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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蘭龍仍然按兵不動。

夫子廟那邊炮聲驚起時,屠蘭龍走進了梅園那間寬敞明亮的指揮中心,這一次,他沒叫任何人,也沒通知旅以上長官開什麼會。這個時候的旅以上長官都在揣著兔子般狂跳的心,等他下命令。

屠蘭龍沒有下命令。

他在等電話。半小時前,屠蘭龍在自己寢室里將電話打到戰區長官部,跟他通話的是長官部的一位孫長官,算是他的摯友,也是長官部唯一能跟他說實話的人。屠蘭龍顫著聲音,問孫長官:「蔦蔦母女到底找到了沒?」孫長官壓低聲音說:「我正在四處打聽消息,蘭龍你不要急,一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我能不急嗎,我急得都要上牆揭瓦了!」屠蘭龍啪地扔了電話,本來他還想問問老朋友老部下趙世明的生死,一聽孫長官那口氣,就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怎麼辦?炮聲催人,槍聲驚人,廝殺聲更是讓人坐立不寧。屠蘭龍手裡拿著一份電文,在屋子裡轉圈圈。電文是雀斑報務員十分鐘前給他的,閻長官對他的行為暴跳如雷,痛罵他居然敢違抗軍令,置長官部的命令於不顧,拒不出兵抗擊倭寇,導致冰溝河一戰,國軍損傷慘重,銅城險些失守。閻長官將所有罪過都歸在了他身上,言詞十分激烈。

屠蘭龍懶得理這些,現在他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心只念著蔦蔦母女。冰溝河之戰到底打了沒,死傷多少,銅城這邊進犯的日軍到底是哪一股,有多少人,這些在以前必須關注的事,現在都被他驅逐出腦子。「蔦蔦、真真」,他反覆叫著妻子和寶貝女兒的名字,如同一頭困獸,恨不能一頭撞開籠子,衝到太原去。

是的,屠蘭龍真有一股衝動,如果再得不到她們娘倆的消息,他就要丟下11集團軍,到淪陷的太原城去救他的親人了。

夫子廟那邊的炮火越來越猛,馬鞍山這邊的炮聲更是震得人耳膜痛,緊跟著,黃花岡、太平湖、亂石崗子,前些天發生過血戰的地方,全都籠罩在炮火中。副官騰雲飛跑進來報,馮家屲那邊頂不住了,鞏漢祥旅傷亡嚴重,短槍頂不上用,宮田撕開一道口子,率部朝劉集撲來。屠蘭龍揮揮手,騰雲飛只好退出來。很快,騰雲飛又跑進來,說夫子廟這邊也告急,日軍壓過來的有兩個旅團,重型山炮狂轟濫炸,夫子廟被掀翻了。

屠蘭龍垂下頭,像是非常痛苦地思索了一會兒,騰雲飛心裡正暗暗高興,誰知屠蘭龍又猛地一揮手,讓他出去。騰雲飛愕了一會兒,一跺腳,恨恨地出來了。

梅園幾座花園前,聚集了不少人,十位長官激烈地爭論著什麼,老團長顧善義顯得很憤怒,他在沖另一名長官咆哮。離他們不遠處,阮小六跟遲大年幾個正悄聲嘀咕什麼。騰雲飛轉了一圈,不知道自己的腳步該停在什麼地方,最後他朝老司令屠翥誠的書房那邊去了,走了沒幾步,又停下,因為他看見雀斑報務員正站在二樓雕花柱子邊,心事重重地望住他。騰雲飛想了想,改變方向,朝二樓機要處走去。拐過水池時,突然看見赫英英提著一個黑包,肩上挎個花布包袱,憂傷地從老司令書房那邊長廊下走過來,走幾步又停下,朝後望上幾望。

不好,她真要離開梅園!騰雲飛心裡暗叫一聲,就又掉轉身子,快步朝赫英英奔去。

二樓上響來清脆的一聲:「騰副官,有急電。」

在騰雲飛被兩個姑娘折磨得左右為難的時候,指揮中心,屠蘭龍仍望眼欲穿地盯著電話機。說來也是奇怪,今天的電話機像是斷了線,半天也不響一聲。那副冷冰冰的沉默勁兒,快要弄得他崩潰。

