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何方名士

第25章 何方名士

「七娘子對玄學亦有興趣。」裴迆忽來一句。

幸而未再稱她姜家妹妹。

姜佛桑停步回頭,不解他何有此問。

視線下移,凝神細聽,原來眾文士的話題已從家國情懷轉到了萬物與虛無。

沒有琴聲相擾,倒是勉強能聽個囫圇。

姜佛桑緩慢搖頭:「妾比較庸俗,只管得腳下三分、腹中饑飽,管不得生命起始、萬物本末。」

裴迆負手而立,和她一樣望著下方:「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好?」

姜佛桑本不想再多言。但裴迆半側過臉就這麼看著她,風采奪目,艷光逼人。此時退縮,倒顯得她居心不正。

「好,怎麼不好呢?百家爭鳴總是好的。順乎自然本性,放開思想禁錮,亦是好的。

「然好的東西要放在適宜的地方,才能稱其為好,就像有些人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論者,思想家、理論者卻並不都適合掌權柄。

「於書齋之中仰望星空,大雅亦大善,然居於廟堂之上,從政者不能只仰望星空,也要低頭找找腳下該走的路。」

譬如下面侃侃而談的這些人,滿口民生疾苦,又有幾個真正知曉稼穡艱辛?

莫說起一撥土、耘一株苗,怕是幾月當下、幾月當收,都一無所知。

要命的是,這些不務實的文士中,絕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不是名士便是顯宦。

他們一邊吟風弄月、追思人生,一邊操弄政治、把控朝堂,國政民生就這樣或直接或間接地掌握在這群人手中。

大燕破敗,豈可得免。

裴迆不無讚許地點頭,「玄學初興,前人還只是靠放誕不羈的行徑來掩蓋與時局不相容的苦痛,藉以與名教禮法相抗。今人則多是因放誕而放誕、為叛逆而叛逆,未免有嘩眾取寵之嫌。」

「不過。」他話鋒一轉,「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曠達放誕,不拘禮俗,似乎也頗為世人稱許。」

「既身居重任,何得言不豫世事?既不豫世事,豈非尸位素餐?」姜佛桑面露輕哂,側首反問,「世人指的是世家之人,還是那些餓著肚子的民庶?」

士人苟全祿位,卻競談玄理、不習武事,不為家國謀發展,更不為百姓謀福祉,毫無執政者的責任感可言,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誤國誤民。

裴迆原本只是隨興一問,倒沒想過她會有此番見解。

「你既如此排玄,那對於儒學,又有何高見?」

臧否人事在時下是一種潮流,是以姜佛桑談及玄學相關無所顧忌。

但是論儒……且不說班門弄斧,當著儒宗傳人的面,不誇只貶,似乎也不太好。

裴迆看出她的顧慮,大度一笑:「何必拘俗,願有一聞。」

既如此,姜佛桑也不再客氣。

她指了指下方,文士之一正由玄學談及儒學,他言辭尖銳,猛烈抨擊儒學之弊,聲調十分高昂。

「儒學未必真如他所言,只為開榮利之途、捨本逐末。然他亦未全錯。凡事都有兩面,儒學可修身養性齊家治國,但天地君親、父父子子……」

姜佛桑及時打住,換了個更容易被時人接受的說辭。

「便連穿衣著襪都講究貴貴尊賢而明別上下之倫,好似不明白上下之分,就治理不好天下。」

禁錮庶民的思想、捆綁庶民的手腳,這固然為位高者所喜。倘有一日,位高者淪為上下的「下」,你看他還喜不喜?

「所以說,凡事不可太盛,太盛總不是好事。禮法自有其存在的土壤與必要,而表裡不一行為卑鄙卻自命為君子的貴胄,就好比言行高度分離的虛假名教,遭人痛罵似乎也無可厚非……」

「你!」裴迆還未如何,他的侍從倒驚呆了,也氣極了。

這姜家女郎莫不是瘋了?安敢當著郎君的面如此貶儒,忒也無禮!

姜佛桑往他那邊看了一眼,又示意他看裴迆。意思是,你家郎君要我說的。

裴迆沉吟罷,拊掌大笑,玉顏之上無半點羞惱之色:「妙極!妙極!」

「小郎……」侍從瞠目。

裴迆並不看他,徑自發問,「既然貴玄是錯,貴儒亦是錯,那依女郎所言,以何治國更為妥當?」

「妾從旁人處聽過一句話,不拘白貓黑貓,能拿碩鼠的便是好貓。還有,」姜佛桑禮節性彎了彎唇,「貴玄是錯,貴儒亦錯——這話並非出自妾口。凡事過猶不及,萬事亦無絕對,還望郎君知曉。」

裴迆愣了愣,忽而輕笑不止,聲音悅耳,若拂面春風。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古人誠不我欺。」

他著樣說的時候,含笑的眼睛看著姜佛桑,裡面似有脈脈情意流轉。

天生多情眼可真致命。姜佛桑垂下眼帘,連道:「不敢。」

她可能是最近憋悶得久了,難得出來放放風,遇見個主動說話的人,便不管不顧一抒胸中塊壘。

肆意完不免又有些暗悔,刻意朝亭外看了眼,太陽落至山尖,已是倦鳥歸巢時分。

「天色不早,妾先行一步。」

禮罷,直接帶著菖蒲走人。

才出涼亭,便被裴迆喊住,「女郎師從何人?」

短時間內有如此大的變化,若非師從名士,實在說不過去。

當然,他指的是裴家山學以外的師者。

姜佛桑在裴家山學讀書的幾年,並未聽聞她在女學那邊有何獨到見解——也可能是他此前從未關注過此人的緣故,回去后少不得問問十九妹。

這次姜佛桑沒有否認。

她停步駐足,淡笑答曰:「五仁先生。」

「五仁先生……」裴迆怔神,自語,「何方名士?竟是從未聽說。」

尋思良久,也未有頭緒。

人都走了,侍從仍舊忿忿:「虧得先前在雲孚山還幫她引開了門吏,一番好意餵了狗!郎君,她莫不是被許八郎刺激傻了,竟連你也不放在眼裡。聽聞姜氏要將她送去道觀清修,小的看,她是該清修一下!」

「清修。」裴迆長眉微蹙,「哪家道觀?」

侍從想了想,「應是姜家供奉的棠棣觀。」

裴迆眉心舒展開。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封散發著淡香的信箋。

從雲孚山回去小奴就找與他看了,字如其人,秀雅端方。

其內倒也沒有逾越之言,僅僅是邀他一見。但看得出字斟句酌,甚是用心。

見慣了市井間奔放的女郎,對於女兒家婉轉的情思也不算陌生,但正因見得太多,也不覺有何特別之處,裴迆看過之後便置之一旁,絲毫未縈於心。

今日山中相遇實屬偶然,而她侃侃談之,眉眼之間一派從容,全無忸怩之態。

似乎已將那封信拋諸腦後的不僅是他,還有她。

裴迆望向石階,那道漸去漸遠的身影忽又浮現,不蔓不枝,亭亭秀秀,像開在山間的玉蘭,又像隔著湖海飄在隔岸的青蓮。

「棠棣觀。」他念著,忽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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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女貴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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