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劍拔弩張

第87章 劍拔弩張

會同四年(941年)的秋末,盡了獵興的皇族親貴、王公大臣們撣了撣袍子上的落葉,拔營西行。按照過去的傳統,下一站應該去東南不遠處一個被叫做廣平淀的地方。從呼鹿的獵場到廣平淀不過百里,那裡是契丹人鍾愛的避寒勝地。雖然地勢平坦,沒有遮擋凜冽朔風的高山,位置也並不更靠南,然那裡大片的沙窩經過夏天的暴晒儲存了豐富的熱能,冬天不但不會冰凍三尺,還彷彿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比山窩裡或高牆中都更暖和。而且廣平淀位於帝國腹心,御駕在這裡借冬閑與大臣們會議國事,同時接見諸國首領、收受南北禮貢都比較方便。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在旁邊的樹林中校獵講武、聊舒筋骨。可是今年捺缽大營啟程后沒有向東,而是向西跋涉一千多里,來到了新收入版圖的歸化州(今河北張家口宣化)。歸化州原來叫武州,是後唐盧龍節度使轄下的山後四州之一。割讓給契丹之後,改名為如今這個名字。

第一次來到歸化州坐冬,人們發現這裡比廣平淀還要暖和些,它處在燕山山巒之中,茂密的森林遮擋了北風,地勢平坦開闊,位置更加靠南,因而冬天的溫度更高。當然這並不是朝廷選擇這裡坐冬的最主要原因,更重要的考慮是,此地靠近飛狐口,關口以南就是晉國的定州和鎮州,從定、鎮到鄴都,再到開封,是南下中原的一條大動脈。武將們摩拳擦掌、箭已上弦,隨時都準備踏過飛狐。

一個冬天在劍拔弩張中過去。到了新年,正月十五的花燈燃過,還是沒有等來開戰的命令,卻等來了安重榮的人頭。皇帝大大地鬆了口氣,石敬瑭總算識得輕重,對殺害契丹使臣的罪魁禍首動了真格,這下可以讓鼓動武將嗷嗷叫陣的人無話可說了。

然事情並非如此,安重榮死了,可是他招納的吐谷渾叛族不但沒有回到契丹,反而被其他晉將收歸麾下。交涉還要繼續,邊界的壓力也不能解除。於是捺缽大營二月離開歸化州后沒有像往年那樣去大黑山準備避暑,而是繼續南下,越過燕山山口來到南京。

這並不是第一次聖駕光臨南京,上一次是會同二年(939年),剛剛立幽州為南京的時候。然其實皇帝最早到幽州是二十年前,當時德光還不到二十歲,被父皇任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獨自率兵執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略地冀北。當時的幽州還是李存勖的地盤。第二年,他就親手打下了平州。

南京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千年古城,《尚書禹貢》中記載的遠古九州之一;西周初年周武王封召公於燕,數百年之後燕國成為戰國七雄。後來的幽州,在十六國時期曾短暫成為前燕的國都、隋煬帝東征高麗的行宮、唐末安祿山稱帝時的東都、史思明自封「大燕皇帝」時的燕京和劉仁恭同名王國的都城。南京雖然無數次被戰爭蹂躪,然也得到上千年的悉心經營,保留了深厚的歷史積澱,人文繁縟薈萃、宮室富麗堂皇,比起北地的皇都、東隅的遼陽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格特色。

趙延壽使出渾身解數取悅皇帝,除了最精緻豪華的吃喝玩樂,還引領皇帝參觀了繁華興旺的街坊市肆、禾碧於油的郊外農田,沿途百姓爭相瞻仰聖容、遮道跪拜、山呼萬歲,樂得皇帝飄飄然好像真的成了萬民愛戴的千載聖君。整個一夏皇帝樂不思歸,忘記了南京的炎熱,對南京的封疆大吏也更加欣賞了。有一天皇帝說道:

「趙愛卿,當初在晉陽,朕要是聽了你的,選愛卿做中原皇帝就好了。」

這是他最想聽到的一句話,趙延壽欣喜若狂,表面卻不動聲色地說道:

「陛下英明,日久見人心,路遙識馬力,連臣也沒有料到石敬瑭是這個樣子,如果知道的話,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他得逞。」

