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豳風·七月》解析

番外:《豳風·七月》解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1。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2?。無衣無褐,何以卒歲3?三之日於耜,四之日之舉趾4。同我婦子,餷彼南畝田畯至喜5。

首章:言寒暑之變,總起全篇;繼言秋冬以至於來年開春時的天氣變化及各種活動。

楊慎《升庵集》卷四十二:「諺云:三九二十七,籬頭吹繁栗。」又曰:「萬象唯風難畫。」

【註釋】1、七月:夏曆七月,陽曆的八、九月份。流火:大火星西偏。流,偏向。火,東方蒼龍七宿的第二顆星,稱心宿二,因其最亮,又稱大火星。古人在早晨(旦)或傍晚(昏)時分觀測它在天空的位置,以此來判斷時令,如《左傳·昭公三年》:「火星中而寒暑退。」伏虔註:「季冬旦中,大寒退。」是說冬天最後一個月開始之日的早晨觀察大火星,看見該星在南天正中,即意味著寒氣退卻、暑氣升進,亦即春天開始了。這是早晨觀察。又如《夏小正》載:五月「初昏,大火中」,是說夏曆五月開始之日的傍晚黃昏時分觀察大火星在南天正中。這是在傍晚觀察。詩言「流火」,是說夏曆七月的黃昏時分觀測大火星,其位置已經偏西了。九月:夏曆九月,陽曆十月左右。授衣:向農夫頒發衣服。一說,「授衣」是將絲麻之物交給婦女製作冬衣,因為九月絲麻之事畢。2、一之日:周曆的正月.即夏曆十一月。觱發(bìbō):寒風吹拂引起的響聲,猶言噼里啪啦。二之日:周曆二月,即夏曆的十二月。栗烈:即凜冽。3、褐(hè):獸毛或麻質粗布衣。卒歲:過完一年最後寒冷的日子。4、三之日:周曆三月,即夏曆正月。於耜(sì):修理農具。於,詞頭,一般用在動詞之前。《夏小正》:正月「農緯厥耒......初歲祭耒」。四之日:周曆四月,即夏曆二月。此詩在曆法上,夏曆、周曆兼用,十一月到次年的二月,用周曆,即一之日、二之日、三之日、四之日四個月,其餘用夏曆。四個月正好為農閑時。趾:鎰,一種如後世鐵鍬之類的木質農具。趾,通「茲」,於省吾《新證》謂「茲」即《孟子》「雖有磁基」之「滋」。5、同:聚集。餷(yé):饋食,即送飯到田頭的意思。古時春耕有重大典禮,稱籍田典禮,周王要親自參加。這一天,公家要饋贈在官田地上無償勞作的農民一頓飯食。南畝:猶言田畝。古代以向陽田地為上。南畝即向陽之田。田畯(jùn):田官。至喜(chì):分發食物。「至」同「致」,「喜」同「館」,飯食。據周禮,每年開春都要舉行籍田大禮,田酸向參加典禮的農夫農婦分發食物即其中禮數之一。西周《令鼎》銘文「王大錯農與麒田,錫」之「錫」即指此。「餷彼」兩句反覆出現在《小雅》的《信南山》《甫田》和《大田》等幾首農事詩篇中,是諸詩創作時間相同的證據。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1。春日載陽,有鳴倉庚2。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3。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4。

