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急令官頭戴風嘯盔周身紅衣駕着一匹白色駿馬閃電一般疾馳在通往怡蒙殿的寬大石路上,風嘯盔發出刺耳的哨聲,路上零星的行人皆聞聲皺眉掩耳迴避。

「急令!」鎮守城門的禁衛軍遠遠的聽到了風嘯盔的聲音,打開城門,放下了弔橋。白馬四蹄翻騰,因勞累不停地發出嘶鳴,急令官卻絲毫沒有減速,禁衛軍的胸旗被掠過帶起的風吹得上下翻飛。

賀良背着手威立在城門后不遠的石階上,注視着急令官快速向他奔來,從警戒號鳴響到現在,賀良一直未眠,但他依舊精神矍鑠,腰板挺得筆直,目露寒芒,孟廣一臉剛毅地在賀良身後等待軍令,賀良的貼身侍衛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寒冷,不停地搓着手。

急令官騎行至石階下,從馬背上順勢一躍而下,「報軍師!南邊衛署急令!午夜接令!兩千一百里!七個時辰!共停休驛站十四所!請速閱!」急令官一瘸一拐地奔向賀良,屈身雙手遞上急令書。為了減輕負擔提高速度,所有的急令騎乘馬都是不裝備馬鞍的,長時間的騎行令急令官的雙腿幾乎失去了知覺,這一路風嘯盔發出的尖銳哨音也讓急令官雙耳嗡鳴,疾烈的寒風吹得他兩眼猩紅

「快去休息一下。」賀良接過急令書,對急令官揮手說道。

「甲四九哨塔,原駐守人:潘通、姚渭、何正、蕭民、楊峰、魏陽,六人皆無由擅離職守,邊衛署已下發六人緝捕令,其三族也皆在抓獲,若三日內六人未能伏法,將按北蒙律法處決其三族。另甲四九哨塔已委派新邊衛軍上任。」

賀良讀過急令書,長嘆一聲,「傳令,解除戒備。」

「末將接令!」孟廣堅定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慰藉,他行了軍禮,闊步轉向警戒塔。

賀良心中的巨石始終沒能落下,他無法親臨現場,無法目睹細節,腦中一直閃過驅魔團書信中的內容,「前多日委託獵團前往南蒙購葯,今日晨歸罷聽聞獵人講述甲四九哨塔撤防,夜未明燈空無一人,有群鴉落於塔上。」,一向不屑鑽研魔物之事的他,也開始細思群鴉的含義,這些食腐的惡禽似乎從來就不是好兆頭,自己戎守邊疆的幾年也只是在深冬時看過幾眼盤旋於老林深處上空的黑色鳥影。

很快,龍骨號再一次響起,聲音平穩低沉,一如和風吹過山谷讓人安心神怡,賀良已經不難想像怡蒙殿內一片嘩然的景象,心裏也湧出一股悲壯之情,那些當年與他一起征戰四方浴血沙場的勇士,有多少都沒能聽過這厚重勢沉的聲音。願他們在尊莽山後的深谷長眠吧,四面祖會永遠守護他們的英靈!賀良心中默念。

賀良看似蒼老,實際上一百三十三歲,在尊莽人中也不過是剛剛接近暮年。他一生戎馬,如今宮中這般悠然舒適的生活反倒讓他渾身不舒服,尤其是想到蒙奪王,更是令他心生厭惡。若是能有機會披上盔甲,跨上戰馬,拎起長槍,他肯定會義不容辭地再次為北蒙而戰。

「歲門橋戰役」,「征輝樓戰役」,「踏堂羽戰役」……

經歷著短暫和平的人們似乎正在慢慢淡忘那些躺在地底下的森森白骨的豐功偉績,但是賀良看來,廣陸在看貌和平的表象下是不停涌動的暗流。

賀良動身向國師住府走去,他知道這龍骨號一響,自己的住府一定是圍滿了各路官員詢問情況。

國師正在屋內撰寫國書,見到賀良他連忙起身,面露笑容相迎,「我就知道你要到我這兒來!」

賀良一臉苦笑,「國師你快坐着,我在院外就聽到你咳得厲害。怎麼堂堂國師,還醫不好自己的咳喘?」

「軍師可知,有些病是醫不好的。」國師說着拍了拍胸口。「就是你我都有的心病啊!」他輕輕一笑說道。「我就不和你客氣了,就當在自己府上就好。」

賀良走到國師硯台旁坐下,「國師,和我說說鴉群吧。」他順手提起煙槍,禮貌地謝拒了國師侍女送來的水果。

「你是說,落在甲四九哨塔上的鴉群?」國師問道。

「那狀況正常嗎?」賀良疑惑。

「當然不正常。」國師沉聲道。「正常的事情從來都不會出現在驅魔團的書信中。自從劃下鎮魔界,這些黑鴉毒蟲便一路遷徙到山的東側,從此北蒙的南方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烏鴉。」

「江陰……」賀良向前探了探身子,注視着國師。

「無論是我的信鴿還是何運的線鷹,都沒有辦法飛過那座山。哪怕是繞過山群從南蒙向北,也都會被群鴉圍攻,有去無回。」國師說着,語氣中充滿了無助。「不怕對方強大,只怕其暗我明啊」

