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投名

八十二章 投名

大祁與大仲之間有條南北流向的立新河,是仲軍圍城退卻后,與祁國定下的新國界,此河水流不急不緩,河道多處足有十餘丈寬,偶有小漩渦,也不會影響較大的船隻來往運些糧食貨物,順路再搭載點為省些腳力的客人。

寒露時節,刷過一場夜間新雨,立新河上蒙蒙薄霧中駛出一艘貨船。一位五尺身材老人走上船艄,一身青布褂子落過膝蓋,下蹬一雙破舊藏底布鞋,濃密的灰白鬍鬚鬚尖微微捲起,深吸一口微涼朝氣后,笑著看向兩岸景色。

之後,老人抽出一根黃銅煙桿,指著兩岸莊家,操著一口大隋口音笑問道:「東家,你瞧瞧,別開生面啊,仗一打完,這莊稼地都有人耕種了,好事好事,今年這邊的秋日收成,可還好?」

船上老翁哪是什麼東家,擼篙撐船混飯吃而已,笑著回道:「客官,好著哩,只要不打仗啊,家裡就有壯勞力打理耕田,保里又僱人看管防著賊人,一般都出不了事,未曾想,今年會是個好年頭哩。」

老人將煙絲塞入煙管,敲擊船頭,繼續笑問道:「一畝地能打多少糧食,交多少?」

艄公擺了擺手,呵呵笑道:「老朽出門在外多年,家裡的地早就荒了,現在年景,打穀子一畝能出二百多斤,若是自家地,只需交六十餘斤皇糧,可若是佃戶,與東家五五分成,犁地時租用耕牛,還得另算。」

「澆地的槽子我看都弄齊了,看來這仗打完有時候了吧?」

「冒春就不打了,可真等到大仲撤兵,都立夏了。」

「立夏麥子沒熟,那幫大仲的軍人,攆得走嗎?」

艄公羨慕地看著老者在那邊吞雲吐霧,抿了抿嘴,笑著回道:「就是得趁著沒割麥子,才攆走的,否則這麥子讓大仲割走,又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喲!」

老者便不說話了,一番試探,這船上沒有買路令的接引人,提著豬頭找不著廟的感覺,如這骷毫煙絲一般,滋味沒那麼好受。

不是老者不願給艄公吧嗒上幾口,以艄公凡人的體魄,抽上兩口砥礪體魄的雲霧澤煙絲,會死人的。

船艙里走出一名獨臂男子,一隻袖子裹在腰帶上,單手伸了伸懶腰,關節處嘎嘣作響,聲如礪柴。

船艄老人扣了扣煙冒,看向那男子。

男子報以一笑:「任老。」

後者點了點頭,跟著男子進了船艙。

船艙內,淳于讓頤盤腿而坐,淡淡說道:「任老,這船上沒個動靜,不如我們去下個渡口的小鎮上碰碰運氣?」

任老點了點頭,問道:「讓頤,你如今養傷多日,如今能發揮出幾成實力?」

「無礙了,任老你也太心急,師傅說讓你在北岸山多盤亘幾日,你都不肯,入冬時日尚早,這一路走來,別說修士武者,江湖人都沒見到幾個,咱這樣無頭蒼蠅般亂轉,何時能有個頭緒?不如下船走幾天,散散心,沒準那接引使就見到了。」

名叫任城的老者目光閃爍,盯著淳于讓頤的斷臂處久久不言語,嘆了口氣后,才緩緩說道:「讓頤,你當初如果不那麼莽撞,一樣有擊敗宋稗的機會,芝麻城陷入重圍,面對五竅高手回鶻,也是只曉得一昧猛衝,以傷換傷...答應老夫,若此次遇上使者參與試煉,一定莫要猛衝在前,與人打鬥時,想想自家師傅和親近之人。」