二章:言春日少女採桑之事。錢鍾書《管錐編》:「吾國詠'傷春』之詞章者,莫古於斯。」全篇格調強健,此章則別見嫵媚。

【註釋】1、載陽:開始變暖。載,開始。陽,暖。倉庚:鳥名,即黃鶯,學名黃鸝,北方多為黑枕黃鸝,羽毛黃、黑兩色相間,有一條黑色的羽毛帶從嘴部過眼角直到頸部,「黑枕」即由此得名。其叫聲婉轉亮麗,毛色鮮艷漂亮,有強壯的紅色長嘴,捕食昆蟲。此鳥春天來到北方,《夏小正):二月「有鳴倉庚」,正值小麥將熟、桑葚甜美時,故俗語曰:「黃栗留,看我麥黃葚熟。」又《說文》:「倉庚也,鳴則蠶生。」2、懿筐:深筐。懿,深,遵:沿著。微行:小徑。爰:於此。於焉的合音。柔桑:嫩桑。3、遲遲:春日舒遲的感受,猶言「暖洋洋」。采:茂盛。《夏小正》二月「榮革采蘩」。榮、采相對,可知「采」為茂盛義。蘩:白蒿,一年或二年生草本,開白色花。種類很多,盛壯時各有特徵,秋季乾枯時又不易分別。《毛傳》:「可以生蠶也。」辦法是先把蘩用水煮,之後用汁液浸泡蠶子,可促使蠶子同時孵化。不過,《毛傳》所言,只是蘩的一種用途。《周禮》記載春二月,年輕人「入學,舍采,合舞」,舍采即舍菜,即有芬芳氣味的菜蔬,是包括蘩在內的。「舍采」之蘩可能與沃蠶之蘩不是一種,前者或為喜生水邊的種類。祁祁:眾多。「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兩句,只是寫春天光景而已,是採桑女眼中所見。4、傷悲:傷春,春心惆悵。《毛傳》:「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殆:差不多。公子:諸侯女兒也稱公子。同歸:一起出嫁。《夏小正》:二月「綏多士女」,即「冠子取婦之時也」。這兩句是說,少女想到女公子出嫁時,也是自己嫁人的時節了,心中不免惆悵。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1。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2。七月鳴鵙,八月載績3。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4。

三章:言三月之事,由條桑寫到紡績為裳。句法打破兩句為一意群的慣例,長短參差。

【註釋】1、萑(huán)葦:荻草和葦子,可以作蠶箔用。一說,萑即剜,割取。2、蠶月:養蠶的月份,即夏曆三月。《夏小正》:三月「妾、子(正妻)始蠶」。條桑:條理、修整桑樹。《夏小正》:三月「攝桑」,注:「攝,引持也。」斨(qiāng):舊說橢孔為斧,方孔為斯。實則斧頭之分兩種,不在孔的方圓,而在安裝斧柄的孔的位置。一般而言,斧柄孔的位置靠近斧頭頂部的斧子,適宜砍伐開荒,今林業工人仍在使用;另一種斧柄孔在斧頭中間,這就是斨。斨在使用上更適宜做木工或家用,因為斧柄安裝在中間,適宜砍切,又適宜反過來釘、楔。另外,斯還分單刃、雙刃;單刃適於砍切平面,雙刃除此之外,用處更多。此處泛指斧子。遠揚:伸得很高的枝條。猗:豐茂。桑樹的特點是副芽多且生長快,砍掉長枝后,會有眾多副芽迅速生長為肥大葉片。女桑:即柔桑、嫩桑,即新生的鮮嫩副芽。3、鵙(jú):鳥名,又稱伯勞,叫聲高而快,在北方,夏曆五月開始鳴叫,一直到寒冷時節來臨。古代要在此鳥停止鳴叫之前趕製寒衣。有人因購五月始鳴而懷疑「七月」當為「五月」,不確。載績:開始紡績織布。4、載:連詞,連接兩個動詞,且、又的意思。玄:黑中帶紅。古代染織,需多次在染液中浸潤。晾乾之後再次浸潤,為一「入」;五、六入,可成玄色。黃:黃色。黃色的染成,多用藎草、地黃和黃櫨為染料,考古發現,也有用礦物質石黃為染料的。參揚之水《詩經名物新證》。我:在此只起調整音節的作用。朱:深紅色。兩句是說,所紡的布,有黑色,有黃色,還有紅色。孔:甚,十分。陽:形容光燦燦的色澤。裳(chang):衣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1。八月其獲,十月隕蘀2。一之日於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3。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4。言私其豵,獻豜於公5。

