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致敬英雄

林美娟和裝甲兵司令部的另一個女同志輪流到醫院照看齊老爺子，每天回來的時候，林美娟都要和劉秀玲講講老爺子的病情。這天回來的時候，劉秀玲發現平時總是笑靨如花，親切可愛的林美娟，竟紅腫着眼圈，見了自己也是態度冷冷的，劉秀玲不用問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她不動聲色地從懷裏掏出荷包，一邊給林美娟看一邊說：「你不是想和我學綉荷包嗎？你先看看我繡得怎麼樣？」

林美娟沒有接過來，只是瞥了一眼，冷著臉沒有說話。

劉秀玲卻端詳著自己的荷包說：「它是俺的寶，俺得揣它一輩子。」

林美娟聽了心頭一震，側過臉來看她手中的荷包，上邊細針密線綉成的齊志剛人像，雖然不是那麼逼真，但是仍然清晰得可以認出來是誰，不由地對眼前的這位嫂子充滿了敬意。

劉秀玲這時才切入了正題，說：「俺說他了。」倆人都知道這個「他」說的是李紅軍，只聽劉秀玲說，「俺說，你這麼聰明的人兒，怎麼喝了一肚子的麵糊糊？滿腦子都是歪的斜的，這讓俺妹美娟怎麼想？趕緊把你的歪心思收回去，不然的話，就是俺家志剛知道了也不會答應。俺這麼一說，他當時就不敢有歪心思了，這俺當時就看出來了。」

林美娟低着頭沒有說話，但是她深深地為如此大氣，如此無私，如此體貼的嫂子所感動，為自己的小心眼和曾有過的怨氣感到羞愧。

劉秀玲見她不說話，繼續勸解說：「妹兒啊，你得知道。他和志剛都是槍林彈雨一起走過來的，是多少年的生死戰友，那比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兄弟還要親。志剛沒有了，這對他得是多大的閃失啊，他難受，變糊塗了，你得懂得他的心。現在他不再胡思亂想了，你就別再惱他了，行不？」

見林美娟噙着眼淚不說話，劉秀玲便捅了她一下，逼問道：「俺說了這一大堆，你都聽見沒有？」

林美娟像個小妹妹似的紅著臉聲音細小地說：「聽見了。」

油庫的戰鬥結束后，李紅軍和劉福來碰了一下情況，知道在小山崗扔下槍逃跑的那個人是昆子，已經當場被抓住，押回公安局去審問，另一個敵人是潛藏在BJ的特務頭子周瑞卿，已被當場擊斃，加上已經被李紅軍扎死的廖斌，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李紅軍將戰鬥結果向司令員許光達進行了彙報，這位指揮過成百上千大小規模戰鬥的司令員靜靜地聽着，最後只說了一句話：「好，你們辛苦了。」看得出來，他心裏是十分高興的。而奧洛福和列別傑夫聽到了這個消息，尤其是聽到廖斌已經被處死的消息，倆人都興奮異常，從滿洲里到BJ這一路上，這個廖斌製造了諸多的兇險和困難，他們都是親身經歷的，現在這個狡猾兇惡的敵人終於伏法，他們怎能不興奮？奧洛夫當即做出決定，讓列別傑夫和郭思維一起去邀請李紅軍，晚上和他們一起聚餐。

由於俄式的廚師已經到位，在小餐廳舉行的晚宴吃的是俄式西餐，可酒卻是奧洛夫和列別傑夫都喜歡的度數較高的中國白酒老白乾。這頓飯等於是慶功宴，人人興奮，放開了心懷。開始時，這兩位蘇聯人還文質彬彬，認真了解廖斌伏法的經過，舉杯祝賀這場戰鬥的勝利。幾杯酒喝過之後，便頻頻向李紅軍敬酒，稱他是「優秀的指揮官」，是「英雄」，是「未來的將軍」，最後竟成了「中國的蘇沃洛夫」，列別傑夫甚至走過來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摟着李紅軍說：「親愛的李，你是我最好的偉大朋友，我和中國士兵學了一首歌，我要唱給你聽。」說着亮開嗓子就唱了起來：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

……

列別傑夫雖然已是酒酣醉態，但是他的男中音響亮而又悅耳，引來了大家的掌聲。

這頓晚宴足足幹掉了兩瓶老白乾，散席后，兩位貴賓都打着晃離開了小餐廳。李紅軍沒他們的酒量大，雖然再三推讓，還讓郭思維幫着喝了好幾杯，但是仍然喝得暈暈乎乎，回到宿舍倒頭便睡，睡得黑天黑地，直到第二天起來還在頭疼。