淳于讓頤摸了摸斷臂,在任城說道親近之人時,不知怎地便想起了那位面容姣好的心善姑娘,橘四小姐。

待得下船后,任城和淳于讓頤找了家店面落座,一人一壺酒,各飲各的,沒過多久,任城向淳于讓頤使了個眼色,淳于讓頤只是點了點頭,沒有看向任城眼光的投擲方向。

是兩名著有彤雲宗外門服飾的男女,入了這間不大酒肆。

男子進門甩了甩摘下的斗笠,頗有幾分英氣,對著門前迎上來的小二說道:「素麵兩碗,一碟酸筍在這用,兩斤牛肉乾切好打包帶走,越快越好。」

小二應聲而去,女子已在唯一沒人落座的位置站定,用手帕輕輕擦拭桌椅。

食客們不禁都將目光向女子投去,雖說女子頭戴斗笠覆有面紗,可那舉止和身段,更是給了男人們遐想的篇幅。

男子落座後接過女子擦拭好的筷子,低聲問道:「如何?」

女子搖頭后輕聲回道:「鎖鑰沒有反應,賊子不在這裡。」

男子輕捏竹筷后環顧一圈,輕哼一聲,便沒了言語,眾人盼著上面。

沒錯,上面。

哪有仙子吃面還戴著斗笠和面紗的道理?

任城嘿嘿一笑,以極低聲線問及對坐的淳于讓頤,「老夫要是年輕個七八十歲,即便不會對那女子動心,也不免要瞧上一瞧,看看是否符合我心中描繪出的模樣,讓頤你這榆木疙瘩定力之好,舉世罕見了。」

這種低聲線傳音是老者在路上教給淳于讓頤的,全憑唇語及對坐也近乎聽不到的聲線。只聽對面照葫蘆畫瓢般回道:「我有意中人了,是位好姑娘。」

「那這姑娘如何,是不是也是位好姑娘。」

淳于讓頤轉頭向女子看去,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任城嘿嘿一笑,「你這又點頭又搖頭的,老夫看不懂啊。」

淳于讓頤淡淡回道:「點頭是因為那位姑娘看了我一眼,向我點了點頭,我只不過出於禮貌回禮,至於搖頭,是在回應任老所提問題。」

「那姑娘向你點頭了?」

「嗯。」

任城提了提酒壺,與蓄鬚不久,束髮過肩的男子輕輕碰了一個,又仔細瞅了瞅對面男子,其實不談這手臂殘疾,小夥子姿容不差的。

任城將一粒碎銀放置與桌角,緩緩起身。

好到對其餘女子視若稗草的好姑娘,哪位兒郎年輕時心裡沒有呢?

在任城與淳于讓頤出門后,一雙男女的面終於上桌了。

女子輕輕揭下斗笠面巾,不大的酒肆內的划拳叫嚷聲戛然而止,十餘息后,多了不少小聲的議論之聲。

一位秀才面容的中年人低聲咕噥道:「此女容顏,舉世罕見,果如我想得那般。真乃下凡天仙!」

身旁書生立即與酒友辯解道:「下凡天仙?小生不然,如果非要形容一番,美勝天仙更為貼切些,兩位兄台以為然?」

女子眉頭微皺,手中竹筷應聲齊斷。

對面男子面上閑適,淡淡說道:「師叔說你道心不穩,過於在乎外人看法,師妹若是覺得這些書生聒噪,略作懲罰,耽誤不了吃面和忙正事。」

女子搖了搖頭,開口回道:「無妨,不過師兄,剛才走的那桌...」

男子長出一口氣:「估計也是來尋覓買路機緣的,雖然兩人氣息內斂,可看你我身上著裝時,老頭露出的那瞥輕蔑神色是做不得假的,看來彤雲宗外門的身份在這地界是做不得護身符了,一會尋間客棧,就把服飾換掉,免得遭人覬覦,誤以為你我身上還有令牌。」

女子貝齒緊咬,摸了摸腰間皮囊,嘆了口氣。

不該相信那蟊賊。為今之計,只得相信鎖鑰能憑藉氣味追回自家令牌了。

即便自己與師兄鬥不過那人,相信只要亮出師伯名號,也不是沒可能拿回令牌的。

老任與淳于讓頤在一處館子住下,鎮內的主街鬧市就在附近,夜裡在二樓看那人間煙火,別有一番下酒滋味。

北岸山的拳法,淳于讓頤心底也曉得平平,可師尊傾囊相授,自己有的只有感恩。在與張恆一番切磋后,淳于讓頤受益匪淺,又在劉榀賞自己一拳后,百尺竿頭,讓淳于讓頤有了空前信心,雖然與一同登山的柳魚趣、徐諾等幾人有些差距,淳于讓頤依然覺得是可以靠後天努力去彌補,直到殺劉敏,傷宋稗,舍掉一隻手臂,淳于讓頤便經常夜裡做起噩夢,總是能夢見自己在極高的地方摔落下去,成了一灘肉糜,反反覆復,直到在夢中驚醒。

