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同病相憐

第34章 同病相憐

匡嗣怔了一下,隨即恍然。耶律倍被賜國姓李,名贊華,在洛陽自然要用這個名字,不能再稱耶律。雖有個昭信節度使的官銜,但只是個虛名,節度帥府之類的匾額不合適,更不能再提東丹王。「李府」乍一看莫名其妙,細想才是中規中矩,在街坊之中也不會顯得刺眼。

栓柱拉起黑呼呼的門環,似乎感覺哪裡有些不大對勁,搖了搖頭,用力扣了兩下。雙扇的大門半天沒有反應,好一會打開一條縫,有個人影一晃,「砰」地一聲門又被闔上。匡嗣正在疑惑,就聽見吱呀呀一陣響動,循聲望去,才發現右邊還有一個挺大的側門,單扇的門扉已經敞開。一個矮個圓臉的年輕男子跑過來一把將栓柱緊緊抱住,又是跳又是笑,但很快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拭了一下眼角,他拿過栓柱手裡的馬鞭,拽著他的衣袖往側門走,語無倫次地嘮叨:

「栓子哥,你總算回來了!你怎麼樣?看著挺好的,我們擔心死了,王爺和娘娘總念叨你。你不在府里全亂套了。怎麼這麼久?外面亂糟糟的,真怕你出事。快進來,看看現在府里變成什麼樣了。」

年輕人回頭看看:

「怎麼這麼多人?哪裡來的?」

匡嗣和衛兵們早都下了馬,手拉韁繩隨在他們後面從側門魚貫而入。圓臉一進院子就高聲大喊:

「快來啊,你們看誰回來了!」

大門內側有兩個士兵打扮的人,他們沒有動窩,只在原地用眼神和微笑打了個招呼,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兩個年紀和栓柱相仿的年輕人,都是一臉的喜出望外,一個摟著栓柱的脖子,拍著肩膀說:

「栓子,回來了,太好了,吃啥好東西吃的,長胖了。」

一個站在一步開外,搓著兩隻手,咧嘴憨笑,說:

「高總管,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這下可好咧。」

一個年紀小些的精瘦少年手裡拿著滴著水的馬刷從旁邊草地上奔過來,扔掉刷子,抱住剛進來的人哭了起來:

「栓子哥,你去哪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栓柱拍著他汗津津的脊背,笑道:

「小強子,說什麼呢,怎麼能見不到,我去了趟皇都,還給你帶了好吃的呢。「

匡嗣看著他們不禁有些感動,這幾個穿著青布衫褲,臉上沒有鬍子的年輕人大概都是東丹王帶過來的內侍吧,怎麼感情好得像是一家人似的。在皇都,不論是道貌岸然的朝堂還是雞飛狗跳的宅邸,每個地方都是勾心鬥角,越是一個窩裡斗得越凶。這裡也許是因為與世隔絕,主子山窮水盡,僕從也沒啥好爭的,大家反倒同病相憐吧。只聽栓柱道:

「都別傻愣著了,快來認識認識,這位姓韓,是皇都太弟府的總管,太後派來辦差的。以後都要叫他韓總管,都去請個安。」

內侍們過來鞠躬作揖,口中「韓總管」「韓總管」地叫著,匡嗣連連擺手:

「別這麼叫,怪生分的,叫韓匡嗣。要是覺得彆扭,這樣吧,匡嗣在家裡排行老三,大哥二哥叫我三弟,弟弟妹妹叫我三哥,你們也這麼著,高兄,好不好?」

經過迢迢千里的同行,栓柱對這位活潑隨和的同路人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

「這個好,以後我就叫你三弟,你也別高兄高兄的,就叫哥。這兒的都是兄弟。」

幾個內侍也不論年紀,齊聲都叫:

「三哥。」

栓柱問道:

「王爺和娘娘好嗎?」

「栓子哥,快去看看吧,王爺病了。」

栓柱愣了一下,笑著的臉上肌肉一下崩緊,對匡嗣道:

「兄弟,這會兒顧不上你了,我要先進去看看。這兒的小鄧子會帶你們去安頓好的。」

他朝那個圓臉男子走過去,交代了幾句就抬腳往裡走。匡嗣叫住了他:

