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隔岸觀棋

五十一章 隔岸觀棋

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

北風吹來,黃葉辭枝,南觀鎮頭那幾棵高大的青桐,在挨過長長的一季冬天後,終於已經只剩下光溜溜的粗干。人間無綠,天空泛黃,天地所現處,是一種無比蒼涼的質感。

落葉被北風掃卷,越橋而過後,堆積在了南觀橋頭的一個枯草坪上,不知不覺種,倒積了好厚一層。人踏於上,發出柔軟的「沙沙」聲。

嚴成剛和戎光道就立於這層落葉之上,相融五丈,默然相對,他們均低着頭,儘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右手處,出鞘的長劍已經在手,徐揮於地。

「點到為止。」嚴成剛低着頭,忽然說了一句。

戎光道沒有表示,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北風把他們頭上的長發吹揚而起,衣袂飄處,這兩個劍宗的少年,臉上都是鐵寒。

圍觀的兩派師兄弟亦是心中忐忑。他們都知道,這一戰,也許無關生死,但誰也敗不起!誰都知道,輸了,這一輩子再也別想好過。

他們賭上的,是身為兩大劍宗弟子的尊嚴。無論誰敗了,那過些日子的燕行劍會,不止他們自己,就連跟着的這幾個人,都絕對不會再有臉面去參加。

所有人的表情都已經僵硬,除了駱寬。

駱寬把吃剩的一些乾菜打了個包,拎着剩下的半壺酒,優哉游哉地坐在河的對岸,時不時的小酌一口。隔岸觀火,說的就是這種。

「你真的很欠揍。他們放過了我們,你不偷跑就算了,居然還有閑情跟來追看。」老乞丐看着他這付看大戲的表情。都不知該笑還是怒。

駱寬卻盯着對岸道:「怎麼還不打,擺造型嗎?」

老乞丐道:「那隻因為他們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駱寬道:「你是賭神,你說,誰會贏?」

老乞丐冷冷一笑,道:「又想賭東道?你還有錢請我嗎?駱寬回道:「你若贏了,我一定請。不過,你要是輸了,就得把你的賭術教給我。」

老乞丐道:「一頓飯就想換得我的本事,天底下那有這麼便宜的事。好,你說,他們二人你更看好誰。這次我讓你先押。你若輸了,我也不要你請。你替我做件小事就好。」

駱寬道:「小事,這麼便宜我?隨我押嗎?那好,我押先動手的人輸。」

「為什麼?」老乞丐見他連思考一下的意思也沒有。倒有些驚奇。駱寬搖搖頭,道:「反正都是二選一的機會,如果兩人一起動手,那至少我也不會輸。你把這麼好的機會讓給我,我為什麼要考慮?」

老乞丐哈哈笑道:「你這小子真的很有意思。居然偷換概念來占我的便宜。你真的很有天份。只可惜,你還是輸了。」

駱寬正要問為什麼。卻見到戎光道已經「啊」的揮劍而起,雙手持劍,就向著嚴成剛直衝上去。性格決定命運,他本就沒嚴成剛這份耐心。

「先下手為強,你覺得他真會輸嗎?」老乞丐道。

「噹噹當!」雙劍相交。兩人動作都非常快,只是眨眼間,就已經對擊了三劍。

話雖說在前頭,但誰都明白,既然已經出劍,就根本不可能點到為止。

「好劍法!」戎光道飛身躍起,又是一劍如閃電裂破天際般飛擊而下。嚴成剛全力一擋,身子向後退去,把地上的落葉踩出深深的划痕,可見這一劈之力。

落葉狂飛,兩人已經拆擋出數十招。誰也沒有討到便宜。這兩大劍宗當世最優秀的年輕劍手,正是棋逢對手。

一直存着看熱鬧心的駱寬忽然不說話了,他忽然發覺,自己這場熱鬧看得很值。這看上去兩個平平凡凡的年輕人,竟然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厲害得多。

他起初覺得那個戎光道就像個紈絝弟子般。會為了臉上被淋到點油汁這芝麻大的事就吵吵嚷嚷,絕對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的那種。