至此,淳于讓頤的武道修為原地踏步已有兩個多年頭,若非心中一股底氣一直未曾墜下,早就落得個回到北岸山借酒澆愁的下場了,現如今師尊無恙,自己傷勢痊癒,也該考慮一下突破溶血境的法子了。只不過淳于讓頤並未向任城那般對入澤一事志在必得,令牌,又是令牌,自己這輩子,難道要一直和令牌過不去不成?

淳于讓頤暗運氣勢,五竅皆有響應,任城推門出來,已是喝了個酩酊大醉,大聲笑道:「讓頤,有心事?可是在想那好姑娘?」

淳于讓頤收斂氣勢,搖頭問道:「任老,你說我不去內澤,有無晉陞溶血境的機會?」

任城抹了把臉,凄慘笑道:「晉陞個屁,若有機會我能等到這把年紀?講道理,你我都是在降頭廟裡出生入死過的,都有機緣在身,可是呢?是你到了溶血境還是我到了溶血境?如果在那大宗,大瓶大瓶的妖獸心頭血輔以藥丸,藥酒當水喝,自然是以量取勝,不用去那內澤也會出現造化之功,藉此契機邁進溶血境的,可這些年你見荊坡等處賣過多少妖獸血脈?」

淳于讓頤哈哈大笑,向任城抱拳道:「如此說來,是非要走一遭不可了!任老,之前您老人家救下恩師與我性命,大恩未報之際,您還要贈出一枚買路令與我共謀內澤之行,晚輩惶恐,一直沒將手中令牌視為己物,承蒙任老看得起,沒將我當個獨臂的廢人,待得我從內澤回來,一定會去任老山頭拿個飯碗扒飯吃。」

任城酒醒大半,心下甚慰,拍著對面青年的肩膀說道:「讓頤,算老夫沒看錯你!其實機緣傍身,拿著那枚太青令入了太青,一路穩步攀升,憑你的歲數修為,大可不必走這一遭。至於報仇一事,可以徐徐圖之的...」

「哎!」淳于讓頤擺了擺手,「我淳于讓頤天生地養,可沒福氣躺著飲那妖獸之血,哈哈,痛快!任老還能飲否?」

「尚可浮一大白。」任城說完,奪過了淳于讓頤的酒壺,一摸只剩小半壺的樣子,笑罵道:「你這小酒鬼,不比我這老酒鬼喝的慢了,下樓取酒去!」

淳于讓頤只推開門便折了回來,與還在舉頭望月的任城沉聲說道:「白日里的那對男女,已經與人拔劍了。」

任城將淳于讓頤剩下的那點酒水一口喝乾,「走,出去看看。」

一樓擺下的二十餘桌前就只剩下了一人獨飲,此女身材高大樣貌普通,除去一桌酒菜,桌前還放有一枚醒目的買路令,白日里的美貌女子依舊覆有紗巾卻未配斗笠,雙目通紅。

與男子一樣,都撤去了那有些扎眼的彤雲印花服飾,女子肩上還有一隻銀貂,呲出門牙,發出嘶嘶之聲。

在任城所在角度來看,座位上的女子已做好萬全準備,手捏兩張符籙,起身不過順勢而為。不過任城更感興趣的是在一樓角落,一名按奈不住的男子目光片刻不離那枚顯眼的令牌,伺機而動。

店中掌柜瞧出苗頭不對前來勸解,只是三人均無應聲。

顯然場中三人沒打算多說廢話,男子捏了個淬火法決,符器法劍上附著上了淡淡火光,向桌前女子攻來。

任城輕「哦」一聲,是彤雲法劍一脈,與放題囚劍樓、太青東劍閣齊名。

女子猛喝一聲,掀飛桌面,彤雲宗的那位外門弟子一劍劈開湯汁淋漓的桌面,手腕一扭,直向女子撲擊而來。可桌后哪有那那女子身影?早就腰揣令牌貼上神行符腳底抹油溜了。

「去!」男子的那位絕美師妹輕哧一聲,肩上小貂閃電般奪門而去,任城與淳于讓頤一對眼,不再顧及店內人的目光,在三樓躍下后直奔門外而去。

小鎮不大,奪門而出的那女子很快便來到河邊,沿河奔走。身後貂兒兩次想撲擊女子,都被那女子輕鬆化解,在女子抄起石子砸向小貂被其機敏閃過後,貂兒便不敢再上前騷擾,而是遠遠吊著等主人支援。

