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還好,班主任下午沒來。武祥本想打個電話問問,想了想又把電話放下了。

也許晚上會來?

武祥很少做飯,但今天卻特地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做了一回。他熬了稀飯,還炒了兩個菜。

他似乎已經察覺家裏氣氛不對,便再沒有同綿綿說話,事實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武祥原想給綿綿送杯水過去,躊躇了半天,還是忍着沒過去敲門。綿綿也一直沒吭聲,一直沒過來,甚至連盥洗室也沒去。武祥炒菜做飯時,綿綿也沒像以往那樣過來幫忙。

妻子魏宏枝回來時,已經快晚上八點了。

武祥本想先跟妻子說說今天下午的事情,腹稿早都打好了,連該怎麼說的話也想好了:老婆啊,今天也不知怎麼了,一失手就打了孩子一巴掌,你當媽的就唱唱紅臉吧,千萬別再責怪孩子了,孩子這些天壓力太大也太累了,心愁愛瞌睡,本就該讓孩子好好睡兩天的,大人都受不了了,綿綿哪受得了這樣的事情。我打也就打了,怪後悔的,你就好好哄哄孩子吧,以後我這當爸的肯定不會再這樣了,打死也不會再動孩子一指頭。一會兒當着孩子的面,你好好數落我兩句,我說兩句軟話,給孩子個台階,事情也就過去了。

武祥知道,在孩子的事上,妻子從來都聽他的。要是不囑咐兩句,妻子肯定只會數落綿綿,而不會責怪自己。妻子這幾天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差,萬一要是把火氣再發泄在綿綿身上,說不定會比他發作得還厲害。

武祥思忖著,當這件事情過去了,家裏氣氛緩和過來了,一家人再坐在一起商量一下學校要讓綿綿辭職和班主任要來的事情。

然而,當見到魏宏枝時,他才發現,妻子的情緒似乎比他更沮喪,神情也比他更憂鬱。她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妻子整個眼皮都耷拉着,面色發灰,一副絕望的神情。

武祥躡手躡腳想湊過去,靠近妻子,但他明顯地感覺到一股寒氣,妻子一身肅殺的寒氣讓他戰慄。

看眼下妻子的樣子,如果真和她說句什麼話,或者看她那麼一眼,或者問她一句怎麼了,備不住她就會放聲號啕,備不住她會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妻子整個人好像完全垮了。

妻子的精神瀕臨崩潰,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魏宏枝原本並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也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

魏宏枝與武祥同歲,同鄉,兩人上學恰好都比別人晚一年,小學、初中還是同班。後來武祥上了市裏的中等師範學校,魏宏枝因為家庭情況則上了縣裏的技工學校。當時的技校只需上一年學就可以掙到工資,因為上一年學后通常就會去大工廠實習。一旦實習,就有補貼了。大工廠的補貼也多,比地方上的工資也少不了多少。魏宏枝當時的動機和想法非常簡單,上學就是為了上班,上班也就是上學的目的。在她心目中,上學跟求知完全是兩碼事。她的上學就是為了就業,就是為了找工作。上學也好,找工作也好,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了讓全家的日子能輕鬆一些,讓比她小八歲的弟弟魏宏剛,能順順利利地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她清楚,像她家這樣條件的家庭,絕無可能同時供兩個子女上學,更無可能供兩個子女都上高中,上大學。即使供一個大學生也非常艱難,幾近傾家蕩產。魏宏枝還有一個堂姐,雖然從小在家裏長大,但早已嫁人生子,家庭也一樣並不富裕。所以,只有自己能儘快找到出路,儘快掙到錢,才有可能讓弟弟完成所有學業。有心的她提前已經了解清楚了,如果上了技校,到工廠實習時,一個月差不多可以拿到三十塊錢。魏宏剛上學早,從小就成績好,又刻苦,小學時曾連跳兩級。等到她實習時,領到的補貼就可以供弟弟讀書了,交完學費剩下的錢,還可以讓弟弟吃點兒好的,不至於天天啃窩頭,吃鹹菜。如果再干點別的,基本上就可以順順利利、安安心心地讓弟弟讀書。等到自己技工學校畢業,分配了工作,她就可以繼續供到弟弟高中畢業然後再上大學直至大學畢業。

魏宏枝的成績很好,她不費吹灰之力就上了當時縣裏唯一的市屬技工學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為她惋惜,以她的成績,上高中,上大學,應該不存在任何問題。那時候,剛剛恢復高考不久,大學、大專、中專的錄取分數差不了多少,重點高中和技工學校的錄取分數也差不了多少。當然,這裏面還是有區別的,上了技工學校,註定就是工人;上了中專,就可以做技術員;上了大專,就可以做醫生、做工程師;上了大學,就可以留校,就可以考研,就可以進政府、進機關、進國家最重要的部門。分數表面上差不了多少,但結局則相去懸殊,甚至是天壤之別。

