小花招的。

進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個子合在了一塊兒,兩人邊跑邊喊俞潔,可是沒人答應。正跑着,呼的一聲兩邊跳出兩個穿便衣端槍的人來,喊道:「繳槍不殺!」

大個子趕緊把槍舉過了頭。一個人接過去看了看:「栓呢?」

「在這兒!」小高交了出來。

「跟我們來!」

兩個便衣一前一後,押着他們往西南上急走。一邊走一邊問他們:「哪一部分的?」

大個子說:「師管區警備連。」

「你們倆往哪兒跑?」

大個子說:「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們抓我當嚮導的,兩天沒讓我回家了。」

兩個押解的人笑了起來。其中一個端詳一會兒小高說:「你家在哪兒?」

小高說:「你管不著。」

「管不著?不告訴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說:「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問的道。」

這麼一說,小高覺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那戰士說:「有天晚上,三個文工團員找隊伍找到我們連駐地,你跟哨兵問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撲上去抱住了那戰士,蹦著高兒,連拍帶打地說:「你換了便衣,我認不出來了。」

「你也換了便衣,我可就認出來了。」

小高問那戰士,怎麼到了這裏。那戰士讓小高站住,等另一個人押著大個子走遠些,才告訴他:他們在沂河邊上堅持戰鬥一整天,後來敵人發現我們的大部隊已遠去,那裏只不過是一個團,就惱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撲了上來。上級命令各營分頭突圍,突出包圍圈后繞道回沂蒙山區。可是這個連是從西南方向鑽出來,擺脫開敵人後,已經沒有可能向東向北運動了。而且連傷亡帶散失,剩下不過三十來人。連長決定沿着大軍的足跡向西追趕,還佈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尋她們三個女兵。

那戰上問小高那兩個女同志在哪裏?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說了一遍。那戰士說:「剛才聽到敵機在這邊掃射,我們還以為有咱們的部隊到了這裏,連長派我倆來偵察一下。剛到這兒,莊稼里站着個婦女,朝我們看了一眼,扭頭就往北跑了。這敵占區老百姓,見着帶槍的扭頭跑是常事,我們也沒上去盤問,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確實那正是俞潔。

小高叫她進了莊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剛把臉轉向南面,就看見兩個持槍的人,彎著腰朝這邊走來。她連思索一下都沒有,扭過身盡最快的速度跑了起來。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心想往離飛機掃射遠的地方跑。跑過高粱地,又進小樹林,沒提防樹林里坐着一個人,險些絆倒在那人身上,連忙收住了腳。那人嚇得也趕緊爬了起來。俞潔一看,連聲叫苦。

「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穿長袍的人販子說,「趕腳的死了,驢腿斷了,我以為真弄個雞飛蛋打呢,你又送上來了。不用廢話,跟我走吧。」

俞潔聽了小高的批評,決心不再跟他搞權宜之計,扭身又往左邊跑。長袍就掖起衣襟來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潔急中生智,彎腰抓起兩把爛泥,轉身站住。長袍追到跟前剛要說什麼,俞潔把手中的爛泥朝長袍眼睛上砸去。長袍哎呀一聲,抬手去擦泥、揉眼,俞潔拐個彎又往右跑去。

十三

憶嚴按著二嫚指點的道路,不一會兒就到了鐵道邊上。這時正有一輛巡道的鐵甲車,自北往南開,突突地喘著氣,頭頂上獨眼似的大燈,賊亮賊亮。憶嚴隱蔽在一墩紅柳後邊,借那燈光觀察地形。鐵路兩側,四五百米寬的開闊地;順着鐵路線,半里左右一個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個碉堡喊:「注意警戒!」第二個碉堡就喊:「監視敵蹤!」這麼一個挨一個傳下去,直到老遠的南邊,隔一會兒又從南往北喊回來。

巡道車開過去不久,就有一輛又大又高噴着火冒着煙的火車頭,拉了好長一溜黑乎乎的車廂開了過來。火車也撒著滿天紅亮的火星過去了,背後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憶嚴說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觀察觀察,弄清碉堡上敵人的情況再過也不遲。