廖斌伏法的消息當天晚上就傳到了城裏的裝甲兵司令部，林美娟沒有片刻耽誤，當即就告訴了劉秀玲，把她知道的情況詳細地進行了介紹。劉秀玲靜靜地聽着，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雙目灼灼地閃著光亮，左手下意識地伸進懷裏，拿出荷包，邊看邊用雙手撫摸著，聲音顫抖著說：「志剛，你聽見沒有，你兄弟給你報仇了。」接着狠狠地大聲嚷道，「報仇了——」然後嚎啕大哭，哭得震天徹地，把熟睡中的孩子都驚醒了，哇哇地跟着哭。林美娟知道，她心中的苦和恨都在這哭聲中釋放着，因此理解地沒有勸解，反而是讓她盡情地放聲大哭，林美娟只是把孩子抱在懷裏哄著，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

劉秀玲的哭聲驚動了司令部院子裏的人，男同志在她的屋外站了一堆，女同志都進了屋裏七嘴八舌地勸說，劉秀玲見驚動了這麼多人，不好意思地急忙擦了兩把眼淚，赧然地說：「丟了人了，俺好了，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忙去吧，俺該奶孩子了。」大家只得走了出去。

這幾天，住在醫院的齊老爺子病情有所好轉，已經能下地走動了，只是左腿落地有些發軟，林美娟給他買了一根拐棍，老爺子拄著拐棍，使勁地用左腳踏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似乎在向人展示，我已經是好人一個了。聽說害死齊志剛的廖斌已經伏法，老爺子用拐棍在地上連戳了好幾下，解氣地說：「好，好，老天有眼，讓他遭報了。」接着便問，「是誰把那個廖什麼給弄死的？」

林美娟說：「是李紅軍。他倆是好戰友，是他給志剛報的仇。」

老爺子點着頭說：「嗯，好樣的，不愧是志剛的好兄弟。」

接着就鬧着要出院，嚷道：「林同志，這麼多天，我已經想通了，我為我有這麼個兒子感到光榮，我以後過的日子會更硬氣。現在俺這病已經好了，志剛和俺家的仇也報了，俺在這醫院也沒啥獃頭了，俺該回去了。」

林美娟百般勸說，讓他再養些日子，老爺子死不同意。林美娟只得在大夫同意后，從司令部叫了一輛吉普車把他接了回來，一進門他就和劉秀玲說：「兒媳婦，俺們該走了，再給部隊添麻煩，實在說不過去了。」

劉秀玲順着老爺子的話說：「爹說的是，俺們是該回去了。」

司令部幾位過來看望出院的老爺子紛紛勸說，讓他們再呆些日子，老爺子說：「你們是不知道啊。俺土裏刨食的農民，天天下地幹活，回家做飯，整天都是圍着自家房子上的煙筒轉，出門一看見自家的煙筒，心裏才踏實，看不見，心裏就慌慌的。俺們這麼多天都沒見家裏的煙筒了，心裏惦記啊，你說是不是啊？」

一席話，說得人們都樂了。林美娟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也必有其父，爺倆都有健談善說的好口才。由此想到齊志剛的音容笑貌，林美娟怎麼也笑不起來了。

有人把齊老爺子和劉秀玲要回家的要求，報告給在訓練基地的司令員許光達，得到的答覆是，現在正在研究關於齊志剛等人的重要決定，讓他們再等兩天。

就在兩天後的早晨，李紅軍和劉福來各開着一輛吉普車，把齊老爺子、劉秀玲和林美娟拉到了坦克訓練基地。一進大院的門，歡慶的氣氛撲面而來，就看見遠處寬闊的靶場中央整齊地席地坐着數百名裝甲官兵，正在互相拉歌，響亮的歌聲此起彼伏，場面十分火爆。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開紅花。

中國人們力量大，

打垮了美國兵啊。

……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

他們下車從廣場旁邊走過時，正趕上學員們向以蘇聯官兵組成的教練團挑戰，齊聲喊著：「教練團來一個，教練團來一個。」

接着就是整齊劃一的掌聲，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蘇聯的官兵們大概已經習慣了中國官兵的這種娛樂方式，毫不示弱地在一名軍官指揮下，唱起了蘇聯歌曲《喀秋莎》：

