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2)

村支書(2)

第二件事是,方支書和村長幾乎鬧崩了。村長是前年選舉選上的,方支書則當了近二十年的支書,根基深得很,他不開口的事,村長翻跟頭下命令也沒人動手動腳跟他去干。村長為此吵著要黨政分家,鄉長來幫他倆作了分工,村長管企業,支書管農業。村裏早就沒有企業了,鄉里的意思是叫村長作點開拓性工作,因為他年輕。結果,他除了申請到一枚家貿公司的公章外,什麼也沒幹成。但不知怎麼地,村民們普遍對村長的印象很好,總認為村長比方支書的能力強,只是方支書不肯放權,村長英雄無用武之地,村裏集體才越搞越窮。村長甚至在支部大會上公開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家都搞不富,還能領導大家致富么?方支書聽了直生悶氣,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小林站出來了,小林說,村長你這話很有點「***」的味道,你這不是在煽動人奪權吧,你當村長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真有本事還能遮得住?你要是三年內能辦起個不虧本的企業,我想方支書會主動讓賢的。方支書更是對小林另眼相看了。

村長販完茶葉回家后,方支書讓會計送信要他馬上到水閘那裏去一趟,他在那兒等著。村長慢悠悠地走到水閘那兒。方支書遞了一支「游泳」過來,村長沒接,反而掏出一包「阿詩瑪」遞過去。方支書問:「這大方,抽這好的煙,發了財啵?」村長並不顧忌,說:「吃了一點夜草。」方支書點上一支「阿詩瑪」,深深吸了一口,隔了好久才有遊絲一樣的一丁點煙從嘴裏漾出來。方支書說別人是抽煙,他是吃煙,抽下去還要冒出來,吃下去的就返不回了。

蹲在水閘上,看腳下幾百畝畈田,風光美極了。油菜花燦爛得沒有節制,抓一把吹來的風也可以擰出半兩油香。麥子尚未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在穗子上舞動祝福的腰肢。早稻秧苗長成了一塊塊綠方玉,浮遊在黃金的浪濤之上。這是五月的傍晚,帶子一樣的一條清水貼著長堤,悠悠蕩蕩地淌著。

村長說:「有么事?這急。」方支書打了一個迂迴,指著畈田說:「咱村這畈田真是菩薩賜的,別處幹得越歷害,咱們越是大豐收。」村長說:「就是怕發大水。」方支書說:「是呀。我這一陣老覺得今年可能要發大水。從搞責任制到現在一直是風調雨順,老天爺這忙今年可能要幫到頭了。」村長說:「發點大水警告一下大家也可以,還可以幫忙發現隱患。」方支書說:「你說的是讓壞事變成好事這個意思,我很同意。有的事卻不能讓它壞下去,一發現就得糾正。」村長很敏感,從他眼睛就可以看出他腦筋里正在打圈圈。方支書繼續說:「這水閘壞了,就得及時修理,拖到大水來時,那可就糟了。」村長心裏放下那塊懸著的石頭,說:「找我來就是為了修這水閘的事?這水閘呀,建了十幾年從未發揮過作用,現在又要修,恐怕很多人想不通。」方支書說:「思想不通還好辦,可以多做工作,眼下最難辦的是經費。村裏已欠了兩萬多元的債,實在是拿不出這筆款了。」村長說:「那你總有個主意吧?」方支書說:「就是不好開口。」村長說:「你我都是為百姓做事,說出來怕什麼。」方支書說:「那你就別怪我直說了。你能不能將這次販茶葉賺的錢,捐個五千出來,也算為村裏積點功德吧。」村長愣了愣說:「我沒販什麼茶葉,我只進城找幾個朋友聚了聚。」方支書勉強一笑說:「你別瞞了,連老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說你得交萬多塊錢的稅,這還不要罰款。我幫你做了些工作,我想這樣,你捐五千出來,餘下的全歸你自己,村裏再補個報告,就說是集體賣的茶葉,籌款修水閘,讓他們將稅全免了。這樣於你於集體都有好處。」村長一聲冷笑說:「不知到底是誰得到好處,恐怕是有人想用別人的血汗來為自己樹碑立傳。」方支書強制自己說:「一個小支書算老幾,屙泡尿可以淹死好幾個,我犯得着費那份心思么!我這是真心為你好!」村長說:「別賣乖,你少到鄉里說我的壞話就行了。」方支書說:「我是憑良心說的。我幹嗎要無中生有說你的壞話,都快老了的人,難道就不懂要多栽花少栽刺的道理么!」村長哼了一聲,幾乎是用鼻子說:「十幾二十幾年,你栽了些什麼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級要部拖拉機,明天又向國家要座水電站,咱們村都窮成這個樣子了,年年救濟款反而比別人少,村裏一無所有,就只你大支書有輛專車,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說完村長扭頭就走了。方支書氣得半天無話,見村長走遠了,才想出一句:「你別逞能,等老狼找上門時,看你怎麼辦!」