魏宏枝並不是不清楚這些門道及利害關係,她也知道老師們的勸說和惋惜都是為她好,不過她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技工學校。她之所以如此選擇,最主要的是因為那時有一個讓人沒有後顧之憂的社會環境,那就是不管你是大學生還是技校生,只要你能上了學,將來就肯定會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等着你。那時候,有多少單位在等著要人啊,只要你能上了學,即使像技工一類的學校,也一樣等於是端上了鐵飯碗,也就等於是獲得了一輩子的溫飽生活。

最關鍵的問題是,面對着比自己小八歲的弟弟,魏宏枝非常清楚,如果她掙不到可以讓弟弟繼續上學的錢,那麼姐弟倆面臨着的結局就只能是雙雙輟學回家務農。

非此即彼,別無選擇。

當時家裏的情況已經無法再供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繼續上學了,沒錢就只能輟學回家,即使是弟弟的學習成績再好,也只能這樣。雖然家裏三代單傳,這一輩就弟弟這麼一個男丁,二百畝地就長出這麼一棵大白菜,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二十幾年後,當魏宏枝的弟弟魏宏剛當了市委書記后,曾在武祥面前動情地說道,姐夫啊,他們都誇我這行那行,這有本事那有才氣,其實,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福氣就是有這麼一個姐姐。要是沒有姐姐當時的付出和選擇,我絕對不會有今天。緊接着,他又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貧窮不是罪惡,但貧窮卻會製造罪惡。貧窮會把最優秀的人才扼殺在搖籃中,也會把未來的天才變成愚民和惡魔。

魏宏剛說的是實情,也是真心話。

技校畢業后的第四年,魏宏枝的父親被確診為肝癌晚期,並已全身擴散。當時整個家裏就魏宏枝和父親兩個人知道此事,連母親也一直被蒙在鼓裏。

當時,為了不讓在縣城裏上高中的弟弟魏宏剛分心,一直到父親去世,姐姐都沒有對魏宏剛說出父親病症的實情。

魏宏枝的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是這個世上最能扛病的群體。農民意味着從生到死,從黃口孺子一直到離開塵世,這其中只允許也只可能經歷一次熬不過去的大病暴病。魏宏枝的父親從十七八歲成家立業開始,一輩子從未有任何病症讓他在床上躺過三天兩夜。也很少吃過什麼葯,平時頭疼腦熱胃寒拉肚子什麼的,頂多吃兩片麻黃素、去痛片也就過去了。該乾的農活,不管是挑糞還是耕地,不管是耙地還是播種,也從未因病而停下來過。然而,這一次不同,父親動不動就喊累、喊乏。那段時間農活不忙,父親忙不停地一直在幫村裏人蓋房子,雖然是重活,但能省下家裏一口吃的,父親基本上天天不落。父親正值壯年,是撂瓦的好手,撂瓦這活兒就是蓋房子鋪瓦時,從房下把瓦片直接用手扔到兩丈高的房頂上去,房頂上一般是個小孩或老者接瓦。這是個苦活累活力氣活,一頁瓦有三斤重,一次撂二至三頁,多時可以扔五至七頁。越多越重也越容易扔散了,所以得有技術有技巧還得有猛勁兒有耐勁兒。魏宏枝的父親每次都能扔三到五頁,一口氣可以扔上去幾百頁瓦,而且從來都扔得穩穩噹噹,很少有失手的時候,至於把瓦撂空撂散摔碎了的情況更是極少。正因為如此,每當村裏到了蓋房修房的季節,魏宏枝的父親就被東家請西家叫,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然而那一次魏宏枝的父親真的是不行了。他的臉蠟黃,原本極瘦的身子骨越發瘦得怕人,飯減睡短,腰板佝僂得已經挺不起來。以前一次可以扔三到五頁瓦,現在兩頁都扔得氣喘吁吁,扔幾下就窩在地上喘上好半天。再到後來,就不扔了,只躬著身子在一旁給人遞瓦,但即使這樣,也眼看着不行了。有人讓他去醫院看看,他搖搖頭說沒啥,扛兩天就過去啦。但終究沒能扛過去,魏宏枝的父親在一次彎腰搬瓦時一頭栽在了土堆上,前喊后喚的鄉親擁上,一直讓人抬到家裏時,他都沒能醒過來。