賀良起身,「那楊楚就是江陰人。」他點起端了良久的煙槍,開始在國師桌前踱步。「我們攻陷陽雲殿城門突入殿內的時候,他就端坐在湯緒的王座上,湯蘭王卻坐在偏座上。我和先王處決了湯蘭王,又把楊楚押到陽雲殿前的廣場上,給他執行火刑。」說到這裏,賀良頓了頓。「那火勢足有一丈高,但是直至楊楚被燒到烏黑,他都沒有發出一聲喊叫,等到火熄滅了,我們發現他還活着,他的手臂和雙肋都粘連在一起。先王見他沒死,惱羞成怒,又騎馬拖着那具焦黑的軀體,從陽雲殿一路狂奔十幾里一直拖到涼水河河邊。」

「這和戰報官描述的可是大相徑庭啊。」國師倒吸一口涼氣,打斷了賀良。

賀良好似沒有聽到國師的話,他表情木然地繼續說着,「待我追過去,先王已經取了楊楚的項上人頭。」

「其實楊楚並沒有承認那件事是他策劃的?」國師訝然。

「他並沒有張口說話,我們也沒有拷問。當時隨二太子狩獵的皇獵團有二十三人,在涼水河一戰後只剩下六人,他們也都全數在涼水河畔自刎謝罪。」

國師聽罷不禁感喟,「若不是這一聲龍骨號,你是不是準備把這事窩一輩子?」

「國師的列魔志,可否借我一閱?」賀良沒有正面回答國師。

國師愕然一笑,他指了指桌旁的書櫃,「在下面,你自己找找。」

「悲鳴婦是什麼?」賀良一邊翻找著列魔志,一邊問道。「是個婦人?」

「那犧牲的五位獵魔人,皆是殞命於悲鳴婦。」國師起身,拍打着酸脹的腰腿。「這妖魔,要追溯到易渡人消亡之前了,史書中關於她們的記載不多,但是傳聞她們是易渡的巫女,在易渡分崩離析之際,她們帶着一群孩子想要逃往拒馬集,卻在一片古林中被一群紮營休息的尊莽士兵攔截,那些士兵殺掉了那些孩子,並把婦人們脫光衣服絞死在了古木上。」

「你別告訴我這些婦人沒死。」賀良聽罷一臉嚴肅地問道。「那國師你驅魔的時候,就沒有遇見過悲鳴婦嗎?」

國師悠悠地搖了搖頭,「我當時一直和姚賈一起做事,她們害怕女人,又或者是她們不願意傷害女人。」

「那杜創有沒有找到對付悲鳴婦的方法呢?」賀良彎下身子,從書櫃底端抽出列魔志。「召集的士兵,可不能讓他們白白送死啊!」

「我很奇怪,難道這些傳說你就一點都沒聽說過嗎?」國師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可能是聽過,但不記得了。」賀良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她們會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在深山密林里的河中沐浴,唱起歌謠,誘惑路過的男人們下河和她們共浴,然後將他們溺斃。」國師從賀良手中拿過列魔志,把書翻到記載悲鳴婦的那一頁,向賀良展示。「迄今為止還未曾有人講述過不下河的結果。」

賀良皺起眉頭一字不落地讀著列魔志,「所以她們只是高等一點的水鬼?只是用不同的方法把人拖下水罷了。」

國師又開始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扶著胸口,另一隻手抬起示意賀良不用擔心。

「她們可遠不止這點本事。」國師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被他們溺亡的人沒有辦法火葬,有水源源不斷地從死者的七竅湧出,皮膚也會一直滲水。」

「我聽不出來這是什麼壞事啊!」賀良半開玩笑着說道。當他讀到最後一行時,神情一緊。「這意思是,悲鳴婦可能是蠱術師做活蠱的產物?」他不解地問道。「蠱術能讓死人活過來?」

國師搖了搖頭,「我對蠱術也是知之甚少,隔山如隔世啊,賀軍師。但是驅魔師就是這麼一個角色,就算找不到對抗的辦法,他們也要一趟一趟地在山林中巡邏。我比你更擔心他們,我自己的親兒子就可能隨時遇難啊!」

賀良合上列魔志,此時他感覺自己彷彿深陷廣袤淺淵,雖不至寸步難行,卻希望渺茫,討伐江陰本是蒙威王與自己江山弈盤中的最後一步大棋,他們都曾堅信利刃鐵蹄與赫赫威名就是一統廣陸的最強力量,這一聲龍骨號現在卻好似暗沼之下的幽鳴,再向前多走一步,這發出幽鳴之聲的不明生物就要將人拖入沼底。

「你覺得這六個人會伏法嗎?」國師輕聲問道。

「不知道,他們清楚擅離邊衛是誅三族的重罪,還要選擇這麼做,那就意味着他們遇到了什麼他們認為比被誅三族更可怕的事兒。」賀良眯起眼睛木然說道。他深吸一口氣,提了提精神。「如果把急令書和你收到的書信聯繫在一起,他們倒更像是……」

