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國卷 二十五回 自欺欺人

塗國卷 二十五回 自欺欺人

夜晚,賓客開始逐一散去,府中家僕紛紛著手打掃。翟隴聽得父親的囑託帶著妹妹先行回去,留下一句:「這玉佩你可得一直帶著啊!」后便離開。

玉佩握在手中,明鄺站在窗戶邊,看著黑色的暮夜,稀落的繁星閃著微弱的光,月亮靜靜地掛在一旁,陰沉而微薄的雲縈繞著將其包圍,月光輕淺,照在院落里栽的一棵銀杏上,涼風四起,一樹黃葉凋落。

不知為何,這個年紀的明鄺看得眼眶稍稍濕潤,有些感慨模樣,林逸不知去了何處,凄臨溪則在忙著收拾東西。

「年紀輕輕,心事還不少啊!」翟散從拐角處現身,一手提酒罈,一手拎著大把吃食,稍微調侃了一下明鄺后徑直走入了祠堂中。站在那塊無名牌位前,好一頓忙碌,也不行禮,一屁股坐了下去,倒上三杯酒水,自己率先飲盡一杯。

「準備準備,去見國主吧。」明安停在明鄺身前,眼神中帶有少許慎重。

他已經換好一身覲見的服飾后,遂派人去尋林逸這個貼身護衛,無意間卻發現他正端著幾盤菜碟穿行於房間之中,看樣子還頗為倉促,身旁的家僕正欲上前喚他一聲,被明鄺給攔了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記憶一下子想起早些時候他對那塊玉佩的反應:「算了吧……」

國宮之外,護衛散落各處,三五成群地坐在宮門邊睡著、聊著、玩著,明安一行人行至跟前,咳嗽了兩聲,護衛們才如臨大敵一般,神情緊張地趕忙起身。明安只有被人輕視的憤怒,對於他們的玩忽職守並沒有太過在意,這些年早就見怪不怪。

國宮裡面黑漆漆的,只有幾處零散的燈光搖晃著,偶爾幾隻野貓野狗穿過空蕩蕩的宮道增加少許生氣。

禁軍的人數,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來來回回就那幾個熟悉的老面孔,宮仆們也各自抱團,或嬉笑打鬧,或閑聊家常。以往沒有任何交集的兩撥人在此刻難得圍在一塊,嗑幾兩瓜子,喝幾斤老酒,在這莊嚴肅穆的國宮之中,那叫一個逍遙自在。

要給別人說這是一國的禁軍守衛力量,恐怕是萬萬不可信的,畢竟能做到這種份上,那也是相當不容易。

大殿處的守衛倒多了不少,每人間隔不過兩三米,精氣神看上去也比先前那幫人好了不止一個檔次,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只是,此處守衛腰間所佩戴的印信上,刻著的卻是一個「翟」字,並非是一個「陳」。

顯而易見,他們都是大將軍的人。

守衛中迎面走出一將領,將眾人給攔住,見來人是誰,火速正了正頭盔,畢恭畢敬地行禮下去。

明安挺直身子,擺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今日犬子弱冠,故帶他來此,晉見國主。」

既有正當理由,將領理應放行,可此人卻面露猶豫模樣,明安雖有少許生氣,但也沒多說什麼,並不打算為難他,便掏出一封翟散的親筆書信:「此事我已與大將軍通報過。」

將領匆匆瀏覽,臉上的遲疑煙消雲散,低下的腦袋又多低了幾許,迅速命人打開殿門。隨即,一股濃重酒氣撲面而來,眾人眉頭緊皺,頗為反感。

明鄺此前從未踏足朝堂,印象大多來自於父親的描述和書中內容。

按他所想,出現在面前的應是氣勢恢宏、莊嚴肅穆的大殿,但此刻,酒味瀰漫的大殿卻是數百條巨大的白布高掛其中,那布上連殿梁,下至地面,迎風而盪。乍一看,雖覺氣勢恢宏,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靈堂

碩大的白布之上,遍布字畫,細細看去是筆鋒不俗,風一吹,字腳如同鋼刀一般,氣勢凌人,明鄺身為同好,深知沒多年功力的人,可寫不出這樣的字。

殿坐方向,傳來幾聲嚎叫,周圍散亂地躺著幾十個空酒罈,壓著密密麻麻的字帖書畫。

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橫躺在殿座上,他只穿著單薄而陳舊的內襯,長發凌亂,鬍子拉碴,細小的大腿根和排骨般的胸膛袒露著,身形是皮包骨一般的人干。

