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罪該萬死

第117章 罪該萬死

最大的懲罰對象非石重貴莫屬。

這一天,耶律德光召來兀欲、忽沒里、張礪,又叫來石重貴最器重的左膀右臂樞密使馮玉、中書令趙瑩和馬軍都指揮使李彥韜商議對廢帝的處置。

兀欲現在的地位非比以往,因為他的鞍前馬後、盡忠竭力,也因為皇帝太高興了,很想施恩於人,寬待降敵是另外一回事,最讓人感覺良好的莫過於和最親近的人分享快樂。於是他爽快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下旨封兀欲為永康王。如今永康王成了眾臣之首。德光道:

「石重貴差不多是朕立的,十年前石敬瑭請朕給幾個兒子看相,朕看這小子有福相,點了他,小子做了晉陽留守,為他義父看住大本營。跟着石敬瑭去洛陽的幾個兒子,除了最小的石重睿,後來都死了,他才登了基。小子毀約不稱臣,可是從來沒有不稱孫,怎麼說也還是朕的孫子。他挑起這場戰爭,不但毀了晉國,也害得天下遭殃,你們說說,這罪怎麼定,應該如何處置。」

三個晉臣噤若寒蟬,生怕說錯一句話。然彷彿有意考他們似的,其他人也都沉默。馮玉知道躲不過去,非得表態不可。他官位最高,也最積極巴結新君,皇上問話不敢不答。其實他巴結的又何止新君,張彥澤最早進入開封,知道他家最富,縱兵去搶,把他家洗劫一空,他打碎牙齒往肚裏吞,第二天見到張大帥,照樣點頭哈腰滿臉陪笑,祈求派他,而不是皇子,親自去契丹行營送御寶。這會兒他想,挑起戰爭的禍首不是景延廣,千錘打鑼一錘定音,罪魁是背後的君主。景延廣都死了,說是自盡的,誰知道呢,還能放過石重貴?於是試探著說道:

「皇上,石重貴背叛上國,累陛下親冒矢石千里征伐,為這場仗死的人數都數不清,罪該萬死、十惡不赦。」

李彥韜是石重貴留守晉陽時的貼身護衛,從那時起,他就和主子形影不離,既是主僕君臣也是貼身伴隨,主子從齊王做到皇帝,他一路跟隨也享盡了榮華富貴。然從契丹勢不可當殺到開封城下,晉國完蛋的那一刻,他就撇清了關係。石重貴關押在開封府的時候,像落了架的鳳凰,饑寒交迫、求告無門。當時張彥澤掌權,恨不能凍死餓死這一家人。石重貴萬般無奈,知道他在新朝官守原職,求見一面,以為這是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一個人。可他怕得罪張彥澤,一口拒絕。從那時起,他和舊主就恩斷義絕了。這時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官,說道:

「丞相說得對,唉,這就是命,皇帝的寶座是那麼容易坐的?就是要用命來博,敗了就不得不服輸。」

趙瑩是石敬瑭的輔弼老臣,石敬瑭做河東節度使的時候他就是節度判官,鼓動石氏造反便有他一份。然他早就背叛過主子一次了。石敬瑭想要親生兒子石重睿繼承皇位他是知道的,可他沒有幫無權無勢的五歲孩子,而是投靠了石重貴和馮玉,陞官發財,做到了宰相中書令。一次不忠就會有更多次,見輪到自己表態了,一臉正氣地說道:

「就是這話,皇上仁慈,於心不忍,可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呢。戰敗將死,國滅君死,每次改朝換代,廢帝沒有不殉國的。唐末帝被朱晃殺,朱友貞被李存勖殺,李存勖被亂兵殺,李從厚被李從珂毒死,李從珂自焚而死。石重貴應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兀欲心裏感嘆,漢人爭奪天下其實比被他們斥為野蠻的契丹更血腥殘酷,這些末代皇帝被殺或自殺,是因為他們已經先殺死了那些造反者的子孫家人,相互結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下面的官員也一樣,就像高勛和張彥澤。契丹人不是沒有相互殘殺,只是不到如此程度。他現在對皇帝非常了解,看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對幾個降臣的話非常不以為然,說道:

「攻入開封時,石重貴準備自焚,聽了皇上派人宣的旨才沒死。皇上當時就說過,讓他放心,保他性命無憂。你們以為這是什麼?金口玉言難道是騙人的不成。皇上,臣侄以為,不如學先帝滅渤海,遷大諲譔到上京附近的故事,在契丹本土給姓石的一塊土地,讓他們延續香火。」

德光看忽沒里,老頭兒道:

「永康王說得對,石重貴是皇上的孫子,怎麼能殺呢。不過中原是不能呆的,就是他自己不想再次對不起皇上,也不能避免被周圍小人利用,留下是害了他。大諲譔就是這個道理,他們一族現在據說活得還不錯,有土地奴隸,最少也是大戶人家的生活。」

張礪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贊成。他不想多做損陰德的事。他在契丹多年,發現這邊的人雖然被罵膻腥禽獸,行事卻比許多漢人還通人性。大多數降將都得到善待,趙德鈞是自己病死的,趙延壽當到魏王,地盤比他的養父還大。劉仁恭父子做過的事,比如鐵刷酷刑,李存勖對劉仁恭父子的殺戮,他們都做不出。

耶律德光用手點着馮玉等人道:

「你們啊,真的以為朕喜歡殺人嗎?還是永康王了解朕。石重貴朕會給他一塊土地,嗯,或者一個城堡,讓他在裏面繼續作威作福。皇帝是當不成了,朕答應封爵的,封個侯吧,什麼侯呢?張礪,你是進士,你給起個名字。」

這下可把大才子給難住了。張礪博古通今,裝了一肚子的典故。古往今來,末代皇帝下台後沒有被殺、自殺,還能活着被封王、公、侯、伯的不少,然都與這一次的情況不大相同。其中有權臣篡位,逼着前主禪讓的,得位之後不好立即殺禪主,往往封個美號。曹丕篡漢,封漢獻帝為山陽公;四十年後曹魏又被司馬炎滅,連禪讓都沒有,末代皇帝曹奐直接被降封為陳留王;隋朝受禪於北周,宇文闡封為介國公;唐朝受讓於隋,楊侑封為酅國公。真正被敵國攻滅又沒自殺、被殺,最類似這次情形,一時之間能想起來的,只有一個西晉的愍帝。此人是司馬炎的孫子,爺爺篡了魏,報應到他的頭上。他被匈奴人建立的漢趙打敗,獻城投降,被封為懷安侯,受盡屈辱,一年後被殺死。張礪沉吟良久,以他對皇帝的了解,既然答應了給石重貴城堡土地,就不會食言。這是相當仁厚的征服者了,在這個前提下,讓勝利者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平息武將們的憤怒、對戰爭的死傷者有所撫慰,認罪也許是最小的代價。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皇上,臣以為可以封『負義侯』。」

「負義侯,哈、哈、哈,負義侯,好,好,朕以為你要起個什麼堂皇體面的美名呢。這個好,負義,不是對不起朕、對不起契丹,而是對不起天下的軍民百姓。」

所有在場的人都點頭讚許。兀欲和忽沒里原本還覺得對廢帝太過寬大了,聽了這個封號心裏略感撫慰。馮玉等人本來恨不能在舊主身上多踩一腳,來證明對新君的忠心,這會兒不免有些羞愧,當然皇帝說什麼他們都不會反對。

德光將目光投向馮玉,又轉向趙瑩和李彥韜,想了想,帶着惡作劇的笑容說道:

「石重貴封了侯,在他的地盤上還是君,是君就不能沒有下屬。你們三個都是他的舊臣,原來都搶著做他的輔佐棟樑的,應該接着效忠。馮玉,特別是你,即使不是君臣還是兄妹郎舅嘛。你們都跟着一起去,千里迢迢,異國他鄉,一路上儘儘你們的情義,負義侯也有個得力照應。到了北邊,是留在他的身邊還是到朝廷做事,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

