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賊

三個賊

三個賊

許枚無奈地抱著頭:「這可真是毫無頭緒,這莫名其妙的一槍,實在是毫無道理。」

「而且和其他幾件案子毫無關係。」

「奇怪……」

「詭異……」

「現在是子時了吧?」

「已經十一點五分了。」

「呼……」許枚輕輕搓著白玉似的手掌,拉開保險柜門,輕輕捧出那隻天藍釉花觚,觸手之處,一片淡淡的藍色軟軟地瀰漫在手掌間,許枚只覺心頭一軟,好像捧起了一片虛無的天。

許枚回過神來時,感覺自己落在一個暖融融的懷抱里,一個少年像小樹熊一樣兩腿兩手纏在許枚身上,嘻嘻直笑:「哇,你是撫陶師啊,好厲害,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聽到啦!砍頭,小船,毒蛇……」

「好好好,你先下來,先下來。」許枚小心地把少年從身上剝了下來。

這少年好動得很,蹦蹦跳跳地揮著手和江蓼紅打招呼,卻沒有做出什麼越禮的動作。江蓼紅饒有興趣地打量這個活潑的瓷靈:十六七歲少年的樣子,身量不高,圓臉蛋大眼睛,天生一副笑模樣,白膩膩的皮膚,頭髮隨意地挽在頂心,拖了一條長長的馬尾,鬢角戴著幾朵圓蓬蓬的藍色的花,一身長袍寬大舒展。江蓼紅從沒有見過這樣顏色質地的衣服,像裁下一片天披在身上,藍得淺淡輕薄,虛無飄逸。

天藍瓷靈毫不客氣地坐在武雲非的書桌上,輕輕晃著一對文著青色花繡的赤足,笑吟吟道:「哥哥姐姐,有話要問我?」

江蓼紅撲哧一笑:哥哥姐姐?你還真客氣呀。

許枚喜歡活潑的孩子,微笑道:「有些事要……」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正生你的氣呢……」天藍瓷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立起眉毛,氣鼓鼓道,「哥哥你剛才說,他把我和小西都比下去了?憑什麼啊!他一個石頭疙瘩!」天藍瓷靈抱著胳膊皺起鼻子,沖窗下的石板努了努嘴。

「呃……」許枚有些尷尬。

江蓼紅卻像觸電一樣驚叫出聲:「小西?你說的小西是……」

「和我住在一起的室友,悶悶的不會說話,腦門上有『西王賞功』四個字,我管他叫小西,這樣顯得親熱。」天藍瓷靈指了指保險柜,「你們不是看到他的拓片了嗎?」

「他去哪了?」江蓼紅的聲音有些發顫。

「被一個人拿走了。」天藍瓷靈道,「那個人奇怪得很,捧著小西又哭又笑又親又吻的,看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許枚暗道:這麼好的釉質還能起雞皮疙瘩?又不是夾砂陶器。

江蓼紅急切地問:「那人長什麼樣子?」

「他蒙著臉,我可看不清他的樣子,他親小西的時候還隔著一層黑面紗呢。」天藍瓷靈努力回憶,「對了,我好像聽到他說『嚮導找到了』。」

「嚮導?」江蓼紅莫名其妙。

許枚問道:「是不是他往你懷裡丟了一隻蠍子?」

「不是他,是……我不理你!」

「那你剛才還抱我,還說我好厲害……」

「我剛才忘了我在生你的氣……」

「你的蠍子可差點蜇著我,我還沒生你的氣呢。」

「那不是我的蠍子,是有人丟到我懷裡去的,我還一肚子氣呢,我是插花的,不是養蟲子的!太過分了!」

「就是嘛,太過分了,這個過分的傢伙是誰?」

「我怎麼知道!他戴著綠油油的妖怪面具,咔咔地撬我家房門,嚇死人了!」

「所以……」

「我沒敢正眼看他……」

「膽小鬼……」

「呀?你看不起我咋的?」天藍瓷靈氣呼呼地揮著拳頭沖了上來。許枚伸手抵住他的額頭,回頭道:「江老闆,看來有兩個賊闖入過武雲非的房間,一個撬開了保險柜,在天藍釉花觚里藏了一隻電蠍,一個則是偷走了西王賞功金錢,兩個傢伙都蒙著臉,一個戴著妖怪面具,一個戴著面紗。」

江蓼紅道:「加上來送盒子的丁大少一共有三個賊……也許還不止,小傢伙,今天有幾個人進過這間屋子?」

天藍瓷靈奮力揮舞著拳頭,被許枚修長的胳膊抵得遠遠的,不一會兒就沒了力氣,氣悶悶道:「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姐姐你剛才說什麼?」

