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冥山 第三章 死相托

第一卷 下冥山 第三章 死相托

靈威道在西北,江南道在東南。

江南道曾有一位不世出的名醫,名王懸濟。王懸濟一生救人無數,曾以丹藥醫治了天上落龍,助其重回九霄。這件事在中夷道《青州州志》中有官家的明確記載,真實不虛。

儘管譽滿杏林,可王懸濟其人卻性情孤僻、沉默寡言,連半個入門弟子都沒有。傳聞四十年前他登入逍遙境界,自那時起便遨遊無窮、杳無音訊,世人皆尊他一聲「葯仙」。然而其後世間卻常有人以「王懸濟之徒」的名號行醫,或用他獨門針砭之術、或是出千金難換藥方,百試百靈。更有甚者,能以王懸濟獨門葯術殺人害命,雖然不是懸壺濟世,卻也是當之無愧的葯仙高徒。

於是江湖人猜測,也許王懸濟其人雖然沉默寡言卻有伯樂之才,行醫數十年,沒準兒在什麼破落村鎮、哀鴻荒野就碰上了自己看上的良才,於是因材施教,將自己醫術中某一門類傳授給他,也算是沒斷了自己的傳承。

王懸濟葯術毒術,最負盛名便是「九轉謫仙」,這功法將毒苗種入人身,中毒之處顯現寶蓮花瓣,待到九瓣蓮花盛開,便是毒發之時。對方境界越高、功力越深,毒素根植越深、毒發藥性越烈。江湖人言:「便是大羅天中仙,難逃九轉奪命蓮。九瓣全開毒發刻,金仙也死落凡間。」

望着手腕上顯現的蓮花瓣,白澤氣焰暴漲殺氣轟鳴,震得周遭砂礫簌簌作響:「老東西……你敢陰我?!」

老人此時已經奄奄一息,低聲笑道:「臭小子,那柄三十六星御賜天罡刀比我的命不知要貴重多少倍,若是只讓你殺了那個賊首給我報仇作罷,豈不是太便宜了你?嘿嘿,這九轉謫仙本來是想要賺那個賊頭靠近的時候拉個墊背,沒想到讓我遇上了你,這九轉謫仙用在你身上,倒是不辱沒了它的威名。」

白澤眉頭一擰,真氣流轉、血脈噴張,周身罡風暴漲氣勢更盛。然而老人卻成竹在胸,有些幸災樂禍似的笑道:「別費盡了,你雖然厲害,可是以現在的功力想要將我老恩師的獨門劇毒九轉謫仙逼出來,那是痴人說夢。」

白澤一試,果然無法將毒逼出來,恨恨罵了一聲:「王懸濟那個老混蛋,一個正經徒弟都沒有,旁門左道的毒樹倒是開枝散葉不少。再讓我碰上用他毒功的人,我見一個殺一個。」

老人微微偏頭,以眼角餘光看着白澤:「你連九轉謫仙這等上乘葯術和家師名諱都一清二楚……小東西,你不簡單啊。」

「我倒也沒說假話,我確實是行伍出身。我跟一個快死的人犯不着說謊,但是該說的能說,不該說的也得留在嘴裏。對吧,老東西。」白澤反唇相譏,語氣已經不再那麼溫和——大晚上做一筆買賣,結果讓兔子蹬了鷹,換誰也高興不起來。

老人點頭:「不錯不錯,你說的一點不錯。不過小子,你也別當我是狼心狗肺、恩將仇報,畢竟你把救我當買賣,買賣就講究個有來有回、有賺有賠。現在我給你下了毒,你的命就握在我手裏了,賠本的買賣也是買賣,而且你呀,還非做不行~!咳咳!」

「你有屁快放。」見老人的語氣不像是臨死拉個墊背的,白澤便讓他直來直去一點,別到死還有話沒交代完,把自己的命也給搭在裏面。

看來終於是有了談判的底氣,垂死的老人怕自己支持不住,加快了語速:「白澤,實話實說,這天罡刀不是我的東西,你若想要據為己有,就幫我做件事情——我給你種下的九轉謫仙,毒發要三十三天,這三十三天裏你去淮南道,揚州淮陵,城南有個凌微山莊。你去了,亮出天罡刀,不光是解藥和寶刀,我還送你一樁神仙不換的好姻緣。」

白澤以為自己聽錯了:「老頭,你嘴瓢了?你送我什麼?」

「我送你一樁大好的姻緣。」

「我不要。」

「不要?為何不要?這成親,多是一件美事啊。」

「無家無業,無功無名,成哪門子親。」

「不用不用,這些統統不用。只要你的人就行,你只管去,記住沒有?你一定要去,你一定得去!去!」

老人越說越激動,忽然有了力氣撐起身子,結果緊隨而至便是迴光返照后的徹底脫力,令他一頭栽倒在了沙地上。

白澤見狀上前。他早有預料,以老者的年齡和傷勢,能拖這麼長時間,又是下毒又是說媒才真是驚人,不愧對「葯仙」王懸濟之徒的身份。

老人雙目沉沉已經看不見東西,眼瞅著只出氣不進氣,嘴裏仍堅持地嘟噥著:「白澤……揚州淮陵,凌微……山莊……只管去……」

白澤知道老人已經是彌留之際,於是輕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頭,你放心去。婚不婚事不說,我就算為了自己的性命也會去揚州走一遭的。滿意了吧?」

