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琴(1)

鳳凰琴(1)

陽曆九月,太陽依然沒有回憶起自己冬日的柔和美麗,從一出山起就露出一副讓人急得渾身冒汗的紅彤彤面孔,一直傲慢地懸在人的頭頂上,終於等到它又落山了時,它仍要伸出半輪舌頭將天邊舔得一片猩紅。這樣,被烤蔫了的垸子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隻狗黑溜溜地從竹林里攆出一群雞,一團團黃東西驚得滿垸咯咯叫,暮歸的老牛不滿地哼了一聲,各家各戶的煙囪趕緊吐出一團黑煙。黑煙翻滾得很快,轉眼就上了山腰,而這時的煙囪開始徐徐緩緩地飄灑出一帶青雲。

天黑下來時,張英才坐在垸邊的大樟樹下看完手裏拿的那本小說上的最後一頁。這本小說名叫《小城裏的年輕人》,是縣文化館的一名幹部寫的。他很喜歡它。七月初高中畢業回家時,他把它從學校圖書室里偷來了。那次偷書是較大的行動,共有六個人參加,都是些高考預選時篩下來的。別人盡挑家電修理、機械修理、養殖種植等方面的書,他只挑了這一本,然後就到外面去望風放哨。張英才不記得自己已看過幾遍,聽說舅舅要來,他就捧著這書天天到垸邊去等。一邊等一邊看,兩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覺得死在城裏也比活在農村好。近半個月,他至少兩次看見一個很像舅舅的男人在遠遠地走着,每每到前面的岔路口便變了方向,走到鄰垸去了。今天是第三次,太陽下山之前,他又見到那個像是舅舅的人在那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張英才閉上眼睛,往心裏嘆氣。天一暗,野蚊子都出動起來,有幾隻很敏捷地撲到他的臉上,叮得他肉一跳,一巴掌煽去將自己打得生疼。他爬起來,拿上書往家裏踱去。

進門時,母親望着他說:「我正準備喚你挑水呢。」張英才將書一撂說:「早上挑的,就用完了?」母親說:「還不是你講究多,嫌塘里的水臟,不讓去洗菜,要在家裏用井水洗。」張英才無話了,只好去挑水。挑了兩擔水缸才裝一小半,他就歇著和母親說話,說:「我看到舅舅到隔壁垸里去了。」母親一怔:「你莫瞎說。」張英才說:「以前我沒作聲。我看見他三次了。」母親怔得更厲害了,說:「看見也當沒看見,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和你父說。」張英才說:「媽你慌什麼,舅舅思想這樣好不會做壞事的。」母親苦笑一聲:「可惜你舅媽太不賢德。不然,我早就上他家去了,免得讓你天天在那裏苦盼死等。」張英才說:「她還不是仗着叔叔在外面當大官。」母親說:「也怪你舅舅不堅決,他若是娶了隔壁垸的藍二嬸,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女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人還是不高攀別人為好。」張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別走舅舅的後門?」母親忙說:「你這伢兒怎麼盡亂猜,猜到舅舅頭上去了。」張英才咬咬牙說:「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穩。我把醜話說在先,你不讓舅舅幫我找個工作,我連根草也不幫家裏動一動。」說着他操起扁擔,挑着水桶出門去,在門口,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他罵了一聲:「狗日的!」母親生氣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罵誰?」張英才說:「誰我都敢罵,不信你等著聽。」果然挑水回來時他又罵了一聲。母親上來輕輕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先哭了起來,嘴裏聲稱:「等你父回來了,讓他收拾你。」

