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逢喜事

第11章 人逢喜事

已經入了伏,天氣一日熱似一日。田野里一片綠油油的,莊稼長出了一尺多高的青苗,土地廟和供著各種神佛的寺觀里,燒香拜佛的人們都在祈禱這個夏天風調雨順,讓秋天的收成平安豐盈。

又是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炎炎烈日收斂了些許火焰,但依然悶熱難當。辛勤耕作的農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田間歸來,高云云也迎來了汗水在小褂上漬成白鹼,赤腳上裹滿泥巴的父母和弟弟。

弟弟抄起水缸上的瓢,咕咚咚喝了幾大口,又舀了一大瓢冷水,站到院子里從頭往身上澆。云云忙裡忙外中一眼瞥見,急忙跑過來一把奪下水瓢,嗔道:

「這可使不得,小心激出病來。」

弟弟的身材比春天壯實了一些,胸前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黝黑結實,褐紅色的臉上閃動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齜著一口白牙笑道:

「姐,你也忒小心了,哪就至於。」

「咱家不比別人,身子骨弱,等病倒了就知道了。」

云云端過一盆熱水,對了水瓢里的涼水,只是略為有些溫度。弟弟在裡面先洗了臉和頭,從頭到腳澆了一些,用盆里的汗巾擦了擦,再澆了些水,用剩下的水把腳洗了,擦乾全身,穿上鞋坐到桌旁。

晚飯有野菜糊糊、貼餅子、一大碗焯拌馬齒莧和一隻鹽水煮野雞,弟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娘看著心疼道:

「多虧官府補發了度春荒的糧食,不然這日子怎麼熬呢。」

爹爹道:

「雲兒,該省還得省,咱家地里的苗長得不好,就怕秋後收成差,明年怎麼辦。」

弟弟道:

「荒地上種糧一年哪行,也許官府明年還會發些糧。」

娘苦笑道:

「傻小子,你以為官府是菩薩嗎?今年能發糧都是蒼天慈悲,還指望明年?」

云云好像漫不經意地說道:

「爹、娘,朝廷想得明白,要靠百姓種地交稅,愛民如子國家才能富強,百姓有難官府不會不管的。」

爹爹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又接著悶頭喝粥。云云的臉紅了,爹爹最疼她,而且體諒她操持家務不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重話。但爹爹是個明白人,一定覺得她的話說得奇怪。要是幾個月前別人這樣說,她也會嗤之以鼻。契丹人的朝廷要是懂這個道理,就不會打仗遷都徵兵、縱容官員層層貪污並欺壓百姓,一切的苦難都是他們造成的,一點點小恩小惠改變不了如山的暴政。百姓沒有辦法,只能忍氣吞聲,但不會感恩戴德。可是她現在不知怎的,總想為朝廷說話,把一切民間的苦難歸因於朝廷的不知情和不得已。在她的心目中,東丹王是一個明君仁君,一切惡政都和他無關。

好多日子小栓子都沒有出現了,云云的心裡七上八下,忽陰忽晴,一會兒怨恨東丹王把人撩撥得不上不下就沒有了下文,一會兒又自我開解道,身為國王百務纏身哪能總想著私事。能讓她熬過來的是,雖然小栓子不露面了,可是總有水缸姑娘趁她外出挑水或挖野菜時偷偷幫她做家務、提供獵物和糧食。這讓她感到東丹王並沒有忘了自己。後來官府忽然出面給所有的新移民配發了度荒的糧食並新蓋了房子,云云一家人現在就搬進了一個新蓋的小院子。雖然還是土坯房,但比起剛到時的住處已經是天壤之別,讓人不那麼擔心如何度過寒冬了。這一切她總感覺是沖著自己來的,雖然如果是出於公心才更能證明東丹王是一個賢君。

這不怪云云自作多情,實際上郭仙成早就打探清了國王的秘密。這是他的特長,花些精力摸清底牌,可以花最少的錢得到最好的效果,這就叫做事半功倍。配發糧食也好、蓋新房也好,正是瞄準了高云云一家做的,其他移民多少沾光受了些恩惠,可比起云云一家和周圍的人來說就只是做個樣子而已。這位宰相可不想國王從未來寵妃的嘴裡聽到他沒有儘力做好國王交待的這些事。

