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滿紙鬼神言,一把辛酸淚

李賀:滿紙鬼神言,一把辛酸淚

李賀:滿紙鬼神言,一把辛酸淚

01

唐元和五年(810),某個秋日,晨曦微露。河南府衙門前,人頭攢動。隨著「吱呀」一聲門響,幾個帶刀府吏從衙門中闊步而出,威聲赫赫,將人群逼退兩米,其後兩個文職打扮的官吏緩緩而出,各執黃榜一側,小心翼翼地張貼在告示欄中。

人群騷動起來,齊齊伸長脖子向榜上望去,等到府吏撤下,更是蜂擁而上,個個雙目如電,飛速搜索著自己的名字。片刻間,人群中的情緒即呈現出兩極之態:有的揮拳擊掌,樂不可支;有的低眉垂目,長吁短嘆。只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自始至終,格格不入。

他一直立在府衙前與人群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的地方,手捧一冊《楚辭》,在初晨的陽光下聚精會神地讀著,不論是府門打開,還是榜文張貼,都始終未曾注意。

「恭喜公子!府試第一!」

當書童奔到他跟前,帶來這個令所有人艷羨無比的消息時,他清瘦的面龐依然未現絲毫波瀾,只是輕輕合上手中的書:

「巴童,我們走吧。」

人群中頓時一陣交頭接耳:「哇,原來他就是昌谷李賀,聞名不如見面,果然才高氣傲!」

「看來明年長安城的進士之戰,我等又添勁敵一枚啊!」

此語一出,很多望向李賀背影的目光中,陡然增添了幾分寒意。

02

很快,到長安領取解狀的時候到了。所謂解狀,就是京城貢院發放的准考證,有了它,第二年春天才能參加進士考試。這一次,聚在貢院前的舉子們都是各地已通過府試的佼佼者,故而個個神色輕鬆。

工作人員在貢院前設了一張桌案,高喊著舉人的名字,已領取解狀者,有的神色沉穩低調離去,更多的則是呼朋引伴,轉入市肆酒家,舉杯相慶。奇怪的是,作為河南省狀元的李賀卻遲遲沒有被叫到。書童幾番按捺不住,想要上前詢問,都被李賀制止了。直到領取解狀的舉子們一一散去,工作人員才冷冷地喊了句:「昌谷李賀何在?」

「李賀在此。」

「你的舉人資格被取消,無法出具解狀,且回吧!」

李賀頓時臉色煞白,聲音有了幾分顫抖:「何故?!」

工作人員低著頭,漫不經心地收拾著桌案上的物品:「這個問題啊,還是回家問問令尊的好!起個什麼名字不好,李晉肅!『晉』與『進士』的『進』同音,有人舉報你沒有避父諱,這下清楚啦?」

說完,工作人員扭頭步入貢院。李賀愣在原地,好半天一動不動。天氣依然晴朗,大街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空氣中飄蕩著桂花的清香,樹縫間瀉下的陽光閃閃發亮。這一切在李賀的眼中卻越來越模糊,直到一片昏黑……

03

事情很快傳開了。《昌谷才子因避父諱無緣科考,家長取名須謹慎!》《坑娃出新招:如何用一個名字毀掉孩子的一生?!》……長安各大報紙紛紛報道。

一石激起千層浪。此等熱點事件迅速引發了群眾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待考舉子們更是紛紛翻看家譜,深恐哪個祖宗起名時不帶腦子,擋了自己飛黃騰達的路。

只有一個中年大叔不一樣。看到報道后,他把手中的茶杯「嘭」一聲放下,桌子拍得震天響:「荒唐啊!居然因為如此無厘頭的名目,毀掉一個年輕人的大好前程,老夫簡直看不下去!」

這位正義感十足的大叔絕不是說說而已,他決定要為李賀做點什麼。說干就干,他擼起袖子洋洋洒洒寫下一篇雄文,叫作《諱辯》,裡面最出名的句子如下:

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這一句反問可以說是十分犀利,十分有道理了,但依然於事無補,因為避名諱一事,古來有之。

嗯,揭露封建主義糟粕的時刻到了。「避名諱」一直是古代特有的一種奇葩現象,人們不能直呼帝王或尊長的名字,即使對方已經過世了也不行。晉朝時尤其誇張,《世說新語》中記載有個叫桓玄的人,有天在家宴請朋友,席間有位客人隨口說了一句:「美女,酒涼了,幫溫一下唄。」

桓玄一聽,放下筷子號啕大哭,大家一開始都發矇,後來才反應過來,原來他爹的名字中有個「溫」字,那位要溫酒的小夥伴頓時尷尬到想上天。(以後串個門還要把你家祖譜背下來不成?!)尊長的名諱不僅嘴上不能提,文章里也不能寫,如果遇到了,必須改用其他字。比如蘇軾的爺爺叫蘇序,蘇軾給別人文章作序時就只能寫成「敘」。

說了這麼多,那因為避名諱影響考試的例子之前有過嗎?有的!比如大李賀十九歲的白居易,因為爺爺名字中有個「鍠」,和「宏」字音近,所以他中進士后就沒能繼續考「博學宏詞科」,而是改考了「書判拔萃科」。

所以,雖然人民群眾都覺得李賀很冤,但韓愈出手都救不了,還能怎麼辦?!

04

前面那個摔茶杯,寫《諱辯》,為李賀大鳴不平的人,正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韓愈。彼時的韓愈,早已是名滿天下的文壇領袖,他之所以要為李賀發聲,首先在於他一貫熱心提攜後輩,但更重要的是——他曾經被李賀的才華深深地震撼過。

事情要從三年前說起。那一年,韓愈任職太學博士,分司洛陽,相當於大唐皇家學院的洛陽分校長。彼時,他跟柳宗元一起倡導的古文運動開展得如火如荼,一到洛陽,圈子裡上門切磋交流的文友便絡繹不絕,投稿干謁的青年後生更是數不勝數。一天午後,韓愈又送走一波文壇同道,他疲倦至極,鬆開衣帶,準備在躺椅上小憩一下。此時,助理走進來,把懷裡厚厚一摞詩稿整齊地碼在了書桌上。

「今天收到的稿子有點多……」話沒說完,看到韓大人哈欠連天,助理悄然退了出去。

「到洛陽有段時候了,收到的詩稿不少,卻沒什麼亮眼之作,詩壇後繼乏人啊。」韓愈邊想邊往新來的詩稿上掃了一眼。

這一掃不要緊,一行字像光一樣射進了韓校長的視線內: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韓愈頓時渾身一個激靈:天哪,這也太猛了!沒有任何鋪墊和轉折,開頭就是兵臨城下,兩軍對壘這樣驚心動魄的大場面,下面節奏能撐得住嗎?很快,韓愈就發現自己的擔憂實在太多餘: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絕了,這首《雁門太守行》寫得太絕了!

一口氣讀完,韓校長感覺自己彷彿已飛身邊塞,眼前是軍旗與鮮血齊飛,遠處是夜幕共城牆一色,號角凄厲,鼓聲低沉,將士們手持寶劍,奮勇殺敵,為國血戰到死。能把邊塞詩寫得如此激情悲壯,又如此凄艷斑駁,有唐一代,前所未見!

