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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真是有點陳舊,事實上早在一月前,孟小舟便失去了自由,他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看上機場一眼,四個著黑色西服的人便將他帶走了。消息之所以遲遲沒向外透露,是周曉哲決定的。眼下沙漠所正處在關鍵時期,胡楊河流域的問題又引發了全社會的關注,思來想去,周曉哲還是決定先將消息封鎖起來。

孟小舟的問題最早是被他的美國朋友發現的,朋友是他在美國讀博時的同學,兩人同屬一個導師,後來又同在一家研究機構共事,研究的,也是同一個課題。

美國人做朋友,跟中國人不一樣,他們喜歡堅持原則,這一點孟小舟給疏忽了,孟小舟很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拿他做朋友。

朋友先是從孟小舟一篇論文中找出破綻的,這論文好像哪兒見過,仔細一想,他作為代表團到中國考察時,前輩鄭達遠曾給過他這樣一篇論文,當時看得他熱血沸騰,以為找著了知音,不,真正的老師。他差點就因此而留在中國,若不是後來發現鄭前輩身上許多弱點,比如他對手下工作要求不夠嚴格,比如他喜歡一個人封閉起來搞學術,比如他把夫妻關係搞得一團糟,等等,他可能真就留在中國了。雖是沒留,但他因此而跟鄭達遠成了忘年交。鄭達遠可能不在乎他,他卻很在乎這個把一生獻給沙漠的前輩。

怎麼能把前輩的成果竅為己有呢?朋友想不明白,但心裡,對孟小舟,多了一道防線。此後,他總是能發現一點什麼,有時是抄襲,有時是剽竊,總之,孟小舟的學術成果,水分很大,也很不幹凈。他提醒過孟小舟,美國人喜歡提醒別人,不喜歡批評別人。孟小舟嘴上打著哈哈,背地裡照樣我行我素。後來的事兒就有點超過原則界限,孟小舟為了留在美國,為了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綠卡,開始不擇手段,開始出賣自己的國家。

學術是無國界的,但學術必須遵從一個原則,那就是不得侵犯國家利益。這一點,孟小舟更是疏忽了,或許他不是疏忽,他是鋌而走險。當孟小舟將騰格里沙漠最為絕密的水資源資料及沙漠演變資料變成自己的論文提交給學術委員會時,他的這位朋友怒了,他向學術監督機構遞交了質問信。這信很快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在國際合作領域,誰也不敢貿然進入別人的私地兒,更不敢拿著別人的機密當寶貝賣。至於間諜或是特工,那是另回事兒。

國際林業組織的高級官員寫給周曉哲的信中,就公開指出這點。一個敢出賣自己國家利益的人,一個敢拿前輩血汗四處招搖撞騙的人,怎麼就能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上?

周曉哲臉紅了,不只是臉紅,紅的地方還很多,疼的地方也很多。他在做了一番自省后,很鄭重地給省委寫了一封信,信中道出了他對科研機構還有科研體制的一些思索,也道出了他對胡楊河流域的一些想法。他建議,立即召回孟小舟,對其展開調查。由於事情觸及國家利益,此事很快交到安全部門。帶走孟小舟的,正是安全部門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孟小舟第一個咬出的,就是林靜然。他說所有的資料還有數據,都是林靜然提供的。林靜然也想到美國,她所以委身於他,就是想跟他一道去美國。緊跟著,他咬出了鄭達遠,說鄭達遠完全知道他拿資料做什麼,之所以不阻止,就是想讓他把沙沙也帶到美國去。

孟小舟完全瘋了,他真是沒想到,自己會有如此下場,這時候他沒了別的想法,就一個心思,咬!咬出的人越多,他的罪名就可能越輕,幫他說話的人也會越多,特別是周曉哲,他不相信周曉哲不替自己美言幾句。孟小舟心裡認定,周曉哲將林靜然調到身邊,另有目的。他不相信周曉哲對林靜然不動心。

但他忘了,他面對的,是國家安全人員。安全人員辦案,手法還有思維方式,很不一樣。儘管如此,林靜然還是被帶走了。

這消息周曉哲只告訴過一個人,那就是江長明。周曉哲當然有周曉哲的想法,龍九苗攪進受賄案,孟小舟又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罪,沙漠所到底交給誰?沒想,他剛把這層意思流露出來,江長明就搖頭說:「這不可能,我絕不會犯老師的錯誤。」