從西北上,像是海潮奔騰,傳來了嘩嘩的響聲。憶嚴以為起了風,看看頭頂紅柳枝條,卻動也不動。她正納悶,一股冷氣逼近身體,接着落下銅錢大的雨點來。到這時風才迎面猛撲過來,一墩墩紅柳,發出哨聲,把枝條彎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彎下地和狂風抗爭。轉眼間憶嚴隱蔽的地方已變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個雨衣來,扔上個雨衣來!」隨風吹來碉堡上哨兵的喊聲,「光顧推牌九,耳朵里塞上驢毛了。」

這正是機會!憶嚴騰起身,飛快地跑過開闊地,登上路基,跨過了鐵軌。風大、雨大,敵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誰也沒發現她。她跳到路西的開闊地邊沿,心想:「順利過來了。」就在這一剎那,猛地亮起了一個又長又近的閃電,一時間整個大地都像燃起了藍色的火焰。隨着雷聲,碉堡上的敵人喊了起來:「什麼人?口令?」南邊的一個碉堡上敵人聞聲也喊:「不說話開槍了!」這時恰是閃電過後最黑暗的一瞬間,憶嚴不顧一切摸著黑飛跑。接着又來一個閃電,這個閃電沒有剛才那個亮,卻像一片光柱在憶嚴所在的地方晃來晃去,不再止熄。扭頭一看,原來碉堡頂上亮起了探照燈。一排槍彈掃了過來。在光禿禿白茫茫的開闊地上,憶嚴覺得自己的目標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個地形隱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窪中。

南邊的碉堡也參加射擊了,子彈打得水花四濺。二十步開外就是一片穀子地,能到那裏就算安全脫身了。她要雙手撐地爬起來,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邊的雨水飄着紅絲,這才知道左膀負了傷。她咬緊牙關:「一定要爬起來,要進到那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敵人又喊了:「投降吧,還趴在那兒幹什麼?都看見你了!」

憶嚴不吭聲,右手從皮帶上拔下一顆手榴彈,她等著碉堡敵人到身前來。

碉堡上喊:「過來不過來,不過來再給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子彈卻全射在她右側100米開外的地方。憶嚴明白了,敵人並沒看到她趴在這裏,那些話是詐她的。於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緊些。

碉堡上的敵人罵了一句說:「媽的,死了!」說完就閉了探照燈。憶嚴高興得不顧膀子疼痛,用右手撐着地就要爬起來。才一蜷腿,旋即一個念頭閃進腦子:「慢著,也許敵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圍漆黑一片,除去風聲雨聲,連蟲鳴都聽不見。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全和勝利的谷地,簡直像一塊磁石吸引一根細小的鐵針那麼拉住她的心。燈滅了不到半分鐘,她覺得已過了很久,有好幾次她都覺著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機會錯過了。也許敵人正摸著黑,悄悄地從後邊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幾次都壓制住這令人發躁的衝動。最後,實在耐不住了,她決定數個數,從一到二十,要是敵人再沒動靜,就堅決爬起來前進。她剛想好這個決定,刷的一下探照燈又亮了,而且連南帶北幾個碉堡的燈都亮了。巨大的燈柱像一條條剪刀,在幾里地長的開闊地帶剪來剪去,停下來又靜止地照了一陣,然後才一下子全關掉。憶嚴抓住時機,跳起來躍進了莊稼地,順着壟溝弓著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敵人再也沒有開燈。

她感到左胳膊熱辣辣地疼,頭暈、寒冷,便把裹腿解下來一條,拿牙咬住,用右手緊緊捆到傷口上。拾起一根被風雨折斷的高粱,掰去頭,當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藉著斷續的閃電光亮,總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為聯絡信號的定音笛,一邊走一邊吹。天將明時,放晴了,露出半個月亮。月光和笛聲驚醒了林鳥,一個個抖著翅膀都叫了起來,畫眉、叫天、臘嘴、鵪鶉全有,可就是沒有周憶嚴盼望着的斑鳩聲。

太陽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無窮無盡。多半夜的狂風暴雨,把每道田壠都變成了渾濁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殘葉碎,像掛了一身破布條。周憶嚴兩眼深深凹了進去,眼眶烏青,嘴唇乾裂,眼睛纏滿了紅絲。兩隻腳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麼時候被爛泥拔掉了。她搖搖晃晃,邁著不勻稱的步子,機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偶爾停下來用手拉過一片高粱葉,舔舔上邊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幾次,她邊走邊睡著了,又被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驚醒。她渾身每個骨節都酸疼,做任何一個動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氣。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沒有力量再站起來。她認為小高和俞潔是在她前邊的,她們在等她。