又是五分鐘后,指揮中心那扇象徵著威嚴和地位的門被「呼」地推開,屠蘭龍剛要發火,抬頭一看,一頭闖進來的,竟是駐守在洪水縣的26師師長王國團。

「打啊,少司令,還愣著做啥?」王國團進門就說。

屠蘭龍收起臉上的哭相,笑著道:「當然要打,不打豈不讓小鬼子笑話。」

「那就下命令啊,少司令,弟兄們全都準備好了。」王國團快人快語,他沒發現屠蘭龍有什麼不對勁。

屠蘭龍結巴了一下,替王國團接過軍帽,放在桌子上。

「國團兄來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呢。」

王國團「哦」了一聲:「少司令找我什麼事?」

「我……我……」屠蘭龍一時難為情,不知道該怎麼說。

「少司令,只要用得著兄弟我的地方,請你儘管直言,國團這條命,以前是老司令的,現在就是你少司令的。」

「那好,國團,如果我說了,你可不能拍桌子。」

王國團以前給老司令屠翥誠拍過桌子,是因為老司令屠翥誠一時糊塗,看中了米糧城一大戶人家的丫頭,想娶過來做小,自己又拿不定主意,找王國團商量。沒想話還沒說完,就讓王國團給攪和了。王國團認為,一個人要想得到大家的擁戴,光有權力是不行的,還要有德行,有讓眾人臣服的操守。

「你現在娶小,算哪門子事嘛,這沒**的事,你老司令不能幹。幹了,你這一輩子也就完了,跟渾球沒啥兩樣。」王國團當時說。

老司令儘管對此話不滿,但念著他一片忠心,還是接受了他的勸諫,斷了此念。事實證明,老司令後來在米糧城勵精圖治,走的還是以德服人的路子。

「不拍,不拍,國團早就沒那個臭脾氣了,當初是年輕氣盛嘛。」王國團笑著說。

「那好,我讓你看一樣東西,看完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屠蘭龍討了王國團一張好臉,緊著的心這才松下來,他從柜子里拿出一份密函,遞給王國團。

密函是一條腿的老唐送來的,屠蘭龍儘管也不知道老唐怎麼能弄到這麼重要的東西,但這份密函有多重,他心裡很清楚。

密函是日軍最高司令官崗村寧次寫給宮田司令官的,對米糧山區,最高司令官崗村寧次給宮田兩種方案:第一,如果城內的屠蘭龍不還擊,日軍師團可避開米糧城,直接從劉集上山,穿過華家嶺和娘娘山,直達前方孟家窯,這樣既可減少傷亡又可節省時間。二,如果城內屠蘭龍膽敢還擊,必須全力殲之,不留後患,到時可派飛機增援。

密函最後有崗村寧次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米糧城的確是一塊肥肉,但這塊肉很難吃到嘴,蔣委員長都無可奈何的地方,帝國軍隊最好還是謹慎。」

看完王國團的眉頭就擰在了一起:「少司令,這信可靠不?」

「國團兄,蘭龍不會拿一封假信迷惑你,這封信就來自宮田身邊的人,是一個朋友冒死送出來的。」

「朋友?」王國團還是有點不相信,從未聽說少司令屠蘭龍在鬼子身邊有朋友。忽然,他咧開了嘴,「少司令,不會是那個叫美枝子的日本娘們吧?」

王國團並不是胡亂猜測,大戰之前,12師譚威銘截獲的那份假情報,他也截獲了。當時他還納悶兒,少司令啥時又跟日本娘們搞一起了?後來一想,定是小日本搞的詭計。

「國團!」屠蘭龍重重喝了一聲,這個時候,他是沒心情開玩笑的。

「那還有誰?」王國團固執地問。

「這個你不用管,你只管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王國團也困惑了。老實說,王國團也不想打這仗,自從小日本進了中國,仗沒少打,人也沒少死,但結果呢,小日本越來越猖狂。為啥,就是你打你的,人家搞人家的,這邊打,那邊放。這邊抗日,那邊親日,整個中國下不了一盤棋。這且罷了,國共兩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得沸沸揚揚,屁問題不解決一個。就在國民黨內部,也是各立山頭,各自稱王,勁不往一處使,日本人還沒攆出去,就已在謀划將來這土地上誰說了算。王國團煩這些。他所以跟著老司令,就是圖個安穩,圖個清靜,那種爭來爭去明槍暗箭的日子,他聽著都寒心。如果能不打,當然好,可是12師怎麼辦,譚威銘目前可是頂在槍口上的呀。