晚上的支部大會,照例是會計先到,準備茶水。隨後是方支書到場,再往後是小林進屋。三人見面互相問了各人的傷勢。都說沒事。方支書把小林叫到一邊,讓她作個思想準備,準備主持會議。小林問:「村長不是已經回來了么?」方支書說:「他可能會撬盤子的。」他正想將詳情告訴小林,忽然腹部一陣劇痛,他連忙蹲下去,藏住蠟黃面孔。小林還是聽見了他牙齒的磕磕響,知道方支書的胃病又犯了,就說:「你回去休息吧,我照你的安排去做。」方支書忍着痛說:「這大的事,我不能缺席。你還嫩,鬥不過村長。」小林說:「這是支部大會,他不敢亂來。」方支書直搖頭說:「他這個人心一橫時,就將黨性忘光了,難說!」小林只好讓他,說:「你這毛病得好好查一查,恐怕變成癌喲!」方支書苦笑一聲:「變成癌了,查也沒用。陳永貴得了癌還不是等著死。沒查出來,死的時候還痛快些,免得人還沒死心就死了。」

說着話時,陸續來了十幾個人。村長、二叔都來了。小林點點人頭,告訴方支書在家的黨員都來了,可以開會了。小林是組織委員。於是就宣佈開會。宣佈由村長主持這個會。村長大聲說,他嗓子痛,換別人主持一回,過一回主持的癮吧。方支書一點不和他客套,就讓小林站起來說話。小林說,首先由方支書作報告。

方支書將村裏近來發生的大事從頭到尾評說了一遍,單單拉下文小素抗稅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聲提醒他,他則小聲回答,這事還得壓一壓。然後,他就說目前雖然在忙於抗旱,但必須作好防大洪抗大汛的準備,這是中央田副總理的一貫指示,咱們村的那座水閘是個重大隱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時候了。他說:「我個人的意見是,動員全村人民,每人捐資五元,搶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閘。」

方支書說完后,屋裏鴉雀無聲。好一陣,才見二叔說:「咱們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點么?」二叔這一句話響了一下沒有回聲。又過了半天,還不見動靜。方支書覺得有些反常,一緊張,剛緩和點的胃又劇烈地痛起來。他強忍着,嗓子顫顫地說:「大家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時,有個人站起來說:「方支書,你還記得八0年分田時不?那時,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這間屋裏,你要黨員發揚風格,將好田讓給普通群眾,大家聽了你的。你用心過過目,那畈田中有哪一塊是黨員家的。現在要修水閘了,卻要旁人跟着出錢。打個譬喻:如果用中國的錢去幫美國修水庫,別說我們,連***也會想不通。」方支書一怔,發現自己竟將這麼重要一點考慮掉了。他想了想說:「在座各位跟着我這沒能耐的頭頭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幹了,可你們又再次選我,讓我連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只知道辦事憑良心——」不知是胃痛還是動了情,方支書哽咽起來。說話的那人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說:「方支書我不是怨你,誰怨你誰出門遭雷打。」有人接着說:「吃點苦是應該的,誰叫我們是黨員呢!」

