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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團臨時指揮部設在華家嶺通往五峰嶺的一座窯洞里。

說是開會,其實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亂他們幾個人,各營營長都在前沿,不敢輕易撤下來。老亂跟白健江一樣,也是堅決不同意打這場仗:「這都啥時候了,應該想辦法跟姓屠的聯起手來,對付小日本鬼子,一個被窩裡咬來咬去,算哪門子英雄?」這是老亂幾個月前頂撞政委畢傳雲的一句話,就因了這句話,老亂差點被畢傳雲關了禁閉。

一聽娘娘山那邊的土匪劉米兒有了行動,老亂騰地從地上跳起來:「奶奶的,他劉家丫頭,敢?」

「有什麼不敢的,人家現在是以逸待勞,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聽偵察兵把詳細情況說說。」沈猛子努力壓制住腦子裡那些撲撲往上跳的想法,盡量保持出一份平靜。不管怎麼,他還是不太相信劉米兒會以逸待勞,打72團一個措手不及。如果真是那樣,他沈猛子就看錯人了!

兩個月前,沈猛子跟劉米兒見過一面。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對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談了一個通宵。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被外界傳得魔頭一樣的劉米兒,竟是一個很重義氣的女人。不只是義氣,她身上還有股俠味!沈猛子正是被劉米兒身上的那股俠義打動了。

那次之後,他對這個佔山為王的女土匪感覺全變了。此人絕不像外界傳說的那麼黑,更不像畢傳雲跟石潤描述的那麼十惡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認真對待這件事,他想,一定是偵察兵把情況搞錯了。

偵察兵叫陸一川,二十齣頭,他是年前專程從老家壩子營跑來投奔沈猛子的,算是個性情中人,念過書,有文化,還跟著壩子營的拳師王鐵臂學過些拳腳。沈猛子試過,小夥子身手不錯,反應快,當偵察兵是塊好料。

陸一川又將偵察到的情況複述一遍,沈猛子突然問:「過了紅水溝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隻眼數過,兩個機槍隊,還有老虎營,總共加起來有350人。」

「一個一個數的?」沈猛子又問。

「嗯!」陸一川回答得很堅定。沈猛子相信,陸一川沒說謊,單憑陸一川,是絕沒這個本事的。他來部隊才三個月,能摸清山勢和方向就不錯了,另一位偵察兵四隻眼卻有這個本事!四隻眼是72團資格最老的偵察兵,雖然只有22歲,跟著沈猛子槍林彈雨里,卻混了有八年時間。八年裡,他的那雙鷹眼越來越銳利,還有那雙神奇的耳朵,能貼著地面,不用眼,憑地面的動靜就能聽出對方大約有多少人。

機槍隊還有老虎營是劉米兒的兩支精銳,號稱她的左膀右臂,除了起家時的「紅粉團」,劉米兒手下,就這兩股人馬厲害。這就有了疑點,就算劉米兒要偷襲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營就足矣,用不著把家底子全押上。72團從進駐華家嶺到現在,劉米兒壓根兒就沒拿他沈猛子當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蘭龍身上。上次她還說:「我劉米兒跟你無怨無仇,跟共產黨也無冤無仇,你占你的華家嶺,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過紅水溝,咱們就是朋友!」為什麼她要在這個時候派人越過紅水溝,難道……

沈猛子腦子裡剛冒出一個念頭,又匆忙搖頭排開了。不可能,絕不可能!

「會不會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聯手?」老亂插了一句。

「不會吧,年前他們還在女兒河干過一仗。」沈猛子猶豫道。

「此一時彼一時,年前日本人離咱遠,眼下小鬼子快要打過馬兒山了。小鬼子一來,啥變數都有。」老亂道。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眼下三方勢力,數我們最弱。如果劉米兒提出跟屠蘭龍合作,屠蘭龍會答應的。把五峰嶺還有華家嶺讓給劉米兒,對屠蘭龍來說,是個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說過,土匪婆不是什麼好人,虧你們還一個個誇她。」老亂這人說話向來不分場合,心裡咋想,就給你咋往外冒。說錯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醜。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亂:「先不要亂猜,我看形勢沒那麼糟,大家還是多想想,怎麼對付43旅?」

「咋對付?一個字:拼!」

老亂話音剛落,又有偵察兵闖進來:「報告,43旅往後撤了。」

「什麼?」沈猛子猛地轉過身,詫異地盯住個子不高的偵察兵。

「20分鐘前,43旅悄悄從我六營控制的山坡下往後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兒河畔。」偵察兵又說。

「112旅呢,頂上來沒?」沈猛子情急地問。

「112旅按兵不動,目前還沒有往上頂的跡象。」

「繼續偵察!」

「是!」偵察兵一個立正,敬完禮往外走了。窯洞里突然靜下來,幾個人面面相覷,都好像反應不過來似的。

這個消息太過意外,也太讓人震驚!誰也沒有想到,43旅會在這時候往後撤。剛才被沈猛子壓下去的那個想法再次冒上來,莫非,屠蘭龍也聞到了劉米兒的動靜?