右前方離開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壓壓的樹林。她對小高說過,白天儘可能不要從路上走,盡量利用可隱蔽的地形地物。也許她們會躲在樹林里休息吧?要是那樣,在路上吹笛可未必聽得見,應該走近那個樹林一些。

她下了道,橫插進濕淋淋的莊稼地里。太陽又熱、又亮,所有莊稼葉上的水珠都散發出白色的水汽。四周都是一樣的綠色,一樣的閃光。哪裏是道路,哪裏是樹林啊?它們怎麼在圍着自己轉呢?她覺得有點噁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樹站下來,微微地閉了下眼睛。一種溫暖而又滯重的感覺,麻酥酥的流遍了她的全身……什麼人的喊叫聲驚醒了她,她發現自己抱着路邊的一棵樹睡熟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正一邊喊一邊朝她走來。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麼,要張嘴回答他,不知為什麼發不出聲音。她鬆開抱着樹的那隻手,想要作個手勢,忽然看見腳下那一片帶着雨水珠的綠草地,像從下往上翻的一頁書,越來越近地蓋到她臉前來了……

很快就又醒過來,自己已經趴在一個戰士的背上。戰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傷口都劇痛一下,就是這劇痛把她喚醒了。她叫戰士放下她,讓她自己走。戰士說:「不行,你在發燒。」可是她就沒想問一下戰士是從哪裏來的,她是在什麼地方?彷彿一切原來就是這樣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有一陣她覺得背着她的正是孫震,一邊背着她一邊靦靦腆腆地看着她,沖她笑。

當她真正清醒過來,是躺在寬大的河岸旁一個柳樹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著一個連長,一個嘴上還沒長出鬍鬚的青年連長和一個小衛生員。她的胳膊已經經過治療,重新包紮過。小衛生員還給她打了退燒的針劑。

青年連長告訴她,大部隊昨天就過河了,他帶着一個排作為收容隊,也已經到了規定的時間。只是因為一夜暴雨,山洪驟發,他們才沒有過去。剛才兩個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戰士發現了她。她簡略說了自己的情況,就忙問道:「你們收容到那兩個穿便衣的女同志沒有?」連長說沒有,他一定叫戰士們注意觀察,叫她不要掛心。他說她目前首要的任務是吃東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體力的。

話剛說完,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樹後轉出來一個斑白頭髮的老大娘,手裏端著一茶缸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邊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憶嚴伸手去搶茶缸,大娘把茶缸閃開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還能到了這兒。」

衛生員說大娘也是從沂蒙山來的。她自願隨部隊移到遠離敵人的另一個根據地去。

連長吹響哨子,通信員跑來通知渡河的時間到了。恰好憶嚴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

幾十個戰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裏,用手拉住兩個用木棍、扁擔紮起來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間是一口頭號的大缸。連長對憶嚴說:「兩個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個,其餘的人全手扶著木架。會水的推着它,不會水的摽着它,能夠踩着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幾個戰士,把大娘背着放進缸里,另幾個戰士就來背周憶嚴。周憶嚴說:「等一等。連長,我現在需要一支***,並不要過河。」

「不過河?」連長奇怪地說:「敵人隨時會到,你不過河幹什麼?」

「我還有兩個戰士沒有到!組織上給我的任務是三個人同時歸隊,我沒有權利自己過去把她們扔掉!」

「她們在哪裏?」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傷勢很重!」

「我必須完成任務。」

「我們已經超過限定的時間了,我得執行命令……」

「你們給我留下支槍就行了,我不要求你們等我。只希望你們過去后,把我的情況報告給上級!」

連長兩隻手攥起拳頭又鬆開,鬆開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長,王金寶,你們倆上來!」

二班長和戰士王金寶兩個人從水裏爬了上來。

連長說:「你們兩個留下,聽周分隊長指揮。周憶嚴同志,你只能在河這岸再停兩小時,中午12點前,必須渡河西去,不然追擊的敵人就到了!」

周憶嚴答道:「是。」

連長又說:「我到那邊馬上向上級報告,請求派我回來接應你們。」

連長和周憶嚴握握手,吹聲哨子,跳進水裏。木架旁的戰士為了減小阻力,都已脫光了衣服,連呼帶喊,擁著木架向急流中游去。

十四

周憶嚴和兩個戰士分成三路,向鐵路方向出發。憶嚴居中,走大道;班長左翼,王金寶右翼,相隔各200米。聯絡信號是憶嚴吹笛,二班長學鳥哨,王金寶作蛙鳴。接近鐵路了,仍然沒有任何女兵的蹤跡。二班長提醒她,馬上必須趕回河岸,連長的勸告是必須聽從的,12點要渡過河去。