小林見氣氛變好了,立即大聲說:「大家都表個態吧!」小林剛說完,村長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我不說什麼了,要捐就捐吧,不過捐多捐少得自願。會計,你記上我的帳,我捐人民幣5分整!」村長的話讓全場一派嘩然。

方支書實在沒料到村長會來這一手。開始他還以為村長回家自己想通了,改變了態度。他氣憤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將一個劍指指著村長,許久說不出話來。小林氣憤地說:「村長,你說這話像個黨員幹部么?」村長陰陽怪氣地說:「我就算不像黨員,可也不像一隻騷狐狸。」小林當場哭了起來,這時,屋子中間,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撥開眾人走到村長面前,一字一頓地說:「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屆支委開會時推你作村長候選人。我本來不同意集資修水閘,是你教育了我。會計,我家十二口人,應交六十元,我就是賣兒賣女,不會拖到後天。」二叔這一說,黨員們紛紛表態支持集資。

方支書自己卻改了主意。他說:「這座水閘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夠了,錢就不用大家籌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級,說什麼也要討五千塊錢回來,為村裏謀點利益。」村長打斷他的話說:「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錢,我個人就捐多少。」方支書沒理他,讓小林宣佈散會。

回到家裏不見媳婦,聽母親說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書揉了兩把胃準備出門去接一接,母親忽然問:「兒呀,媽本不當犯你的紀律。問你黨內的事,可你的腳步好重啊!」方支書說:「沒事,媽,會開得從未有過的好,只是你的兒好像不大稱職了!」他剛走到門外,媳婦就回來了。他要接擔子,媳婦不給,說:「你多當心自己的胃吧,天要變了!」他抬頭一看,月亮果然長出許多毛了。

月亮長毛,大雨濠濠。

半夜裏,方支書被雨驚醒了。媳婦太累睡在床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輕輕地起床出屋,來到田裏挖開放水缺口。再轉到菜地將蓄水的土埂一道道弄平。返回時,他一路將別人田裏的放水缺口都順帶扒開了。剛到垸邊,就見自家屋裏有光亮,推開門才知道媳婦也起了床,正在給他燒熱水洗澡。他很感動地說:「你起來幹什麼,淋點雨沒多大事。」洗澡時感到心裏一陣陣熱燥,身上水沒擦乾,他就拉媳婦回到被窩。黑暗中,媳婦就:「你身體不行,別太費勁了。」他嘟噥了一句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後來,兩個都睡死了。

再醒來天已大亮。方支書坐在床上對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媳婦說:「二叔這人還真不錯!」他頓了頓,本來還有幾句評價二叔的話,但他覺得跟小林說最合適,跟媳婦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方支書重新對媳婦說:「二叔身體不好,你把會計送的兩瓶罐頭帶上,代我去看看他。」媳婦一直不說話,直到吃早飯時才忽然開口:「送一瓶不行么?二叔又沒生病,送那麼多幹什麼,留下一瓶將來還可以送份人情。」方支書說:「這樣也行,可就是東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裏屋一陣咳嗽聲傳出來,母親喚了一聲兒,要他們兩個進去說話。母親說:「媳婦伢,你男人是支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做事就罷,做了,再難也要做像樣些。就按男人說的,兩瓶一起送。下一回,我這裏還有瓶麥乳精呢。」媳婦嗯了一聲,說:「我聽媽的。」回到飯桌上,方支書對媳婦說:「媽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進城找醫院聯繫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媳婦說:「你要出門?」說時眼睛直掃外面的雨。方支書說:「要修水閘了。我到縣裏去要點錢。」說着飯吃完了。