「我和你一起去,我應該去拜見東丹王的,他病了,更要去看看。」

栓柱沒有拒絕,兩人並肩走了。這座府邸相當寬闊,他們沒有進二道門,而是沿著一條小路繼續往北,左手是東廂房的東牆,右手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上花紅柳綠,還有幾座假山涼亭參差其間。遠處看得見一排馬廄和倉房,不過馬廄里空空蕩蕩,好像只有一匹白馬在獨自吃草。栓柱打破沉默道:

「東丹王住在裡面的院子,他喜歡安靜,前院原來是客廳,現在來的客人少,衛兵和我們這些內侍住在廂房,客廳空著沒用。」

進了座有衛兵守護的月亮門,就見到一個四方的院子,青草茵茵的地面被卵石甬道切割成幾塊,院子的西南角堆砌著長滿苔蘚的花石,下面一汪清水裡養著金魚,兩隻鴨子正在裡面戲水;東南角立著一座藤蘿架,架子下面擺放著石桌石凳。東北角的草地上種著幾株臘梅,炎炎夏季既不開花也不長葉,旁若無人般伸展開乾巴巴的枝杈。正房外面的廊檐下幾個內侍樣子的年輕人進進出出,氣氛顯得有些壓抑。見栓柱二人走過來,他們有的微笑點頭,有的遞過焦慮的眼色,又都對匡嗣投過詫異的目光。一個內侍掀起門帘,二人走進堂屋,這是一個寬大的餐廳兼客廳,整齊地擺放著清一色的紅木傢具。栓柱直接邁進堂屋東邊的卧室,說道:

「王上,小栓子回來了。」

匡嗣跟著走進去。房子中間的大床上躺著一個人,屋外正午的陽光明媚,卻直直照在房頂上,射進來的光線只在臨窗的坐榻上描出一條一尺多寬的白框。房間裡面不黑卻也不亮,看不清床上人的面孔,只看見他的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絲被。一個女子從床邊站起來,步履輕盈地走上前拉起栓柱的手,說道:

「小栓子,你可回來了,你好嗎?」

栓柱喉頭有些發哽,道:

「娘娘,小栓子好。王上怎麼病了?什麼病?大夫看過了嗎?」

女人看見韓匡嗣,微微一怔,栓柱忙道:

「娘娘,這是韓匡嗣,太後派他來看王上的。」

匡嗣規規矩矩地朝著女人和床上的人低頭鞠了一躬。離得不遠,只一瞥之間已將女人的樣貌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個年紀不過二十歲的漂亮女子。說漂亮不如說清麗,臉上沒有施一點粉脂,皮膚晶瑩,五官精緻。眉如遠山含黛,眼眸宛若星辰,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吧。匡嗣見過不少美女,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此人的相貌,而是她的氣質。好像山澗流水,又像明月清風,令人望而生出親切自然之感。這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高美人了。有一段時間太后和太弟的口中常常提到她,都說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能讓目中無人的耶律倍為之傾倒,竟然拋妻棄子帶著她一個人遠走高飛。她的聲音也是那樣溫柔恬靜,好似能拂去波瀾讓人心靈安寧的一縷清風。

床上的人忽然動了動,女子趕忙過去,原來病人想要坐起來。女人低聲喃喃地勸了兩句,但耶律倍還是坐了起來,女人扶著他,將一個大靠枕墊在身後。病人的臉露出在光線里,他兩頰緋紅,眼睛熒熒閃著充滿敵意的光,直直地看著匡嗣:

「你叫韓匡嗣?韓知古是你什麼人?」

「回東丹王,他,他是我爹。」

匡嗣緊張得直結巴,他在皇帝面前都從來沒有露過怯,這會兒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耶律倍想起來了,父皇在的時候見過這小子一面,當時他還是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一晃多少年過去,小男孩長大了,長得比他爹還要俊秀。

「你幹什麼來了?」

他的話生硬無禮,匡嗣卻從一開始的緊張中緩和下來,恢復了膽大的本性,口齒流利地答道:

「皇都接到王上的信,太后說唐國太亂,呆在這裡不安全,派小的來接王上回國。」

耶律倍似乎忘記了那封信,聲色俱厲道:

「回國?誰說我要回國了?回哪個國?太后?太后還知道惦記我的安危?是誰把他帶來的?小栓子,是你嗎?你怎麼敢帶這個壞人來!他是來害我的,快讓他走!」

匡嗣撲通跪到地上,給耶律倍磕了個頭,朗聲說道:

「當然是回契丹。王上要是不認契丹,怎麼會寫那封信。太后真的很擔心王上,太后說,出兵還不到時機,可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謀逆篡位,不會履行原來的承諾,留下就是敵人手上的人質。東丹國的王位還給王上留著呢,王妃和王子們也都盼著東丹王回去。」

他說得十分動情,似乎連自己都忘了這是假話。小栓子也跪下了,磕了個頭說道:

「王上,是我自作主張把他帶來的。王上可以罵我,可是我覺得太后慮得對,咱們還是回契丹吧。」

高云云坐到床邊,抓住耶律倍的一隻手,撫著那瘦骨嶙峋的手背,柔聲道:

「王上,回不回去可以商量。太后是好意,小栓子是你派去送信的,太后的回復和懿旨,他怎麼好不尊呢。韓匡嗣官身不由己,派他來他能不來嗎?人家千里萬里地跑來,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怎麼一句慰勞都沒有,就說人家想害你呢。」

「太后怎麼會想起派你來?是你爹讓你來的吧!他現在飛黃騰達了,想看我的笑話了吧,叫他別做夢了,奴才永遠是奴才!」

女人好像自己說錯話似的囧得滿臉通紅,用請求原諒的目光看著匡嗣。匡嗣沒有反應,沉默片刻靜靜說道:

「回王上,是因為我會說漢話太後派我來的。我爹,他已經過世了。」

耶律倍好像被嚇了一跳,韓知古比他大一歲,今年三十七歲,應該是風華正茂,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就死了?他的聲音變得無力:

「你爹死了?什麼時候?」

匡嗣的眼淚湧上眼眶:

「去年春天,我爹得了一場病。」

耶律倍眼睛里的光暗淡下來,身子無力地靠在軟枕上,疲倦地說道:

「你們都起來吧,都出去,我要休息。」

高云云隨著一起出來,到了西邊的小客廳里請他們坐在一張小圓桌邊,自己也坐下,一個宮女上了茶。云云說道:

「小栓子,你辛苦了。不過看著氣色還挺好的。一路上發生了好多事吧,回頭慢慢聽你說。韓匡嗣,你也辛苦了。別怪東丹王,他病了,正在發熱,常常會說胡話。是太後派你來的?她老人家身體可好?皇上身體好嗎?太弟好嗎?」

匡嗣欠了欠身子,鄭重答道:

「太后好,皇上好,太弟也好。他們都非常關心東丹王和娘娘,看了那封信,聽栓柱大哥講了當時的情況,就商議是不是出兵。但緊跟著就收到報告說小皇帝被殺,新皇帝登基了。朝廷覺得此時不宜出兵,但東丹王的安危令人擔憂。唐國和契丹本來就是敵國,老皇帝在還好,他對皇都和東丹王都有承諾,新皇帝怎麼樣就難說了。王上請朝廷出兵,可是一出兵王上豈不是更加危險。趁著現在新皇帝還顧不上契丹,東丹王應該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云云低頭沉思,栓柱忍不住打斷他們問道:

「娘娘,王上身體一向都好,怎麼病了?什麼病?」

云云抬起頭,匡嗣發現她光潔的額頭上已經隱隱有了幾道淺淺的皺紋。她端起桌上的茶盞,淡然一笑道:

「你們怎麼不喝茶。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又渴又餓吧,晚上我讓廚房加幾樣菜,給你們接風。韓匡嗣,你算是欽差了,是貴客,可是現在府里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了。這茶都是陳年粗茶,但是最好的了,東丹王也喝的是這個。」

匡嗣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茶葉又苦又澀,還帶著一些霉味,栓柱著急地追問:

「娘娘,我們一路有趙延壽的人招待,吃得飽喝得足,一點也不辛苦。府里出什麼事了嗎?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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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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