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過往

第一章 過往

「還有什麼想說的,要說快說,別磨蹭。」儈子手不耐煩地擦拭著大刀,翻來覆去的刀面倒映著周遭的慘白。

陰沉的天幕下,大雪朔寒,肅殺凌厲,滿目生凜。

跪在行刑場上的那人面容蒼白,身形枯瘦。身上穿的幾塊破布已經被磨得七零八落。臘月的砭骨凜風中,他跪在刀前,搖搖欲墜。

手腕和腳腕都被鐐銬硌出了深紅色的印子,背上的鞭痕與划痕一道疊著一道,已經難以分清新舊。頭髮凌亂地散落著,臉上的鞭痕還滲著血,卻都遮擋不住他臉上那肆意溢出的英氣。

飄雪夾雜著已經凝固的血,重重的壓著他的眼帘,沉的他睜不開眼,睫簾微顫。他彷彿全然聽不見台下人的竊竊私語,只聽得那身上刑鞭處傷口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在空中迅速劃過,然後落在雪裡,企圖用殘餘的溫度融化冰雪,卻最終與雪一起凝固。

面前白皚皚的雪漫無邊際,與其上沾染的片片血紅交映,顯得愈發刺眼。

行刑場下聚集的人們打著哆嗦,把衣服裹了又裹,反覆搓著手,嘴裡嘰嘰咕咕地抱怨著。

「問他話也不理,一聲不吭,不會是已經凍死了吧......」

「你看他,呼吸連熱氣都不冒,真是像個活死人一樣......」

「就是啊,也不知道還在等什麼,再不下刀我得回去加件衣裳了......」

「再等等吧,不親眼看著這叛徒人頭落地我可不安心!」

「是啊,可不就等著這一刻給我們衍城報仇了!」

......

人群中擠進來了一個小個子書生,穿著兩件薄薄的單衣,嘴唇凍得發紫,哆哆嗦嗦問道:「各位,請問上面那是誰?他犯了何罪?」

「你哪來的?他都不知道?叛國賊北奚啊!」

「當初衍河之戰,若不是他開城門,那嵁山族哪能贏?衍城哪會被屠城?三萬人的性命啊!」

「據說,當日他放那嵁山蕭賊進城后,便眼睜睜地看著蕭賊在衍城內大開殺戒,眼皮都沒眨一下!」

......

場下越來越躁動不安。

「我北奚一世,對得起蒼生,對得起自己,不曾有愧,已然無憾。」

見台上之人竟鏗鏘有力地說出話,場下瞬間安靜了下來。隨即而來的,卻是比先前更躁動的聲音。

台下眾人瞬間被激怒,由先前的小聲私語變成破口大罵。

「我呸!你還好意思說你為蒼生?」

「北奚你真是厚顏無恥,你這種人就活該被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十惡不赦的叛國狗賊,不挫骨揚灰不足以平民憤!」

「你勾結敵軍的時候沒想到自己是這個下場吧!趕快殺了這個叛徒,為衍城報仇!」

場下眾人似是忘卻了寒冷,聽上去義正言辭的咒罵聲皆抑揚頓挫,此起披伏。而場上之人卻渾然不動,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候。

......

七年前。

臨近初春,晴風破凍,柳眼眉腮。

林府里的婢女們正忙著布羹菜置碗筷。

「奚兒,川兒,快別鬧了,來用晚飯了。」一位著璞玉色華衣的夫人從屋裡走出,朝著院子這邊笑著,頗有些黛眉醇濃染春煙的容姿。

北奚聽聞便伸著脖頸問道:「顏夫人,難得林叔叔今天回的這般早,可有什麼好吃的?」

林川擱下筆,小心放下書,負手徐徐走來。他身形欣長,身著一襲青袍,手著一把紙扇,看見北奚在院子里逗鳥,冷俊的臉上瞬間溢滿了笑容,搖搖頭道:「北奚,吃飯了,快別不務正業了。」

北奚笑著回道:「這你就不懂了。這萬物皆有靈,萬物皆相通。逗鳥可是一門學問。」說著便轉了身,一身銀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北奚自幼個頭就很小,但是習武一點不輸一起習武的大個頭。正午的陽光灑滿他的肩頭,一張十分秀氣的臉上溢滿了英氣。

顏氏見兩位公子都來了,又笑著道:「今兒廚房專門去西街的鋪子買了荷花酥和橘糖糕,你倆最愛吃的。」

北奚聽聞二話不說抬腿就坐下了,心裡開始想著先吃哪道菜。

林川在一旁的盆里洗了洗手,水滴掛在這雙白皙纖長的手上,晶瑩剔透。他稍捲袖口,徐徐坐下。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帶著笑意看向北奚:「別人都還沒落座呢,你怎地就開始這般狼吞虎咽......」

「哎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點禮儀都是表面上的,我可是要成大事的人。」北奚笑著拿起湯匙,舀了一勺魚羹在林川碗里,「這可是今天剛從河裡撈上來的鮮魚,肉質軟嫩,入口即化。快,你快嘗嘗!」

林川輕輕拿起湯匙,低眉頷首道:「好啦,我這就吃......」

北奚睜大眼睛看著林川吃下那勺魚羹,「怎麼樣,我是不是沒有騙你,這魚肉是不是甚是鮮嫩?」

「是,自然是。就是尚有些燙嘴,你要慢些吃才是。」

「說來奇怪,這河水魚的魚肉雖嫩,但應當有許多魚骨啊。怎麼這魚羹里一根魚骨也沒瞧見......」北奚喃喃道,舀起一大勺送往嘴裡。

顏夫人正端著一碟小菜從廚房那邊走了出來,聞言笑吟吟道:「哪裡是沒有魚骨啊,是林川知道你不會挑魚骨總是弄傷喉嚨,這才在煮羹前專門親自去廚房一根根地將魚骨從魚肉中挑出。挑了一個多時辰呢......」