張英才因此沒吃晚飯,父親回來時他已睡了。躺在床上聽見父親在問為什麼,母親說剛才他突然頭疼起來了。父親說:「屁,是讀書讀懶了身子。」說着氣就來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沒有:去年預選差三分,復讀一年反倒讀蝕了本,今年倒差四分。」張英才蒙上被子不聽,還用手指塞住耳朵。後來母親進房來,放了一碗雞蛋在他床前,小聲說:「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跟別人過不去還可以,跟自己過不去那就比苕還苕了。」又說:「你也真是的,讀了一年也不見長進,哪怕是比去年少差一分,在你父面前也好交代些呀!」悶了一會兒,張英才就出了一身汗,他撩開被子見母親走了,就下床,閂上門,趴到桌子上給一位女同學寫信,他寫道:我正在看一本《小城裏的年輕人》,裏面有篇叫《第九個售貨亭》,寫得棒極了!而你就像裏面那個叫玉潔的姑娘,你和她的心靈一樣美。寫了一通后,他忽然覺得沒話寫了,想想后,又寫道:我舅舅在鄉文教站當站長,他幫我找了一份很適合我個性的工作,過兩天就去報到上班,這個單位大學生很多。至於是什麼單位,現在不告訴你,等上班后再寫信給你,管保你見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會大吃一驚。寫完后,他讀了一遍,不覺一陣臉發燒,提筆準備將後面這段假話劃掉,猶豫半天,還是留下了。迴轉身他去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天下女伢兒都愛聽假話。雞蛋吃到一半,他忽然想想自己一分錢也沒有,明天寄信買郵票這樣的小事,還得伸手朝父母討錢。他勉強再吃了兩口,怎麼也吃不下去了,推開碗,仰面倒在床上無聲地哭起來。

張英才醒來時,才知道自己睡了一夜,連蚊帳也沒放下,身上到處是紅皰皰,癢死個人。他坐起來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雞蛋,覺得肚子餓極了。他想起學校報欄上的衛生小知識說隔夜的雞蛋不能吃,就將已挨着碗邊的手縮回來。這時,母親在推房門。他懶得去開門,他知道那門閂很松,推幾次就能夠推開。

推幾下,門真的開了。母親進來低聲對他說:「你舅舅來了。你態度可要放好點,別像待我和你父一樣。」母親掃了幾眼那半碗雞蛋和張英才,嘆口氣,端起碗三兩口就喝光了。張英才想提醒母親,話到嘴邊停住了。他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沖着父親對面坐着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叫了聲舅舅。

舅舅說:「英才,我是專門為你的事來的。」父親說:「蠢貨!還不快謝謝。」張英才看了一眼舅舅的腳,從鄉里到這兒有二十多里路,這大清早的露水重得很,舅舅的皮鞋上卻是乾乾淨淨的,他覺得自己心中有數了,嘴上還是道了謝。舅舅說:「我給你弄了一個代課的名額。這學期全鄉只有兩個空額,想代課的卻有幾十個,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實。你抓緊收拾一下,吃了早飯我送你到界嶺小學去報到。」張英才聽了耳朵一豎:「界嶺小學?」母親也不相信:「全鄉那多學校,怎麼偏把英才送到那個大山杪子上去?」舅舅說:「正因為大家都不願去,所以才缺老師,才需要代課的。「父親說:「不是還有一個名額么?」舅舅愣了愣才回答:「鄉中心小學有個空缺,站里研究后,給了隔壁垸的藍飛。」母親見父親臉上變色,忙搶著說:「人家藍二嬸守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父親掉過臉沖着母親說:「那你就弄碗農藥給我喝了算了,看誰來同情你。」舅舅不高興了:「別有肉嫌肥,不幹就說個話,我好請別人家的孩子,免得影響全鄉的教育事業。」父親一聽軟了:「當了宰相還想當皇帝呢,人哪不想好上加好呢,我們這是說說而已。」母親抓住機會說:「英才,還不趕快收拾東西去!」一直沒作聲的張英才說:「收拾個屁!我不去代課。」

父親當即去房裏拎出一擔糞桶,擺在堂屋裏,要張英才隨糞車一路到鎮上去拉糞。張英才瞅著糞桶不作聲。舅舅挪了挪椅子,讓糞桶離自己遠點,離張英才近點,邊挪邊說:「你沒有城鎮戶口,剛一畢業就能到教育上來代課就算很不錯啦,再說你不吃點苦,我怎麼有理由在上面幫忙說話呢?」父親在一邊催促:「不願教書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沒個幫手。」張英才抬起頭來說:「父,你放文明點好嗎?舅舅是客人又是領導幹部,你敢不敢將糞桶放在村長的座位前面?」父親愣愣后將糞桶拎了回去。