當時剛滿二十三歲的魏宏枝,得到消息回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毅然決然地用自行車把父親綁在自己背後,急踩狠蹬地送到了縣醫院。那時候村裏還沒有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最便捷最省錢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好在二十三歲的魏宏枝,儘管家裏缺吃少穿,粗衣糲食,工廠里夜以繼日,精疲力竭,但似乎並不妨礙她發育成一個大姑娘。自行車是家裏最得力的交通工具,魏宏枝騎自行車帶一二百斤的重物翻山越嶺已經是家常便飯。全家用一萬多個工分換來的這輛自行車,買回來整整四年了,仍然像新的一樣。一家人就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著這輛自行車,平時用完了,擦得乾乾淨淨,然後就把自行車懸吊在房樑上,即使已經都十五歲了的弟弟魏宏剛,也根本沒有機會可以隨便騎到這輛自行車。這輛自行車平時用得最多的,除了父親,自然就是魏宏枝了。如今父親到縣醫院看病,護送父親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魏宏枝頭上。

父親躺在診床上的時候,魏宏枝不忍地把臉別過去,看着一隻撞到玻璃上的受傷的鳥兒在窗台上抽搐。她眼看着奄奄一息的鳥被一股旋風拂下窗枱……魏宏枝轉身看着父親隆起的很高很黑的肚子,憋得咳嗽個不停。

醫院裏的檢查其實很簡單,那時候沒有B超,也沒有CT,事實上根本不需要這些了,醫生只做了一次腹部按診,而後又進行了一次X光透視,基本上就確診了:肝癌,晚期,肝腹水,而且已經全身擴散。

回去的路上,魏宏枝才發現自己父親的體重竟是這麼輕。還算高大的父親,坐在自行車上,飄飄忽忽的就像一把棉花!

父女倆一路無語。父親看不到女兒臉上的淚水,女兒也看不到父親臉上的絕望。父親倔犟的脾氣沒有任何人能說服得了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說服父親的理由。當父親搞清了自己的病情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做了放棄治療的決定,並堅持要立刻回家,而且幾乎沒有買回任何藥物。

魏宏枝和父親都清楚,肝癌晚期,已經全身擴散,而且放棄治療,對一個人來說意味着什麼。而這對魏宏枝,對十五歲的魏宏剛,對四十多歲的母親,對年近七十的爺爺奶奶,對這個家庭,又將意味着什麼!

父親去世前,魏宏枝給父親買回十顆鴿子蛋。父親問:多少錢一顆?魏宏枝不敢照實說三毛錢一顆,騙說一毛錢一顆。父親勃然大怒道:咋這麼敗家浪費錢呢,一毛錢幹啥不行,吃這麼貴的東西,還讓不讓我死得安生?父親推推搡搡讓魏宏枝出門趕緊退了,把錢收回來,孰料,身子一傾,虛弱地倒地不起……

父親只撐了一個多月就去世了。一個月的時間,對一個人很短暫,但對魏宏枝則像過去了百年。這個荷負全家重擔的父親,臨死都捨不得吃一顆鴿子蛋。在這個月里,她在父親身上學到了大概是只有農民才具有的剛毅、堅韌、忍耐、沉默和他們與生俱來的對待死、對待生、對待自身,對待親人的類似自裁似的人生守則和人生態度。

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父親幾乎沒有喝過一次葯,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時,才喝了兩口鎮吐劑。母親一直到父親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親的病因和即將到來的無法阻止的結局。為了不讓弟弟的情緒受到影響,魏宏枝在父親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沒讓弟弟見到父親,儘管弟弟所在的學校離家只有二十幾里地。那時父親的身體和面容已經徹底變形,極度的消瘦、疼痛和虛弱讓父親形容枯槁,面無人色。劇痛沒有讓父親吭過一聲,但疼痛的感覺最終全寫在了父親的臉上和軀體上。父親死前二十天就已經無法入睡,因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隻狗一樣蜷縮在棉絮里。父親去世前十多天就開始渾身戰慄,兩手死死地摳著炕席以致指甲紛紛脫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親身旁,看着已經不成人樣的父親,她最後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親能早點離開人世。毫無任何憐憫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親折磨到最後一刻,人們都說父親真的是一條狗命,活得艱難,死也不易。父親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時間,而後一陣大嘔,嘔出一大攤像黑醬一樣的血塊,這之後再也沒醒過來。看着一動不動的父親,大家都以為父親是昏睡過去了,但等到父親的身體越來越硬,越來越涼時,才明白父親終於徹底地去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一直到父親被掩埋后,才漸漸體悟父親的死給她帶來的終生劇痛;父親的死,也讓她過早地完成了一個貧困農民的基因傳承。貧窮,可以讓一個人的承受能力超越人的生命極限。她從父親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這樣的生死演練。