「那……老譚那邊?」王國團把目光投在了屠蘭龍臉上。

屠蘭龍長嘆一聲:「國團,別人面前我最煩這話,你面前我就實話實說了吧,他那邊,我無力顧及,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行,堅決不行!」一聽無力顧及,王國團突地站起來,兩道眉一豎,擺出一副跟屠蘭龍吵架的樣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都是跟老司令一同打天下的,少司令你不能這樣!」

「國團!」

「少司令,你要是真有這想法,我可就走人了。怪不得老譚那邊打得水深火熱,你這梅園,照樣鶯歌燕舞。」

「國團你誤會了,我還沒把話說完!」屠蘭龍急了,他原想試試王國團的口氣,也想在他身上尋求一點支持,沒想到王國團是一副躁脾氣。

「少司令,國團告辭,這仗你不打,國團打。老譚要是死了,國團沒臉活!」說完,也不管屠蘭龍是啥態度,抓起軍帽就走。邊走還邊發牢騷:「格老子的,都說老蔣是大滑頭,我看滑頭遍地都是。」

「國團,國團!」屠蘭龍緊追出來,王國團已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聲音驚動了梅園,梅園裡所有的目光都對住了屠蘭龍,天有些熱,空氣突然間變得乾燥,瀰漫在空氣中的火藥味兒,分外刺鼻。屠蘭龍嘴裡發乾,心也發乾,匆匆掃了一眼梅園,轉身進了指揮中心。

再關上門時,孤獨感就沒頭沒腦地沖他砸來,屠蘭龍有一種被人徹底拋開的感覺。

這一天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儘管日本人的炮火肆無忌憚,但宮田在這一天並沒推進多少,除馮家屲外,其他幾個陣地,仍然掌握在國軍12師手裡。

天快擦黑時,前方傳來不幸的消息,旅長鞏漢祥為國捐軀了。他在掩護弟兄們撤退時不幸中彈,雖被弟兄們抬下了山,但失血過多,永遠閉上了眼睛。噩耗傳來,譚威銘無比悲痛,這是大戰以來他失去的第三個愛將。前兩個愛將,是趁鬼子停火的那幾天,他隆重安葬了,給他們的家眷,也發了不少銀票,權作撫慰吧。可是對鞏漢祥,他卻不能做得周到,鬼子不允許啊。傷心了好長一陣,他睜開眼,沖默默陪在身邊的副師長庄國雄說:「抽空代我去看看他的家眷吧,如果我沒記錯,他兒子還不滿一歲。告訴他妻子,如果這仗打完,我譚威銘還活著,小傢伙就是我的兒子。」說到這兒,他的眼角流出兩行清淚,這淚,一半是為死去的弟兄們流的,一半,是流給他自己的。

譚威銘忽然有個不好的想法,也許這一仗,他必須死去,就算日本人的槍炮炸不到他身上,他也得為國捐軀。這麼想著,他腦子裡再次浮上屠蘭龍那張臉來。屠蘭龍啊屠蘭龍,你真的就那麼肯定,是我譚威銘害了老司令?我譚威銘要是想篡權奪位,你屠蘭龍還有機會?罷罷罷,我是沒空跟你澄清了,老司令到底遭誰暗算,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我老譚問心無愧便是。只是苦了12師這些弟兄,為了一個不存在的罪名,白白要搭上自家性命。

「師長,這麼打下去不行啊!」副師長庄國雄沉沉道。

譚威銘轉過目光,無限傷感地盯住這位患難兄弟,喉嚨哽了半天,道:「國雄,什麼也別說了,你我現在沒有退路,就算血沃疆場,也得一鼓作氣打下去。」

「老譚,死我不怕,我庄國雄也不是死過一回兩回的人了,可這樣打,憋氣啊。要是咱們手裡多幾十門炮,今天這三百多條命,就不會丟!」庄國雄說著話便又激動起來。從前方第一槍打響到現在,他已向梅園打了不下三十通電話,起初還有副官騰雲飛支支吾吾應付上一陣,後來索性把他們這邊的電話線給掐了。他也沒抱多大奢望,就是想讓炮兵旅給馬鞍坡和黃花岡各增援十門炮。黃花岡上那十來門炮,實在是頂不住啊。屠蘭龍如此絕情,讓他無法接受。