北奚聞言一怔,隨即咽下那口魚羹,抬頭正對上林川滿含笑意的一雙眸子。

林川雖是生了副清冷的五官,薄唇與瞳眸顏色都極淺,但笑起來卻很是溫暖,暖的似是能撫平世間所有的傷痕。

林家在蘇城是段佳話。林闋和夫人顏氏育有一子林川。後來林闋的舊知北氏故去,林闋便將其子北奚留在了自己府中。那時候北奚已十有五六,也到了懂事的年紀。

是夜,月明星稀。街道上夜市熱鬧,人聲鼎沸。

兩旁的熟食鋪子揭開一籠籠的包子蒸餅,蒸汽騰騰。糕點鋪的婆婆也蒸好了拿今年新鮮枇杷製成的枇杷糕,揭開了蒸籠,水汽氤氳。

北奚正漫不經心地獨自在街上走著。

今日晚膳的魚羹太過美味,北奚一不小心便食多了,只得飯後出來消食。但不經意間卻看見了這剛出籠的枇杷酥,便又忍不住走上前。

鋪子里的婆婆將一屜枇杷酥小心翼翼地用油紙包好,笑著遞給北奚,「這位公子,這些都是剛蒸好的,小心別燙著口嘍。」

「我買了帶回去給別人的,到時候就不燙口了。多謝婆婆!」北奚將那包枇杷酥捧在手心,準備回去。

轉過身時,險些撞到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那人正在一家首飾鋪前仔細地挑著幾根發簪。

首飾鋪的老闆娘笑吟吟道:「公子是挑給心上人的吧?」

書生耳根泛紅,低聲道:「我、我只是隨便看看......」

老闆娘拿起其中一枚發簪:「公子瞧瞧這枚發簪,看上去青澀淡雅,與公子的心上人一定很是相配,喏,還有這枚......」

北奚望著那枚發簪出神,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出片刻便迅速收回目光,繼續朝林宅的方向踱去。

尚未行出十步,耳邊又傳來一個稚子的聲音:「爹爹,你看那個,我要吃那個嘛!」

北奚順著稚子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家枇杷酥小鋪。婆婆已經蒸出了新的一屜,正隔著布小心翼翼地端出。

稚子身後的大伯笑道:「好嘞,爹爹這就去給娃兒買!」

稚子忽又扯住了大伯,指向另一個方向:「爹爹,我要先吃那個,我要先吃肉包子!還有那個......」

兩人的聲音漸遠,融入在了熙熙攘攘的形色人群中。

酒香濕暖,人間煙火。

北奚有一瞬出神。本出生與北氏,但北氏一家之於北奚,似乎一直都是一種不遠不近的存在,溫存之下總覺有所隱瞞。

......

宅院內,夜色漸濃,墨空已深。

剛入春這幾日正是乍暖還寒時節,稍綠的梧桐葉伴著晚風捲來陣陣涼意。林川從屋內拿了暖爐和一件外袍徐徐走向北奚。

北奚見林川行來,笑吟吟地上前披上外衣,接過暖爐:「你可真是心細,以後做了文官,定是光憑咬文嚼字便能讓那些老朽措手不及。」

林川淡淡一笑,「不敢當。我若是為官,便只願社稷安,黎民寧。哪有時間去咬文嚼字整日只知彈劾之道呢......」

「我們約好,以後你做文官,我成武將,便一起鋤奸扶弱,共濟蒼生。」

看著北奚難得正色,林川抿緊薄唇,入鬢劍眉在月光灑下的滿院清輝里顯得愈發清冷。

片刻后,皎月下一雙薄唇輕啟:「嗯,一言為定。」

北奚的眸子清晰純澈,叫人覺察不出一絲猶豫。他很晚才進林家,林川卻不曾對他有任何見外,自己從小愛吃的荷花酥,每次家裡買回來他都不忘拿一些給北奚。在北奚眼裡,林川的氣息正如這荷花酥,芬芳而淡雅,不需任何粉飾,就能沁人心脾。

院落里燈影明滅,殘花沾濕。兩人靠在門檐上吹著微涼的晚風,裹了裹袍裳,眸色落在了那輪白玉盤上。

林家請的教書先生呂寅卿在屋子后側的轉角處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林川和北奚都已經各自回房,呂寅卿卻仍靠著轉角處,略顯混濁的雙目緊緊地盯著那輪皎月,似是在詰問。

呂寅卿闔上眼,往事如雲煙一般拂過眉眼。他也曾其他孩童一樣肆無忌憚地歡笑打鬧。但一夜之間,這一切都被改變了。那夜之後的每一日都如一把尖刀,在他的的心口劃開一道又一道,似要把血放的一滴不剩才肯罷休。

雖每日都躲不過羞辱打罵,長期穿不暖落下一身畏寒的病,卻也有一個哥哥相伴。少年寅卿便想,只要哥哥在身邊一天,自己便要好好活在這世上一天。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疼自己,便絕不會絕望崩潰。

但這場鏡花水月,終究一碰即碎。

成者王,敗者寇。途中的經歷種種,溫存陣陣,總有一天會化作虛無。

就如那蠟燭的火花,燃燒過後便只剩餘燼。沒有人會憶起,餘燼也曾有溫度,也曾溫暖凜風,點亮寒夜。而燃盡過後,便再無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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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酒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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