魏宏枝記住了父親去世那天雷聲滾過自家的屋檐,自家的瓦頁掉下來無數。

武祥幾乎不在妻子跟前提她的父親,剛結婚那幾年,有那麼幾次,不經意間說到她父親的事,魏宏枝立刻埋下臉去,幾乎一剎那間,大顆大顆的淚水就會砸進碗裏,砸在桌子上。

在此後魏宏枝的人生歷程和人生抉擇中,似乎都摻進了父親的影響。夫婦倆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無論是病痛還是橫災,武祥曾多次領略過妻子的堅韌和毅力。

作為丈夫,武祥也清楚妻子的個性和脾氣。在這個世界上,武祥還從來沒有見過妻子為什麼事情焦慮過,發愁過。她好像參透了生死交謝,寒暑迭遷,萬物流動,人之常情。他甚至很少見妻子為什麼難事發愣皺眉頭,尤其是極少見妻子有唉聲嘆氣的時候。恰因如此,他甚至常常會覺得妻子有些冷漠,有些乖戾,缺少點女人應有的溫和與柔媚。

回到當下,讓武祥吃驚和難以猜透的是,今天晚上妻子的情緒怎麼會這麼差?半年前做乳腺癌根治切除手術時,臨進手術室了,妻子還樂呵呵地說:你去給我買把新梳子,老梳子齒都掉了好幾根,咱經過手術室的洗禮,得重新做人不是?

永遠也壓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麼會成了這樣?

即使是魏宏剛出事的那些天,妻子的神態和精神也從來沒有這樣低落和萎靡過。她甚至還常常勸說武祥和綿綿,是樹,春天都得發芽,是人,三災六難不在話下。她要大家都樂觀一些,眼光都放寬一些,而她也確實很樂觀,眼光也確實放得很寬。即使在魏宏剛被宣佈雙規,在市委常委會上被突然帶走時,妻子除了感冒發燒至三十九度多的那幾天,都一直在堅持上班。他勸她休息好再說,魏宏枝不在意地說:不就扁擔長,板凳寬那麼點事嗎,綿綿舅是綿綿舅,我們是我們。我們的扁擔又沒折,我們還得過我們的生活。

看着妻子對天塌地陷泰然處之的樣子,他也不住地安慰自己,提醒自己,這當口一定幫襯妻子堅決頂住,絕不能倒下。看着妻子的言行舉止,他常常會突然生髮出一種說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雖然沒有那多的溫柔優雅,但妻子堅強、剛毅,千斤的擔子也壓不彎腰,一個真正寵辱不驚,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漢子。平時,她寧靜得就像放在犄角旮旯的一根棍子,家裏一旦出事了,她能掄得八面來風,呼呼呼的。有妻子這樣的女人撐著,這個家什麼時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愛着自己的妻子,愛着自己的家。武祥與魏宏枝結婚二十餘年,幾乎沒有幾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個妹妹,剛結婚不久就得了一種怪病,醫學術語稱之為一種典型的自身免疫性結締組織病——紅斑狼瘡。當得知這個病幾乎是不治之症時,自己的父親母親首先從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武祥的妹妹很漂亮,省音樂專科學院畢業,彈得一手好鋼琴,曾多次獲獎。得病前,當時中央音樂學院已批准她進修兩年。妹妹也確有音樂天賦,每當她修長的雙指在琴鍵上來回舞動,一曲曲悅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蕩在並不寬敞的家中。妹妹的琴聲,像薔薇搖晃着細雨潸潸落下,讓家裏充滿了溫馨,給了爸媽無盡的歡樂和憧憬。妹妹的學習成績很好,當初很輕鬆就考上了那所省里最好的音樂專科學院。據老師講,妹妹的文化課成績比中央音樂學院高出三十多分,但專業成績並不理想,並不是因為分數低,而是複試和面試的結果讓她的排名落在了後面——她的音樂老師說,你就是蕭邦的妹妹,沒有關係也是枉然。再後來,妹妹留在學校當了鋼琴老師。那時候,妹妹已在全國青年鋼琴比賽中榮獲了二等獎。再後來,妹妹結婚了,嫁給了一位市老領導的孩子、狂熱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長賈貴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贊成,咱們這樣的家庭,嫁給一個那樣的人家,那還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強烈反對的是妻子魏宏枝,妻子經過多方打聽,知道那個賈貴文品行很差,純粹一個紈絝子弟。父母則說,人家不嫌咱門不當戶不對,咱還嫌棄人家是幹部子弟?幹部子弟家教嚴,懂規矩,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有幾個差的?不管怎麼說,好的還是多。再說了,千差萬差,還就真差在咱頭上了?

