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撲朔

16.撲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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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霖挑開轎簾,半露出面。他目光落在陳家巷口,此處已聚眾人,皆是為命案而來。

「難道銅鈴還與這家人有關聯?」蒼霽在袖中說,「可此處分明是尋常人家。」

凈霖俯身下轎,說:「我感知銅鈴仍在此地,不先探查明白此案,怕是找不回銅鈴。」

「這案子離奇,不像人為。」蒼霽想起前幾日的場景,又說,「他家五口人,卻偏偏少了個小女孩兒。我聽隔壁的妖物夜語,說不定是被妖怪捉去補血了。」

「若是妖怪。」凈霖合扇入袖,「暉桉和分界司豈會坐視不理。」

蒼霽沒留意,凈霖卻記得清楚。那夜院子里的屍身雖已遭羅剎鳥扒食,卻仍留下了諸多痕迹。其中拖拽而出的血痕最為顯眼,兇手分明是虐殺,而不是一刀給個痛快。

「查案啊。」蒼霽將石頭小人枕在腦袋底下,翹著腿說,「這地方還能進嗎?醉山僧怕是四處設防,就等著你自投羅網。」

「分界司什麼都管,唯獨管不著人命案子。」凈霖微抬首,瞥見府衙的捕快正出入院門,便轉了方向,去了別處。

夥計正伸長頸看熱鬧,經人一撞,立刻轉頭怒道:「沒長眼……」

凈霖一身錦繡,眉間倨傲,貴氣逼人。他打邊上一靠,目光順著人頭往裡瞧,饒有興緻道:「怎麼著,撞著你的不是別人,正是財神爺。」

夥計反應靈敏地將巾帕換了個邊搭肩,笑嘻嘻地擠出位置,湊凈霖邊上,說:「可不是財神爺!爺爺面生,平日沒到過這兒吧?前幾日府衙不是貼了告示,說死了一戶人,就在這兒呢。」

「難怪都擠在這兒。」凈霖眸中帶嫌地瞟過邊上人,從袖中扯出一帕,微掩著口鼻,挑眉道,「等著撿故事呢?」

「小的跑堂子就靠一張嘴,哪敢錯過去。」夥計貼笑,「店就那邊,幾步路,爺爺得空了您也去坐坐啊!」

「好說。」凈霖說,「這裡邊住的什麼人?」

「這家人姓陳,陳老頭帶他的病婆娘,整日都在這街上賣糖人。」夥計指給凈霖看,「就在咱店門口,來往常照面。他還有個兒子,叫陳仁,陳仁的婆娘是周氏。這還不算完,家裡邊還有個小姑娘,七八歲,是陳老頭早故的女兒留下來的小丫頭。一家五口人,全靠陳老頭每日賣的糖人糊口。您說這哪兒能夠?家徒四壁,陳老太常帶著兒媳周氏問人借米糧。」

「兒子呢?」凈霖果然起了胃口。

夥計努努嘴,說:「陳仁整日混在那邊的賭館里,欠了一屁股債,被打不止一兩回了。要我說啊,這案子多半是賭館人乾的。上個月還見他們逼到陳家門口,陳老頭給磕了好幾個響頭才送走,都是群亡命之徒。」

凈霖掃了眼賭館,笑了笑:「亡命之徒這麼好糊弄,幾個響頭就能調頭?那可比要飯的更好打發。」

「爺爺您英明!」夥計捧了人,才嬉皮笑臉地說,「說他們難纏,是因為那回之後,人常見冬林在陳家邊上晃悠。只怕是賭館咽不下氣,喚冬林來伺機報復。」

「冬林?」凈霖問。

「可不就是他。」夥計攏嘴小聲,「江湖上赫赫有名!功夫了得,來無影去無蹤。衙門的通緝令貼得到處都是,卻至今沒抓到人。但咱們跑堂的,拼的就是對耳朵。我聽說他常住在鎮里。您猜他總歇哪兒?」夥計擠眉弄眼,「東巷窯子里,據聞跟個叫花娣的女人好上了。」

