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望海書樓

第6章 望海書樓

就是現在大晴天突然響起一個霹靂,也不會讓人這樣震驚。云云差點昏過去,好不容易才鎮定住自己,坐穩了沒倒下也沒有跳起來拔腿就跑。她本以為這人不過是哪家的公子王孫,最多是年輕的貴戚重臣,沒想到竟是東丹國的九五至尊。她只知道東丹王是發動對渤海滅國戰爭、頒佈遷都命令的凶神惡魔,誰料想竟是個讓人一見難忘的翩翩美男子。

她獃獃地望向四周,那人身邊原來還站着好多侍衛,一個個身材魁梧,姿勢筆挺,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確非普通富貴人家所能有。好幾名恭謹的僕從男人裝束,臉上都沒有鬍鬚,又想起小栓子尖細的嗓音,她恍然大悟,那明明就是宮中才有的太監。這時小栓子正站在國王身後笑嘻嘻地朝她擠眉弄眼,好像是說,我沒騙你,誰讓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呀。

她把想好的話都忘了,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竭力鎮定情緒,告誡自己不要慌。爹爹說過,從容不迫是應對一切困難和險境的唯一法寶。她明白意識到不應該,也不可能和這個人扯上任何關係,冷冷說道:

「你就是東丹王?你想幹什麼?」

對方又露出那種讓人心動的微笑,說道:

「為什麼這樣問?你來打獵,我也來打獵,咱們偶遇,請你喝杯茶而已。」

云云覺得對方看破了自己的心事,是在譏諷取笑,騰地漲紅了臉:

「小栓子是你的人,是他騙我來的。」

耶律倍收斂了調侃的微笑,語調變得認真而帶着一絲憂鬱:

「好吧,我不想騙你。你說得對,是我想見你。上次的一面之緣讓人難忘,你是一個非同一般的女子,我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給我在黑暗中送來光明。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這句話讓云云的心狂跳起來。赫然得知原來不是單相思,一見傾心的人也喜歡自己,這應該是一件多麼令人喜出望外的事啊。如果不是對方的身份,她會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可一國之王怎麼可能喜歡上一個滿身泥土、布衣草鞋,為了一隻兔子和人打架的普通民女呢,這太不可思議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覺得東丹王一定是閑得無聊找樂子的,自己要是不瘋不傻就不該受到誘惑,決絕地站起來,勉強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說道:

「國王和民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能做什麼朋友。謝謝你的茶,我該回家去了。」

東丹國王被她深深打動。看着面前這個女子一張美麗的臉由紅變白又漲得發紫,倔強地蹙起眉毛表現冷漠和生氣,卻掩飾不住多情和羞怯。她的美樸實無華渾然天成,令人忘記殿堂上的勾心鬥角精明算計;她出身低微,比起幾個王妃嬪妾的高貴身份簡直不值一提,然正是這一點讓耶律倍忘記宮闈之中的陰晴圓缺。她樸實而不粗俗,貧窮卻不愚昧,身上有着泥土的芬芳和知書達理的氣息。在她的面前能夠拋卻世間的一切繁蕪紛擾。三年多來他的心一直被陰雲籠罩,周遭的寒霜冰雪令他周身凍僵,這是第一次感受陽光穿透濃霧,暖意湧上心頭,覺得自己的心還能跳動,激情還在燃燒。也許東山再起的野心也能夠令他發奮振作,然即使比起江山,擁有心儀女子的渴望也絲毫不遜,何況關山重重更需要有人傳遞溫暖和朝夕陪伴。從小到大他沒有主動追求過女人,身邊美女如雲,都是稍一點頭就會得到投懷送抱,甚至還沒有想,就會人揣摩心意送上門來。十幾歲的時候他曾經向母后要過一個宮女而不可得,曾令他氣惱了很久。但那並不是追求,而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伸手向母親予取予求。現在他第一次滿懷耐心和溫情真誠地希望贏得一個女人的心,一點也沒有覺得降尊紆貴,反而像是站在天地之間,立於河洲之畔,儒雅君子面對窈窕淑女,忘卻煩惱,充滿詩意,再自然不過。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喪失理智,女人有的是,即便失了皇位,被排斥到東丹國,還要受到種種壓制,女人卻是不會缺的,想要什麼樣的得不到?為什麼對這樣一個只見了兩面的民女如此動心?或許這只是一時興起,很快就會厭倦。可是他覺得自己是真心的,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渴求什麼而且願意傾其所有來換取。這也許是孤獨太久,也許是終於跌落塵土,知道應該珍惜什麼,知道真正的自己是從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他溫情脈脈地微笑道:

「天地雖然距離遙遠,可也是連在一起的,你看海平線和地平線就知道。國王和民女為什麼不能做朋友?我知道你讀過書,還有一個教書的父親和想要科舉的弟弟,如果我們能坐下來談詩論畫說古道今,一個持筆揮毫一個磨墨添香,該多好啊。你真的不想坐下來和我說說話嗎?」

云云覺得這是一派胡言,是有錢有地位的壞蛋尋開心的花言巧語,她想轉身離開,可是腳卻不聽使喚。頭腦告訴她走,心卻要她留下來聽聽那人還會說什麼。明知是鬼話,卻覺得比唱歌還要動聽,像熨斗撫平皺褶帶來溫暖,像和風吹皺心中的一池靜水。作為渤海國的漢人,又從小跟着爹爹讀書,她的漢語說得和渤海話同樣好。她本以為契丹人窮兵黷武,一個個都是野蠻禽獸,沒想到這個人說着一口流利漢語,沒有強橫的霸道,談吐斯文儒雅而且謙和誠懇。她可以分辨得清,這不是裝出來的。她太想答應一聲,然後坐下來聽他說話了,可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