誰知妻子一語成讖,結婚才一年多,妹妹就被氣得常常回不了家。據人說,那個賈貴文在外面的女人少說也有一打,整宿整夜在外面鬼混是常事。公公婆婆年紀大了,住得也遠,兩年了沒有孩子,對兒媳婦怨氣也不少。見了面,就叨叨風來了,雨來了,娶個媳婦肚來了,你可倒好,肚子比瓦片還薄!說罷,冷屁股冷臉地轉身就走了,自始至終,婆婆從來沒說過兒子一句不是。直到這個時候,武祥才明白了老人常說的一句話,兒女婚姻,就得門當戶對。攀上了高枝,毀的是兒女。侯門深似海,滴滴都是淚。平民百姓走入官宦門第,真要想翻身也只能靠下一輩人。而如今你連兒子姑娘也沒生下一個,還指望公公婆婆把你當人看?

那時候綿綿已經五歲,當姑姑的幾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侄女。家裏的玩具,幾乎全是妹妹買回來的。綿綿一回到家,黏到姑姑懷裏扭來扭去的像塊棉花糖。綿綿那點還算過得去的鋼琴水平,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來的。到姑姑那裏學鋼琴的孩子多得要走後門,一個星期天輔導幾十個孩子,每個孩子也就那麼十幾分鐘半小時,姑姑的脾氣讓所有的學生都戰戰兢兢。唯有到了綿綿這裏,姑姑一沒脾氣,二沒時限,只要綿綿樂意,想彈多久就彈多久。即使彈錯了,使性子瞎搗蛋,彈得狗屁不通,姑姑也從沒說個不字。

讓人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美麗清秀、人見人愛的妹妹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不到三個月就離開了這個讓她無限留戀而又萬分悲傷的人世!至親的女兒在春天結束了生命,就好似春天真的來過了么?父母遭受的打擊是殘酷的,老兩口幾天幾夜守着行將離去的女兒,眼看着她日漸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喉嚨里無聲的嗚咽慘厲而瘮人,他們的痛是無法排解的。青草在林中青,白雲在樹梢白,孩子的死一多半是他們虛榮造成的。嫁出去的姑娘,最終死在娘家,公公婆婆除了妹妹在醫院時看過那麼一次,就再也沒露過面。而妹妹的娘家,公公壓根都沒來過,婆婆還是妹妹結婚那年在屋子裏站了幾分鐘,讓座都不坐,四下掃了幾眼就走了。結婚後,武祥的父母送姑娘到親家家裏時,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麼是天差地別。相比人家的房子,自己的家就是個鴿子窩。賣了老家房子,傾盡家財買來的六十多平方米的家,客廳還不到五平方米,兩個人坐下來幾乎就是臉對臉,端杯水都要從頭上越過去。親家母一身珠光寶氣,如果坐在那令人寒磣的椅子上,連自己也覺得不配人家。親家的住宅,則在市裏的中心區域,鬧中取靜,就像建在一座幽靜的公園裏。那一片都是市領導的小樓,大多都精心翻修過。有灌木搭成的拱門,有樹籬擺弄的造型。灰磚綠瓦,深色青彩,顯得超凡脫俗,典雅顯赫。打遠看去都是枝葉繁茂、精心修剪過的茂林修竹。走近了,還會看到一片片奇花異卉、垂柳豐草,處處展露著非同一般的榮耀與氣勢。親家的小樓上下三層,更是周遭精邃,半畝大的一個院子,一派綠煙紅霧。再等進了客廳,第一感覺就是這個客廳比自家的整個房子面積還要大,光牆上的一張大畫就比自家的客廳都大。他們手足無措地在沙發上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逃也似的離開了。老領導很客氣,跟他們幾個都握了握手,然後伸伸手讓坐下,小保姆很快送上了茶水和水果,水果都削了皮切成了薄片,還有一些說不上名來的水果也擺得整整齊齊。寒暄了幾句,好像再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親家母在一旁不停地打着手機,嗓音不大,但透露著說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威嚴。離開的時候,他們還沒出門,回頭看時,身後就只剩一個保姆了。保姆關門時,那哐當的一聲巨響,幾乎嚇了他們一跳。

直到這個時候,武祥的父母才開始意識到兒媳婦魏宏枝當初的堅決反對真的是為了一家人好,身為父母同意把閨女嫁進這個家門也許是這輩子最錯、最不該的一個抉擇!