他緊抱一個酒罈在懷裡,眯著眼時不時就要往嘴裡面送酒,喝得那叫一個生猛,像是生怕有人奪了去。總而言之,整個人的精神狀態看上去很差。

這場面,明鄺曾聽人提起過,說是國主塗益嗜酒成性,很多時候醉了就直接睡在地上,床邊幾十個酒罈將他圍繞,偶爾遇上幾個膽小的宮仆才會上前詢問兩聲,確認還活著。睡醒之後,他就拖著迷糊的身子拿起筆,寫上幾字,畫上兩筆,再開始新一輪的宿醉,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倒也還別說,這宿醉之下的字畫挺有韻味,在塗國頗受歡迎,能換不少錢財。他時常會托幾個信得過的宮仆,讓他們把字畫帶出去換些酒錢。至於三天兩頭的晨議就更別提了,停了很久很久,反正他也做不了主,索性便將處置之權都交給大將軍翟散。

國主能當到這個份上真的沒誰了,取代了大哥,自己卻成了被架空的傀儡,整天只能無所事事地沉溺於酒水和字畫中。旁人都只道他是生錯了人家,要不然憑他多年的造詣,說不定也是個遠近聞名的書畫大才。

塗益聽見殿門出的聲響,迷迷糊糊地側過頭,打量幾人許久,剛起身就來了一個踉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殿階下的明安幾人大驚,趕忙跪下行禮:「臣刑部尚書明安拜見國主!今日犬子,明鄺弱冠!特前來覲見!」

話音落下許久,不見回應,明鄺稍稍抬頭,見塗益久跪不起,雙手不停地送酒是唯一的動作,他似乎沒有聽到似的,自顧自顫顫巍巍地伸手,拿起地上的筆,不知又在寫畫些什麼。

跪得久了,年紀上來的翟散明顯招架不住,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滴落,大腿狂顫不止,他只得特地提高嗓音,又重複一遍。

得到的回應卻是塗益的一聲冷哼,他醉意明顯的臉上充斥不屑和輕蔑:「別自欺欺人了,我見不見重要麼?這種表面功夫有意思么?滾吧……」

「哐啷」一聲,陳舊的筆被扔到明安幾人面前,一股非常刺激的氣味襲入兩人鼻腔,頗為令人作嘔,他們有些手忙腳亂地起身,催促下人將貢品留下后再度行禮:「臣告退。」

明鄺再一回頭,見塗益已經回到了那小小的殿坐上,蜷縮起身子,又睡了下去。

另一邊,林逸在房間里自己留了幾盆小菜,房間內的燭光幽暗,他坐在桌邊,臉上卻是溫馨深情,好似頗為感動的模樣,嘴角擠出少許淡笑。

今日並非是他生日,他自己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是生日,就算是和父母待在一塊的時候也沒有過過,更別提和生母在一起的時候了。

之所以如此,完全只是因為早些時候見到翟隴送給明鄺的那一塊玉佩,引得他羨慕罷了。與明鄺年齡相仿的他,十幾年來好像也沒有誰特地給自己送過些什麼特別的禮物,不免讓人唏噓,一想到這,他的眼眶中已噙滿了淚水。

這第一次獨自一人的生日,場面雖說天差地別,但對林逸來說是心滿意足。

他閉上眼睛,看那陣仗,似乎是在許願。誠心之間,窗戶不知被和何人推開,林逸心中大驚,一睜眼,卻見妹妹凄臨溪正趴在那。

「哥!我就知道你今天不對勁,這種事怎麼能不叫我呢?」臨溪兩個水汪汪的大眼睛靈巧地盯著林逸,緊接著直接翻了進來。

林逸一時間不知作何回答,剛把妹妹攙扶下來,她就遞了個盒子到林逸的面前,雖然不知是何物,但看到妹妹那喜上眉梢的表情,林逸也不免激動了起來。

他挺直身板站在鏡子前,一言不發,雙手張開,鏡中自己有點陌生感覺。

臨溪緩步上前,替他細心的整理領口,看過去,林逸要比她高半個腦袋。無意間的一個抬頭,她的眼神不小心淪陷在林逸的雙眼裡,像掉入一口清澈又深邃而不見底的井水,透露著一種神秘感。