他從牆角推出一輛破自行車,村長說的專車就是指的它,它是行署派下的一個工作隊帶來的。工作隊走時贈給方支書作為紀念。從他披上雨衣到翹腿跨上自行車,媳婦沒說一個字,只用一對濕漉漉的眼睛送着他。方支書自然發現了,也不作聲,他知道媳婦擔心他的身體。小林也擔心他的身體,小林說過:方支書的身體垮不得,他垮了讓村長掌權把舵,不出三年咱村的人都得出門討飯。他批評小林言過其實,說哪個當一把手都不會存心將工作搞差,將村裏搞窮,將人心搞散,只會是方法不對頭而已,走錯路罷了。咱們村前後四十年總有百多人當過幹部,真正算作壞人的也才一個兩個,村長現在鬧只不過是對我不服氣,真等他當家時,就不一樣了。他一邊騎着車一邊想,半路上他聽見好像有人喊了一聲方支書,是從一輛客車上傳下的,回頭看時,只見到車窗里有一隻手在擺動。

三十里路,他騎車走了近兩個小時,進城時已是十點整。他把車子直接騎進縣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鎖牢,便去找人打聽先前幫村裏設計水閘的張工。一樓辦公室每個門都緊閉着,門的質量非常好,攏了幾扇門都找不到一道縫,好不容易發現一道破綻,從縫裏一瞧,屋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織毛衣。敲了敲門,見那女的沒反應,就伸進半個頭問道:「同志,張工在家么?」女人木著臉反問:「什麼張工?」他不解,又問:「就是姓張的那個工程師,你們不這麼稱呼了?」女人說:「你管稱呼幹什麼?你是找防白蟻的,還是找修水庫的,還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知道張是中國一大姓,咱們這兒張工多得很,就像這——」女人把桌上的算盤珠子撥得七零八落。方支書說:「就是從前管修水閘的那位!」女人將一顆算盤珠子撥得叭地一聲歸到原位,「他呀,守大壩去了。」方支書問:「犯錯誤了?調動了?」女人不耐煩地說:「連這個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裏長了十幾個肉砣子。上個月的事。」方支書不敢發愣,繼續問:「那修水閘的事找誰合適?」女人說:「還有誰呢,找局長唄!」「局長在哪裏辦公?」他下決心問了最後一句。女人告訴他:「看門上,門上有牌子。」

門上果然有牌子。寫着各種股室的名字。他在二樓找到了局長辦公室,門開着,卻無人。他不敢進去,就在門口徘徊。過了一會兒,從廁所里出來一個人,方支書迎上去問:「同志,局長在么?」那人問:「你有什麼事?」見那人挺客氣的,方支書就將水閘的事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那人聽他說時,抽了兩支煙,是「大重九」。他本想將村長給他的那包「阿詩瑪」奉一支上去,又怕不是真佛,等真見了局長時,少了不夠抽,就強忍着,做出自己不抽煙的樣子。他說了半個小時,那人一直虛心聽着,等他說完,那人說:「要錢的事,你該找財政局。」又補一句:「如果有了錢,要技術人員指導施工,可以來找我們。」說完伸手關了門,轉身走開。方支書說:「多謝指教,同志你貴姓?」那人說:「我嘛,姓張。」方支書心想,難怪那女人態度生硬,這姓張的確太多了,他跟着往樓下走,那女人也正好在關辦公室的門,二人相互說了句:下班啦?然後點點頭各自走了。

看看錶才十一點,方支書決定到財政局去撞撞大運。財政局間間辦公室都被人擠得滿滿的,等著說話的人在辦公室前都排成了排,那些一支比一支長的煙,蜻蜓一樣直往桌面上飛,也不管那兒坐的人是女是男,是老是少。方支書試了幾張桌子和幾間辦公室,都沒機會插進去,聽着別人說話的口氣,像是一些廠長、經理什麼的。他自愧不如,退讓再三,終於發現有間辦公室里,一老一少正在安安靜靜地下象棋。他已學會先看門上的牌子,知道這是農財股,便認定是找著了對口的地方,趕忙脫下雨衣,掛在門外走廊邊的鐵絲上,又跺跺腳上的泥,小聲清清嗓子,這才進屋去。剛好一局棋下完了,老的贏,少的輸,老的高興,少的也高興。一見方支書進門,就主動問:「找誰呀?哪個單位的?」方支書一怔,怎麼問人連起碼的稱呼也不帶?由於是來求人施捨,也不好流露表情,依然回答:「我是望天畈村的一」沒等他說完,老的一正腰打斷他的話:「望天畈村,是來還那筆貸款么?你們也早該還這筆錢了,當初行署工作隊為你們作保,他們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了,你們竟也不把這筆錢當回事!」少的及時介紹:「這是我們張股長!」方支書忍不住嘀咕一句:「怎麼又遇上姓張的了!」張股長繼續說下去:「聽說你們望天畈是全縣最窮的村?」方支書問:「是縣裏評的么?我沒聽說,也沒公佈。」張股長感到這話有點嗆人,就喝了一口水:「改革開放都這多年了,還沒脫貧,肯定是領導班子有問題,你是村裏什麼幹部?一把手像是姓什麼方吧?你們村的人民就沒有想過將他換下來么?」方支書想了想后說:「姓方的就是我,我就是一把手。」