「會不會有詐?」半天,白健江警惕地問出一句。他的一雙獅子眼暴凸著,兩隻耳朵兔子一般機靈地豎了起來。這就是白健江,一旦緊起神來,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會動彈。

沒有人回答他,誰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這仗打得雲里霧裡,平日那些老套數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會兒,沈猛子一把抓起軍帽說。

幾個人跟著沈猛子,疾步走出窯洞,朝六營防守區那邊走去。還沒走出百步,就聽到六營長蘭校石的聲音。

「我說大當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說他們會逃,你還不信。」

沈猛子幾個箭步越過去,迎上蘭校石:「情況到底怎麼樣?」

蘭校石摘下軍帽,邊擦汗邊說:「苟貴堂那個尿褲子的,哪是我獨立團的對手,這不,龜兒子當孫子了,摸著黑開溜了。」蘭校石的聲音里有一股壓不住的得意。苟貴堂就是11集團軍43旅旅長,最早時候,他跟蘭校石在一個部隊里扛槍吃糧。蘭校石說的尿褲子,是苟貴堂剛當兵第一次上戰場時的真事。當時他們所在的閻長官部跟傅將軍部因一場誤會交了手,雙方槍還沒打響,新兵苟貴堂就尿了褲子,後來還是蘭校石把他背下戰場的。

「老蘭,千萬別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當家的,我蘭校石也不是豬腦子。苟貴堂是確確實實撤了下去,陣地棄了,槍炮也帶走了,不過納悶兒的是,黃校鋒怎麼不頂上來?」

黃校鋒就是112旅旅長,跟屠蘭龍同屬黃埔軍校學生,年紀比屠蘭龍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語地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畢政委那邊有了好消息,只要譚師長背後踹姓屠的一腳,姓屠的一準兒顧了前顧不了后。」蘭校石顯然是把這突然而至的變故歸結在了畢傳雲身上。沈猛子卻不敢抱這奢望,他讓老亂陪蘭校石繼續到前沿陣地密切觀察,自個兒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走去。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當家的,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劉米兒跑來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瞞過白健江,這雙獅子眼,毒啊!不過他還是不敢承認:「真有這等好事,你我就燒高香了。」他的口氣似喜似悲。

「我看這事像,要不然,屠蘭龍沒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這次沒說話,心裡急著想證實什麼,腳步邁得飛快,白健江緊追慢趕,才能跟上。夜色已經很濃了,炮火燒焦的土地上,血腥濃烈到驚人的地步,夜氣挾裹著刺鼻的腥臭還有屍體的臭腐味,熏得人無法呼吸。兩個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腳步顯得比平日都靈活,心情卻比黑夜更沉重。走著走著,沈猛子腦子裡,就不可阻擋地閃出一張臉來。

那是一張野性十足的臉,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軍人一樣,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豪邁,不只是豪邁,還有森森殺氣。然而,沈猛子覺得,那張臉又是那麼與眾不同。她是個美人呢,沈猛子這麼嘆了一聲。自個兒打十幾歲出來闖蕩,七省四十二縣,一雙腳踩了大半個中國,要說見過的女人,不計其數,還沒哪個女人給他留下特別的印象、種下扔不掉的念頭。偏偏一個土匪婆子,倒讓他記住了。不只是記住,這心裡,對她還有點……

操蛋!這都啥時候了,心裡竟還念著女人!沈猛子狠狠地甩了甩頭,想把這渾蛋想法轟走,誰知,剛才還朦朦朧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張面孔,竟然,竟然瞬間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殺氣后的秀麗,那被長久的刁野染壞了的嫵媚,還有,還有咯咯笑起來的那份甜脆,以及惡作劇后臉上難得一見的輕鬆……

邪了門了!