四章:言秋冬之際,萬物隕落,農事已畢,開始狩獵、講武。

【註釋】1、秀萎(yāo):秀,開花。葽,苦菜。《夏小正》:四月「秀幽」。幽即葽,音近義同。蜩:蟬。2、獲:收穫。隕蘀(tuò):植物枝葉凋零。3、於貉:猶言「於獵」,句法猶「於耜」「於茅」。貉又稱狗獾,似狐,較肥胖,尾巴短,在古代其皮毛十分貴重。一說「於貉」即「於禡」,指狩獵(古代演武與狩獵為一)之前祭祀軍之神的儀式。據馬瑞辰《通釋》說。4、同:會同,集合。纘(zuǎn):繼續。此語又見《大雅·崧高》「王纘之事」,及《大雅·韓奕》和《大雅·傑民》「纘戎祖考」諸句。西周金文也常見,如《伊簋》:「王乎(呼)命尹策命伊:(纘)官司康宮王臣妾、百工。《毛公鼎》:「命女(汝)般(纘)司公族。」武功:即上句的狩獵活動。古代操練軍陣即經由狩獵而進行,因為狩獵的車駕武器與戰陣相同。5、言:發語詞。私:私人所有。豵(zōng):小野豬。豜(jiān):大野豬。公:公家。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1。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2。穹窒熏鼠,塞向墐戶3。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4。

五章:言月令之變,從五月直貫十月。夏曆十一月為周曆正月,故詩稱「改歲」「室處」。「七月」以下四句自遠而近,藏頭露尾,句法奇特。鄭玄曰:「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謂蟋蟀也。言此三物(斯螽、莎雞、蟋蟀--引者)之如此,著(表明)將寒有漸,非卒(猝然)來也。」呂本中《童蒙詩訓》引張文潛說:「《詩》三百篇......非深於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於七月以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於文章者能為之耶?」牛運震《詩志》:「'嗟我婦子』數語作悲苦氣息,妙。一時風俗安和,正愾然可思。」

【註釋】1、斯螽(zhōng):又名螽斯,學名中華負蝗,俗稱簡頭蚱蜢,蝗蟲的一種,尖尖的頭,前額斜平向上,頭頂部有兩對觸角。身體翠綠,上有一條細細的粉紅色紋貫穿。兩條大腿很長,善跳躍。動股:蝗蟲大腿內側有齒狀物,與前翅突起的徑脈摩擦發出聲音。古人觀察細緻準確。莎(suō)雞:也是蝗類昆蟲,與斯螽相比,頭部沒有那麼平翹,身體黃褐色,比斯螽要粗短一些,兩條觸鬚很長,飄向身後。叫聲如紡織之聲,發音部位在前翅,有發音的音銼和刮器。振羽:振動翅膀以使音銼與刮器互相作用發出聲響。2、野:野外。宇:屋檐下。戶:房門。此處指室內。床卧具。「床」字又見《小雅》中的《斯干》《北山》。古代床出現得很早,甲骨文即有其象形字(於省吾《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第3088一3091頁),河南信陽曾出土過東周時楚國木床。3、穹(qióng)窒:熏燎和塗抹房屋內的漏洞。穹字當作「烤」,用火烘乾。窒,塞滿,用泥填塞房屋的縫隙。熏鼠:用煙熏走老鼠。塞(sai)向:堵塞朝北的窗戶。向,朝北的窗戶。墐(jìn)戶:塗抹塞住門的縫隙。古代庶民之家,一般用荊條編織成門。4、嗟:嗟嘆。曰為:將要。曰,發語詞。改歲:過年的意思。夏曆的十月正當周曆的十二月。處:安處。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1。八月剝棗,十月獲稻2。為此春酒,以介眉壽3。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4。采荼薪樗,食我農夫5。