在聽到這兩方竟然是什麼劍宗弟子之後,他心裏更是鄙視,想起卓東來當年曾經說過,自己一個人就挑翻他們七大劍宗。

但現在才明白自己這想法有些錯。這兩人劍法確實非常了得。又快又狠又准。他們現在若真要收拾自己,自己現在很難有對付的本事。

「你在想什麼?」老乞丐忽然轉過頭瞅了他一眼。

駱寬嘆了口氣,道:「他們比我原想得要厲害。」

老乞丐似乎猜到了他心思,笑了笑,淡淡道:「你覺得比你如何?」

「我連劍都沒碰過。我也不……不太懂武學。」駱寬道。他本是想說不懂的,但想起郭大同曾經點拔過自己一點點。就臨時改了口。

老乞丐瞅了他一眼,道:「如果給你一把劍呢?」

駱寬猶疑了一下,道:「那就要看我還有多久時間做準備。」

「如果給你一年的時候來練習呢?」

這次駱寬連考也沒有考慮,毫不猶疑地道:「那我肯定會比他們更厲害。」

老乞丐面色微微變了變。試探性地問道:「咱們現在不說賭,只憑你現在的觀察。如果你可現在可以變成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你願意卻取代誰。」

「那還用說,當然是那個什麼烏雪宗的嚴成剛了。」他記心挺好,在酒樓中聽到兩邊人自我介紹時,雖然沒怎麼用心聽,幾個人的姓名早清清楚楚地記在了心中。

「為什麼選他?你覺得他穩贏?」

駱寬望着對岸兩人的對決場面,似自語地評論道:「沒有。只是如果把他換成了我,現在應該已經結束戰鬥了。」

這次輪到老乞丐有些茫然了。看着對岸拼殺的兩人,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駱寬淡淡道:「看見了嗎?剛才那戎光道連刺三劍,都是刺的嚴成剛右肩的同一個部位。你眼光這麼准,應該早就看見了。」

「那又如何?」不知為什麼,老乞丐忽然間變得很關心他的回答似的。

駱寬居然有些鬱悶地回道:「你難道沒看出他的習慣來嗎?他每次擋開對方進攻后,每一輪還擊,都是刺向對方右肩膀處。若我是嚴成剛,猜中了他肯定接下來的三劍都會往我右肩上刺來,就絕對不會再閃。」

老乞丐愣道:「為什麼不閃。」他是真的不明白。

「要什麼要閃,他刺我一劍,我最多少了條臂膀,我卻可以趁這個機會,一劍就割去了他的腦袋!」

老乞丐整個人都愣住了。幾乎是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駱寬。他忽然發覺,駱寬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完全不是在閑侃,而是真的隨時隨地都可以這麼去做。

「難道不是嗎?」駱寬見他忽然不說話。還以為自己判斷錯誤。老乞丐嘆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慢慢轉過頭去,繼續看兩人對決。

劍茫如雨,劍氣凌人,兩人的額頭上都已經見汗。

「啊!」嚴成剛亦被激發出血氣,終於反守為攻,在連擋三劍之後,尋到空隙,一擊而出。

戎光道變色,身子疾閃。身縮處,有如游魚。

嚴成剛覓到機會,連貫暴擊,手中長劍猶如毒蛇般吐信而出,向著對方猛咬而至。他年少成名,靠的絕對不是僥倖。

然而戎光道雖然尚未在江湖上闖出名聲,身為斷流宗的新生代劍手,也絕非浪得虛名之輩。被對方一輪暴擊逼退之後。並未見慌亂,相反倒更加鎮定下來。

「噹噹當!」

劍光舞動,兩人你進我退。以快打快,從數招到數十招,再過百招,一進一退間,誰也沒有討到便宜。兩人劍法確實在伯仲之間。

駱寬在島上之時,見過無數搏命拼殺。但這種真正的劍客對決還真是頭一次見到。只看得甚是心醉,先還帶着看大戲般的心,越看卻越覺得剛才真是託大。暗想這兩人也沒比自己大幾歲,但無論動作的敏捷還是反應,都絕對強上自己數個檔次。

忽然之間,他整個人似完全融入到這場原本跟他無關的決鬥之中。甚至腦海里不斷的代入二人的劍姿。想着如果是自己面臨這一招該如何去拆解。

一邊看,駱寬一邊搖頭,自語道:「戎光道剛才明明不用閃,只需要抓住對手的劍,只需要最多幾根指頭的代價,就可以乘機要了對方的命。為什麼卻要費這麼大的力去閃。」

老乞丐側頭看了他一眼,眼光中的驚奇之色越來越濃。天下之大,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竟然是這種思維模式的。任何一個學武的人,都是先保住自己再圖進擊,這幾乎已經成了任何一個學武人的本能。然而到了駱寬這裏,這些卻居然都成了大大的破綻。