母親早就進房幫張英才收拾行李去了。堂屋只剩下舅甥兩人。張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舅舅離得更近些,貼著耳朵說:「我知道,你是昨天來的,你先去了隔壁垸里。」停一停,他接着說:「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職那我怎麼辦?」舅舅回過神來:「你這伢兒,盡瞎猜,我都快五十的人了,還不知道卒子該怎麼拱?先去了再說。我在那兒呆了整十年才解決戶口和轉正。那地方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去處,我一轉正就當上了文教站長。」

舅舅從懷裏掏出一副近視眼鏡,要張英才戴上。張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視眼,戴副眼鏡不是自找麻煩么。舅舅解釋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謂高度近視做理由,站里其他人才同意讓他出來代課的。舅舅說:「什麼事想辦成都得有個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再狠的關係也難辦,理由小不怕,只要能成立就行。」張英才戴了眼鏡后什麼也看不清,而且頭昏得很。他要取,舅舅不讓,說本來準備早幾天送來讓他戴上適應適應,卻耽擱了,所以現在是分秒必爭。還說,界嶺小學沒人戴眼鏡,他戴了眼鏡去,他們會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鏡顯得老成多了。

張英才站起來走了幾步,連叫:「不行!不行!」父母親不知道情由,從房裏鑽出來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叫不行!」父親還罵:「你是駱駝托生的,生就個受罪的八字。」張英才用手摸摸眼鏡說:「你除了八字以外什麼也不懂。」說完便進房裏去,片刻夾着那本小說出來說:「舅舅,我們走吧!」母親說:「還沒吃早飯呢!」張英才說:「我今天走上工作崗位,該舅舅請我的客。」舅舅很爽快地點點頭,讓張英才的父母很是吃驚,幾乎同時說:「這不是屁股屙尿——反了么!」

張英才背着行李出門時,垸里的幾個年輕人還來勸他別去,說我們這塊地盤和界嶺比,就像城裏和我們這兒比一樣。張英才不聽,說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父親聽了這句話很高興,認為兒子長進多了,這一年復讀總算沒白讀。臨和家裏人分手時,母親哭了,父親不以為然,在一旁數落說:「又不是去當兵,哭個什麼!」在路上,張英才一直想這個問題,怎麼去當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搶著去么?

舅舅是誠心請張英才的客,一路上逢賣吃食的地方就進去問,但大家賣的都是隔夜的油條。到上山前的最後一處店子仍是這樣,舅舅只好買上十根油條塞進他提着的網兜里,卻又將十隻皮蛋塞進張英才的挎包里。

山路有二十多里遠,陡得面前的路都快抵著鼻尖了。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彆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舅舅說話。歇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舅舅要他別急,等會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麼。舅舅說,看見別的老師打學生時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舅舅對這類話不感興趣,就不再問這些,回頭問藍飛的母親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等了半天不見動靜,朦朧中他覺得有些異樣,摘下眼鏡一看舅舅正在揉眼窩。

之後沒有再歇,一口氣爬上界嶺。一排舊房子前面一桿國旗在山風裏飄得叭叭響,舊房子裏傳出一陣讀書聲,貼在牆上的兩張紅紙寫着兩條標語:歡迎上級領導來校指導工作!歡迎新老師!張英才摘下眼鏡讀了標語后,心裏多少有點激動。這時,不知從哪裏鑽出一個中年男人,很響亮地叫:「萬站長,怎麼這早就來了,這可是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呀!」舅舅笑笑說:「還不是想來趕早飯!」說着就向張英才介紹,說這人就是校長,姓余。又將張英才向余校長作了介紹。