但一切都為時已晚,即使妹妹的病跟她的婚姻無關,但妹妹的婚姻卻是她過早病故的最大原因。妹妹剛住院時,賈貴文還時不時地來看看,當得知妹妹的病幾乎是不治之症很難痊癒時,妹妹就很難再見到丈夫的身影。妹妹病重時,賈貴文全家一起乘坐豪華郵輪,地中海四國游去了,整整二十天之後才回來!

最可氣可恨的是,妹妹住院治療的費用,賈貴文一家只繳過一次,其餘的便再也不管。武祥夫婦和父母十多年來省吃儉用,加上妹妹加班加點帶學生的費用,原本想換套大房一共積攢的三十多萬塊錢,幾乎全墊在了醫院裏。武祥去賈貴文家裏找過幾次,從來都見不到人影,後來去單位,去他父母家,也一樣無功而返。有一次打通了電話,賈貴文居然振振有詞地說,你家的人病了,憑什麼讓我們家人掏錢!

那時候妻子魏宏枝剛剛當了車間副主任,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武祥知道妻子的脾氣,一直瞞着沒跟妻子講。但從公公婆婆的哭訴中得知事情經過後,妻子氣得瞪着武祥一夜都沒合眼。第二天,魏宏枝帶了兩個徒弟直奔教育局,先找局長,后找處長,把整個教育局都鬧得天翻地覆,人人義憤填膺!魏宏枝反覆講述著一件事:我公公他老實巴交,儉樸克己,三年前去縣醫院做完割痔手術,連住院費都捨不得掏,當天下午硬是走了十二里路,走路回家!他從嗓子眼兒攢下的那點兒錢,真的是救不了他女兒呀!

……

本來就不得人心的一個幹部子弟,居然干出這樣的事情來,頓時成了人神共憤的禽獸!那小子從小到大,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轉身就跑,好幾天都無影無蹤不來上班。妻子魏宏枝並沒罷手,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第四天一早,她把車間的一半人都帶到了那個老領導的家門口,一張大幅標語一字拉開:無德無品無教養,無仁無義無天理!

市委大院宿舍區本來是個顯貴清靜的地方,一下子竟熱鬧起來。這樣的醜事,誰聽了誰跺腳、誰咬牙。老領導剛開始還打電話叫來了幾個警察,但警察再一聽緣由,歪著腦袋直搖頭,也就站着光看不管了。後來又來了幾個記者,這下老領導才慌了。當時趕緊託人找到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剛。魏宏剛那時已經是一個城區的副區長了,聽說姐姐在老領導家門口鬧事,立刻開車就找了過來。弟弟上來就說,什麼事犯得着這麼鬧?人家是老領導,得罪了人家,讓我以後還在市裏怎麼混?再說了,好歹也還是一家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鬧到這步田地?魏宏枝盯着弟弟,一字一板地說:你姐夫也在這裏,你問問小姑子在他家過過一天好日子沒有?如果不是把人逼到絕路上,誰會來這裏鬧!他一家不仁,就別怪姐姐不義!把我的小姑子害成這樣,這樣的事你忍得了,姐姐忍不了!這輩子忍不了,下輩子也忍不了!姐姐今天的事不用你管,姐姐一人做事一人當,跟你這個副區長沒任何干係。不過你聽着,將來你當官要是也當成了這個熊樣子,小心姐姐也一樣鬧你!不管誰當官也不能當得沒天理,沒人性!

那當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沒有一個人聽了不氣憤不憎惡,幾乎異口同聲說道:這樣的人家,要是真沒錢,真沒辦法,也還可以理解。像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收入,憑什麼這樣喪盡天良,不仁不義!

這件事持續發酵、街頭巷議,連當時的市領導也獲悉了此事,市領導對此怒不可遏,雷霆震怒,拍著桌子說:真是太不像話了,品質敗壞,影響惡劣,讓老百姓怎麼看待你們這些領導幹部!

結果是賈貴文全家登門賠禮道歉,住院費醫療費陪護費和藥費一次性全部付清!

妹妹彌留之際還在念念不忘嫂子的恩義,去世的那一天,她一直等著嫂嫂合不了眼。妻子趕回來一邊抱着妹妹一邊泣不成聲,妹妹斷斷續續只對嫂子說了一句話,下輩子……還做我的嫂子……

魏宏枝禁不住號啕大哭,好妹子,下輩子嫂嫂就做你的姐,一定讓你活得像個人……

妹妹死的時候,最難過最揪心的還有綿綿,她一個人長時間窩在牆角,她的哭幾乎聽不到聲音,也聽不到她的喘氣聲,嘴巴大大地張著,絕望地看着病床上的姑姑,淚水止不住地順着臉頰流下來,沒完沒了地流下來……她很害怕,好像根本不相信姑姑會死,會永遠地離開她,即使半年之後,只要一看到姑姑的照片,就會放聲大哭,哭着喊著要姑姑。

