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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少田一點兒也沒想到,他的厄運會在這晚降臨。

這晚對池少田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晚飯過後,池少田在自家院子也就是第六師師部散了會兒步。如今牌是打不成了,酒也喝不得,都是小日本鬧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散步、打打拳。有兩個衛兵跟過來,想陪他一塊兒打拳,被池少田呵斥開了。打牌喝酒的時候,池少田喜歡人多,人多熱鬧嘛,再有幾個女人陪著,煩惱一下子就散開了。娘的,活人咋就有這麼多煩心事,這件處理掉了,那件就來了。就說他吧,以前是沒有啥煩惱的,老婆孩子都在身邊,樂樂呵呵,還算圓滿。自打老司令出事後,煩惱事兒就一件接一件。先是老婆和孩子被困在了娘家楡平,回娘家前楡平還沒淪陷,結果他老婆剛到,日本人就開進去了,交通斷了,卡子也多了。回來的日子,就一天天推后,推後到也罷了,關鍵得讓人擔心。小鬼子把大半個中國鬧亂了,哪兒都是人心惶惶,哪兒都不安全。接著是妹妹失了蹤,先是說死了,炮火炸死的,後來又說沒死,還活著,但人在那裡,找不到。娘的,煩,真煩。

池少田打了兩套太極拳,想喘一會兒氣,這時候報務員走過來,遞給他一份電文。池少田一看,電文是長官部發來的,告訴他妹妹找到了,她被小鬼子困在了太原邊上一個叫雀兒台的小村子。經過全力營救,目前已脫離危險,不日即可安全回到閻長官身邊。電文同時還說,閻長官很賞識他妹妹,他妹妹將來一定是前程似錦。

「前程似錦,哈哈哈。」池少田邊笑邊往前走,身體彷彿因這份電文突然間鬆懈下來。「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我說她不會有事,果然就沒事嘛。」他笑呵呵地轉過身,面目可親地望住報務員。報務員被他望得羞紅了臉,胸脯一起一伏,很難為情的樣子。池少田哈哈一笑:「我說你緊張個啥嘛,我池某不是土匪,也不是鬼子,是你的師長,師長面」前你還緊張,沒出息,真沒出息。」

說完,丟下報務員,樂呵呵地進了他的作訓室。

池少田管自己那間漂亮寬暢的辦公室叫作訓室,既要指揮作戰又要訓誡部下。

進作訓室不久,電話響了,抓起一聽,竟是他在軍機處的一位老朋友打來的。老朋友拐彎抹角地說了一大堆客套話,然後壓低聲音說,戰區司令部將對11集團軍的防務作很大調整,屠蘭龍會很快離開米糧城。聽到這兒,池少田呵呵一笑:「這跟我有啥關係嘛,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要是讓屠司令聽到,又該訓誡我池某了。」

池少田這話是真話,老朋友面前,他用不著虛假。池少田這人表面看是個粗人,其實細著哩。屠蘭龍還沒到米糧城以前,他就知道,米糧城要發生一場戰爭了,這戰爭不是跟日本人打,也不是跟山上的沈猛子打,而是11集團軍自己跟自己打。「會有好戲看的,等著瞧。」他跟部下說。部下們起初不理解,現在全都明白了。少司令屠蘭龍一上任,表面看米糧城風平浪靜,還是原來老司令活著時候的樣,細一揣摩,個中變化既微妙又有趣,有些甚至讓人毛骨悚然。比如恆通米店孫掌柜的死,池少田就認為很有意思。孫掌柜真該死嗎?池少田認為未必,但從另一個側面說,孫掌柜又必須死。「不死個把人是不行的,哪次改朝換代不是血流成河?」池少田這麼跟自己的部下說,說完,又怕部下們把此話傳出去,對他不利,於是臉一黑,佯裝威嚴地訓斥道:「沒事幹寧可打牌,賭兩個錢把你輸不死,咬耳根子,弄不好會咬掉你娃小命的。」