憶嚴正在為難,南邊不遠處傳來了飛機掃射轟炸聲。憶嚴說:「敵機轟炸,想必有我們的部隊,咱們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嗎?」

於是向右轉,橫列變縱列,戰士王金寶打頭,三個人遠遠地沿着鐵路線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傳來了蛙鳴。憶嚴和二班長馬上加強了注意。一會兒沿着南北小路跑來三個人,兩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個人卻是邊走邊打、扭成了一團。男的打倒剪髮的女人,那個蒙手巾的女人就從後邊給男的頭上一拳;男的轉回來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髮的又從地上爬起來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長和王金寶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不該勸架而暴露目標,憶嚴看了一會兒,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們同志,男的是個人販子。」

二班長和戰士立刻沖了出去。長袍一看忽然鑽出來了新四軍,扔開女人就往鐵路那邊跑,嘴裏喊著:「共軍來了!這兒有共軍!」王金寶手快,舉起槍連打兩發,人販子倒下了。兩聲槍響,給碉堡上敵人報了警,機槍、步槍立即密麻麻地射擊過來。「俞潔,快來!」憶嚴招呼著,幾個人就鑽進青紗帳,急往河邊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聽到喊大姐,憶嚴這才發現和俞潔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憶嚴說:「咦,你們倆怎麼到一起了?」

俞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人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突然從後邊給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說他公公昨晚送她出來,繞道城河車站。到了鐵路這邊,公公囑咐幾句就回去了。二嫚一個人正走到這裏,看到一男一女連追帶打,先認出人販子來。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誰,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販子,女的爬起來,才看出竟是俞潔。

碉堡的射擊剛停,從左後方又打來了幾槍,二班長說:「這不像是碉堡上打的,彈道低得多,怕是有情況。」

憶嚴說:「快,趕快撤到河邊上再說。」

二班長架著憶嚴,王金寶拉着俞潔,五個人既不還槍,也不回頭,一口氣奔到了河岸。憶嚴問二嫚和俞潔兩人誰會鳧水,兩人都搖頭。憶嚴說:「二班長,你把武器留給我,你們倆一個帶一個,快下河去!」

大家問:「你呢?」

憶嚴說:「我自有辦法,你們快走。」

槍聲越響越密,越響越近,終於聽到吶喊聲。原來匪連長挨炸之後,整頓起隊伍正要走,碉堡上發現共軍了。匪連長忙問:「有多少人?」碉堡上說:「看不清,大概有十來個!」匪連長這次出來,撈了不少財物,可一仗也沒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點心虛。聽說只不過十來個人,他覺得這機會不能失掉,馬上下了命令,朝河邊追擊過來。

這裏幾個人還在推讓,俞潔和二嫚都叫憶嚴下河。憶嚴嚴肅地說:「三大紀律第一條,服從命令聽指揮。二班長、俞潔,你們倆是幹部,帶頭執行命令。」

二班長無可奈何,放下槍支,解下了彈帶,喃喃地說:「分隊長,你這命令不正確,我是個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帶過河去!這個任務只有你和王金寶能完成,不懂嗎?」

憶嚴從背上摘下提琴,交給俞潔說:「你帶去用吧,見到團長,替我彙報。我還沒來得及問,小高到底怎樣了?」

俞潔說:「為了掩護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脫險沒有。」

憶嚴說:「你報告團長,我任務完成得很不好,請組織批評吧!」

俞潔、二嫚噙著激動的眼淚,離開了憶嚴。憶嚴把手榴彈蓋揭開,把***架好,視線牢牢地注視在越來越近的敵群上。

四個人走到水邊,俞潔遲疑了一下,把提琴掛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們快走!」不等回答,扭頭朝憶嚴跑了去。王金寶一時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二班長抓住他的槍說道:「王金寶,把槍交給我。我命令你立刻把這個女同志送過河去,並且替我請求處分……」王金寶正要爭辯,二班長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邊,王金寶只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敵人吶喊著衝鋒了。憶嚴打了一排槍,撂倒兩個敵人,並沒擋住攻勢。敵人叫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憶嚴撲來。看看相距不到十來米了,憶嚴扔出一顆手榴彈,同時,從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顆手榴彈去,三聲爆炸,敵人退下去了。噠噠的***聲,在憶嚴的左側響起來,憶嚴這才看到二班長和俞潔,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敵人的一次衝鋒壓下去了。憶嚴把二班長叫到跟前說:「你以為我們三個人能把這些敵人消滅嗎?」