身後跟著五人。最前面是那對彤雲的外門弟子,腳踩彤雲宗在北域有名的符器蹆雲鞋,禁制已經激發到最大,兩人手上均各握兩粒靈珠汲取靈氣,以防女子發難。

兩人之後一道影子吊著二人三百餘步,一身夜行衣,瞧不出身法跟腳,在這道影子後面,是任城與淳于讓頤二人,任城負手而走,顯然尤有餘力。甚至還能開口與淳于讓頤說道:「都說武者沒有氣竅駕馭不了雲盤,修士趕路的能力遠超武者,可要我說,這奔襲的本事,這些神仙老爺是真的不行,讓頤,你遠觀二人那兩雙蹆雲鞋,紅得發亮,煞是好看不是?可每邁出一步,都夠我在晌午那酒肆灌一大口酒釀了,所以這些神仙老爺連走路呼吸都是錢,你我這類匹夫,當真羨慕不來。」

「任老這番言語,確實有趣得緊,」淳于讓頤邊跑邊說,「可我們追上他們,又該怎麼做?」

「靜觀其變,如果機會夠好,自然是要奪那枚買路令了。」

淳于讓頤疑惑道:「你我各有一枚令牌了,還奪這令牌作甚?」

任老愣了愣,哈哈一笑:「野修奪食天經地義,你小子是不是傻了?」

淳于讓頤嘆了口氣:「搶人家的東西,總歸是不對的。」

任城比劃了一個飲酒的手勢,淳于讓頤便從腰帶上解下最後一枚酒壺,拋給了任城。

看著任城閑適飲酒的模樣,哪有你追我趕的緊張氣氛?淳于讓頤有些佩服老人的閱歷和處事,開口說道:「任老,我覺得做個天地無拘束的野修也挺好,只是有些道理,不是這般講的。」

任城抿了抿嘴,「你覺得該怎麼講,才能讓那最前面的娘們將令牌拱手讓給你淳于大爺?」

淳于讓頤一愣,一時半會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是兩人閑聊,不耽誤腳下不停就是了,任城見淳于讓頤答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將酒壺丟還給原主人,後者掰開塞子抿了一口,長吁一口氣。

「我自小剛毅,吃得了苦,練得了拳,更有我自己的道理,其中一條,便是唾棄那隨波逐流之輩。後來發現北岸山的一眾師兄弟都打不過我了,就愛端出高手的架子與人說理,有了傲氣。之前師姐偷取我北岸山那枚太青令,背著師傅下山,道理在我,我便追過去打傷她拿回太青令,其實那會兒將師姐打倒在地時,說了一些不太中聽的言語,頗傷師姐顏面,後來拿回一枚贗品,師尊說算了算了,由著她去。可我就是不甘心啊!只是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沒能奪回令牌有辱使命而不甘心,還是因為失去了去太青學本事的機會而不甘心。」

「直到我憑本事賺得一枚太青令再次遭遇溪林里的師姐時,身在太青的我其實沒有那麼恨師姐了,如果不是宋稗師叔攪局,我覺得自己未必便會打死她,而我也不會丟掉一根手臂,被逐出太青宗門,直到劉敏一家尋仇,我才覺得自己似乎是做錯了,若沒前輩搭救,若沒有牽扯師傅,我想權當一命抵一命,死了也就死了。所以一路走到今天,還有命在這裡與任老飲酒夜行,當要惜福,更要報恩,之前不識抬舉,現在借著酒勁,勞請任老引薦我去禿嚕山!」

任城笑著丟過去一張布帛,「早給你準備好咯。」

淳于讓頤接過去打開一看,裡面寥寥幾字。

「淳于讓頤投名拜山,今後與禿嚕山眾兄弟不分彼此,禍福同擔。」

老人看到這位獨臂青年眼中神采奕奕,咬破拇指,在空白處畫押后丟還布帛,猶如自己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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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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