池少田喜歡管年輕的部下叫娃,這是他老家的土話,他一直保持到了現在。

「娃啊,眼睛放機靈點,耳朵呢,一隻裝聾,一隻當擺設,嘴巴子最好都給我閉緊。現在是啥時候,是太子當朝,大臣賦閑,忠奸難辨,百姓搖擺的時候。你們最好都給我老老實實,哪個敢胡來,不等上頭降旨,我就先取了你娃娃的腦袋。」這是他在牌桌上說的,像是玩笑又不像玩笑,不過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們,都還是記下了。

池少田給自己定了兩條原則,第一,盡量離梅園遠一點,那是個是非窩子,不請不去。第二,盡量減少走動,特別是跟他年紀一般大的,手中還有點權的,能遠則盡量遠。有了這兩條,池少田倒也過得自在,風言風語他聽到不少,但他不在乎。在老司令屠翥誠手上,他就是這樣一副德行,帶兵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旁門左道,也不是溜屁股拍馬,那種事兒他做不來。

安閑了沒多久,日本人來了,池少田就安閑不住了。池少田這人有個怪毛病,只要一聽見槍響,身上所有的細胞就都活了,肉痒痒,骨頭也痒痒,酒也不沾了,牌也不摸了,整天就琢磨,這仗究竟該怎麼打。

說實話,池少田是看不上12師師長譚威銘的,儘管譚威銘在老司令屠翥誠手裡很吃香,算是近臣,但他看不上。那人太死板,腦筋有問題。果然,譚威銘跟小鬼子一交手,池少田就看出敗像來了,必敗無疑。仗哪能這麼打啊,你跟他硬碰硬幹嗎?是鬼子跑來打你,不是你跑去打鬼子。你把他放進來嘛,佐佐木有多少人,崗本有多少人,說是一個師團,鬼才信,撐死了也就一個旅團。要是真有一個師團,鬼子會跟你這麼玩?你在馬鞍坡設什麼防,多此一舉嘛!你讓小鬼子直接進,全都頂到沈猛子這邊,讓沈猛子抵擋。嘿嘿,池少田並不是有意要算計沈猛子,他是替譚威銘捏把汗。如果讓他來打,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崗本還有佐佐木全放進來,然後偷偷抽出兩個旅,從北邊野豬溝插進去,直搗鬼子大後方。他料定,鬼子這條線是斷的,不可能連起來,就跟牛撒尿一樣,看似長,其實撒得都不紮實。你在離米糧城50公里處的夫子廟攔腰砍他一刀,他不就斷了?然後兩個旅分開,一支往東打,一支往西打,這樣不就把鬼子的後路徹底給斷了?等把鬼子的尾巴剁掉,這邊再跟沈猛子一夾擊,崗本和佐佐木他能飛出去?

多麼好打的一場仗,到了譚威銘手裡,竟就成了硬拼。你硬拼給誰看嘛?硬拼給屠蘭龍看?他巴不得你拼呢!你拼得越凶,屠蘭龍越高興,你要是拼得不凶,哼,孫掌柜的下場就是你譚威銘的下場!甭忘了,老司令的死你們誰都脫不了干係,這事人家嘴上不提,心裡卻時時刻刻惦記著呢!

打仗是賭不得氣的,這是池少田半輩子的經驗,譚威銘是在賭氣,根本不是在打仗。可他是在拿12師弟兄們的身家性命賭氣啊,這種人,居然也能當師長!

池少田憤憤的,仗打到第四天,池少田越發生氣。都說12師是王牌師,是老司令屠翥誠的銳中之銳,屁話!就算硬碰硬,你也得碰出個響聲啊,甭讓人家想打哪就打哪,打了你還不能還手!馬鞍坡那叫打嗎,那是挨打!太平湖這仗打得還多少有點水平,可比起他池少田來,差遠了。氣了兩天,池少田忽然發現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把他嚇了一跳,真是嚇了一跳。

不能全怪譚威銘,怪也怪那些吃五穀不給五穀長精神的,老司令白養他們這麼些年。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的時候他們個個看上去人模狗樣,本事大得很,真要用起來,全都是草包。怪不得43旅一個旅幾個月把個沈猛子滅不掉,身上那股拼勁全沒有了呀!池少田進而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第六師跟鬼子交上火,到底該怎麼打?