老師的錯誤?周曉哲困惑了。困惑不久,他便明白,江長明既在說老師鄭達遠,也在說自己,當然,這話很可能也在提醒他周曉哲。難道不是嗎?自己本來是作為研究院副院長候選人受到高層重視的,兩年後,他卻突然地被派到銀城,做起了行政高官。對於這次變故,周曉哲一直不大理解,後來才知道,中央有意加強省級班子中專業隊伍的力量,讓年輕的專家隊伍進入省部級領導班子,算是一種大膽的嘗試。

專業和從政,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

興許,這問題對周曉哲來說,現在考慮還有點過早。但,它確確實實已經在折磨他。

月末的這一天,江長明離開沙窩鋪,來到縣城。

是老范約他來的。這段時間老范不停地往這邊跑,將五佛那邊的消息帶給他,順便還幫尚立敏完善資料。尚立敏的任務,不只是整理「達遠三代」的資料,更要將騰格里沙漠五年來的耕地變化,沙化速度、揚沙次數、沙漠地形變化等資料全都整理出來。這是課題必需的,也是以後要持續開展的一項工作。老范在這方面,真是本活字典,他也樂意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資料拿出來。不久前他還提出,應該將沙漠一帶農民的養殖情況也一併統計,一隻羊一年啃掉的草,也不是個小數,養殖業對沙漠,到底是利還是害,以前沒人思考這問題,往後,怕是要認真思考了,再也不能鼓勵農民發展養殖業。老范說這話的時候,六根直拿眼瞪他,好像沙漠變成這樣子,是他六根造成的。

老范和江長明兩人在一家小酒館點了份豬頭肉,兩個炒菜,還有沙縣的特產沙米粉。老范說好好喝一場,江長明也說好好喝一場。老范很高興,五佛縣政府終於對實驗基地的事做了糾正,答應把煤礦那片地收回,繼續交給他管理。老范說:「五佛的縣長換了,現在這個縣長,行,是個幹事的材料。」江長明卻是悶,苦。近段日子,他被沙沙折騰得夠戧。本來是鐵了心要攆她回去的,一則她不適合留在沙漠,二則,她畢竟是辦過停薪留職的,到底能不能把她召回,他也心裡沒底,需要跟所里的同志們商量商量。這種事上不能犯錯誤,該講原則時還得講原則,這是他跟沙沙說的原話。

半月前,沙沙再次從省城跑來,厚著一張臉說:「你到底留我不留,不留,我自己挖個地窩子住。」

「隨你便,想住多久住多久。」當著同事的面,江長明真是不敢多說什麼。沙沙現在是啥事也敢做,夜裡跑到他住的地窩子里攆不出來,攆得狠了,她就大聲叫喊,那聲音真是肉麻,好像江長明要強暴她。白日里,江長明正在忙,她會突然地跑過來,從後面攬住他的腰,動作過火得直讓六根伸舌頭。攤上這麼個人,江長明能咋辦?

見他不理睬,沙沙突然使出了殺手鐧:「你還想不想推廣三代,如果想,就得留下我!」

「憑啥?」江長明一驚,沙沙這句話有點意外。她總是能說出一些令人吃驚的話。

沙沙這次沒玩虛的,她知道該說實話了,再不說,怕真要失去機會。她頓了頓,像是給自己鼓了很大氣兒:「憑我手中的資料,還有你們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東西。」

「東西在你手裡?」江長明猛地站起來,吃驚地瞪住她。笨呀,咋就沒想到她呢?

一聽東西在沙沙手裡,一直冷著臉堅決不同意將沙沙吸收進課題組的尚立敏突然跑過來,一把抓住沙沙的手:「我的小姑奶奶,原來是你拿去了呀,你可我把害苦了,快說,資料在哪?」

「你不是想趕我走嗎?」沙沙報復似的盯住尚立敏,不過口氣卻是很溫和。她現在也算是明白,惹惱了尚立敏,想留在沙窩鋪,難。

「我的姑奶奶,你算是把我害苦了。這半年,為資料,我的頭髮都白了一層,快,快跟大姐說,資料真的在你手裡?」

「不信拉倒,我還不情願拿出來呢。」

就在江長明將信將疑間,羊倌六根突然說:「她拿走的不光是資料,多著哩,老鄭頭值錢的東西,都叫她拿走了。」

「你給我閉嘴,誰叫你亂說話的?!」

「我偏說,你干下的事,還不讓人說?」

自打沙沙來到沙漠,六根跟她,老是有吵不完的架。六根像是前輩子跟沙沙有仇,無論沙沙說啥,他都要反對,還理直氣壯。一開始他堅定地站在尚立敏這邊,說沙沙像個妖精,這號人沾不得,一沾,准出事兒。江長明批評了他,讓他說話注意點,別由著嘴兒亂說。他嘟囔道:「她穿的那叫個啥衣裳,還專家哩,我看像個唱戲的。」後來看沙沙鐵了心不走,他又道:「留就留,不給她工資,看她能留幾天。」氣得沙沙揚起一杴沙,就潑在了他身上。這人沒記性,一天不跟沙沙吵架,嘴就癢得慌,非得折騰出點事兒,吵上兩句,才安慰。這陣一聽沙沙拿資料做籌碼,要挾江長明,脖子一梗道:「你還有臉提資料,要不是你領著姓孟的,連騙帶搶把資料拿走,老鄭頭能病倒?」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全都傻了,大眼瞪小眼,不敢相信六根說的是真。