當看到詩稿下面「昌谷李賀」的署名時,韓愈奪門而出,好在投稿的幾個小夥子都還沒走遠,衣襟飄蕩的韓校長在後面大喝一聲:「哪個是昌谷李賀,給我站住!」

05

當時,李賀只有十八歲。韓愈十分欣賞他的才華,決定力捧這個文壇新人。但韓校長畢竟是老江湖,在為李賀揚名之前,他決定再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

幾天後,韓愈攜同自己的弟子皇甫湜回訪李賀,訪談在熱情洋溢的氣氛中舉行,韓愈回顧了上次李賀投稿給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李賀則表示韓大人如此禮賢下士令人感佩至極,最後賓主雙方就詩歌創作交換了寶貴意見。拜訪結束,韓愈師徒起身告辭,忽然韓校長話鋒一轉:「今日暢聊,實為賞心悅事,如能題詩記之,以供他日追思,豈非妙哉!」

李賀頓時心領神會,知道韓校長這是現場考校自己來了,於是微微一笑,提筆又是名篇一首:

高軒過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照耀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一首日常的應酬詩都寫得這麼大開大合,氣勢磅礴,果然身手不凡。而且即景賦詩,完全不存在作假的可能性。韓愈這下對李賀的才華再無疑慮,啥也別說了,這樣的天才少年,就是一個字:捧!

06

有了文壇盟主的口碑加持,李賀迅速聲名鵲起,很多詩篇甚至都傳到了帝都長安。一顆文壇新星冉冉升起。按照正常節奏,接下來自然是金榜題名,官袍加身,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嘖嘖,簡直不能更完美。

可惜的是,人生就像一場戲,每當皆大歡喜時,命運這個總導演總會不甘寂寞地出來皮一下,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絕不能讓主角兒們得償所願!所以,當十八歲的李賀打算借著韓校長的東風進京趕考,一舉打破唐代最年輕進士紀錄的時候,昌谷老家發來一封加急電報:孩子速歸,你爹掛了!(坑娃第一彈)

就這樣,已經飛到半空的李賀被強行著陸,懷著悲痛的心情回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後,二十一歲的李賀再現考場:這次哥必須一戰功成,浪費的時間已經太多啦!可沒想到半路又出幺蛾子,順利通過地方選拔的李賀,終究因為避父諱的問題,再次無緣科考。(坑娃第二彈)

看著其他舉子們滿懷期待地走進貢院考場,而自己卻只能騎著一頭瘦驢黯然返鄉,李賀心中萬念俱灰:

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

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

不知道李賀回到家,有沒有跪在父親靈前仰天長嘯:爹啊!你真的是我親爹嗎?多大仇多大恨啊!非要玩死我嗎?!

我們必須理解李賀,在古代,對讀書人來說,科舉考試幾乎是唯一出路。終生無緣科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重大打擊,對李賀而言,則尤其致命。至於為什麼,那就要從李賀的家世說起了。

07

李賀一直認為自己血統高貴。當然,他是有依據的:哥的遠祖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大鄭王李亮!你說高不高貴?

可是李賀忽略了一點,他出生時,唐朝建國都快兩百年了,他身上的皇室血液基本已稀釋到可忽略不計。但李賀不這麼想,在重視門第的唐朝,他一直對此深以為榮:

·唐諸王孫李長吉

·宗孫不調為誰憐

·為謁皇孫請曹植

在各種場合,以及各種落款簽名中,李賀都不忘在名字前掛上「皇室宗孫」的頭銜,還經常自比曹植。然而事實上,他家此時早已敗落不堪,父親到臨終也不過是個小小縣令。高貴血統和平凡家境形成的強烈對比,讓李賀從小就立志要出人頭地、重振門庭。

他不僅發奮讀書,還每天背一個古錦囊,騎著小毛驢,到故鄉的山山水水中搜羅詩歌素材,一有靈感湧現馬上記下來投入囊中,回家再篩選整理作詩。每個夜晚,李賀房間的燈都是最後一個熄滅。由於他從小體質就差,他老媽擔心得不得了:兒啊,你這哪裡是作詩啊,簡直是要把心都嘔出來……

是的,「錦囊佳句」和「嘔心瀝血」,都是李賀同學貢獻出來的成語。他學起習來不要命加上天生體弱,使得自己未老先衰,才二十歲左右頭髮就白了大半。為了夢想拼搏到這種地步,唯一能改變命運的科考之路卻樹起了「此路不通」的牌子,你說李賀崩不崩潰?!