必須拉出去!這是他這些天思來想去、反覆揣摩得出的一個結論,無比正確。

你想想,老虎如果被關在籠子里,被養在動物園裡,它能叫老虎?只有放到山中,它才叫老虎嘛!12師那些兵,白日打仗,夜裡回劉集睡覺,吃的、穿的、用的,跟不打仗時一模一樣,有些夜裡還摟著老婆或是相好的,這種兵,他能給你豁出命來?你把他的後路斷了嘛,讓他知道這是在打仗,不是玩過家家,這樣他的膽就出來了,血性也就出來了。過去為啥仗仗能贏,因為你不贏命就沒了嘛,這個簡單的道理譚威銘咋就不懂呢?

必須拉出去!

所以,當軍機處那個老朋友在電話里非常鄭重地跟他說:「老池啊,這回不是跟你開玩笑,閻長官已經正式電令屠蘭龍,讓他跟黃少勇各帶一路人馬,連夜趕到冰溝河和銅城。據我所知,米糧城,就留你和譚威銘兩員大將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你別拿這些涮我啊,我這人經不起涮。」池少田嘴上雖然裝著君子,心裡,卻在怦怦亂跳了。到後來,就不只是跳,簡直是在鼓盪。一股熱血湧上來,他忽然就多了份力拔山河的英雄氣概。

天降大任於斯啊!

阮小六說得沒錯,池少田的確在他的師部調兵遣將。因為那位老朋友剛掛了電話,又一陣急促的鈴聲就跟著響起,這一次,居然是閻長官打來的。

親自打來的啊!

閻長官親口給他下命令,讓他做好接管米糧城的準備。

「我把米糧城交給你,你要對全城百姓負責,更要對長官部負責,明白嗎?」

「明白!」

接完電話,池少田才發現,自己並不明白。閻長官這話啥意思啊,既要對百姓負責,又要對長官部負責?思來想去,他懂了,閻長官話裡有話,說好聽點就是讓米糧百姓免遭戰火之苦,還要讓長官部有面子,不能在委員長那兒交不了差。說不好聽,就是投降要投得聰明,不能授人以柄!

娘的!池少田罵了句髒話。怪不得屠蘭龍不出兵,原來出不出兵由不得他!

譚威銘打了,這就可以跟委員長交代,最好讓譚威銘戰死,那樣誰也不敢說11集團軍沒抵抗。然後由他池少田把米糧城讓出來,百姓就可免遭戰火。多好的兩全之計啊!

原還以為閻長官真的器重他,哪料想,這器重是讓他當罪人,讓他背這口誰也不肯背的黑鍋!

不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池少田還不至於被閻長官糊弄死,瞬間工夫,他就想出一條妙計,就是把部隊拉出去,搶先一步佔領夫子廟。同時在沿線擺開一條長蛇陣,就跟小鬼子玩牛撒尿的遊戲,看誰玩得過誰。至於米糧城,索性就不放一兵一卒。屠蘭龍害怕戰火燒到百姓頭上,池少田不怕。你把隊伍拉出去了,鬼子的戰火不就跟著你走了,他跑到城裡作啥嘛。就算小鬼子進了城,一城的百姓能饒他?

米糧不比谷城,谷城是你掃蕩一下他流氓一下,擾得百姓早就沒了安心日子。米糧不,米糧百姓是受過屠老司令恩澤的呀。這點信心沒有,他池少田就白在米糧城混了十年!

就這麼著!

池少田一激動,就把幾個心腹召到一起,如此這般做起了部署。自以為做得很妙,哪知隔牆有耳,消息很快便到了阮小六跟化天明耳朵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話居然在他池少田身上給應驗了。

不過阮小六後來說的那句話,天地良心,池少田沒說過。他跑到梅園做啥嘛,梅園又沒日本人。阮小六憑啥要多添上那麼一句,惹得屠蘭龍大怒,怕是只有阮小六自己知道。

池少田被阮小六跟化天明請到梅園的時候,天已經很晚,米糧城的百姓早就入睡了。早睡早起,這是米糧人的習慣。再說前些天讓馬鞍坡那邊的槍炮聲驚得,誰也睡不著,攢下不少瞌睡,正好趁這空給補回來。池少田走進梅園時,一點兒恐懼的感覺都沒有,他還以為,少司令屠蘭龍要給他交班哩,心裡還在不住地琢磨該說些啥話,這種時候,說話總得謙虛點嘛,免得讓人家心裡不舒服。哪知人家早給他挖好了陷阱。

馬燈照亮著的會議廳里,座無虛席,旅以上長官全都到了,被屠蘭龍提前請進梅園的十位長官坐在屠蘭龍兩側,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其他人全都緊繃著面孔,不明白少司令這麼晚請他們來,到底何事?