「噗……我問有幾個人進過這間屋子,今天。」江蓼紅覺得這個瓷靈像個又呆又皮的小衚衕串子。

「今天么……那個黑大個兒,上午出去過一段時間,中午還請了一個胖墩墩的傢伙來看我和小西。他下午一直都在,他……死了是嗎?」天藍瓷靈突然悲傷起來,「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就是手粗糲了些,摸得我渾身疼……」

胖墩墩的傢伙應該是越繽了,江蓼紅繼續問道:「除了黑大個兒和小胖子,還有誰進來過?」

「還有……還有那個管家,下午進來把黑大個兒叫走了。」

許枚和江蓼紅對視一眼:武雲非果然是被顧和叫走的。

天藍瓷靈抽抽鼻子,繼續說道:「那個管家說:『三爺,那個郎中又來了,他在冰庫等您,說要給您解藥。』黑大個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拉開門就衝出去了,然後……他就再也沒回來……」

「這個理由,簡直容不得武雲非拒絕。」江蓼紅簡直有些佩服顧和。

「而且以這個理由叫武雲非去冰庫也不會引起懷疑,他上一次用解藥時躺在裝滿冰塊的浴缸里,知道這種解藥需要在極寒環境下服用。」許枚點點頭,又問道,「之後呢,還有誰進來過?」

天藍瓷靈還在鬧脾氣,噘著嘴扭過頭去。

許枚擼起袖子想要扭他的耳朵:有些皮孩子不管教不行的。

江蓼紅忍著笑又把許枚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黑大個兒剛走,那個撬門放蠍子的人就來了。當時我正想打個瞌睡,突然聽到一陣『噼啪噼啪』的腳步聲,然後就有人撬我家大門,『咔啦啦——咔啦啦——』的,沒等我反應過來,大門嘩的就被拉開了,一個綠油油的大臉呼一傢伙伸進來,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把一隻紅紅的蠍子丟到我懷裡,媽的,嚇死老子……啊呀!你打我!」

「不許說髒話,這麼秀氣的孩子,哪學的一嘴大碴子味兒。」許枚抖抖隱隱作痛的手指:腦門真硬。

「我謝你啊!我就當你誇我了!」天藍瓷靈瞪著大眼睛,咬牙切齒道。

江蓼紅伸手揉揉天藍瓷靈的腦門,柔聲道:「在這個『妖怪』之後還有誰進來過?」

「嗯……」天藍瓷靈很享受漂亮姐姐的呵護,臉蛋紅撲撲,「還有那個戴著面紗的人,他看到我家大門開著還覺得很奇怪,鬼鬼祟祟地四處看了看,才把小西拿走。」

許枚暗道:看來這個戴面紗的人和「妖怪面具」不是一路的。

「過了沒多一會兒,又有一個人進來,這個人沒打開我家大門,我也沒看到他的樣子。這個人應該是來找黑大個兒的,我聽見他叫了幾聲『武三爺』,還說『東西送來了』。」

這應該是丁慨了。

「這個人神經兮兮的,圍著屋子轉了幾圈,突然狠狠地抽了一口氣,然後絮絮叨叨地說:『天哪……媽呀……暴殄天物吶……』稀里嘩啦……」

「稀里嘩啦?」許枚氣道,「描述事實,不許藝術加工。」

江蓼紅笑個不停:「他沒有藝術加工,這『稀里嘩啦』應該是丁慨把筆筒里的鋼筆尺子倒在桌上的聲音。」

「就是嘛,你理解水平有問題。」天藍瓷靈斜眼瞧著許枚,見他又勾起手指,哧溜一聲躲到江蓼紅身後。

「別怕,別怕,他不敢把你怎麼著的,你可是難得的寶貝。這個神經兮兮的傢伙離開之後,還有人進來嗎?」

「有啊。」

「誰呀?」

「你們啊。」

「唔……」江蓼紅哭笑不得,伸手一刮天藍瓷靈的鼻子,回頭道,「所以在武雲非離開后,我們來之前,一共有三個人進過這間屋子,最後一個是丁慨,前兩個不知道是什麼人。偷走金錢算是見獵心喜,那在花觚里藏蠍子為的是什麼?」

許枚道:「武雲非今天本是要舉辦賞寶會的,這隻花觚應該是鎮場子的三件寶物之一。喜愛瓷器的人,比如我,又比如陳菡,一定會拿起來仔細欣賞,當我們翻轉花觚看底足和款識時,這隻蠍子就會掉到我們托著口沿的手上。」