「呼呼……」沉重的喘息聲,就連隔着一道寬寬的小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轉眼,嚴成剛兩人都已經拼到無力。在互相推折開一輪后,兩人幾乎又回到了開始的同一個位置。所不同的,只是兩個人都半彎著腰,以劍撐地,激烈地喘息著。

面上都是汗水,眼裏望着彼此的殺氣都越來越濃。甚至就連性格要更內斂的嚴成剛也不例外。那開始還假腥腥提過的「點到為止」四個字,早已經拋諸腦後。

若是在劍會之上論劍,兩人拼到這麼精疲力盡也沒決出勝負,早被那些長輩給中止了。但在這荒郊野壩之中,一切卻只是開始。

一輪較量后,兩個人的心中對對方都已經慢慢起了殺機。誰都清清楚楚的明白。今日若敗給了對方,只怕以後一生都不可能再有機會扳回來。

好勝心和嫉妒心都是最可怕的。他們都自詡為本門中最優秀的年輕劍手,當着自己同門師兄弟的面,到了這份上,誰都已經輸不起。只有咬了牙的繼續堅持。

聽到兩人重重的喘氣聲遠遠傳來,駱寬對老乞丐道:「看樣子你又贏了。他們這樣下去,不是雙雙放棄,就是兩敗俱傷。」

老乞丐卻搖了搖頭,道:「那也未必,也許有一個人會贏的。」

「誰?」駱寬看了這麼久,實在看不出究竟誰有勝機。兩人的毅力都非常堅韌,儘管都已經體力透支,卻仍苦苦支持。

老乞丐居然似長長嘆了一口氣,半晌才望向駱寬道:「你!」

「我?」駱寬不解,還以為他說的是自己剛才瞎蒙時押對了,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那個戎光道會贏?」

然而老乞丐卻笑道:「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斷流宗,斷流宗,這名字就不吉利,抽刀斷水水更流,註定了半途而廢,一事無成。所謂七大劍宗里,斷流宗從來都是湊數的角色,從來不曾出過什麼真正的絕頂高手。」

「你的意思,是如果比下去他輸定了,那你怎麼說我會贏,我押的人可是他。你說你贏還差不多。」

老乞丐拍了拍他肩膀,搶過他手中的酒壺來。自灌了一口,悠悠道:「如果只說今天我倆的賭局,那你肯定輸了。因為百招之內,戎光道肯定無法再支撐住。」

「那你還說我贏?」

「輸贏之道,本就變化萬千。若有一棋局,最後僥倖勝四分之一子,這本也算贏。」老乞丐笑笑,繼續道:「但若把這一棋局當成賭局,就總有一方會讓個一目二目的。於是最終便是贏了棋局而輸了賭盤。」

說罷他看向駱寬,長長嘆了口氣,道:「輸贏都是相對,你今日雖輸了盤,但並不代表你輸了局。一切視乎你內心重視的是局,還是盤。是現在,還是未來。」

駱寬似懂未懂。

老乞丐卻已經緩緩站起,道:「你是天生的學武奇才。說實話,你所擁有的潛力,甚至讓我都有點感到可怕,你剛才說的沒錯,你若是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你都已經贏了。」

「是嗎?」駱寬一臉平靜。

老乞丐哈哈一笑,道:「可惜太執著勝負,本身就是輸了。這天下,贏了局卻輸了盤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有的人一身富貴卻重症纏身,有的人權傾天下身邊卻無一個可信之人。年輕人,你若真想贏,可一定好好想清楚呀!」

駱寬笑笑,道:「我只想知道他們究竟要比到何時才會有結果,是不是當真如你所說,在百招之內就會有勝負。」

老乞丐搖搖頭,道:「現在就有結果了。」

駱寬不解道:「現在?」隔岸看去,嚴成剛和戎光道還在氣喘吁吁,撐著劍怒視着對方。一點不似馬上就可以拼出結果的態勢。

老乞丐頭微微一點。駱寬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溪水淙淙流趟而過,只見那遠方的橋頭,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出現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約四五十許,丰神偉岸,可謂不怒自威。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女的著一身白色紗裙,面上卻蒙一面紗,看不清年歲面目,但只看那窈窕的身形和那雙剪水般的雙眸,已讓人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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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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