最凄苦的還是那兩位老人,他們實在挺不住這人生最為沉重的打擊,兩年內武祥父母先後離世。父親只比母親晚走半年,平時父親說得最多的就是,你爸你媽沒本事,咱家也就這麼一個平常人家。咱家前輩子一定是積了大德了,才讓你娶了這樣的一個好媳婦。兒子,咱要有良心,好好善待你的媳婦,這輩子她是咱家最大的恩人。報答不了人家的恩德,咱自己就多受點兒罪吧,別讓她太累太苦,今後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惹人家生氣……

父親的話,至今歷歷在耳,刻骨銘心。

魏宏剛曾說過,姐姐是他的福氣運氣。武祥覺得,擁有魏宏枝這樣的妻子更是自己的福氣運氣,他甚至覺得這個家只要有妻子在,縱然天塌地陷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也沒什麼過不去的。

在現如今這樣的社會裏,能有個魏宏枝這樣的女人做家裏的後盾,已年過半百的丈夫還會奢求什麼?儘管在幾年前,突然出人頭地的內弟,官運亨通、順風順水做了萬人敬畏的領導幹部,但在武祥的心目中,妻子的性情和作風並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妻子仍然還是那個妻子:相貌平常,朴樸實實,一身正氣,說話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敢拿主意,敢做主。即使弟弟當了市委書記,也從未看到過妻子得意洋洋、欣喜若狂的樣子。平時只要一見了弟弟魏宏剛,妻子說得最多的總是那麼幾句:好好乾,別忘本,心裏真要裝着老百姓,你一個書記,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有多少人整天盯着你看,別像有些領導,人前威風凜凜,人後被罵得狗屎不如。不管做什麼事,咱首先要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老婆孩子,對得起良心。有時候弟弟聽煩了,就嗆姐姐一句,姐姐你能不能說點別的,讓我高興點兒,那麼多鬧心的事,見了面還得聽你數落,你天天警鐘長鳴、警鐘長鳴的,你乾脆改名叫魏警鐘吧!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每逢這個時候,魏宏枝依舊是不依不饒,拳頭捶著魏宏剛的肩胛說:宏剛你聽着,你到這位置了,還能聽到幾句真話?誰還跟你掏心掏肺的,也就姐姐這麼說說你,等將來你官再做大了,到了省里到了北京,只怕連姐姐的話你也聽不到了。領導幹部裏頭也有好有壞,成天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國家就能看着不管?不信你現在下去好好聽聽老百姓都在說些啥,告訴你,別說你,現在連你姐也快聽不到真話了,成天都是魏書記長魏書記短的,我都聽煩了,你還不覺得煩?還想聽什麼高興的話?實話跟你說,姐姐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一想到你,我連覺也睡不安生。我不知道你這個家是個什麼樣子,我那個家要不是你姐你姐夫堵得嚴,什麼東西都送得進來!那些大包小包的,天知道都是些什麼!連我家都成了這個樣子,你是個市委書記你不怕嗎?你就不擔心嗎?這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照這麼下去,有朝一日老百姓鬧騰起來,你們這些領導幹部有好果子吃嗎?只怕姐姐也得跟着你受連累!

此後,姐弟倆見面,幾乎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尤其是弟弟當了市委書記以後,妻子動不動就好一陣子唉聲嘆氣,總說:家裏整天被那麼多不三不四的人圍着,再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啊,說不定真要給毀了。

二十多年了,妻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婚前這個樣子,婚後還是這個樣子。武祥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太對不起妻子了,妻子的衣服永遠是那老三件,幾乎沒見過她穿過裙子高跟鞋,像樣的衣服更是很少。過去每天就那麼一身工作服,到後來大家離開了工廠,都不穿工作服了,她永遠都是衫子褲子,棉衣棉褲。以前大家都是叫師傅,後來當主任了,還讓大家叫她師傅,如今成了分公司副總,依然還是讓叫師傅。後來,好多次總公司領導要再提拔她,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好單位好位置都想調她過去,統統被她斷然拒絕了:我不幹,也幹不了,我是塊什麼料我知道,我都到更年期了,還往上升,不怕人家笑話?你們可別給我找罪受。弟弟當市長時她是這個樣子,弟弟當了市委書記時仍然還是這個樣子。八點鐘上班,六點鐘回家,加班加點從未缺過,也很少遲到早退。有人跟武祥念叨說:找老婆就得找你老婆那樣的,你飛黃騰達了,她該罵你還罵你;你倒霉了、犯罪了、蹲了監獄她還會是你老婆,十年二十年也會等你出來,一輩子也不會離你而去。剛聽了這話時武祥一笑置之,思忖后想了想突然淚流滿面,哇哇哇地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哭了好久。他想起了苦命的妹妹,想起了勞苦窮酸一生的父母,都是妻子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給了他們人生最大的安慰。