凈霖尚未覺察,蒼霽卻在袖中猛地坐起身。

凈霖又問:「此人幹什麼的?」

夥計悄聲:「江洋大盜,手底下的大案不少。」

「盜賊。」蒼霽咬出這兩字,對石頭小人冷笑,「我說那屋子裡怎地有股熟悉的味道。」

夥計還想說,卻被人從后提拎起來。他「哎呦」一聲踉蹌身體,喊道:「這又是哪位財神爺爺!」

他一回頭,卻見著一張熟悉的臉,登時腿腳發軟,比見了凈霖還諂媚道:「顧捕頭!辦案啊?」

顧深一手扶刀,他年紀不輕,眼神尤為銳利。他將夥計提到跟前,餘光卻在打量凈霖,說:「老子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直接衙門裡去一趟,辦個口供。」

「這可挨著我什麼事啊!」夥計頓時大驚,巴巴地說,「這條街上您隨便找個人都比我熟!那個,那個錢夫子,錢夫子不就住陳老頭隔壁嗎?您找他去啊!」

「人一早就去過了。」顧深將夥計隨手交給後邊下屬,腰牌一晃,擦著手,狀若平常地對凈霖抬了抬下巴,粗獷地笑,「面生啊您。」

這人生了雙利眼,只怕連普通妖怪也不敢與他對視。

凈霖帕子不移,仍半掩口鼻。眼睛一眯,便流出笑意,顯得肆意浪蕩。

「我這等安分守己的良民,大人怕都該面生。」

顧深哈哈一笑,轉頭看巷子,說:「公子也對這人命案子有興趣?」

「自然。」凈霖說,「平素沒遇過,新奇得很。」

「這可是滅口的案子,屍體七零八落,慘絕人寰。」顧深指敲刀柄,「常人不該害怕嗎?」

「怕什麼。」凈霖見招拆招,「道聽途說的東西,還能讓我怕得兩股戰戰?傳聞多是三人成虎,就待大人來查明真相。」

顧深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說:「公子好奇,也不向我打聽打聽?這案子現下就交在我手裡,我知道的,可比夥計多的多。」

凈霖收帕,稍偏頭,神色淡了幾分,說:「大人要幾顆珠?無須繞彎子,直言便是。」

衙門捕快不比其餘當差的,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不過就值二十顆銀珠,還只是伙食雜貼,衙門是不放月錢的,如此便導致各地捕快借職務之便四處勒索的事情屢禁不絕。

顧深一怔,又仰頭大笑,抬手揮了揮,說:「公子將顧某未免看扁了去,幾個珠子算什麼,莫壞了老子的名號。對不住,方才唐突了。」

他還想說什麼,又聽見背後人提醒道:「大哥,劉世榮尋來了。」

顧深便對凈霖抱了抱拳,算作告辭。凈霖頷首,見他轉身走遠。

「這個人不好糊弄。」蒼霽說,「人也有這等敏銳的嗎?我看他幾乎指不離刀,凈霖,他是誘你呢。」

凈霖還盯著顧深的背影,說:「這案子撲朔迷離,還需要他在前邊尋一番線索。你方才在袖中說了什麼?」

「拿走銅鈴的盜賊就是冬林,他果真與這案子有干係。」蒼霽抱肩,「他殺陳家人幹什麼?這家人窮得要飯,給不了他什麼錢財吧。」

「也許是受人之託。」凈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賭館買他行兇也不是不可能。」

「他卻帶走了小姑娘?」蒼霽說,「何不滅口。」

凈霖沉默思索,終道:「僅憑一面之詞難得全貌,還有人。」

錢為仕哆嗦著手,不斷地擦拭著掌心。水盆里的水仍舊澄澈,他卻像是帶著擦不凈的污穢。他越擦越狠,將皮肉磨得通紅。

門忽然被叩響,錢為仕陡然站起身,將水盆碰翻在地。他心驚肉跳地迅速收拾掉,臨門輕聲詢問:「誰?」

「錢夫子,叨擾了。」顧深的腰牌晃動在門縫間隙。

錢為仕警惕地捏緊拳,撐著門,從縫中露出眼睛,說:「我已對大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人找我還有何事?」