張股長看了方支書一眼,多少有點尷尬:「隨口說的,你別生氣。」方支書說:「沒什麼,我的村長說的話比這還難聽。」方支書接下很平靜地將剛才在水利局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張股長聽後半天不說話,方支書又想掏「阿詩瑪」又覺得還沒到關鍵時候。這時張股長開口了:「九點鐘縣裏開了一個財稅工作碰頭會,我記得似乎提到望天畈村村長販茶葉賺大錢卻拒不交稅的事,對么?」方支書眨眨眼堅決地搖搖頭。張股長點點頭:「你講義氣,不說同事的壞話和短處。看樣子就知道你是個吃得苦幹實事的人,就和你說點內情吧!想到上面要錢修水閘什麼的,現在除了主要領導蹲點的地方,縣裏一律不開口子,而且縣財政窮得連工資也發不出去,所以,你還是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錢。我不像有些人說吊胃口的話,吊上三兩年,收些昧心的禮物,到頭來找個理由一把推個精光。你若是不甘心,還可以到行署財政局試試,但是沒有過硬的關係是不行的。」說着還讓少的給方支書搬座倒茶。方支書攔住說不坐不喝,仍然站在那裏問了一些有關農業財政政策,本來還想追問村長販茶葉的事,見人家有下班的意思,就忙告辭了。在取雨衣時,他聽見張股長在裏面和少的說:「這人是個老實人,有機會可以幫一把。」方支書很感動,將雨衣仍掛在那裏,卻借口找雨衣,返回去做作一番,然後對張股長說了一句:「非常非常感激你的看重。」

方支書在街邊小吃攤上買了兩個饅頭吃過,算一算只花三毛錢,又去茶水攤上買杯茶水喝了,他以為頂多不過再花五分,誰知賣茶的老頭硬說一毛錢一杯,滿城都是這個規矩,而他的杯子比人家的還大一圈。城裏人都愛睡午覺,這段時間幹不了正事,正好可以到醫院裏去打聽一下母親的病能不能治。天上的雨下小些了,他將雨衣脫下來夾在自行車貨架上,推著車子來到縣醫院,在門診部找個醫生將母親的病情說了一遍,醫生愣了半天,才說這病太古怪,讓他到隔壁地區醫院去試試。他信了這話又找到地區醫院。一掛號卻要收五毛錢,說是中午休息只能掛急診。他說隔壁縣醫院也在休息怎麼只收一毛。那幾眼看不透的小窗門說,這是地區辦的,教授比他們的護士還多。方支書只得交五毛,找半天才找到中醫科。他又說了一遍母親如何一合眼就做夢,醒來就咳嗽,若是夢見死去了的人,醒后準保發作哮喘,都一年多了。說完后他補一句:「這病能治么?」醫生年輕,話很老練:「能!」他從沒見這麼乾脆肯定的醫生,別的人總說難,他不相信又問:「怎麼治?」醫生白了一眼:「嘴上抹紅藥水,屁股上搽紫藥水——你把病人送來就是,管我怎麼治!」他知趣地站起來說:「那我過幾天送人來。」醫生忽然客氣地沖他一笑,他趕忙還了個笑臉。轉過身才發現背後站着一個很好看的女護士。