「死羊倌,我叫你多嘴,你不說話嘴會焐臭呀!」沙沙叫喊著,撲向六根,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這事兒她一直沒敢跟人說,沒想竟讓這個死羊倌給說了出來。

沒辦法,江長明最終還是留了沙沙,資料算是順利拿到了,工作開展得也相對順利。但,麻煩也因此而來。特別是尚立敏,對他簡直恨得要死了。

「喝酒,江主任,你那點事兒不算事兒,沙沙那孩子,我清楚,你要是真娶了她,我保證,她會聽你的話。」老范雖在五佛,對沙窩鋪的事,卻一清二楚。尤其沙沙跟江長明,一折一折的他弄得很清楚,江長明想,一定是六根講給他的。

「喝!」江長明抓起酒杯,就往嘴裡灌。

「這才對頭,甭讓一個小丫頭,就把你給愁住了。嘿嘿,有找不上老婆愁的,哪有老婆太多反而愁著吃不下飯的。」

「老范!」江長明猛然叫了一聲,叫完,卻又泄氣地將話咽了下去。這六根,回去真該好好收拾一頓,看他都跟老范說了些什麼!

老范賊兮兮笑了一下:「好,喝酒,不提,不提這些花花事兒。」

這天兩個人都喝大了,若不是酒館的老闆娘攔擋,怕是真就要喝得爛醉如泥。兩人只顧著喝酒,反把要說的事兒沒說。兩個人攙扶著走進賓館,還沒上樓,江長明的手機響了,接通,話還沒說兩句,江長明的酒就醒了一半。

打電話的是孟小舟的母親歐陽老師,她哭哭啼啼說,不想活了,養下這種兒子,還不如去跳黃河。

江長明趕忙問:「老師你在哪?」

「我還能在哪,我在黃河邊。」

江長明扔下老范,就往車站跑。弄得老范很是不解,醉醺醺地說:「不是說好到房間還要喝的嗎,咋給跑了?」頭一歪,倒在了樓梯上。

趕到省城,天已黑盡。打歐陽老師手機,手機不通,說是空號。往家裡打,沒人接。江長明緊張了,該不會出什麼事兒?

一個小時后,他來到歐陽老師的樓下。幾年前,要想來到這樓下,是要經過幾道審查的。眼下這兒卻是另一番景緻,銀城的高層住宅一幢接一幢,花園小區也是一個接一個,這兒的主人像候鳥般,一個個飛走了,留下的,就是孟小舟父親這樣已經退休的人物。這樓的神聖便也去了一半,門口的警衛也不知啥時已撤走。如此輕鬆地進來,江長明真還有點不自在。歐陽老師家裡沒亮燈光,那團黑格外的揪心。江長明正考慮著要不要上去,門房老頭走過來說:「你是找歐陽家的吧?」

江長明趕忙點頭。老頭也是個熱心人,嘆了一聲道:「出事了,歐陽老師,不知咋就跳了黃河。」

「跳了黃河?她真的跳了黃河?」

「跳了。不過沒淹死,讓人給救了,剛還有人來哩,說是給家屬通知。哪有家屬啊,兒子不回來,老頭子又長年在醫院住著。唉,人這東西,說不準,真是說不準,前幾年多紅火啊,眨眼間,就落到了這地步。」

老頭還在感嘆,江長明打斷他:「到底在哪家醫院,她有沒有生命危險?」

「醫院我知道,省一院,急救科,剛才那幾個人說的。有沒有危險,就不清楚了,你自個去看吧。」說完,老頭又很悲涼地嘆了一聲。江長明哪還敢多耽擱,出門攔了車,就往省一院趕。

從醫院出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歐陽老師沒啥大的問題。老人家並不知道兒子出了事,還以為孟小舟在美國,不要他們老兩口了,加上老頭子又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沒救了,一時想不開,才做了愚蠢事。幸虧被黃河邊夜晚巡邏的警察看到,這才免了一場災難。不過就這,也讓人夠沉重的了。

走在街上,江長明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感,孟小舟啊孟小舟,你這一生,對得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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