三個人如同五雷轟頂,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誰願意去服侍那個倒霉晦氣的負義侯呢。本來以為皇帝留用舊臣,躲過了一劫,可以改換門庭繼續享受榮華富貴,誰知卻要背井離鄉,被貶謫到塞外蠻荒之地。而且,一家老小可怎麼辦?難道一起發配?這下恐怕要後院起火雞飛狗跳了。可是誰敢說個不字?只能咬緊牙關點頭稱是。都在心裏禱告,希望能早脫苦海,到了那邊哪怕在朝廷里當官也好些。契丹如今奄有四海,希望有朝一日能派回中原做官,千萬不要最後連屍骨都不能回到故鄉了。

一月十七日,決定送去黃龍府(今吉林高官春市農安縣)安置的負義侯石重貴上路,隨同一起去的有李太后、安太妃、馮皇后、石重睿、石延熙、石延寶和嬪妃、宮眷等一百多人。皇帝怕他的孫子路上和到了目的地不能適應新生活,特意下旨命原來服侍的五十名宮女、三名內侍、五十名東西班衛士、一名醫官跟隨。連他的儀衛體面都想到了,還派了四名控鶴、三名儀鸞、十名健卒加入扈從。吃喝也不能馬虎,又派了七名庖丁、三名茶酒隨行。

李太后是石敬瑭的皇后,李嗣源的嫡生公主,當初曾反對石重貴和契丹開戰,一直安於後宮,悉心養育石敬瑭的唯一骨肉石重睿。皇帝看在這些的份上,格外開恩,派人去對她說,如果不願意北上可以留下。可憐李氏和她的生母曹皇后,母女二人身歷兩朝,居然做了兩朝皇后,然卻又同樣成為亡國之君的太后。兩人也一般剛烈,曹太后自願和奪了兒子皇位的義子李從珂一起在玄武樓上自焚;李太后也要和兒孫同行到海角天邊。她讓來人答覆皇帝:石重貴不該違背先帝囑託,可是沒有對不起臣妾。如今皇帝仁慈,國破而家不亡,當母親的哪有不跟隨兒子的道理。

皇帝有此心腸既已難得,然至尊張張嘴容易,下面軍需都吃緊,哪有餘力供養這樣一批落難之人。更何況人的本性就是攀高踩低、幸災樂禍,又最喜歡看曾經高高在上的人受到屈辱,即使有能力也不願意在廢帝身上浪費心力的大有人在。皇帝的仁慈到了下面傷耗殆盡。負義侯一行千里迢迢一路北上,帶的行囊有限,全靠地方官接待接濟,因而常常挨餓受凍。隨行的僕從逃跑的逃跑,偷懶的偷懶。除了少數幾個孤忠耿直又有能力的地方官儘力接待,提供吃穿住宿甚至宴會,絕大部分都躲得遠遠的。

這一路走了好幾個月才到黃龍府,契丹太后又要他們去懷州(大約在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才走到遼陽府,述律平就在替耶律李胡爭奪皇位的戰爭中打敗被囚,他們又奉新皇帝的命令轉去建州(今遼寧省朝陽縣境內),直到兩年多后才在駐地安頓下來。

在去建州的路上,安太妃病死了。此妃非石敬瑭之妃,而是石敬瑭的嫂子,石重貴的生母。路途之中,顛沛竭蹶,只能倉促火化,帶了骨灰繼續前行。李太後到建州不久也死了,當時還沒有安頓下來,缺醫少葯,處境凄慘。

石重貴在建州生活了二十八年,死的時候六十歲,他並沒有背負負義侯一輩子,後來獲封了晉王。他的嗣子石延煦同樣活到六十歲,做了契丹朝廷的官,官職就是所在的建州的刺史、後來升為保靜軍(建州的軍號)節度使。

跟隨石重貴北上的三個高官都沒有留在他的身邊,他們早早地就上下活動,鑽營到契丹朝廷里去了。馮玉和趙瑩都封了太子太保;李彥韜當了耶律安端手下武將,後來還參加了兀欲和耶律李胡爭奪皇位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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捺缽王朝之遼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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