「那你會怎麼做呢?」

「臣也不知道。那時臣畏懼皇上,六神無主。要是知道皇上如此聖明,臣會親自去跪,桑維翰能跪一夜,臣就跪三天三夜,直到皇上答應為止。」

說得皇帝開心大笑。

這一日,太陽剛剛沒入西邊的宮牆,昭慶殿里又擺開了盛宴,趙延壽出錢,皇帝做東招待群臣。並沒有什麼題目,不過是一個消磨夏夜的普通聚餐。餐台上擺滿山珍海味、瓊漿玉液。酒過三巡,一撥輪番上場的歌舞剛剛退下,坐在皇帝下面首位的太子向前探直了身子說道:

「皇上,不是臣弟掃大家的酒興,我只是想問一句,咱們在南京一呆就是一個夏天,天天說備戰,仗到底沒有打。天氣很快就涼了,今年秋天去哪裡打獵呢還是留在南京繼續備戰?」

德光臉一沉,好端端喝酒怎麼說起政事來了,正想岔開,皇叔安端舉著酒杯站了起來。他的杯子里是今天最烈的燒刀子,胖胖的圓臉在明亮的燭光下泛著酡紅:

「太子,你這話問得可是又對又不對。」

「皇叔,這話怎麼講?」

「問是繼續備戰還是打獵問得對,天天說準備打仗,我這個西南招討使上任快半年了,還是沒動靜。姓石的死活不肯交出白承福,咱們白嚷嚷,真讓人以為契丹人只會耍嘴皮子。要是咽得下這口氣,這個戰就別備了,咱們還是去打獵。但是你說留在南京備戰就錯了。我早就想說了,安重榮死了,咱不打鎮州了,怎麼還在南京呆個沒完沒了。打就打晉陽。我聽說那個石敬瑭的心腹大將叫劉什麼的,對,劉知遠,去晉陽做河東節度使了,這傢伙最壞,吐谷渾叛賊首領姓白的就藏在他那兒,不是藏著,是大搖大擺當大將呢。打晉陽應該去雁門關啊。」

雁門關在西南招討地盤。今年春天,安端剛剛接替老於越魯不古,被朝廷任命為西南路招討使。其實他和魯不古年紀差不多,這個招討使是他從皇帝那軟磨硬泡爭來的。任命的時候就是為了準備對晉國發動戰爭的。他一上任,就立刻請求把兒子察割調到麾下做了一員大將。德光搖搖手道:

「不說這個,皇叔,今天好好喝酒,這事下次朝會再議。」

安端腳步不穩地走到趙延壽的食案前,拿起他的酒杯,看了看裡面晶瑩剔透的淡綠色果酒,隨手潑在地毯上,指著盛著烈酒的琉璃樽,訓斥侍者道:

「怎麼服侍的,給燕王喝甜水?換了,滿上這個。」

他一隻手拿著自己的杯子,一隻手端起新斟滿的白酒舉到趙延壽麵前:

「燕王,老子知道你整天纏著皇上要統兵出征,連杯酒都不敢喝,算什麼有種,打個屁仗,來,把這個喝了,你要喝得過老子,這仗讓給你。」

趙延壽的臉漲得比老皇叔還紅。閻王好鬥小鬼難纏,他最怕這班顯貴武夫,這些人從來就沒有把他這個降臣放在眼裡。別的事他可以讓,可是事關中原皇帝的寶座如何能讓。如果這一仗讓安端做主帥去打,打下來還會有他燕王做皇帝的份嗎。這老傢伙口口聲聲自稱老子,這不是指著鼻子罵人嗎。然忍不了也得忍,他咽了好幾口氣,陪著笑臉說道:

「偉王英雄海量,延壽怎麼敢比,不過喝酒和打仗是兩回事,老皇叔德高望重,何必親自出馬呢,延壽願親冒矢石,不過是替老皇叔做個馬前卒罷了。」

安端一仰頭把酒倒進喉嚨,將杯子往地上一扔,儘管鋪著地毯,薄薄的酒杯還是啪啦一聲摔碎了,老頭道:

「老子幹了,看你的,認慫就別喝,這個兵老子帶定了。」

「老皇叔,我要是喝了呢?」

「喝了咱們接著再來。」

皇帝對身邊的許公公道:

「看什麼,還不去把地上收拾了,扶偉王回去坐。皇叔,出不出兵都沒定,哪就到點將了。不說這個,還是喝酒吧。」

安端甩開來扶他的內侍,轉身朝向皇帝:

「皇上,出不出兵還沒定嗎?咱們是不是說過,不交人就出兵?喊了半年了,王八蛋就是不交人,還不動真格,真得讓人把鐵騎當成毛驢了。以後四面八方來朝貢的都要轉去開封了,晉國人也不會再乖乖地遵守和約。」

「石敬瑭不是已經把安重榮的首級送來了?吐谷渾的事,朝廷正在和他們交涉。」

「皇上,皇叔說得對,姓安的腦袋送來半年了,吐谷渾的事交涉得也太久了。」

一個年輕武將大聲說道。德光一看,這人是漢人諸行營都部署蕭翰,也是一個從骨子裡好戰的武將。不過平時還會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今天大概是喝多了。再看一向主張持重的樞密使忽沒里,不知道在想什麼,大概認為這些人不過是借酒撒瘋吧,只管悶著頭喝酒吃菜。

趙延壽和安端還在那裡面對面站著,趙延壽想認慫坐下,然沒面子事小,偉王藉此奪了帶兵權事大;想要豁出去把酒喝了,又怕不是一杯兩杯的事,鬧不好真的能把命搭進去。兩人僵在那裡,宴會的氣氛變得尷尬。正不知如何了局,就見一個樞密院的官員匆匆走了進來,到忽沒里身邊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忽沒里站起身向皇帝拱了拱手,對像鬥雞似地站在大殿中央的兩個人說道:

「不用爭了,出兵去打石敬瑭嗎?不用打,他死了。」

「啊?!」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好多人叫出聲來。安端和趙延壽同時大步跨到忽沒里的食案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望著他。忽沒裡面向皇帝:

「陛下,剛剛傳來的消息,石敬瑭病死了。繼承皇位的,是他的養子石重貴。」

第二天晉國的告哀使就到了。畢竟是有盟約的藩國皇帝,戰爭備而未打,友邦關係還在,契丹宣布輟朝七天,為晉國皇帝致哀,並派出使團前往鄴都弔祭。耶律德光心裡說不上哀傷卻也有些惘然若失。石敬瑭身體不好是知道的,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據告哀使說,晉帝在上國壓力和手下武將之間兩頭為難,因此病情加重,他的死其實差不多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認自己為父,那是策略,父子之情純是扯淡,然當面打過交道,作為兩國皇帝,相處得算是不錯。後來這些年,遇到許多麻煩,他也每每退讓,總算沒有鬧到撕破臉。不禁為他的死有幾分傷感。這還是次要的,問題是,這個人算得上是胸有溝壑,受得了委曲,能顧全大局的,換了別人做得到嗎?他尚且駕馭不了手下武將,石重貴一個毫無資歷的年輕人又如何掌控得了,南北關係將會走向何方呢。

這個時候,皇都傳來太後生病的消息。自從去冬捺缽行營到奉聖州前線,太后的鳳駕就北上回舊都去了。皇帝是個孝子,立即快馬加鞭往回趕,捺缽大營也隨後跟著回到皇都。

皇帝不離左右親侍湯藥,因為太后早就信了佛,還燒香許願,舉行了空前規模的飯僧儀式,向全國五萬名佛寺僧侶施捨。太后的病很快就好了。

在這期間,皇帝所擔心的南邊的變化顯現出來。七月初,離石敬瑭駕崩還不到一個月,仍停留在鄴都的石重貴派來了答謝弔唁的使團。上一次告哀使來得倉促,沒有攜帶書面文件,這一次有了一封正式的答謝信。信中自稱孫皇帝,卻不再稱臣。

接下來的朝會上,太子首先提出,這是背叛盟約。立即有許多人呼應,都說絕不能輕易放過。按說武將們大多不識字,不知怎的,這一次卻對這種書面的字眼差別特別敏感格外激憤,吵吵嚷嚷要出兵。德光覺得為難,稱臣納貢是南北盟約的基礎,當然不容含糊,然為了一封信就宣戰也未免也太操之過急了,說道:

「石重貴新登基,有些事他或許不懂,或許不知道其中深淺。還是先禮後兵,派使臣去交涉斥責,令他改過。等著看看他怎麼答覆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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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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