六章:雜陳野果菜蔬,尤見稻粱春酒可貴。前數章重在言「衣」,此章側重言「食」。瓜菜粗陋,薪柴惡臭,極言農耕生活之艱辛,是述古特有的口吻。

【註釋】1、郁:郁李,又名車下李,早春開花,花瓣猶如剪紙,色彩艷麗,果實如櫻桃大小,味酸甜,可以釀酒。薁(yù):細本葡萄,果實如櫻桃大小,黑紫色,酸甜可口,又名野葡萄、山葡萄,是葡萄的近緣種。亨:烹飪。古代「烹」常寫作「亨」。葵:冬葵,古代主要的菜蔬,《本草綱目》:「古者葵為五菜之主。」冬春之際開花,耐旱,味甘無毒,可烹飪,也可以腌製為菜。菽:先秦時豆類總稱為菽,此處指豆葉,又稱藿。2、剝(pū):同「撲」,擊打的意思。3、春酒:又稱「凍醪」,以稻米為原料,秋天釀製,春天啟用,醞釀時間長,屬於酒精濃度高的釅酒,正因其度數高,所以要冷飲。介:助。眉壽:長壽,大壽。金文「眉壽」寫作「翳壽」,金文又有「彌生」一詞,與「彌壽」之「彌」同義,都是祝福的嘏詞。徐中舒說這個嘏詞在西周金文中的出現「最早不過恭王之世」(徐中舒《金文嘏詞釋例》),可信。4、瓜:甜瓜。壺:瓠瓜。叔:收,拾取。苴(ja):麻的雌株為苴,此處為麻子的意思。據程瑤田《九穀考》,苴麻籽粒八九月份就有先熟的了,到十月份所有麻子都成熟,也就是拾取完畢了。5、采荼:以荼為菜。采,菜,名詞作動詞用。薪樗(chū):以樗為薪。樗,臭椿樹木料疏鬆不成材,故充作薪柴。在此也是名詞作動詞用。食(sì):吃,此處即「養活」的意思。這兩句承上所述瓜果菜蔬而來,是總結全章之句,強調農夫吃瓜菜,燒惡臭的薪柴。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1。黍稷重穆,禾麻菽麥2。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3,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4。

七章:言秋收及冬日生活,並及春耕準備。一年生活,忙忙碌碌,腳步匆匆。前章表食物之粗劣,此章則重在表農事之辛勞。

【註釋】1、場圃:打穀場。古代打穀場也用來種菜,所以稱場圃。納:收人場圃。《禮記·月令》載,到十一月,若誰家農田上還有未收藏的糧食和亂跑的牲畜,便任由他人獲取,政府不加追究,意在督促收穫。禾稼:各種農作物的總稱。下一「禾麻」之「禾」,應指各種糧食作物。古人用詞不避重疊。2、重穆(tónglù):重字當作「穜」,先種后熟的穀物為穜,后種先熟的穀物為穆。麥:小麥。不過,小麥收穫一般在春夏之交,與詩言「十月」不合。若為大麥,一則是《詩》以「來牟」之「牟」稱大麥;二來大麥收穫,最遲在陽曆8、9月份,也與「十月」不合。所以,此詩言「麥」只是連類而及,不可坐實理解。3、同:齊備。上:同「尚」,還要。入:進人城邑。宮功:修建宮室事宜。一般貴族宮室都在大的城邑,多在農閑時調集民夫修建。4、爾:而。於茅:打茅草。索綯(táo):打草繩。「索」在此為動詞。編製草繩是為了把茅草固定在屋瓦上。據陝西岐山鳳雛村出土的西周瓦,茅草屋為固定茅草,在屋脊上苫瓦,壓住茅草,有的瓦上有鼻兒,專家認為是用來穿繩以固定茅草的。亟其:快快地。乘屋:登上屋頂。百穀:各種穀物。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1。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2。九月肅霜,十月滌場3。朋酒斯饗,曰殺羔羊4。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5!

八章:先言冬春至秋冬之際各種祭典及饗禮活動。遙應首章「無衣無褐」之發問。孫鑛《批評詩經》:「衣食為經,月令為緯,草木禽蟲為色,橫來豎去,無不如意。固是敘述憂勤,然即事感物,興趣更自有餘,體被文質,調兼雅頌,真是無上神品!「

