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送別

第三百八十章 送別

費爾頓不知道自己晃神了多久,只知道他剛一醒來,就置身於一片花海之中,彷彿已經過了永久。愣愣的往四周張望片刻,費爾頓便便瞥到一個在一旁杵著腮,無聊的扯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的黑色幻影。

花海無風搖曳,事情很明顯超出了費爾頓的認知。他皺眉,感覺腦子裏被灌了鉛,也許只有這個幻影能給他一點對於現狀的解釋。

只是,費爾頓的嘴裏沒能問出任何話音,因為一股自小腿傳遍他全身的詭異冰涼幾乎生生凍結了他的喉嚨。費爾頓低頭,腳下是一條表面光潔如鏡,內里卻湍急洶湧的黑色溪流。

溪流?

冰霜自他小腿向上蔓延,刺骨的寒冷幾乎要將費爾頓的直覺都生生剝離。陣陣眩暈襲向腦海,他視網膜上開始出現不祥的黑色斑塊。寒冷之下,他的腳趾下意識扣緊,可腳底卻似乎沒踩到任何東西。

身上冰霜在蔓延,費爾頓驚覺自己的身體在這深邃的溪流中不斷下沉。不,這不是溪流。這有着和宇宙及深海相同顏色的流水或許最深最深的世界之底。冰冷在飛快奪走他的體力,背部的神經末梢幾近失效。費爾頓不由自主的彎下腰,手掌杵在了如同鏡子的水面上。

他的手居然沒有杵下去,而那黑色的幻影依舊在一片,一片的扯下潔白的花瓣,花瓣在半空中劃出優美的軌跡,輕飄飄的落下。

費爾頓的身體仍然在勻速下沉,無可抵擋,卻同樣連加速減速都做不到。而隨着身體下沉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費爾頓在視網膜中那不斷狂舞的斑塊下,忽然發現自己能看到了某些不一樣的事情。

花瓣飄到了他的跟前,落在漆黑的溪流中。費爾頓抿起發白的嘴唇,這花瓣居然有着小小的,在胡亂擺動的四肢以及因為脫離地面而緊皺扭曲的五官。它們在咒罵,它們在掙扎。可是重力仍然無情的將他們壓向溪流。而費爾頓往遠方張望,撕扯花瓣的幻影根本不止一個。而是放眼望去,盤膝的漆黑幻影到處都是,祂們扯下的花瓣更是延綿不絕的白色風牆。

每片花瓣都是如此,都有各自不同的表情。有的惶恐,有的鎮靜。可是每片又花瓣都註定被深邃的溪流捕獲,之前落在費爾頓眼前的那一片五官已經完全沉入水底,只留下一個纖細的有些可笑的肢體還留在這邊抽搐。費爾頓並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它有些可憐。寒冷中,他朝那花瓣伸出了自己顫抖的指尖。

可是晚了一步,花瓣終於徹底沉進了水裏。費爾頓的手落空了,可下一瞬間,他瞳孔微縮,似乎難以相信自己的所見。

有莫名的悲痛自費爾頓心中升起,花瓣融入水中的片刻便擁有了人類的形體。是巧合嗎?花瓣的五官浸水便展開,展開成了費爾頓無比熟悉的面孔:

是小吉米,就在剛才自己與畫家亨利一同去救的小吉米。他臉上的雀斑還是如此生動,在如同囹圄的水面之下看見自己時,小吉米的臉上一下子綻放出了某種類似希望的東西。

卻像刀子一樣在費爾頓心臟上狠狠捅了一下,他捶打水面,卻只是徒勞。而水下的小吉米彷彿感受到了某種磅礴的吸力,他的身形被抽走,拉遠。在這湍急的暗流中生生撕裂。指甲摳在水面的這頭,卻無法減緩一絲被抽走的速度。

費爾頓也是如此,他陷在水中的大腿無法移動分毫,無法追上小吉米,無法回應他求救的眼神。一如費爾頓在赫里福德,在丘陵地帶,在帝都,在世界各地看到的無數眼睛。他都救不了,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不要這麼看着我。

花瓣還在落下。費爾頓想遮住自己的眼睛,卻生生忍住。幻影在撕扯花瓣,他想看看祂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下一片花瓣融進水面后,出現的是亨利。他對自己說,是自己帶領着所有人走到今天,他甘願用全體夥伴的命換自己一個。

狗屁,鬼扯。費爾頓錘了一下水面,震動晃醒了那邊的亨利。在水面下,他先是震驚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麼,看到費爾頓,眼裏浮現的卻是五味雜陳。

不對,不對。費爾頓搖搖頭,你應該失望的。求你失望吧,失望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我不能帶領你們走到你們想要的世界,不能,我不能……

可亨利卻是在那邊笑了一下,對着費爾頓輕輕的點了一下頭。然後,亨利閉眼,像是已經完成了什麼偉大的目標般,沒有掙扎,沒有憤怒,更像是一種視死如歸。

下一刻,亨利也被黑流裹挾而去。費爾頓大概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目力所及的幾百幻影,撕扯下了數十上百萬的花瓣。這些都是赫里福德此次受難的人?