「消失了。」國師搶一步說道。

「但是那樣也說不通,是有人點燃了狼煙,而後又熄滅的。」

「如果說得通,你堂堂賀軍師又怎能像逃堂的學童補習列魔志呢?」國師咧嘴一笑,調侃道。「如果說得通,擴招驅魔團的事,怕也指望不上你啊!你就像那冰窟窿里的石頭,又冷又硬。」

「你知道,國師你現在像什麼嗎?」賀良回敬。「你像根生了銹的槍頭,又老又尖。」

「咳咳咳咳!」國師大笑着,隨之便是又一陣劇烈的咳喘。

笑容從賀良的臉上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國師,又低下頭看到手中書頁捲曲發黃的列魔志,心裏不免有些愧疚,這位如今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兒,曾經盡心竭力地保護著北蒙不受魔物侵擾,痛失愛妻,這麼多年又與獨子相隔千里,整日除了撰寫國書就是研究驅魔葯,這種孤獨是賀良難以體會的,雖然自己也終生未婚,但是從未得到顯然是好過失去的。

每每國師在早朝或是臣議中提出驅魔的重要性時,賀良雖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嗤之以鼻,但是他也從未站出來為這位老朋友說句話。

「國師,外務師求見。」國師的侍女前來稟報。

還沒等國師發話,外務師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國師的住府,他大搖大擺地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舊的紅木椅吱呀作響。外務師看了一眼喘著粗氣的國師,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煙槍點了起來,「你應該不介意吧,國師。」見國師笑着搖了搖頭,他看向賀良,歪仄著頭問道:「一直沒睡?我也沒有。」

「近幾日外使們送出的信鴿有十一隻,線鷹抓回了十隻,其中七封是官書,三封是家書,都是些再正常不過的內容,我便把它們重新放了回去。」外務師吐著煙氣。「問題是,我的那隻線鷹也沒回來。」

霎時間,肅穆的氛圍好似隆冬的冰雪風暴一般吞噬了國師的住府。

「那封信是南蒙的外使送出的,據他自己稱,那是寫給他在匯圖嶼的情婦的。」外務師冷笑了一聲,翹起二郎腿。「我看他就是在放屁。」

賀良走到外務師對面的椅子坐下,謹慎地問道,「你能確保你的線鷹不會遇到意外?」

外務師抬眼看着賀良,一臉認真地回答:「會,但是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隻線鷹飛去了江陰。」外務師深嘆一口氣。「昨夜我離開破濁堂之後去了天漿府,想打些酒,那廝見到我進了天漿府,就開始和他的隨從高聲吹噓他的情婦,特意強調自己給她寫了封情信。」

「你可知道他什麼來歷?」賀良關切地問。

外務師熄滅了煙槍,冷哼一聲。「外使連年齡都是保密的,當年我赴湯緒,也是假借平民身份,不然現在我十有八九是躺在陰冷的墓坑裏的。」

賀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這個我知道。」他低聲說道。

「但這廝剛來,就絲毫不做掩飾,和文靈太后單獨相談,竊竊私語。」外務師接着講道。「他肯定是南蒙皇室的某個親信,只是覺得現今南北蒙兩國關係牢不可破,文靈太后又是現在北蒙的實際掌權,便覺得有恃無恐,愚蠢!」

「你準備怎麼辦?」國師蹣跚地走到二人跟前。

「給我幾天時間,我要把這廝底細弄得一清二楚,他是什麼人,他的三族,他的所謂的情婦,還有他和文靈太后的關係。我雖然在殿中蟄居了十幾年,但是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外務師冷冷地回答。「我又放出了兩隻線鷹,如果這次它們還是回不來,那就證明那隻信鴿一定是飛往江陰的。」

「一個小小的外使,能有什麼樣的能耐。」賀良小聲嘮叨著,忽然注意到何運正斜眼看着自己,他怔了一下,趕忙苦笑着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你和先王簡直一模一樣。」外務師感嘆道,接着站起身。「你不要認為我何運有意處處針對你,是非我還是心中有數的,我只想提醒你,別讓驕傲蒙蔽了雙眼,時機還未到。我這邊有什麼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二位。」說完,他和上次一樣拂袖而去。

「如果你把所有事情都串起來,可能情況比你想得更糟,大太子子夭折,二太子死於祭奠儀式,先王又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罹患渾疾,現在和太后搭上關係的外使又向江陰放出信鴿。」國師看着外務師的背影,喃喃說道。

賀良欲言又止,這些事情他早在心裏盤算過無數次。蒙威王對自己恩重如山,突然駕崩所留下的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讓賀良不得不在敵友難辨的局勢下如平原獨狼一般警惕。

「我有線人透露過,匯圖嶼際可能和江陰也有人口交易。」國師忽然張口說道。「但是匯圖嶼情勢混亂,那兒什麼人都有,我們自己人可能也早就反水了。」

「我已經囑託關汒調查這件事了,匯圖嶼可不是個說動就能動的地方。」賀良對答道。

這次邊衛出的亂子,必定會讓賀良在朝會上成為眾矢之的,他必須要做好萬足準備以應對唇槍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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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陸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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