顧深只笑了笑,粗聲說:「有些事情,須得再聽夫子說一遍。」

錢為仕在顧深的目光中吞咽唾液,他移開門閂,打開了門。顧深一個跨越進了門,眼不經意地打量著院子,說:「早上沒留神,夫子的院牆不高啊,易招賊。」

錢為仕的院子和陳家沿貼緊密,實際這一片的院牆都不高,個頭差不多的人只需稍稍踮踮腳,便能將左鄰右舍的院內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陳家貼在巷子裡邊,往裡是個帶著孫子的老寡婦,往外就是錢為仕。

錢為仕跟著顧深,說:「出了人命,是要加高的。」

顧深又說:「您洗手呢?還沒吃啊。」

錢為仕勉強地看他一眼,說:「才跟大人們看了屍體,怕是這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老子經手案子無數,這麼狠的還是頭一遭遇到。殺人分屍,觸目驚心啊。」

錢為仕對顧深示意坐,顧深便大馬金刀地坐下。他說:「閑話休說,再把給衙門裡的供與我過一遍。」

錢為仕端坐拘謹,開口時一團和氣。這教書的年近四十,卻仍然生得細皮嫩肉,可見平日里少經風霜。他身形削瘦,對上顧深簡直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

「那夜我因收學早歸,喝了些酒,睡得比平日更沉。前半夜只聽風聲嘈雜,凍得我半睡半醒,驚覺是沒合窗,於是披衣起身。合窗時我聽得陳院吵鬧,想是陳仁歸家了。」錢為仕眉間不自覺地皺起,「陳仁素來愛賭,連二老的棺材本也搶去賭錢,久不歸家,歸家必定是為了錢銀。此人又有打罵雙親和媳婦的習慣,故而每次回家便要吵鬧不休。我酒醉上頭,聽得罵聲持續不斷,一時煩了,便塞住了耳。」他說到此處掩面,哽咽道,「可我怎知后夜竟出了人命,可憐草雨,竟還被人捉了去,她才七歲,不知兇手到底有何用意。」

顧深一言不發。

錢為仕稍作整頓,抬頭時已熬紅了眼眶。他說:「陳仁這混賬東西!便是他禍害了一家。此人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可嘆卻還要帶著旁人,真叫我痛心疾首。」

「老子聽夥計說,這陳仁欠了賭館不少債。」

「十六顆金珠。」錢為仕擦眼,「就是買了草雨也還不起!」

陳草雨正是陳家的小姑娘。

「此案兇殘,未破之前,夫子也須當心。這幾日便不要出門講書了,衙門隨時來尋您。」顧深起身,要走時忽然轉頭,遞給錢為仕一隻手帕,「夫子,擦擦頸后汗。」

錢為仕的驚愕幾乎剎那變作了畏懼,他反應遲鈍地碰到了帕子,倉促地點頭,說:「多謝、多謝。」

顧深抱拳告辭,跨門離開了。他前腳一走,錢為仕反而鎮定下來。夫子眉頭緊鎖,將手中的帕子盯了片刻,終於覺察到一點違和。

慣稱「老子」的顧深,什麼時候會在敲門時說句「叨擾」?府衙里將他的口供記得清楚清楚,顧深若想看,隨時能看,何必多跑一趟?他本就是衙門懷疑的人,顧深還需要專程與他打個招呼,叫他「不要出門」?

錢為仕冷汗一冒,連寒毛都豎起來了。

來的人不是顧深,是誰?!

「顧深」在踏出巷子時,與街市小販擦肩,彷彿蛻繭一般瞬間拔高,露出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來。

凈霖捏了捏喉嚨,順便將扣系。

蒼霽對石頭小人誹聲:「你瞧瞧他,騙人一套一套,分明比我更加厲害。」

石頭小人對他扮了個鬼臉,竟然有點得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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