儘管有這種種,得了母親的病能治這個准信,他還是挺高興的。他給自行車開了鎖,走幾步后覺得少了件東西,細一看,雨衣讓人偷走了。這件雨衣是那年一支拉練部隊經過村裏,作為「軍民魚水情」送給他的,軍用品結實,多年後還不怎麼破。他站在那裏四處張望時,有人戴着紅袖箍走攏來,說他妨礙交通,他就解釋原因,剛說清又出問題了。那人發現他的車子沒有牌照,懷疑是偷的,要他回去打個證明來取。他不得不作了又一番解釋,並用巴掌擦去車後輪雨蓋尾端的泥水,露出隱約可見的行署兩個字,來為自己作證,幸虧那人並不蠻橫,揮揮手叫他快走。

又慪了一回氣,但他反而更高興。在說清車的來歷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送他車子的工作隊張隊長,張隊長在行署工作,肯定和地區財政局有密切聯繫,肯定可以幫幫忙。張隊長是個肯幫忙的人,在村裏時正值「***」剛打倒,小林嫁到村裏來,還是張隊長拍的板。他記得張隊長說自己沒女兒,非要認小林給他當女兒,小林的父母這時很樂意了,小林自己卻死活不肯。前些時提到這事,小林似有點後悔。

三拉四扯,去了不少時間,一見表已到兩點半了,是機關下午上班的時間。他趕緊騎上車子就跑。行署門口立了個「下車推行」的牌子,他照着做了,仍被門衛攔住,是要他登記。他說了要找的人,是行政科的張科長。門衛聽了說:「行政科沒有一個姓張的。」方支書就解釋說:「從前是行政科長,現在不知道幹什麼。」門衛聽了就問名字。他用力記了一下,說:「是叫張金鑫。」門衛想了想:說沒有叫「張金金」的人。又說:「我們這裏有規定的,要不你在旁邊等一下,看看上班的人里有沒有要找的這個人。」

上班的人很多,方支書只好退在一邊,支好自行車腳架,蹲在門口想從人群中瞅出一張熟悉面孔來。等了半天,門口的人越來越稀少了。再往後來的人都一律自覺到門衛那裏去登記,他想這一定也是來辦事的。他重新溜到門口,自己也動搖了:「莫不是早就調走了?」門衛說:「你把那幾個字寫給我看看。」方支書就寫了。一寫完,門衛就叫冤枉:「你是找張金鑫啦,怎麼老說成張金金呢,這個字要讀作新舊的新,不能讀成金銀的金。」方支書說:「我們都這麼讀,他那時也沒說我們錯了哇。」門衛說:「要是找張金鑫你就上四樓找農辦,他現在是部長了。」

方支書歡天喜地地進大門,他又想掏「阿詩瑪」,終於沒捨得掏。上了四樓,找著農辦,一問,張部長到省里開會去了,三天後才能回。

事情多少有點眉目,這是方支書回家后,吃完飯洗過澡,躺在床上反思時下的結論。人一放鬆,胃又痛起來。這回痛不比往常,一直到雞叫三遍后才平歇了些。他讓媳婦摸摸,看是否感覺到有砣子。媳婦摸了半天說沒有。他就放心地睡到天亮。醒來就問媳婦去看過二叔沒有。媳婦說去過了,二叔很感激,還說親不親一家人,到什麼時候叔叔也不會打侄兒的外拐子。

吃飯時他想到文小素的事火候已經熬到了,擱下碗,他就叫上民兵連長和治保主任一齊去文小素家。文小素一見他們,就淚眼汪汪地抱着捆好的被條站起來,說:「我等了好幾天了。」方支書說:「你這是哪裏的話,我們是來和你商量個事,要你吃點苦,近段時間好好照看一下水閘,別讓人再破壞了。」文小素說:「你們不是為了我抗稅打人的事來的?」方支書說:「那件事我知道你有很深刻的反省。我和郎稅務說好了,這兩天你只要寫個檢討,帶上該交的稅款送給郎稅務就行。往他家裏送,別往辦公室送。那裏人多會把本來不臭的東西攪成臭的。」文小素說:「上他家空手去不好吧?」方支書裝作沒聽見,又和他談起水閘的事。文小素當場拍胸保證從今往後不許別人動水閘的一根毫毛,不然就對不起方支書的大恩大德。方支書再三叮囑水閘的事責任重大,村裏信任他才將這事交給他。說完就起身離開文小素的家。