「這個面具妖怪的目標是你或是陳菡。」

「是我還是陳菡……他又不知道誰會當先拿起花觚,誤傷了其他人也說不定,除非……」

「除非賞寶時這個面具人也在現場,可以引導或是操控賞寶會的流程。」江蓼紅心又懸了起來,「今天這些客人,還真是各懷鬼胎。小傢伙,你還有沒有看到或者聽到什麼奇怪的事?」

「嗯……」天藍瓷靈歪著腦袋想了很久,搖搖頭道,「沒有了,最奇怪的事就是一個撫陶師居然說我比不上一塊石頭。」

江蓼紅直搖頭:「還是沒有關於狙擊手的線索。」

許枚輕輕嘆氣:「我們也沒辦法讓瓷靈去指證顧和。」

「對了!」江蓼紅突然想到了什麼,「那個戴著妖怪面具的傢伙,一共放了幾隻蠍子?」

「一隻啊!還要幾隻?就這一隻在我懷裡亂爬都搔撥得我渾身痒痒難受死了,多來幾隻老子就直接升天了……」天藍瓷靈說著抱起胳膊滿身亂撓。

「不,我是說,他在你這裡藏了蠍子之後,有沒有去其他地方藏了別的蠍子,比如原本放在這裡的筆筒。」

「嗯……沒有,他關上我家大門之後,腳步聲是直接往窗戶那邊走的,應該直接翻出去了……」

許枚震驚不已:「這人是翻窗戶出去的?」

江蓼紅問:「他進來時也是走的窗戶?」

天藍瓷靈道:「對呀,我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從窗戶那邊過來的。」

窗戶果然沒有上鎖,許枚輕輕拉開窗,見窗下便是波濤滾滾的潤翠河,窗外的牆上滿滿的全是爬山虎的藤蔓,大多葉子已經變黃脫落,掛在藤上的已經十不存三。這些藤顯然從來沒有被清理過,密密層層,厚實凌亂。

牆的北半邊,幾乎全被爬山虎霸佔,幸虧南邊還算乾淨,否則餐廳的落地窗都得被蓋住。武雲非書房和卧室的窗是硬生生撥開窗外的幾叢爬山虎,才留出了一個兩米見方的空間,否則連窗戶都打不開。

「爬窗戶進來的啊……」許枚望著窗下河水,對這個戴面具的傢伙由衷佩服,「這傢伙膽子不小啊,一個失手掉進潤翠河裡,那可是九死一生。」

「他有安全措施。」江蓼紅道,「還記得姓韓的小傢伙怎麼摸魚的嗎?」

「用繩子拴在腰上?」

「對,也許這個人爬上屋頂,腰裡拴了繩子,從上面墜下來。這窗戶附近一丁點兒痕迹都沒有,我們是不是上樓頂看看?剛才上樓時我留意看過,北邊的樓梯可以爬上樓頂。」

「這麼麻煩……他為什麼不走門?」許枚搞不懂這個妖怪面具的想法。

「也許他不知道武雲非離開時沒鎖門。」江蓼紅道。

「他可是帶著撬鎖工具來的,保險柜都撬了,何況一個門?再說,他不知道武雲非離開時沒鎖門,又怎麼會知道他沒鎖窗?」許枚擰著眉毛想了想,又問道,「這幾個人分別是幾點來的?」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鐘錶。」天藍瓷靈道,「黑大個兒剛被管家叫走,戴妖怪面具的傢伙就進來了,戴面紗的和送貨的進來……怎麼也比戴面具的遲半個時辰吧,你們就更晚了……現在幾點啦?」

「十一點四十。」許枚看了看懷錶道。

「呀,正是月黑風高的時辰呢。」天藍瓷靈興緻勃勃道,「我聽你們的意思,管家就是兇手吧?樓下是不是還有等著看我的客人,你就放心讓他們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

「放心,他如果敢輕舉妄動,會死得很難看。」許枚道,「我們能想到他是兇手,下面至少有兩個人也能想到。」

「哦……」天藍瓷靈眨著大眼睛,盯著許枚身上的包袱,向前湊了湊。

「我說,你也該回去了吧?」許枚屈起手指,輕輕敲著瓷靈的額頭,「對了,你也該有個新家了,就這麼光溜溜地坐在保險柜里,萬一被那些金條磕著碰著就不好了。」說著他打開丁慨帶來的木盒,「瞧,為你量身做的,內襯的線條嚴絲合縫,還墊著又厚實又柔軟的絲綢。」