這兩天又有一件事驅散了云云的幽怨和失望,這件事她正打算今天晚上就對爹娘說呢。見全家人都吃飽了,放下了碗筷,桌上的食物風捲殘雲般吃得乾乾淨淨,云云對弟弟說道:

「小弟,你早點去睡吧。姐和爹娘有話說。」

少年剛一吃飽就困得眼皮發粘,巴不得立刻倒到床上,聽話地站起身走了。爹娘滿臉疑惑地看著女兒,不知她如此鄭重其事地想說什麼。云云漲紅了臉說道:

「爹,娘,你們聽說了嗎?朝廷開始選秀了。」

夫妻倆一直拚命埋頭種地,白天不在家,晚上不串門,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爹爹皺起眉頭:

「是官府上門通知的嗎?還是從前的規矩?」

這事是官府上門通知的,而且是有備而來,恭恭敬敬上門,仔仔細細告知的。

「是的,但這次不同以往,是自願報名。」

爹爹彷彿不信:

「自願?怎麼這麼好?」

「現在的朝廷對百姓仁慈,特別說了一定要自願。」

其實云云寧可朝廷強迫所有適齡女子必須應選,這樣她就可以避免說服爹娘的難堪和困難了。爹爹見云云說得肯定,鬆了口氣,摸著唇邊的鬍鬚,輕哼了一聲道:

「仁慈?天知道。異想天開,誰會自願把女兒送進契丹人的王宮!」

云云咽了口吐沫,下了決心似地說道:

「爹,娘,我想報名。」

爹娘被嚇了一跳,一起瞪圓了眼睛。娘先脫口而出道:

「雲兒,你怎麼會這麼想,躲都躲不過。你十七了,入了宮還嫁人不?你要是選上,咱家怎麼辦?你不想爹娘和弟弟嗎?」

爹爹盯著云云的眼睛凝視半晌,嗓音乾澀道:

「雲兒,你想飛高枝么?宮門深似海,不會有幸福。爹寧可你平平安安過清貧日子,為什麼要走這一步?」

「爹、娘,我想好了。」

娘流下眼淚,把凳子移到女兒身邊,握住她的手:

「雲兒,娘知道你是為了這個家。可萬一你被選上,就再也見不到娘了,你哥哥死得早,娘不想再失去你。」

爹的臉變得冷峻:

「雲兒,你忘了哥哥是怎麼死的?你真的願意去討好仇人?」

云云的眼淚滾滾而下,執拗地說道:

「娘,還不一定能選上呢。真的入了宮,還是可以見家人的。那時我就有一份月銀,娘不用再下地,可以在家照顧爹爹和弟弟。如果我的處境再好一點,爹爹和弟弟也就不用種田,弟弟可以讀書,爹爹也能做喜歡的事。」

娘抱住她哭道:

「娘寧願天天下地,也不要你去掙這個錢。」

云云從娘的懷裡掙脫出來,流著淚對爹爹道:

「哥哥是打仗死的,不是東丹王殺死的。我不恨他。哥哥地下有知,一定希望弟弟能讀書,娶妻生子,全家人能過上好日子。我在做他希望我做的事。」

爹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犀利,語調也從來沒有如此冰冷:

「你看上了東丹王,是不是?你見過他,你認識他,你和他做了什麼?咱們家的日子變得好過多了,我就覺得奇怪。可是怪我,沒有好好想想。是不是和這個禽獸有關係?」

云云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哽哽咽咽地說:

「爹,我從來沒有瞞過爹娘什麼。我認識他,是打獵時偶然遇到的。他不是禽獸,他是好人。他只請我喝過一杯茶,請我參觀過他的藏書樓。他派人送給家裡小獵物和糧食。這就是全部。現在他要選秀,選得上是我的福氣,選不上是我的命,我就是想要嫁他。除了他我誰也不嫁。我寧可入龍潭虎穴,也不要過平平安安的小日子。」