二班長沒回答。

「你帶她走,就為革命多保留兩個戰土;你留下,三個人全犧牲。可以只犧牲一個人的時候,多陪上兩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長說:「我哪能扔下你,一個男同志……」

「你首先是個戰士!連長命令你聽我指揮!」憶嚴急道,「我叫你帶着她走!」

二班長咬了咬牙,無可奈何地招呼俞潔說:「服從命令聽指揮,咱們走吧。」

俞潔把臉貼在憶嚴火辣辣的臉上,流着淚說:「我有些話要對你說的,來不及了……」

「走吧,你經過這一路鍛煉,應該成熟多了。」

二班長和俞潔走後,憶嚴整頓一下服裝,無意間碰到了大鬍子那封信。她想起從拿到它之後,還沒來得及拆開看一眼呢!敵人還在佈置進攻,她迅速把信掏出來,用牙咬着撕開封皮,把它展在地上。這個鬍子也學會撒謊了,說是和以前的信一樣。以前哪寫過這樣的信?只有兩句話:

我請求把終生照顧你的任務分配給我,你批准嗎?

她把這幾個字撕下來,放進了嘴裏,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敵人又進攻了。憶嚴再次用手榴彈把他們打回去。在投最後一顆手榴彈時,她胸口又中了一彈。她回頭看看,見二班長已拖着俞潔游到了河中心,就從堤上退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向河水中爬。

敵人組織了第三次衝鋒,可是匪連長剛喊出一個「沖」字,就被背後射來的槍彈擊倒。一隊解放軍戰士吶喊著,端著刺刀,成散兵線從敵人的側翼沖了上來。

孫大鬍子見到小高,劈頭就問憶嚴和俞潔現在哪裏?小高說憶嚴早已失去聯絡,俞潔剛剛才又走散,估計是向河邊走去了。孫震立即決定全隊向西追趕,決不能再把俞潔丟失。

他們所在的位置,距匪軍挨炸的地方約有四五里。一聽到槍響,他們立即跑步奔襲,趕到河邊,已經是憶嚴在回擊敵人的第三次衝鋒了。

孫震從望遠鏡里認出投彈的是憶嚴,而且僅僅就她一個人,感到情況危急,立刻下令衝鋒。他告訴戰士們,目的不在於殲滅眼前的敵人,只要把他們衝散,與河堤上的戰友會師就是勝利。戰士們端著刺刀猛衝狠殺,像一陣旋風,直撲上來。敵人哪還有力量堅持抵抗,匪連長一倒,眾匪軍就各自奪路而逃,轉眼間就遠離開了河堤。

孫震領着人衝上河岸,卻不見了憶嚴。正在着急,忽聽小高在水邊上喊:「孫連長,快來!」這才看見憶嚴已倒在河邊,半個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戰士們一起都奔了過去。

憶嚴神智清醒,神態從容,只是面色蠟黃,氣息微弱。孫震喊她,她強撐著睜開眼,望望小高和孫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對岸,用低得難以聽清的聲音對孫震說:「像小時候那樣,背着我過河,追隊伍去!」

孫震抱起憶嚴,讓小高扶著,把她背在身上,雷鳴似的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聽到憶嚴喉頭輕微地響了一聲,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鬆軟地垂了下來。他停下腳,往上掂了掂憶嚴,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只有河水的咆哮,河風的嘆息。

大滴大滴的淚珠,順着他面頰流下來,掛在毛茸茸的鬍子上。他咬緊牙,頭也不回,邁開大步繼續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現了騎兵,一名,兩名,好大一隊。俞潔和二嫚,也隨着騎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孫震和他背上的憶嚴高喊:

「快走啊,首長派部隊接咱們來了……」

「周憶嚴同志!」大鬍子帶着淚音喊道,「你看看,你們追上部隊了。」

她們終於追上了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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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戶星座」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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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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