08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

·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二十歲,本應是一個人擁有無限可能的黃金時代。可此時的李賀卻已是心如死灰,雖然偶爾在友人的勸勉下,他也曾強打精神: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意思是說:我還年輕,還應該振奮起來找出路,誰會可憐一個天天縮在角落裡自憐自艾的人呢?話雖這麼說,但其實他心裡清楚,一切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後來,皇族後裔的身份加上韓愈的大力舉薦,也曾讓他謀得過一個奉禮郎的九品小官。這個官職初唐的駱賓王也曾做過,專管祭祀禮儀,煩瑣枯燥,對內心充滿創造性的詩人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但李賀還是抱著有朝一日能夠壯志得伸、功成名就的希望上任了,然而硬撐著做了三年,卻沒看到任何升遷調任的希望,加上身體也越來越差,失望之下李賀辭官返鄉。就是這次離開長安前,他吟出了那首著名的《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其中的千古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設想奇偉,意境遼遠,博得後世無數大咖瘋狂點贊,司馬光更贊之為「奇絕無對」。後世很多崇拜者喜歡拿這一句做對子,但一直對不出旗鼓相當的下聯。直到宋朝有個叫石延年的牛人對了句「月如無恨月長圓」,震驚四座,遂成為千古絕對。

對這句詩,更多人表達喜愛的方式,是直接將其整個搬進自己詩里,比如歐陽修:

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

比如賀鑄:

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前面仿李白,後面抄李賀,賀同學你這是硬湊啊!!

還有元好問:

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間原只無情好。

不過,要說二次創作最成功、最出彩的,還要屬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毛潤之先生: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愣是把李詩中的傷感無奈之情,轉化成了「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霸王之氣,來,讓我們一起為毛潤之先生點贊!

09

辭職回到家鄉的李賀,心情依然難以明朗。自己才二十幾歲,上有老母,下有小弟,怎麼能就這樣賦閑在家呢?科考不通,李賀便計劃仿效盛唐的高適,參軍報國,以立功勛。臨行前,他用一首氣概豪邁的詩勉勵自己:

南園十三首·其五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的意思和楊炯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十分相近,但字裡行間明顯多出了一份無奈和憤慨:文路不通,除了投身軍旅,哪裡還有其他選擇呢?

只是李賀沒想到,就連這最後一點幻想,居然也那麼快就破滅了。由於朝廷軟弱,藩鎮跋扈,他所在的部隊一直遭受種種冷遇和排擠,三年之後,將帥請辭,部隊解體,李賀再度失業歸家。

10

人生至此,似乎已經了無希望。其實從科考被拒的那一天,李賀的心就隨同夢想一起死去了,無邊的黑暗將他團團包圍,觸摸不到任何光明和出路。

令人窒息的絕望逼迫出他驚人的想象力,他開始用手中的筆為自己構建一個奇幻瑰麗的小宇宙。在這個幻想世界里,他可以遨遊太空、俯視人間:

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李賀用出眾的想象力描摹出奇幻的宇宙夜景,月宮一夜,世上千年。人間的滄海桑田,不過是轉瞬之間,九州大地如同九點煙塵,浩瀚的海洋也不過就像一杯水。要知道,當年沒有航拍,也沒什麼地球儀,這樣的景象完全就是神仙視角啊!論氣象宏大,就算李白的「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也要甘拜下風!不僅上游太空,李賀還能下落黃泉:

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這首詩把蘇小小的幽魂刻畫得飄飄忽忽、若隱若現,很多人表示被詩中哀怨幽凄的意境嚇到頭皮發麻,即使到了杭州,都不敢去瞻仰蘇小小的墓地。(堪稱微型恐怖小說啊!)