娘一把抱住女兒嚎啕大哭。爹氣得臉色灰白。他恨自己沒本事,淪落到只能埋頭開荒,完全忽略了女兒,對家裡的變化渾渾噩噩,發現了異樣卻顧不上深究,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泥潭深陷拔不出腳來了。契丹禽獸是自己一家的仇敵,雖然螻蟻草民無力反抗,並不代表沒有立場。而且自古帝王最無情,他們身邊的女人絕大多數都沒有好下場。可是現在怎麼辦?不可能把女兒拴住不讓她去應徵。估計官府已經有了準備,想要限制女兒的行動根本不可能成功。和女兒斷絕關係?把她趕出門去?他都做不到。因為歸根結底,自己還是心疼女兒,一切都是為了她好。爹爹站起身來,身體不住地搖晃,含著眼淚,口氣柔和但堅決地說道:

「雲兒,爹爹不怪你,只怪自己無能。你要做什麼爹爹不能阻止,可是你記住,爹娘不要富貴,只要你平平安安。爹什麼也不想要,也不想做什麼別的,種地很好,今後爹就靠種地養活自己和你娘。你的弟弟他長大了,今後的路由他自己選。你什麼時候遭了難要回來,咱們家的門都敞開著等你。」

選秀進行得十分順利。除了高云云,還有十幾個女孩子報名應徵。在郭仙成主持下,除了一個女孩身體瘦弱查出有病,一個女孩有狐臭,被淘汰之外,所有的應徵者都如願以償進了宮。經過甄選,分配到適合她們的處所做了宮女。只有高云云被選為王妃。東丹王堅持要明媒正娶,鄭重其事地一一行了六禮。云云爹託病不露面,沒有人敢為難國王的老丈人,由著他任性而為。一切女方的禮儀都由云云娘代表履行。云云的弟弟歡天喜地,跑前跑后幫著娘忙活,其實不如說是添亂。不用下地,彩禮中有數不清的好吃的好玩的,讓他高興得有些昏頭轉向。云云爹一邊託病一邊天天下地幹活,沒有了兩個幫手,以他單薄的一己之力本來勝任不了那麼繁重的勞動,可是他發現地里的活計大部分都由神秘的水缸姑娘給幹了。這令他很無奈,也令他不得不暗自慶幸。

親迎的吉日選定在七夕這一天,依著東丹王的心意,要直接冊封新人為王妃,可是禮制難以逾越,初入宮者所能得到的最高名位是美人。然國王命令按照迎娶正妃的禮儀安排一切。一大清早,宰相郭仙成和大素賢就代表國王祭告天地祖廟,然後持著象徵王權的節鉞,率領迎親的鳳輿和大隊人馬騎馬來到高云云的家。這個家早就應該搬到一個體面得多的去處,是云云的爹死活不肯搬,說要搬別人搬,他自己一個人留下。結果整個村子都被這場風光大禮攪得地覆天翻。通往村子的路修成了平坦寬闊的大道。為了避免拆村民家的院子圍牆,專門從村子的外圍開了一條直通云云家的路,路面鋪滿細細的黃沙,還為路邊的房子修了又高又漂亮的圍牆。

這天云云爹一大早就去了自家的地里,地很遠,仍依稀聽得見鼓樂喧天。他一個人坐在田埂上唏噓流淚,後悔沒有搬家,讓全村人跟著受累,也讓鄰居們看足了笑話。今後人們會怎麼看自己?小兒子確定了要去胄子監讀書,不知會不會受那裡的公子哥兒們的影響變成一個遊手好閒的小紈絝。女兒的命運會怎樣?除了帝王的三宮六院、喜新厭舊,還要擔心國王本人的前途。

高云云身穿提前送來的大禮服上了鳳輿,在熱鬧而莊嚴的鼓樂聲中啟程,經過萬人空巷的圍觀進了遼陽城,來到王宮大內。在這裡她終於見到了闊別多日的心上人。人逢喜事精神爽,耶律倍忘卻了所有的煩惱,身穿赭黃色大禮服,頭戴天平冠,面色紅潤,玉樹臨風,顯得格外英俊。他們在悠揚的大樂聲中行了合巹禮。在這裡,云云第一次看見了丈夫的另外三位王妃和五個兒女。那些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臉上抹著厚厚的胭脂,滿面堆著笑容。行完禮之後,耶律倍並沒有在王宮停留,他和高云云坐上一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六駕鑾輿,離開王宮,揚長而去,駛向醫山腳下的行宮。離開了王妃們的灼人目光,讓云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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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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