「老百姓哪有那種閒情逸緻,我也沒有時間坐下來說什麼話,我要回家去了,還有好多事情等著做呢。」

耶律倍生怕她真的抬腳走了,他總不能去拉,也不能去追,錯過了這次難得的機會,見她只說不動,心裏非常高興,柔聲道:

「云云姑娘,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也不會強迫你留下,可是你如果能留下我會非常感謝。你不用趕着回去。我會派人準備好飯菜,晚飯前送你回家。這座山你一定沒有好好遊覽過吧,吃些點心,我讓小栓子和宮女陪你轉轉。你爹爹和兄弟都是讀書人,你一定也喜歡書吧。山上有一座望海樓,那裏的風景美極了,裏面有我收藏的上萬卷書畫,整個契丹和東丹你都找不到藏書這麼多的地方,可以和中原的任何一個藏書樓一比。那裏還有我畫的畫寫的詩。在你的想像中東丹國王是什麼樣的?你不想多了解了解嗎?「

耶律倍想讓云云看看望海樓,了解契丹人並不是傳言中的野蠻人。云云看着國王,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氣呼呼道:

「我倒想登山看景,可你能天天給我們家送飯嗎?能天天替我洗衣、劈柴、織布嗎?」

「那有何難,我能讓你們一家搬到一個漂亮的宅子裏,有人伺候,你爹娘再也不用開荒種地,你的弟弟可以安心讀書,考試做官。」

這番話在云云的心裏盪起的不再是微波漪漣,而是滔天浪花。想到弟弟不再挨餓,能夠安心讀書,爹娘不再受苦,可以享清福、做喜歡的事,別說陪一個討人喜歡的混蛋,就是嫁雞嫁狗嫁給醜八怪都願意。可是提到爹娘和兄弟,她又想起一家人受的苦,想起再也回不來的哥哥,是誰造成的這一切?爹爹不會接受仇人的施捨,更不會讓她認賊為友。也許是對方的溫和口氣讓她忘了害怕,衝口而出道:

「我和爹爹還不想被人罵做貪圖富貴沒有心肝,你能讓全村人住進漂亮新屋、吃飽穿暖、不再受欺負嗎?你知道這場仗和移民死了多少人?渤海人受了多少苦嗎?你能讓我哥哥死而復生,讓渤海人回到從前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是扯旗造反的叛軍才會說的話,自己和家人都是螻蟻順民,不然也不會聽從移民的命令,受盡苦難苟且偷生,如果因此給全家人帶來災難怎麼對得起爹娘和弟弟。她驚恐地看着臉色蒼白的國王,覺得他一定會惱羞成怒,一聲令下把自己殺了,讓一家人跟着遭殃。可是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耶律倍怔住,臉色發白,兩隻手抱着頭,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走到云云跟前,拉着她的手到一個瓷墩上坐下,自己坐在對面。云云沒有把手抽回來,又怕又恨又忍不住心動地盯着面前那張因為痛苦扭曲的臉。耶律倍一字一頓充滿悲傷地說道:

「你說得對。這個世界充滿戰爭,契丹人的天下就是打出來的。哪朝哪代又不是呢?渤海人崇拜的唐朝,就滅了這裏的高句麗,渤海也是吞併了多少敵人才有後來的規模,再看現在的中原王朝一個個殺得你死我活,怎麼能想像我的父皇和我不去征服他國不打仗呢?渤海滅國之戰只是其中一場戰爭。可是我現在非常後悔打了這一仗,如果能倒退回去五年,我決不會同意打這一仗。可是退不回去了。我已經受到了懲罰,父皇在渤海駕崩,我也失去了皇位。移民不是我的主張,我也是受害者,但根子在我身上。今後,作為東丹國王我會竭盡全力贖罪,讓東丹富強,老百姓安居樂業。我說的句句都是真心話,你能原諒我嗎?」

云云聽呆了,她沒有想到東丹王如此反應,不但沒有對被冒犯發怒施威,反而低下驕傲的頭,推心置腹認錯悔過。她的心裏湧起同情,有人就有戰爭,戰爭永遠不會停息,任何人在帝王或族群首領的位置都會為了自己的野心,也為了國家和部族利益進行戰爭吧,國民和部眾不是也在為了自身的功名利祿拚命推動首領們發動戰爭嗎?不能帶領民眾開疆擴土達到強盛的首領是會被百姓唾棄的。作為契丹太子,他怎麼能不為自己的國家征戰天下呢。她現在想找一千條理由為東丹王開脫。

耶律倍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但說出來之後心裏覺得暢快多了,這不單是對喜歡的姑娘說的,也是憋在肚子裏很久,想要對自己說的話。

這天高云云在山裏逗留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才回到家裏。

她吃了一些點心后,然後就在小栓子和一個宮女的陪伴下騎馬走了一段盤山道,來到山頂的望海樓。東丹王沒有上山,他不想讓云云感到拘束,希望給她一點空間,通過山中之行讓她對自己加深了解。

望海樓沒有云云想像中那麼宏偉,它遠看就像萬頃波濤之間的一艘畫舫樓船,近看恰似坐落于山清水秀之間的伽藍。云云去過天福城附近的佛寺,其中一個有座兩層的藏經閣,這裏就像一個大得多的藏經樓,而且沒有供奉神像前殿和僧人念經的禪房,只有明亮的大堂和環繞迴廊的茶座雅室。走進兩層高的書樓,樓上樓下都是原木門窗,潔白粉牆,古樸雅緻,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靠牆一溜整齊的木閣,中間一排排書架列隊,上面擺滿書冊畫卷,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接。

云云隨便看了看,見到一個藍色布面的匣子,隨手從裏面抽出一本,是雕版印的唐朝李善注的《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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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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