還有多少人?費爾頓吸氣,這次,溪水下流過的是自己的同伴。那是一張張臉自己都能叫得上名字。等等,那是扎克?扎克也死了嗎?

扎克看見費爾頓,眼睛瞪大。嘴唇上下翻飛,似乎在訴說什麼。卻根本無法穿透水面傳達出去。水流席捲,費爾頓咬牙分辨,可是似乎只看清了扎克滿臉的急切。

扎克被捲走,費爾頓總算看清了一些唇語。

即使背部再無力,費爾頓也艱辛的挺直了腰桿。他的身體依舊在往下沉,比起關心自己的情況,現在更重要的是對自己曾經同伴的送行。

一個個面孔自水面下流過,費爾頓看着他們,漸漸的,什麼也不去想,只是專註的看着自己逝去同伴的每個眼神。

沒有失望,至少看見自己的一瞬間沒有一個眼神是失望。像亨利那樣平靜的是少數,更多的則是一種信賴,信賴自己仍然能帶領他們走出絕境,即使自己根本做不到。

直至流水中再不出現他熟悉的臉孔,費爾頓的脊背部早已僵直,但就是沒有彎曲一絲一毫。

離他最近的那個幻影停下了撕扯花瓣的手,費爾頓回頭,與祂靜靜對視。

柔和的女聲夾雜着某種令人狂亂的低音:「我還以為你會更激動一些。」

「還好,」費爾頓點點頭:「我更想知道你給我看這些是什麼意思。」

「是給你的禮物,」幻影聳肩,一切的一切都理所當然:「把你的同伴專門挑出來可是有點費勁的。」

「禮物?」費爾頓愣了一下,忽然失笑:「確實,能知道他們死去之後是什麼想法可是相當難得的經歷。」

「滿意嗎?」

「不滿意。」

幻影沉默一陣,似乎有些氣惱:「為什麼?」

「因為自始至終,他們想要的和我想要的都不太一樣。」費爾頓回答,不知何時,他的身體已經停止了下沉。

「哦?」幻影點頭:「他們想要什麼?」

「想要我是救世主,那個解救他們,解救這個國家的,最特別的那一個。」

「你想要什麼?」幻影問完這句似乎有些熟悉的話,卻似乎想起了某種不堪入目的回憶般,稍微捂了下額頭。

「我想要他們看清我的普通,看清我和他們之間是一樣的……我想要公平,對我自己,對他們,大家公平的看待其他任何一個人,就這樣而已,」費爾頓沒有注意幻影的小動作,嘆氣:「說起來,我為什麼還能在這和您說話?」

「因為運氣方面的不公平,你沒死透,」幻影聳肩:「這裏是生死之隙,河流下便是徹底的死亡。你卡在一半,不再繼續下沉,說明你的身體在現實那邊已經被刨出來,開始施救了。」

「我還以為是您拉了我一把。」

「想要得到我的眷顧?也好啊。只是這樣你確實會變成不一樣的人了。」

費爾頓卻是笑起:「不了,謝謝。」

一陣沉默,費爾頓忽然覺得咬住自己雙腳的流水開始有些鬆動,他活動一陣,四肢百骸彷彿又獲得了溫度,可以稍微移動。

幻影歪頭:「你現在想做什麼?」

「雖然我的夥伴把我看錯了,抱着某些不合實際的幻想,但,既然他們死後都在期待我能做些什麼,那我就去做些什麼吧,」費爾頓微笑:「您說這裏是生死之隙,而我推測通天塔大概也在生死之隙。那麼斯蒂芬妮總督應該在這裏吧?」

百萬花瓣紛飛,聽到這個名字,花瓣上嘈雜的五官驟然安靜。幻影透過紛飛的帷幕,輕輕點頭。

「麻煩帶我去她的身邊吧,」費爾頓回答,分不清這些花瓣投來的視線與自己同伴的相比哪個更沉重些:「我和她有一點賬要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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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袤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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