儘管整理衣裳這事在兩人之間是常態,但像今天這般一本正經的好像還是頭一回,引得臨溪明顯的手足無措,不小心還拉錯了領口位置。

「我來吧……」林逸聲音很溫柔,嘴角也泛起少許的弧度,平日里的他以打打殺殺居多,現在只讓人覺著溫潤如玉。

臨溪神情獃滯地遲疑,好一會才匆匆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收手,向後撤步,將房中的燭台又多點燃幾盞。

一瞬間,燈火通明,明亮之下,林逸一襲深色長衫,純白內襯,一深一素的搭配得很適合。新腰帶和新玉佩都戴在了身上,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高貴飾品,頭髮只是簡單梳洗,雖是素雅的衣物,在他身上卻顯一種難得的華貴。

這衣服雖是今日買的,可她是攢了好長時間的錢,畢竟老哥林逸對她的點點滴滴,她可是都記在心裏面,不曾忘記過。而且從小到大,自己好像也沒送過他什麼東西,今日是一次機會,雖然來得有些遲,但總比沒有好。

「哥,我還有個禮物要送給你。」臨溪一副打趣模樣,引得欣喜的林逸頗為好奇。

臨溪嫣然一笑,抿著嘴,稍顯害羞模樣:「嗯……時間……」

「時間?」林逸並不是很明白,雙手盤負胸前,靠近過去,想聽聽清楚的解釋。

這個動作卻讓臨溪更加手足無措,頓感心中一陣暖意,紅了臉頰,心跳加快,輕咬一下嘴唇:「對,時間。以後我會一直陪著老哥,一直幫助老哥的!」

房間內寂靜非常,「滋啦滋啦」蠟燭燃燒的聲音尤為明顯,就像兩人的心一般,火熱而赤誠,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稍顯尷尬之間,卻聽屋外一人一臉的嬌羞:「你倆也太嬌羞了吧!」,一看,竟然回府的明鄺在趴牆根,雖然也是多年來的頭一回,不過他的動作和方才的臨溪如出一轍,老練得很。

「公……公子,你怎麼來了?」林逸迅速調整狀態上前相迎,但很顯然,他的調整並沒有什麼用,只引來明鄺一陣非常做作的笑容。

明鄺掏出一塊玉佩出來,雖然比不上翟隴送的,但也是萬里挑一的一塊,樣式和成色頗為罕有:「吶,送你的。」

此後,明鄺又特地名人燒了幾個菜送來,三人遂於這小房間內其樂融融地吃起宵夜來,借著如此難得的機會,暢聊人生理想,大談心中所想。

府中的祠堂中其實也是常差不多的情況,主人公則是明安、翟散二人,兩人喝得那叫一個醉意明顯,直接席地而坐,一手攬著對方的肩膀,另一手高拎酒罈,時不時還高歌兩聲,翟清濃早早就睡下了,大哥翟隴獨自一人在房間中端坐著發獃,神色凝重,一旁擺著不少打開的書籍,而許久未露面的竺冰此刻正於國宮之中,情緒激動地在與國主據理力爭。

深夜,府中已沒有早先那般熱鬧喧嘩,幾隻日益肥美的貓狗在院落里打鬧,林逸三人的局散了,明鄺在回去的時候發現祠堂中依舊亮著燈光,猶豫之際卻見兩個家僕吃力地搬著一個大箱子走在過道上,神情十分不爽,嘴巴里也在碎碎念。

「怎麼還有這種人,就送一箱這玩意兒?」

「就是,這東西怎麼拿得出手的啊!只怪咱們公子遇人不淑啊!」

明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不解地上前打量著箱子:「你們在說什麼?這什麼東西啊?」

木箱打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大箱的新鮮柿子,他的思緒立刻聯想到早些時候遇到的那個奇怪乞丐。

「送東西的人呢?」明鄺情緒並沒有太激動,只是有那麼一點的心急。

兩個家僕表情獃滯得有些驚訝,遲疑地指著府外的方向:「剛……剛走……」

可街道上除了秋風瑟瑟,卻不見行人的蹤跡,明鄺心中疑慮驟起,那年輕人的身份又一次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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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馬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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