余校長招呼他們進屋裏弄早飯吃。余校長親自動手炒了兩碗油鹽飯端上來,正吃着又進來了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經介紹,知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有梅。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英才裝着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舅舅這時吃完了,抹抹嘴說:「也好,全校的教職工都到齊了,我就先說幾句!」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里還有別的老師呢。舅舅說的無非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說得很起勁,一本正經的,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出去小便,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里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舅舅終於講完了,接下來是余校長講。余校長講了幾句嗓子就啞了。鄧有梅見了毫不客氣地說:「你嗓子痛就歇著,我來向站長彙報。」說着打開捧在手裏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說起來,剛說了入學率和退學率兩個數字,舅舅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報表上沒有的情況。鄧有梅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課本。鄧有梅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裏記也不往本子上記,就知趣地打住了。接下來是孫四海說,孫四海低低地說了一句:「村裏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然後就沒話。

舅舅也不追問,起身說到教室去看。到了第一間教室余校長說這是五六年級。張英才看到大部分同學都沒有課本,手裏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冊子,正想問,卻聽到舅舅說:「這些油印課本又是你老余的傑作吧?」余校長說:「我這手再也刻不動鋼板了,我讓他們自己刻的。」張英才看見舅舅抓着余校長那雙大骨節的手輕輕嘆了口氣。第二間教室是三四年級,是孫四海帶的,學生們用的卻是清一色新課本。一問,學生們都說是孫老師幫他們買的。再一問,孫四海卻說這是學生們自己的勞動所得。張英才見舅舅想追問,余校長連忙將話岔開了,要他們去看看一二年級。無疑,這個班是鄧有梅帶的,所以,一進教室,他就接上剛才彙報時的話題,指著一個個學生說自己動員他們入學的艱難。正說着,舅舅忽然打斷他的話問:「今年招了多少新生?」鄧有梅說:「四十二個。」舅舅說:「你數數看,怎麼只有二十四個。」鄧有梅說:「別人都請假了。」舅舅說:「連桌子椅子也請假了?老余,馬上要搞施行《義務教育法》檢查,不要到時弄得你我都過不去喲!」鄧有梅紅著臉不說話。余校長一邊連連點頭。孫四海嘴角掛着一絲冷笑。張英才把這些全看在眼裏。回頭整理余校長給他騰出的一間宿舍時,他瞅空問舅舅這三人之間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舅舅要他少管這些閑事,並記住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關係,舅舅說,在這兒他和他們算不上是一個民族的,他是外來人,他們會將他看成是一個侵略者。張英才對這話似懂非懂。

房間的壁上掛着一隻扁長的木匣子。張英才取下來打開后,才知道這是一隻琴,他沒見過這種琴,一排按鍵寫着1234567i,底下是幾根金屬弦。他用手指撥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像余校長的嗓門。他問:「舅舅,這是什麼琴。」舅舅看也不看,邊掛蚊帳邊說:「那上面寫着字呢!」他摘下眼鏡細看,果然琴蓋上印着鳳凰琴三個字,還有一排小字是:北京市東風民族樂器廠製造。房間收拾好后,張英才將那本《小城裏的年輕人》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床頭邊。

正好余校長來了,他看了看書說:「這個作者我認識,他以前也是民辦教師,我和他一起開過會。他幸虧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現在差不多。」張英才正想問點什麼,舅舅說:「老余,你這不是潑冷水嗎?」余校長忙說:「我還敢擺弄冷水?我這身風濕病再弄冷水,恐怕連頭髮都要生出大骨節來。」