妻子與他雖是同鄉小學初中同學,兩人初中畢業后就再沒什麼交往。那年媒人上門提親,妻子第一次見面時就相中了他。她對武祥說,你長高了,長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魏宏枝還有一句話,武祥至今都記得很清楚:咱倆上學那會兒就感覺出來了,你是個老實人,找這樣的人我覺得放心,踏實。

今天看來,這個家有妻子這樣的女人、這樣的主婦,才真正讓一家人放心踏實。妻子行得正、走得直,不怕歪的,不懼邪的。不管多大的風浪和坎坷,妻子從來都是一副頂天立地的氣質。有時候,武祥甚至覺得,假如延門市的市委書記不是魏宏剛而是魏宏枝,說不定她會更優秀,更出色。

可是,今天到底怎麼了?究竟是什麼事情,會讓妻子的情緒如此之糟?以致糟糕到能把妻子這樣的人也壓垮了?

難道還有比自己的內弟魏宏剛被執行「雙規」,被強行像犯人一樣帶走,比這更讓人震驚更讓人懼怕的事情?即使是聽到內弟魏宏剛被抓的那些消息時,也從未見妻子有過這樣的情緒。

難道,妻子經過這麼多天的「剛強」,挺到今天實在是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武祥知道妻子的性格,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不能隨意說什麼,此刻,緘默是對她最好的支持。就讓妻子安靜一會兒吧,他默默地把飯菜擺好,想了想,便輕輕地也不失嚴厲地叫了一聲綿綿:「綿綿過來吃飯。」

此時此刻,他只能自己找台階下了。他不能把家裏的問題再壓在妻子身上。

綿綿很聽話,雖然沒吭聲,但是乖乖地過來了。

他悄悄地心虛地看了看綿綿的臉,或許是燈光的緣故,五個指印似乎已經消失了,看不到了。綿綿的眼睛沒有發紅,眼角也沒有淚痕。他回過頭來想,當時也沒有聽到綿綿哭。看來綿綿真的沒有哭。

他再次感到說不出的後悔和心疼。

綿綿居然沒哭。

一切都收拾停當了,他和綿綿都坐好了,但妻子依然沒動。

很多年了,這還真是第一次。回到家不做飯,不吭聲,誰也不理,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愣。

武祥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肯定出大事了,肯定。

綿綿終於也意識到了什麼,儘管這些天家裏像這樣的氣氛已經司空見慣了,但今天則完全不同。她似乎感覺到有比挨爸爸那一巴掌要更嚴重、嚴重得多的事情等待着她的家人。

她怔怔地看着母親,弱弱地、小聲地說:「媽媽,吃飯吧。」

魏宏枝像是驚了一下,良久,回過神來,嘆了口氣說道:「我這會兒沒胃口,你們先吃吧。」

「出什麼事了?」武祥把飯桌上的東西收拾停當,走過來,終於忍不住撫肩問道,「是單位的事,還是學校的事?」

魏宏枝長出一口氣,搖了搖頭說:「一會兒再說吧。」

武祥還想說句什麼,沒想到妻子已經站了起來,轉身,徑自回卧室去了。

武祥突然怔住了,他分明看到,妻子的臉頰上洇著兩道淚水……

他默默地在飯桌旁坐了下來,心裏陣陣發怵。

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目光發空地看了一眼綿綿,突然,心裏像被什麼揪了一下:

綿綿的右臉分明腫著!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正是他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他那一巴掌真的是太狠了。

一直到吃完飯,他再也沒看綿綿一眼。

在外邊受了氣,回家打孩子,打得還這麼重,到底怎麼了?你他媽的還算是個男人!

他突然覺得特別特別想哭,特別特別想放開嗓子地大哭一場。

……

武祥拿上垃圾袋趕緊下樓,在樓門口,武祥注意到一輛黑色大眾慢慢行駛在這條安靜的馬路上。他注視汽車駛過,那輛車並不眼熟,武祥扔完垃圾,蓋好垃圾桶的蓋子后,就看見那輛陌生的汽車非常可疑地關閉了車燈,掉了個頭,隨後停在他們這棟樓的對面的暗處。

車裏不知什麼人,一直在暗處坐着。

武祥猶豫再三後上樓,他站在窗口往下看,那輛可疑的汽車仍然停在那裏,香煙的火光在方向盤後面時明時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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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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