「不提他,不提他好不?國雄,燉二兩酒,咱兄弟倆今晚喝一蠱。」

「師座……」庄國雄突然發現譚威銘的眼神不大對勁。

「就二兩嘛,這麼多弟兄沒了,說啥也得祭奠一下,你說是不是?」譚威銘努力擠出一絲笑,可他哪裡知道,他不笑還好,一笑,臉上的苦還有心裡的難全都笑了出來。

庄國雄猶豫著,他害怕譚威銘在這個時候突然冒出啥不切實際的想法。

「我記得老司令賞給你我的那壺酒還有一點兒,去,把它燉了,暖暖身子,說不定明天一到前線,咱倆就沒了見面的機會。」

「師座——」

「別多想,國雄,什麼也別想,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庄國雄狠狠一跺腳,給譚威銘燉酒去了。趁這工夫,譚威銘火速打開保險柜,拿出一個封了口的紙袋子,然後從另一個文件袋裡取出一封密函,塞了進去。合上保險柜的一刻,他有一絲悵然,這封密函,他曾經發誓決不讓第二個人看到,包括副師長庄國雄。現在,他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想想不久后的將來,屠蘭龍就會看到這一切,他心裡忽然就有一種悲壯。

這封函要是告白於天下,怕是國軍內部,又要引發一場大地震。想到這兒,他突然提起筆,在一張紙上寫下這樣一句話:屠公之死,罪在割據;威銘無能,以死謝罪。

這個硝煙瀰漫、炮火暫停的夜晚,11集團軍少司令屠蘭龍也在把酒獨飲。晚飯他沒有吃,吃不下,騰雲飛居然也沒有堅持讓他吃。梅園的空氣死沉沉的,四處都瀰漫著一股傷感味。夜色將大地徹底掩去時,他走出指揮中心,在水池旁那個小花壇前默站了一會兒,夜風吹著他的頭髮,也撩拔得他心裡一冷一冷。後來他穿過花園,本想到寢室再去等電話,轉念一想,一個下午都讓他在等待中虛度而過,孫長官那邊,指不定晚上還有多少事呢。於是腳步一拐,來到了義父書房前。起初他是想跟那個叫赫英英的妹子聊會天的,聊什麼都行,只要幫他把這個揪心的夜晚打發掉。但推開書房門的一瞬,他才猛地想起,白日里騰雲飛好像跟他說過,赫英英走了,夾著包袱離開了梅園,跟誰也沒打招呼。至於去了哪,當時他沒顧上問,也沒心情問。這陣想起,就覺得有點對不住她。

她是因為他的彷徨和搖擺而離開的,她一定在恨他。但是他又該恨誰呢?

下午騰雲飛跟他說這事的時候,他剛剛收到一封密電,是大同方面發來的,電文說,他的岳父,太原城最大的織布商,一天前被日本人抓走了。太原紡織廠也已關門,確切的消息是,廠子被日本人霸佔了。

岳父一生剛直不阿,就在太原淪陷時,他也拒不讓廠子停產。日軍攻佔太原后,為了穩定市民情緒,也為了做出樣子給別的地方的老百姓看,還特意在報紙上登出大幅消息,說工廠、商店無一受到侵害,廠家利益得到充分保障。南京方面的汪**就此還發表了激情四射的演講,說日軍是嚴格遵守雙方協議的,祖慈航和家人及工廠的安全就是例證。想想,這是多麼滑稽啊。汪**、蔣委員長、閻長官,他們哪個不是在拿日本人做交易?

日本人如此猖狂,難道能怪他屠蘭龍?北線議和,中部受降,現在又輪到米糧城。閻長官朝令夕改,忽而說要打,忽而又說要見風使舵,保存實力。委員長出爾反爾,明著是要他抗日,暗裡,卻是想讓義父一生打造的11集團軍變成日本人的刀下俎,從而徹底拔掉這個眼中釘。傅將軍生死未卜,而他呢,妻子女兒不明去向,保不準已讓閻長官跟日本人做了交易。現在老丈人又落入魔掌,指不定他這邊槍聲一起,宮田就能把老人家的頭給他送來。所有這一切,他怎能不考慮?

但是不打,他屠蘭龍又會成千古罪人。

屠蘭龍猛地灌下一杯酒,扔了酒蠱,兩眼瞪住義父的畫像,瞪著瞪著,「撲通」一聲,就跪倒在義父的畫像前!

他祈求義父,能給他暗示,能讓他在這亂麻一樣的時勢前,儘快作出決斷。

誰知這一跪,義父的死因又冒出來了,他的心裡,再一次升騰起報復的慾火。罪惡如同藤蔓,已將他牢牢纏住,他掙脫不開,真的掙脫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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