半路上碰見小林,小林正在自己的責任田邊給孩子餵奶。見了他們,小林將孩子換到另一隻奶袋子上吊著,再打個招呼問:「方支書,要錢的事有門路么?」方支書猶豫一下說:「差不多,有個七七八八了。」小林很機敏沒再問下去,輕聲和民兵連長說笑。方支書正色地說:「大家都是支委,有件事和你們通個氣,村長販茶葉的事縣裏點名了。」小林問:「那我們怎麼辦?」方支書說:「支部先不忙拿意見,主要看村長的態度。」說完就要小林也一齊去村長家。小林二話沒說,沖着不遠處的垸子大聲叫婆婆來抱孩子,看着婆婆開始往這邊走,她就把孩子放在田頭,和方支書他們一道走了。

村長家裏開了一桌麻將,幾個似曾相識的人趴在桌邊,見人進來連頭也不抬一下。村長倒是點點頭,算是客氣過了,手中仍在忙乎自己的方陣。村長媳婦將他們引到另一間屋子坐下,每人泡了一杯茶,外加一支煙,但不是「阿詩瑪」。方支書看見牌桌上每人面前放了一包「阿詩瑪」。一杯茶和一支煙都用完了,還不見村長進來,方支書就叫村長媳婦去喚。村長媳婦去去就回,說馬上就來,說着就重新給每人上茶敬煙。大家只好再等。民兵連長對村長媳婦說:「你們家不該住這樣舊的土磚房子。」村長媳婦說:「大家都是一個樣。」治保主任說:「我知道村長的心思,他想一鳴驚人,蓋個小洋樓。」村長媳婦說:「他屙得起那樣高的三尺尿?河裏打漁河裏用,有點錢總是左手進右手出,在家存不住。」小林說:「大姐,你別說客氣話。想蓋樓房又不犯法,能蓋就蓋。錢多了不用,當心村長養外室。」村長媳婦嘴上說村長沒這個膽子,手腳上卻明顯有了張惶。小林忽然問:「外面那個瘦高個是縣稅務局長的小舅子吧?」村長媳婦有點恍惚地點點頭。小林又問:「那兩個人呢?」村長媳婦說:「都是稅務局的。」

小林正要再問下去,發現方支書臉色非常難看,就打住了。方支書將手中的煙頭捻碎,一抬屁股,低聲說:「走!」正在這時,村長出現在門口,先對媳婦說:「快把早飯端上來,肚子都餓癟了。」然後一邊用手搓著臉,一邊說:「怎麼要走,不是有事么?」方支書不作聲,小林覺得不回答不好,就說:「沒事,順便走走。」村長陰陰一笑:「四個支委正好過半數,大概是形成什麼決議了,來打招呼的吧?」方支書這才開口:「都是路上碰著,是去處理文小素那愣種。」村長說:「是么?」方支書覺得村長有點欺人太甚,便決定鎮他一鎮:「說有事也有事。昨天我去縣裏辦事,聽到信息,你賣茶葉的事鬧大了,縣裏主要領導都點了你的名,準備派調查組下來嚴肅處理。你得作個準備,支部也在作準備。」村長高深莫測地將眼皮閉了一會,打開時,朝外屋叫了聲:「張股長,你來一下。」一個白胖胖的中年人應聲來到門口。村長說:「這是張股長,這是方支書。方支書說縣裏點了我的名,還準備派調查組來。」張股長說:「你已經交了稅,怕什麼。一百多斤茶葉,交了一百塊錢的稅,這個道理到哪兒也是梆梆響。放心,有我們大家在呢!」村長謝過張股長復對方支書說:「交稅的收據要不要複印幾份,給支部作個憑證?」方支書說:「用不着,你自己保管好就是。」說着就帶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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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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