沈猛子終於知道,在這個炮火暫時停息、槍聲不知會在何時響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開腦子裡這個女人,很難。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來,這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心裡,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臘月里的一個日子,畢傳雲跟石潤奉命回旅部彙報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讓他們過個好年,槍火突然間稀鬆下來。沈猛子將部隊交到白健江跟老亂手上,帶上偵察兵四隻眼和警衛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這個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隊伍剛開進華家嶺,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還有溝溝穀穀,心思就被奇女峰抓住了。整個米糧山,要說地形最為險要的,就數奇女峰。72團所在的華家嶺,粗看山形不錯,地勢也夠險要,細一品,問題就有了。華家嶺往東,是劉集,由屠翥誠的王牌師12師把守。劉集跟米糧城之間,隔著谷河。谷河是女兒河的一條分支,女兒河從米糧山西脈流來,過劉集時突然分出兩支,一支自西向東,一支自南往北,當地人稱這兩條分支為紅河。五峰嶺和劉集,正好被谷河隔著。如果12師自谷河發動攻擊,43旅再從正面向沈猛子他們發動進攻,華家嶺不但守不住,72團連退的地方都沒有。72團所以敢駐守在華家嶺,就是畢傳雲畢政委堅信12師會倒戈,但沈猛子心裡沒底。沈猛子向來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隊會輕輕鬆鬆地向別人倒戈,更不相信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別人一個師拿過來。這種神話畢傳雲畢政委信,石潤也信,他們信的理由很充分,因為他們有沈猛子這個活樣板。

讓人做樣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這份痛苦深埋在心裡,跟誰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畢傳雲畢政委的事,跟他沒有關係。他是帶兵打仗的人,生來只相信一句話,槍杆子說話。還有,什麼時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沒了退路,是會一頭走到黑的。部隊沒了退路,讓別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沈猛子能把獨立團帶到現在,最大的成功之處,就在於什麼時候都能找好退路。

當然,那次慘敗進而讓312旅收編是個例外,那次他是讓閻長官和屠蘭龍黑了。

這樣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錯誤。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過底,米糧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當家的,沒想到你剛到米糧,就看出門道來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糧人,如今他的老父親還在米糧城,但這跟他打屠蘭龍沒有關係。跟沈猛子一樣,白健江也是十多歲離開家到外闖蕩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願,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開始就是正牌軍。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飛機坦克來了,也拿咱72團無奈何。」白健江帶點賣弄地道。

沈猛子聽完,心裡有底了。這十八洞,必須拿下。

單是跟11集團軍干,憑藉華家嶺還有五峰嶺,跟他熬一陣子沒一點兒問題。問題在於,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沈猛子要做的準備,是如何在米糧山跟日本鬼子決一死戰。

狗娘養的小日本,這一次,我讓你有來無回!

那天天氣很好,和煦的冬陽溫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經炮火洗禮過的山脈,第一次平靜而安詳地呈現在他的視野里。沈猛子帶著警衛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內心裡講,沈猛子是不願意跟山下的屠蘭龍交戰的,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戰爭,包括以前跟著傅將軍參加過的那些戰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亂打一氣。獨獨令他興奮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並不明白戰爭的真正含義,認為只要是個男人,只要走上這條道,就該拿起刀槍,義無反顧地往前沖。後來他漸漸疑惑,這樣打來打去,跟做土匪有什麼兩樣?無非就是土匪想搶個山頭,稱王,傅將軍他們搶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來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還講個行規,無冤無仇的,不搶。曾經有恩有義的,有恩報恩,有義還義。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見道繞著走。傅將軍他們不,他們今天是朋友,明天就能打得眼紅。昨天還在一起稱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經這麼笑話他們。後來又覺得自己淺薄,太自不量力,傅將軍他們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話?再到後來,他就明白,無論是軍閥、大員,還是佔山為王的土匪,其實心底里,都有一個「王」字。這個世界,誰都要稱王,誰都要稱霸,誰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別人身上,於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鐵馬也好,刀光劍影也好,刀與刀之間拼的,是慾念,是貪,是霸。刀與刀之間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無辜,甚至愚昧。

這樣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時間沈猛子異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槍了,想脫下這身甲,赤條條地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種地或者打魚,總之,能把日子打發掉就行。偏在那時候,他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跟白健江一樣,影響了他這一生。是他幫他打開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門,也是他幫他解開了思想深處捆住自己的那根繩索。那人讓他明白,戰爭就是戰爭,有時候是很不講理的。自此以後,沈猛子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沈猛子後來的思想進步,跟這個人有直接關係。

這人沒有名字,沈猛子認識他時,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稱他七弟。

沈猛子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七了。

沈猛子一邊想著老七,一邊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實地看看,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想退到這一帶,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還有,白健江說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險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蘭龍和土匪劉米兒為什麼視而不見?

沒想,走進第一個洞時,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地跟著一隻野兔跑出來時,沈猛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竟中了劉米兒的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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