即便是描述現實中的音樂,也充滿了腦洞大開的魔幻主義色彩: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在醉人的樂聲中,李賀開始騰雲駕霧,三界五行,無所不至,筆下書寫的每一個字都在告訴我們:什麼叫作想象力!芙蓉、香蘭、老魚、瘦蛟……除了李賀,還有誰能做到以這些物象來形容樂聲?!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甚至開始幻想自己能夠凝固時光,讓人間再無生老病死:

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錢鍾書評李賀時曾說:「其於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每感愴低徊,長言永嘆。」而就時光飛逝、人壽促迫主題議論最為透徹的,當數這首《苦晝短》。

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他的詩中越來越多出現鬼、泣、血、死等字眼: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每一句都凄冷絕艷、鬼氣森森,就問你瘮不瘮人,怕不怕?!

11

都說李賀是繼屈原、李白之後的又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可浪漫文學的本質是什麼?畢飛宇老師說浪漫是想要逃,逃避當下,遠離現實。然而,再浪漫的詩歌也沒法帶給李賀永久的逃避。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夢醒了,卻發現依然無路可走。無望的現實摧殘著他的精神,更侵蝕著他的肉體。當心中的絕望累積到任何文字都化解不了的時候,生命便也走到了盡頭。

817年,李賀在昌谷辭世,他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六歲,生命未曾怒放便凋零。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多年以後,一位名叫李商隱的死忠粉為他寫下一篇小傳。在這篇傳記的結尾,李商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李賀將死之時,曾看見一位紅衣仙子,騎著赤龍來到他床前,說玉皇大帝建好了白玉樓,召他前去寫文章。李賀想到自己老媽,淚如雨下,然而天命不可違,很快其窗前便煙霧升騰,伴隨著車輪聲和奏樂聲,李賀就此仙去。

這當然只是美好的想象,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結局和李賀本身的氣質太相襯了!

都說李賀是詩鬼,但唐詩三百年,我還沒見過哪個詩人能把天上的景象寫得比李賀更逼真: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青霓扣額呼宮神,鴻龍玉狗開天門。

石榴花發滿溪津,溪女洗花染白雲。

細節描摹到這種程度,簡直令人懷疑李賀是不是真的到過天上。也難怪後世有人說:「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

12

例行的最後評價。

在我眼裡,李賀是有唐一代上最具天才特質的詩人之一。想想看吧,幾乎所有的唐詩大咖確立風格,寫出名篇,都是在三十歲以後。而李賀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六年就在牛人輩出的唐詩江湖中異軍突起、獨立門戶,牢牢樹起了一面特色鮮明的鬼才旗幟。

在他的詩中,上窮碧落,下俯人間,從歷史典故、神鬼傳說,到日月星辰、飛禽走獸,無一物不可入詩。且不論構思立意,抑或遣詞造句,都極盡想象奇詭之能事,堪稱象徵主義詩歌之鼻祖!且其不僅是中唐詩壇上的一道亮麗異彩,對晚唐詩壇影響也十分深遠。晚唐的三位大咖詩風中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杜牧取其清俊,李商隱學其巧思,溫庭筠仿其濃艷。

然而,終其一生,他寫得最多的其實並不是牛鬼蛇神,而是現實中很普通、很常見的一種動物——馬。他寫過八十多首詠馬詩,裡面的每一匹馬幾乎都傾注了他對自己人生的期許和渴望,比如: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又比如:

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

一朝溝隴出,看取拂雲飛。

當然,最為大家耳熟能詳的還是以下這首: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詩中的駿馬一樣啊,在秋高氣爽的天氣里,在廣闊無垠的大漠上,奔騰跳躍,疾行如飛,何其快哉!可惜,在短暫困厄的一生中,他從未贏得如此體驗。但我們寧願相信,他一定在九霄之上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踏霧乘風,馳騁千載。

註:

李賀的府試成績具體名次史實上已不可考,文中論其為第一,屬故事行文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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