【註釋】1、沖沖:鑿冰聲。凌陰:藏冰的地窖。古代政府和富貴人家都用窖穴藏冰,以備夏日消暑之用,古人以為這樣可以「冬無愆陽,夏無伏陰」即陰陽平衡。先秦藏冰窖穴近年來也多有發現,其中最早者發現於安陽殷墟大司空遺址,屬殷商時期遺迹;此外還有1977年陝西鳳翔姚家崗春秋大型凌陰遺址等。其形制,從姚家崗遺址看,不外乎在密封的室內再挖出或方或圓深達數米的深穴,深穴底部築有高台以放冰,還有下水道以排除冰水;其中最關鍵的是隔熱密封,如姚家崗的凌陰,通道上有五道槽門。藏冰消暑的習俗一直延續到現代,如過去北方鄉村春夏之際廟會上還有賣冰的現象。2、蚤(zǎo):早。獻羔祭韭:古人開冰之後要向祖廟獻上羔羊鮮韭,稱嘗鮮之祭。3、肅霜:即肅爽,聯綿詞,深秋清涼的樣子。滌場:即滌盪,冬風吹拂、萬物搖落的意思。據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4、朋酒:兩樽酒。斯:語助詞。饗:宴享,鄉人年終聚飲。古代聚族而居,一般平民平時勞作,不得飲酒,但秋冬祭祀可以舉行飲酒禮儀,享受祭祀酒肉。其中尤以「蜡祭」即「合聚萬物而索饗之」的年終大節的飲酒禮最為盛大,所謂「一國之人皆若狂」,此詩當指蜡祭后的鄉飲酒宴會。5、躋:升。公堂:鄉間的公共建築,平日作學校,年終可用作舉行隆重飲酒禮的場所。稱:高舉。兕觥(sìgōng):形狀彎曲如牛角的酒杯類器物。國風《周南·卷耳》有「我姑酌彼兕觥」句。「萬壽」句:長壽無止期。是古代祝福之語。《禮記·月令》「孟冬之月」注引此詩作「受福無疆」。無疆,金文多寫作「亡疆」。萬壽,西周較早時期金文一般寫作「萬年」,春秋時期始見「萬壽」。《大雅·江漢》出現「萬壽」,而此詩篇為西周晚期作品,或為「天子萬年眉壽」的省稱。金文「眉」寫作「翳」,與「萬」字易混,徐中舒以為「萬壽」系後人誤讀「翳壽」所致,其說可取。

解說:

《七月》,述說一年農事生活的詩篇,強調農耕不易是其主調,但也是充滿熱愛和期待。

首先是詩篇的年代。古代學者多相信這是周公時代的作品,也有人以為是夏代公劉時的篇章,現代學者則多以為是春秋時期的風詩,還有人論證是魯國人的作品(徐中舒主此說,謂「豳風」即「魯風」)。這樣的說法或失於早,或失於晚,都不可取。大量第一手資料即西周金文的發現,給詩篇斷代提供了一個新的相當寬闊的途徑:西周數百年金文資料顯示,王朝各時期語言風尚是流變的,表現在語詞、語句上就有各時段的不同,各個時期會出現一些時代特點明顯的語法用詞。據此,可以判斷《七月》的年代。篇中出現的「眉壽」「無疆」等表祝福的嘏詞,據徐中舒先生《金文嘏詞釋例》(見《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上冊)研究,上述語詞出現時間不早於西周中期。該文章雖發表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可至今仍經得起檢驗。確實,從西周中期起,金文中大量出現了「萬年無疆」「眉壽無疆」「眉壽無期」及「眉壽萬年」之類的嘏詞。此證據之一。篇中「餷彼南畝,田酸至喜」的句子,又見諸《小雅·甫田》及《小雅·大田》,而這兩首作品有跡象顯示為西周中期作品(詳參本書對兩首詩的註解)。此證據之二。詩篇言「我農夫」「我婦子」,《甫田》言「我農人」;詩篇言「我朱」,《甫田》言「我稼」「我黍」,《信南山》言「我疆我理」,「我」字用法一致。此證據之三。詩言「以介眉壽」,《大田》篇及另一部西周中期作品《小雅·楚茨篇亦言「以介景福」,「以介」語例一致。此證據之四。詩篇中「黍稷重穆,禾麻菽麥」,名詞堆積以表豐饒,而《甫田》亦有「黍稷稻粱」句,句法相同。此證據之五。《七月》在句法、詞法上,還不僅與上述四首農事篇章相似,還與其他可信為西周中期的一些篇章相似。如《七月》言「愛求柔桑」,《大雅·公劉》有「愛方啟行」,《大雅·綿》有「爰契我龜」;《七月》言「朋酒斯饗」,《公劉》則言「於豳斯館」;《七月》言「曰殺羔羊」,《綿》則謂「曰止曰是」等等。此證據之六。