「好……好啊……」老人聞言而笑,旋即猛喘了一陣,渾身便鬆弛下去,以最後氣力嘆了一聲,「師父,老爺……孫天湖此生……」

最後的話語留在了嗓子裏,老人斷氣,身體逐漸冰冷僵硬下去。

不過一面之緣,白澤並不悲傷,死人他見得太多,若是都悲傷,早晚把自己哭死。他只是伸手將老人半睜半閉的雙眼給輕輕合上,為他將側卧的身體放平,將他雙手交疊放在肚子上——他沒有閒情逸緻埋葬屍體,也沒有處理的必要。用不了幾個時辰,估計日出之前這裏所有的屍體就都會被飛沙掩埋,再也尋不見半點蹤跡。

火把的光漸漸衰弱,寒夜卻依舊漫長。白澤從行囊里取出一個水袋打開,象徵性地往老人身旁倒了一些,又自己喝了一些。

並不是水,而是烈酒。大漠深夜寒風催人,喝點酒可以暖身子。

做完這些,白澤又垂下頭,藉助最後的火光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九轉謫仙的蓮花瓣像個惹人厭惡的胎記,不大不小的,時刻提醒着他的性命之憂,忍不住讓白澤罵了一聲:「人老奸,馬老滑……」

他早就看出,自名「孫天湖」的這位老人絕非等閑之輩。能驅使九轉謫仙這種水毒流轉還不被沁潤肌膚、遭到反噬,想必老者本身內力修為便是不俗。在與他對話時,白澤注意到他聲音嘶啞、氣血逆行,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內傷。這人人懼怕的黑袍鬼猜測,這位孫老爺子是在商陽城與人起了爭執,身受重傷之下帶着一眾同夥連夜逃竄出城,這才讓赤沙幫那些烏合之眾給趁虛而入,撿了好大一個便宜。

想到這兒,白澤扭頭望向商陽城方向。夜色深沉,除卻風中飛沙簌簌之外連半點別的聲音都聽不到。白澤自始至終都不曾真正笑過的那張俊俏面容依舊神色平靜,並將手中三十六星御賜天罡刀再次拔出。

又是如山間泉涌般的清冽聲響、如金風過境似的冷冽刀光。

白澤讀出了刀上微不可見卻分明出自書法篆刻大家之手的刻字:「敕敬靈威上將軍……」

「好傢夥!」

最後那聲「好傢夥」沒有刻在刀上,那是白澤的感嘆。他倒吸一口冷氣,將刀「鏘」一聲收入鞘中,藏在了黑袍之下。

這大昊三百年只有一位靈威將軍,自他死後,這封號連同白澤腳下踩着的這片土地一起被大昊王朝感念封存。

西北治下,永遠都是靈威道;靈威將軍,永遠都是李寒煙。

而這把天罡刀便是當年為大昊王朝第二位皇帝高宗司鴻幽開疆擴土、東征西討的李將軍的受賜寶刀。那位西滅鞣蘭賊國、一人能擋蘭達十萬強兵、號稱「天心境界無敵手,神佛降世莫能欺。三軍陣前黑袍在,可與士卒赴深溪」的李寒煙,如今他的寶刀就在自己手裏,白澤不免覺得有些爽快。

巧的是當年李寒煙將軍就是以陣前從不穿甲胄,只著一襲黑袍沖陣而著稱,如今白澤可巧也穿一身黑袍。唯一的區別在於李寒煙是獨愛黑袍,而白澤卻是因為體面的只有這身黑袍。

罷了,大差不差的,就這樣吧。

這麼想着,白澤踩滅火把,翻身上馬。大漠裏雖然烏黑一片,可是以他的境界想要洞悉長夜中的事物並非難事,對烏騅來說也不是難事。

於是白澤一抖韁繩,說了聲「走」,烏騅得令,長鳴一聲邁開四蹄飛馳而去,黑馬黑袍如黑龍入海,倏然消失在了一片如墨的夜色之中。

距此向北二十里,火光衝天,方才還圍攻老者孫天湖的赤沙幫賊眾此刻反被人團團圍住,刀砍斧剁,血流成河。僅剩的活口被兩個手持盤龍鑌鐵棍的高壯漢子用棍子架住,拖到了一個騎棗紅馬的公子面前。

公子模樣俊秀,頭裹方巾,穿銀邊逍遙白袍,束掌寬黑帶,黑帶上綴鴿卵大紅榴石;身披赤霞辟火氅,腳蹬金睛夜犼靴,腰懸一對紫竹九節龍鳳簫。

賊人已被打得不成人樣,此時垂著頭,鮮血和著涎液滴滴答答落在沙地上,滿嘴含糊地央告著:「三爺……三爺饒命……」

那公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賞着手上一個雕刻着仙子吹笙的玉佩,以相當明快而瀟灑的嗓音問了一句。

「你們方才,有沒有遇見一支老人領頭的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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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踏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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