「嗯,不錯……」天藍瓷靈滿意地點點頭,又轉過臉來瞧著許枚身上的包袱。

「你怎麼了?」許枚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你一直背著這個包袱幹什麼?包袱里也是個盒子吧?」

「是,怎麼,想見見盒子里的大姐姐?」許枚笑著解下包袱,打開包袱里的櫸木盒子,露出紅光灼灼的祭紅釉玉壺春瓶。

「我就不叫她起來了,你先打個招呼吧。」許枚背過手去,生怕碰著玉壺春瓶。

「我就說嘛,這個姐姐我曾見過的。」天藍瓷靈一拍手道。

「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許枚笑著搖頭。

天藍瓷靈歪著頭想了想:「何曾見過……想不起來了,不過看著極是面善,心裡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江蓼紅哭笑不得:「演紅樓吶?你一個康熙年的管一個雍正年的叫姐姐?差著輩兒哎。」

許枚笑道:「他還管你叫姐姐呢,瓷靈主要看氣質,這孩子就是個半大娃兒,這祭紅釉玉壺春瓶的瓷靈可是個成熟穩重的大姑娘呢。好了,快回去吧小傢伙,我們也要去找那位顧管事好好聊聊了。」

「哦……好啊……」天藍瓷靈眼中光芒閃閃,有些欲言又止,「你破了案子,是不是就要把這個姐姐帶走了?」

許枚一怔,帶這隻玉壺春瓶來,一是為了保住武雲非的命,二是為了當誘餌引出另一個撫陶師。現在武雲非死了,而且死得和電蠍毒毫無關聯,至於那個撫陶師,更是連一點馬腳都沒露出來,也許是還沒來得及施展計劃,就被一連串慘案折騰得焦頭爛額。

「是呀,等案子了結了,自然要把她帶回去的。」許枚也無暇多想,只想著先把眼前的案子處理妥當,再想辦法對付河對岸的狙擊手,抬手拍拍瓷靈的頭,「你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天藍瓷靈扁了扁嘴,紅著臉道:「那個……你能把我也帶走嗎?黑大個兒已經死了,我是無主之物。」

許枚心動了,口中卻道:「你不屬於我,我不能不告而取。」

「你可以買,我很便宜的,只要十五塊大洋。」

「你說什麼?十五大洋?開什麼玩笑?」

「是真的,黑大個兒就是花了十五塊大洋把我買下的,從一個瘸腿老太監那兒買的。去年他一直把我丟在他的藏寶室,和一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住在一起,那些傢伙連魂兒都沒有,嚇死人了。直到上個月,一個怪人對他說我是真品,他才把我從藏寶室取出來,寶貝得不得了,還給我新房子住……」

「等等,等等……老太監!你說瘸腿老太監?」許枚大驚,忙打斷天藍瓷靈。

「對呀,怎麼啦?噢……你們沒見過太監吧?我跟你說啊,從前我在宮裡的時候……」

「不不不,我知道什麼是太監。」許枚心念急轉,「那個怪人是誰?」

「怪人嘛,當然是很怪的,穿一個大斗篷,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臉上捂得更嚴實,還穿著披風,戴著手套。這個人抱過我,我記得他一條手臂上有斑斑點點的傷疤,像被火星子燎過……」

許枚、江蓼紅面面相覷。這個撫陶師一個月前就來找過武雲非,目的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孩子。

「那個怪人有沒有問過你什麼問題?」許枚問。

「沒有,他捧著我看了看,說:『是真品,但我找的不是這個。』隨手他就把我放下了。」

「找的不是這個……難道他要找的是這個?」許枚指指祭紅釉玉壺春瓶。

「也許吧……」江蓼紅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許枚點點頭,抬手一刮天藍瓷靈的鼻子:「我會帶你走的,你今晚什麼也別想,只管在新家好好睡覺。」

「嗯,好!」天藍瓷靈露出一個暖融融的笑容。

「不生我氣啦?」

「只要你帶我走,我就不生氣啦!」天藍瓷靈一吐舌頭,藍光閃爍,一隻天藍釉花觚端坐在書桌上。

「你來吧,子時未過,我還不能碰他。」許枚輕輕推合祭紅釉玉壺春瓶的盒蓋,包裹整齊挎在肩上。

江蓼紅把天藍釉花觚放在丁慨送來的紫檀木盒裡,放回保險柜,回頭道:「樓下安靜得很,對岸那個似乎也沒什麼動靜,顧和……」

「他應該不敢有什麼動作。」許枚一邊伸手拉開書房大門,一邊說道,「我們先去詐詐他,然後……啊!」

寒光閃爍,一點鋒芒應弦而至,直刺許枚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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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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