其次是詩篇背景、禮儀的問題。《七月》中的一些語句,如「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采荼薪樗,食我農夫」等,話語口吻之間都流露出明顯的講古色彩。《毛詩序》言「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也應是有感於篇章「講古」口吻之故。然而,如上所言詩篇不可能為周初作品。那麼,《七月》的「講古」氣息,又如何解釋呢?這仍需將其與可信為西周中期的農事詩篇聯繫起來看。在《小雅·楚茨》篇,有「子子孫孫,勿替引之」之句;在《生民》這首歌頌始祖后稷的篇章中又有「后稷肇祀,庶無罪悔,以迄於今」之句;在與《楚茨》同時的《周頌·載芟》《周頌·良耜》中也有「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和「以似以續,續古之人」之句,都透露出這樣的信息:詩篇作為歌唱,都是著意宣示時人對祖先農耕傳統的接續與重視。這與整個西周中期「帥型祖考』(見《疾鍾》)的高漲相一致。這有許多證據,如微史家族作於恭王時的《史牆盤》器銘,就言及「后稷」「厚福豐年」以及「農穡越歷」等(參《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210-212頁的論述)。既然是有意接續傳統,就得祭祀后稷、公劉這兩位與農事相關的祖先;祭祀之餘,也有必要向參與祭祀的先王子孫講述先人稼穡的艱辛,於是就可能有《七月》的歌唱,而且,其音樂很可能就採用古豳時流傳下來的土鼓、葦箭等演奏的曲調。

這又涉及一個古老的難題,即《周禮·箭章》所載「豳詩」「豳雅」和「豳頌」究竟為何詩的懸案。《鄭箋》和《孔疏》皆認為「豳詩」「豳雅」和「豳頌」都是指《七月》而言,所謂「一詩三用」。實際上,《七月》只是「豳詩」,「廟雅」則應是《大雅》中的《生民》與《公劉》(清人尹繼美《詩管見》卷三已有「嘲雅疑即《公劉》」之說),而「豳頌」則是《周頌》中的《思文》這一獻給后稷神靈的篇章。周人以為,是后稷「立我悉民」的功德為周族後來的主宰天下布下根基;是公劉的率眾遷豳,才恢復了后稷開創的大業。后稷的事迹,在周人是傳說;周族在豳地的生活才是信史,這有當今在古豳之地的考古發現為證。所以,周人最古老的音樂遺產應是來自豳地的風調,如此,《思文》《公劉》與《生民》在樂曲上採用或者吸收了豳地音樂,是可以理解的。三者是同一祭祖大典上不同的歌唱,《思文》獻神,《生民》《公劉》歌頌兩位祖先,《七月》則是講古。如此,就有《周禮)的豳詩、豳雅、豳頌「三豳」之說。

《孔叢子·記義》載孔子之言曰:「於《七月》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這便是詩篇敘說「稼穡之艱難」的成功處。詩以一年十二個月為經,以四時蠶桑耕稼及狩獵活動為緯,交織成一幅朴茂的古代四季農耕生活的動人圖景。詩篇以敘說農事,以一年時光流轉為線索,然而又不是流水賬似的述說,農事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各有其時間迄止段落,因而錯落有致,不呆板,不滯悶,時而健步如飛,如首章從「七月」起首直貫「四之日」,四章及末尾一章,都有這樣的龍蛇之勢,而「蟋蟀入床」幾句的語勢,簡直是「見首不見尾」了;時而有精彩的描摹之筆,如第二章柔桑少女春日傷情的刻畫,何其嫵媚,「條桑」「載績」章,又是何等姿態翩躚,色澤絢麗!顯示著詩人對農事序列的熟悉和深曉。詩是講述事功的,一年到頭人事的勞作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詩人對勞作環境的描述,又使詩篇的意蘊超越了人群單純求生存的意義。春天來臨時有黃鶯在鳴叫,四月野菜開花的時節,蟬又叫了。秋天將至,則有斯螽在「動股」,莎雞在「振羽」。「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大自然在以各種生靈提醒著人類,親切如同人類的朋友。桑女傷春之際,一聲悠長的倉庚之鳴掠過,人與自然是多麼的氣韻相通。人寄身於生趣盎然的自然之中,遵從著天地的節律,盡著自己的努力。這裡有著先民對人與自然關係樸素的認證。詩篇沒有多少情緒化的表現,如同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農,以家常的口吻述說著生業,處處流露著對農事生活的熱愛,處處表現著農人對大自然的親近,處處洋溢著從深厚的黃土中透發出的真淳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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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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