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

Поплылитуманынад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наберегКатюша

Навысокийберег，накрутой

……

齊老爺子聽了，興奮而又不解地問：「這是幹啥呀，像要辦喜事？」

李紅軍也高興地說：「你老說得對，就是辦喜事。」

往前看，只見靶場前搭起了一座大舞台，上方掛的橫幅上寫着: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批裝甲兵學員畢業典禮。在這主席台的兩側，各有一個貴賓台，齊老爺子、劉秀玲和劉福來被直接引導到了貴賓的座位上，並由李紅軍和林美娟作陪。

就在蘇聯官兵唱完《喀秋莎》之後，中方的官兵還不依不饒，一問一答地喊道：「好不好？」

「好——」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接着又是一片呱呱的掌聲。

就在這時，許光達司令員和兄弟部隊的首長，奧洛夫將軍、列別傑夫和蘇方的主要坦克教練人員向主席台走來，歌聲和呼喊聲才停了下來。

經過貴賓台前，許司令員特意向齊老爺子、劉秀玲這邊的人笑着招了招手，陪同奧洛夫將軍和蘇方人員的郭思維匆匆跑了過來，拉着齊老爺子的手說：「你老人家出院了？看着挺精神，真好真好。祝你老人家健康。」

齊老爺子說：「俺好著呢。謝謝。」

郭思維說完這兩句話，趕緊揮了揮了手，又匆匆向著奧洛夫等人那邊跑了過去。

大會隆重開始后，第一個項目就是授勛儀式，齊老爺子和劉秀玲都沒想到，授勛名單里他們被排在了第一位，依次是李紅軍、林美娟和郭思維。齊老爺子拄著拐杖，甩開別人的攙扶，努力地讓自己的步伐走得有力些，第一個走上了主席台，劉秀玲慌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大會已經安排的一位女同志手上，緊跟着上了主席台。

大會宣佈，追授齊志剛同志為革命烈士，並授予二級軍功章，其家人為烈士家屬。在一片掌聲中，許光達司令員親自走到他們面前，把勳章送到劉秀玲手裏，把證書交給了齊老爺子，親切地說：「老人家，你身體可好啊？」

齊老爺子說：「好好，謝謝司令員。能參加這樣的大會，有什麼病都好了。」

許司令員笑了，說：「你培養出一個好兒子，為保障裝甲部隊建設立了大功，我們全體官兵都要向他學習。」

齊老爺子說：「是***領導得好，司令員和部隊教育得好。男兒保國殺敵，應當應分，他光榮，俺們全家也光榮。」

許司令員連說：「好好好，老人家的覺悟這樣高，很值得我們學習啊。」

說完，便來到劉秀玲面前，一邊握手一邊說：「請節哀順變，我們會永遠記住齊志剛，也不會忘記你們全家。請照顧好老人。」

劉秀玲只是眼睛含淚地說：「謝謝。俺會的。」

當他倆戴着由女兵給別在胸前的大紅花走下主席台時，台下再次響起掌聲，有人還帶頭喊起了口號：「向齊志剛學習！」「向齊志剛家屬致敬！」老爺子和劉秀玲被感動得都紅着眼圈走回了座位。

在大會宣佈后，許司令員又授予李紅軍二級軍功章，授予林美娟三級軍功章，授予隨軍職員身份的郭思維模範獎章。

三個人在台下戰士們「向英雄模範致敬」「向英雄模範學習」的口號聲和掌聲中走下主席台後，才開始對學員和教練人員頒獎。在會場大喇叭陸續放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騎兵進行曲》等樂曲聲中，一隊隊優秀學員和一隊隊由蘇聯官兵組成的教練人員領取了《優秀學員》證書和《優秀教練員》證書，學員代表領取了畢業證書。

之後，廣場上的戰士們迅速撤離，盛大的閱兵式開始了。這是三個多月里對裝甲兵學員學習成績的檢閱，也是當初許司令員對奧洛夫將軍的一個承諾。

在震天動地的隆隆聲中，一排排整齊的坦克從主席台前駛過，站在炮塔里露出半身的士兵，經過主席台時，高喊敬禮，同時向主席台上首長們和貴賓台上的人們致敬，威武而又莊嚴。主席台上的許光達司令員、奧洛夫將軍起立向戰士們回禮，他們表情嚴肅，但是內心難掩激動，眼前的壯觀場面就是他們的智慧和心血凝結的成果啊。