這時學校放學了。張英才後來才熟悉這學校的規矩,因為學生住得散,來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兩節課,上午一節,下午一節。一些學生往山凹跑,一些學生往山上跑。張英才不明白,鄧有梅告訴他,上下都是去采蘑菇,扯野草。余校長叫他們去吃飯。正吃着,學生們都回來了,將野草和蘑菇分別放進余校長家的豬欄和廚房裏。張英才望着直納悶,這不是剝削學生欺壓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長起身離座走進廚房。聽動靜,像是在裏面給學生打飯,果然就有許多學生端著飯碗從裏面走出來,到另一間屋子裏去了,跟着余校長雙手捧著一盆菜出來。舅舅開口叫:「老余,你等等。」說着轉身叫張英才回屋去將那些油條拿來,交給老余,讓老余分給學生。張英才看見學生大口大口地吃着分到手的半片油條,心裏有些不好受。舅舅問余校長,哪幾個孩子是他自己的。余校長指了三下,張英才連續三次想到電視里的非洲饑民。舅舅嘗了嘗學生們的菜后,臉色陰冷地說:「老余,你老婆已拖垮了,再拖幾年恐怕你全家都得垮。」余校長嘆氣說:「我不是黨員,沒有黨性講,可我講個做人的良心,這麼多孩子不讀書怎麼行呢?拖個十年八載,未必村裏經濟情況還不會好起來么?到那時再享福吧!」

張英才聽了半天終於明白,學校里有二三十個學生離家太遠,不能回家吃中午飯,其中還有十幾個學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宿在余校長家。家長隔三差四來一趟,送些鮮鹹菜來,也有種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酒瓶裝一瓶菜油送來。再就是米,這是每個學生都少不了要帶來的。

吃罷飯,張英才的舅舅要進房裏去看看余校長的老婆。余校長攔住堅決不讓進門,口口聲聲稱誰見了她那模樣,準保要噁心三天。拉扯一陣,動靜大了,驚動了房裏的人,那女人就在裏面蔫妥妥地說:「領導的好意我領了,請領導別進來。」作罷后,余校長就勸張英才的舅舅下山,不然趕不上太陽,黑了就不好辦。舅舅說:「是該走,你們都陪着我,都不去上課,學生們都放了鴨子。」停了停又道:「我這外甥初出茅廬,就此託付三位了。」鄧有梅搶在余校長前面說:「已研究過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間,讓他跟孫主任兩個月,然後接孫主任的班,孫主任再接余校長的班,余校長騰出來抓全盤工作和全村的掃盲工作。」舅舅第一次笑了。鄧有梅見縫插針,猛地問:「萬站長,今年還有沒有民辦教師轉正的名額?」張英才聽了心裏一愣,他見旁邊的孫四海也豎起耳朵等迴音。舅舅想也不想,堅決地回答:「沒有!」大家聽了很失望,連張英才也有點失望。

看見舅舅走遠了,張英才忽然感到孤單。旁邊的鄧有梅忽然說:「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一看舅舅在招手,他連忙跑過去,到了近處,舅舅說:「忘了件事,他們要問你這眼鏡是幾多度;你就說是四百度。」張英才說:「我還以為你跟我說什麼秘密事呢?」舅舅沒理,走了。

剩下他和他們三個時,他們果然問他的眼鏡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說,但最終仍說是四百度。孫四海借去試了試,然後說,「不錯,是四百度。」張英才見遇上了真近視,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時佩服舅舅想得真周到,這樣的人,犯了錯誤也不會讓別人察覺。

下午仍然只有一節課,張英才陪着孫四海站了兩個多小時。孫四海怎麼講課他一點也沒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年級分三個班,這課怎麼上。中間孫四海扔下粉筆去上廁所,他跟上去趁機問這事,孫四海說,我們這學校是兩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時,教室里多了一頭豬。張英才去攆,學生們一齊叫起來,說這是余校長養的,它就喜歡吃粉筆灰。孫四海在門口往裏走着說,別理它就是。往下去,張英才更無法專心,他看看豬,看看學生,心裏很有些悲哀。

山上黑得早,看着似黃昏,實際才四點左右。學校放學了,沒有走的留在余校長家住宿的十幾個學生,在一個個頭較高的男孩帶領下,參差不齊地往旁邊的一個山凹走去。眼裏沒有學生,只有豬,張英才感到很空虛。他取下那隻鳳凰琴,擰下鋼筆帽,左手拿着撥弦,右手按那些鍵,試着彈了一句曲子,不算好聽,過得去而已,彈了幾下,就沒興趣。他歇下來后,忽地一愣,怎麼音樂還在響?再聽,才知是笛子聲。張英才趴到窗口一望,見孫四海和鄧有梅一左一右背靠背靠在外面的旗杆上,各人橫握一根竹笛,正在使勁吹着。