池少田走進會議廳時,阮小六聲音洪亮地向里通報了一聲:「池師長到!」

池少田不自在地笑笑:「來就來嘛,還通報個啥,搞得這麼隆重。」

等他進去,站在馬燈映照著的會議廳里,忽然就感覺氣氛不是那麼太對頭,怪怪的,有點兒陰森,有點兒瘮人。前後都是冷風,嗖嗖的。他硬著頭皮笑了下,沖屠蘭龍說:「少田來晚了,慚愧,慚愧。」

屠蘭龍緩緩站起身子,面色如鐵,審視他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吞下,池少田不由得就打出一個寒戰。

「我往哪坐,我往哪坐嘛。」池少田轉過身,故作詼諧地跟阮小六調侃,目光,卻盯著阮小六身後的那道門。可惜,門已被六個衛兵把死了,池少田冷汗直冒,心裡連連叫苦,早知是為我準備的,就該多個心眼嘛,至少也該把堂娃子他們幾個帶上嘛。

堂娃子是池少田的貼身警衛,比副官作用還大。剛才阮小六跟化天明去請他,堂娃子暗示過他,可惜他腦子太熱,壓根兒就沒在意。現在看來,還是堂娃子聰明。娘的,腦子咋就發了熱呢?

「池少田!」屠蘭龍突然重重喝了一聲。

「到!」池少田一個轉身,收攏起雙腳,給屠蘭龍敬了一個禮。他這串動作,看上去還是很標準嘛,人雖是上了年紀,動作卻比年輕人還敏捷。

「少司令,幹嗎搞這麼莊重啊,先給我個地方,坐下再說,坐下再說嘛。」池少田瞅准一個位子,那位子邊上有三個人,只要坐在這三人中間,今天這場危機,或許就能渡過去。

他嘗試著往那邊去,他看見,那三人都很緊張,比他還緊張,池少田就想,那兒也可能不安全。可是除了那兒,還有什麼地方安全呢?

他忽然就把自己恍惚住了,帶兵打仗半輩子,他池少田啥時恍惚過啊。算了,聽天由命吧!他猛地挺直身板,收起臉上那堆假笑,換了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看來,今兒個是沒我池少田坐的地方了?」

「你想坐是不是?」屠蘭龍隔著好幾個人,問他。

「想,當然想。」

「那好,我把這位子讓開,你來坐。」

「少司令,軍中無戲言,軍中無戲言啊。你還是給我一條板凳,我就坐門口,門口總行吧?」

「池少田!」屠蘭龍幾乎是咬牙切齒了,他沒想到,事到如今,池少田還敢這麼調侃他,可見,此人心裡,是根本沒他這個少司令的!

「給我拿下!」屠蘭龍猛地拍了把桌子,說出了一句讓全場人都震驚的話。話音剛落,軍機處副處長黃少勇就彈了起來:「少司令……」

「給我拿下!」屠蘭龍又重複了一遍。

早就準備好的阮小六跟吳奇幾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池少田穩穩地控制住了。

「少司令……」不知啥人又喊了一句,聽聲音,好像是器具廠廠長馬德全。

都以為池少田會掙扎,會反抗,可是,從動手到被制伏,池少田連脖子都沒扭一下。等阮小六幾個把他捆牢實了,他才大大咧咧地說:「捆自家人還用得著這麼多人動手啊,我自個兒捆自個兒不就是了嘛。」

這句話嗆著了屠蘭龍,屠蘭龍像是吞下一根魚刺,半天說不出話。有人為池少田叫屈,有人驚愕地問屠蘭龍:「池師長到底犯了什麼事?」屠蘭龍一概裝聽不見。

就在這時,少校參謀遲大年突然跑進來說:「第六師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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