貴賓台上的李紅軍、林美娟和劉福來也都一齊站起來，以軍禮向裝甲官兵們致敬。看着眼前的景象，三個人都熱血沸騰，心潮澎湃，自己的裝甲部隊終於成軍了，在這鋼鐵洪流面前，他們自感藐小，但是他們畢竟為這支部隊的成長做出過貢獻，內心裏無比的自豪。齊老爺子看着一隊隊經過的坦克，激動得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一會舉手致敬，一會鼓掌，半張著嘴，一直目送最後一隊坦克走遠。

在回到城裏司令部的路上，齊老爺子依然心情激動，感慨地說：「那陣勢，響天動地，玉皇龍王看了都得打顫。美國兵算個啥，照樣打跑他。」

第二天，李紅軍和林美娟要送齊老爺子和劉秀玲回家了，裝甲兵司令部院裏的人幾乎都出來熱情相送，許多人送的禮物，幾乎要塞滿他們要乘坐的吉普車，吃喝穿戴的，大人孩子的，五花八門，擠佔得人都要沒地方坐了。齊老爺子看着急得拄著拐棍直打轉，說：「親人們啊，別送了，這麼多東西俺和兒媳婦路上也沒法拿呀。謝謝了，謝謝了，部隊的人都是俺們的親人，你們把東西拿回去吧。」

劉秀玲也着急地說：「紅軍，你快想想辦法呀，這麼多東西俺們拿不了啊。」

李紅軍一看，這麼多東西他們確實是沒法拿，但是又不能違拗了戰友們的心意，他腦筋轉得快，立即對相送的戰友們說：「老爺子說得對，他們確實沒法拿。你們看這樣好不好？大家把東西都集中到辦公室去，我送老爺子回來后，把東西都從郵局寄走。怎麼樣？」

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又紛紛把東西拿了出來。

在大家揮手相送中，吉普車終於駛離了司令部。坐在前面的齊老爺子依然難掩興奮，左顧右盼地看着街景，說：「城裏和俺鄉下比，可是熱鬧得多，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車。」

開着車的李紅軍說：「你老人家要是願意，我就把你和嫂子接到城裏來住。」

齊老爺子忙說：「別別別。俺不是說過了嗎？看不見家裏的煙筒俺心裏就發慌，還是住在自己家裏踏實。」

坐在後排的林美娟始終一言未發，自從她和李紅軍吵架之後，倆人沒少有在一起的機會，但卻沒有說過一句話。此刻她抱着劉秀玲的一隻胳膊，緊靠着這位嫂子，依依不捨。

到了前門火車站，要上車時，劉秀玲對林美娟說：「妹兒，俺爹腿腳不利索，你先扶着他上車。」

林美娟聽話地攙扶著老人上了車，劉秀玲就轉過身來對李紅軍說：「你過來，俺跟你說幾句話。」

李紅軍也聽話地走到了她跟前，沒想到，她真的像對待小叔子一樣，張口就訓斥：「你怎麼不懂事啊？美娟生著氣不理你，你也小肚子雞腸，不跟人家說話，像個老爺們嗎？是不是立了功，漲行市了啊？」

李紅軍連忙解釋說：「不是不是，我……我就是不好意思。」

劉秀玲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人家是大家閨秀，打着燈籠都難找的俊姑娘，能看上你是高看你，你還端起小架子來了？你給她賠個不是認個錯，就丟人了？好好哄哄人家，就什麼都過去了。志剛要是活着，就希望你倆好好的，俺們看着也高興。是不是啊？」

李紅軍說：「是。嫂子批評得對，我一定改正。」

把齊老爺子和劉秀玲送走後，回來的路上，李紅軍運了半天的氣，始終沒好意思開口，林美娟坐在後邊也冷若冰霜地一句話不說。到了司令部，林美娟下車就走，李紅軍知道再不說話就沒機會了，停了車，急忙追上幾步說：「美娟，我有活要和你說。」

林美娟扭回頭來剜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繼續向前走去。進了院門，直奔女宿舍。

李紅軍緊跟在後面說：「美娟，美娟，你聽我說，我錯了行不行？美娟，美……」

他想跟着林美娟進宿舍，沒想到，「嘭」的一聲，被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