山下升起了霧,順着一道道峽谷,冉冉地舒捲成一個個雲團,背陽的山坡鋪着一塊塊陰森的綠,早熟的稻田透著一層淺黃,一群黑山羊在雲團中出沒著;有紅色的書包跳躍其中,極似瀟瀟春雨中的燦爛桃花。太陽正在無可奈何地下落,黃昏的第一陣山風就吹褪了它的光澤,變得如同一隻繡球,遠遠的大山就是一隻獅子,這是豎着看,橫著看,則是一條龍的模樣。

吹出的曲子覺得很耳熟,聽下去才搞清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節奏卻是慢了一倍。兩支笛子一個聲音高一個聲音低,緩慢地吹出許多悲涼。張英才心裏跟着哼一句試試,那節奏,半天才讓他哼出「幸福的歌兒」幾個字。他也走到旗杆下,道:「這個曲子要歡快些才好聽。」他們沒理他。張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節拍糾正。可是沒用。張英才惆悵起來,禁不住思索一個問題:能望見這桿旗的地方,會不會聽見這笛聲?

忽然哨聲響起,余校長叼著一隻哨子,走到旗杆下,跟着那十幾個學生從山凹里跑回來,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齊的一排。余校長望望太陽,喊了一聲立正稍息,便走過去將帶頭的那個學生身上的破褂子用手理理。那褂子肩上有個大洞,余校長扯了幾下也無法將周圍的布扯攏來,遮住露出來的一塊黑瘦的肩頭。張英才站在隊伍的後面,他看到一溜瘦乾乾的小腿都沒有穿鞋。這邊余校長見還有好多破褂子在等着他,就作罷了。這時,太陽已挨着山了。余校長猛地一聲厲喊:「立正——奏國歌——降國旗!」在兩支笛子吹出的國歌聲中,余校長拉動旗杆上的繩子,國旗徐徐落下后,學生們擁著余校長,捧著國旗向余校長的家走去。

這一幕讓張英才着實吃了一驚。一轉眼想起讀中學時,升降國旗的那種場面,又覺得有點滑稽可笑。鄧有梅走過來問他:「晚上有地方吃飯沒有?」張英才答:「我在余校長家搭夥。」鄧有梅說:「你是想回到舊社會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習慣得了,以後乾脆咱們搭夥算了。」張英才推了幾把,見推不脫就同意了。

路不遠,只是要翻兩個山包。鄧有梅的老婆長得很墩實,左邊生了個疤瘌眼。見張英才老看她,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在學校開會沒回,她夜裏去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回,就落下個殘疾。」張英才說:「這麼苦的事,我舅舅他們了解么?」鄧有梅說:「都是余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麼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面彙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呆了十年,他還不知道這兒的底細么?不說人家心裏會記着,說多了人家反會討嫌。」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着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煉的。」鄧有梅說:「你鍛煉一陣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着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麼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張英才說:「他的確什麼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派得很。」鄧有梅的老婆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伙的中間總隔着一層東西。」鄧有梅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復又說:「我打聽過,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符合轉正要求,現在一切都等你舅舅開恩了。」

香噴噴的一碗臘肉挂面端到張英才面前。鄧有梅說:「不是讓你搞酒么?」老婆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只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鄧有梅說:「也罷,看在小張的面上,不整你了。」張英才聽出這是一台戲,在家時,來了客,父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一般人做客這碗裏的肉只能吃一小半留一多半,張英才餓極了,又知道鄧有梅有求於他,就將碗裏全吃光了。直吃得滿頭大汗,才記起這是夏天。山上涼得很,剛出來的汗不用擦馬上就幹了。張英才打了個嚏噴,他怕得感冒,就起身告辭。鄧有梅拿上手電筒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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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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