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醒了。

夢中的幻象似乎還沒有完全從眼前消失:她騎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溫暖的脊背上,飛掠過無邊無際的銀色的原野。雪地里長滿了綠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輕輕地撫弄著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於是那梅花綻開了,飛起來了,變成了漫天飛舞的雪花……

她睜開了眼睛。

天剛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呵,那不是夢,是雪花在飛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連院子裏幾棵高大的白樺樹也望不見了。灰濛濛的天空像一塊鋅板,壓得人喘不過氣。那雪花,好像在沉重地下墜、跌落在地面上,便再也掙扎不起來。如她的一顆心……

誰說雪花是輕鬆的呢?在西伯利亞發生過暴風雪掩埋整個村莊的事情;在天山常有雪崩;在農場大雪壓塌過牲口棚;在這個城市,有一年,電車在雪牆裏行駛……呵,大雪。你一層壓一層,越積越厚,真像人心上那無窮無盡的憂慮,再也不會融化……

她睡不着了。家人熟睡的鼾聲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現在她眼前。

先是媽媽發瘋般地衝進來,乒乒乓乓地摔得滿屋子的家什叮□直響,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入呢,你要跟他黃了。算我白養你這個閨女!」媽媽又哭又罵地鬧到半夜;爸爸早已戒煙,昨晚上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來,長吁短嘆,一口一個:「好端端的,弄出這樣的事,你叫我怎麼見人?叫我怎麼見人?」然後是傅雲祥全家出動,浩浩蕩蕩、大駕光臨,好像要進行「大使級談判」。他的母親列舉了三十二條理由證明博雲祥是無辜受騙,陸芩芩要對博雲祥和他全家所蒙受的恥辱、喪失的名譽負全部責任。他的姐姐像個潑婦似地站在屋地中央,從她嘴裏噴出來一團團墨汁般的污水,劈頭蓋臉向芩芩潑來:「你去另找吧,看你能再找個什麼得意的來。就你那樣的,找大學生是個矬子;找技術員是個聾子;找工程師是個瘸子;找教授?哼,教授有一堆孩子……我睜着眼睛看着呢,看你陸芩芩眼高,能攀個啥高枝兒,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甩了博雲祥,怕還沒人要哩……」芩芩打定主意不吭聲,由她們鬧去。她冷冷坐在那兒,毫無表情。他們鬧到半夜,芩芩的爸爸媽媽不知陪了多少笑臉,講了多少好話,一幫人才總算罵罵咧咧地走了。芩芩想到爸爸媽媽為此將要遭到的輿論譴責,心裏倒有些難過起來。又氣又急,撲在牆上啜泣不已。他們走了以後,聞訊趕來的大姑又勸了她兩個小時,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一句話:「你再能耐個人兒,也不能不嫁人,嫁了人,好歹就是過日子。過日子,傅雲祥哪點不好!」「我就不嫁他!」芩芩在心裏喊,「我情願一個人一輩子!你們誰也不明白我!」她心裏憋得慌,只好哭。

大姑叨叨叨切地走了。芩芩心疼這快六十歲的人為自己的事連夜趕來,抹着眼淚送她到樓下大門口。

門外的路燈下站着一個人,在寒風中縮著脖子,來回地走動。等她的大姑走遠了,他迎上來。

「你站住!」他叫她。嘶啞的聲音里露著兇狠。是傅雲祥。他們全家出動,唯獨他沒有露面。

芩芩站住了。

他走上來。一隻手插在錦祆口袋裏,一隻手藏在身背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真要這麼絕?為啥不早說?我傅雲祥哪一點地方對不起你?」芩芩抬起眼睛望着他,輕輕說。

「你知道,一個人想明白一件事;弄懂一句話,要時間……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只是怕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自己……」「哐啷!」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是金屬的聲音。

「撲通!」他跪在她腳下的雪地上,抱住了她的腿,芩芩……你……回心轉意吧……咱們還好……我,不會……

芩芩的腿在發顫,她聞到了他頭髮上髮蠟的香味。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撥開了傅雲祥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跌跌撞撞,腳步踩得雪地咔咔直響。她撲進房間,回頭看見路燈下的人還站着……

現在天亮了,路燈下的人影已經不見了。昨夜的腳印,已讓一場新雪覆蓋,再也找不到它們……

然而,人生的腳印,卻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覆蓋的。它走一步,就留下一步的足跡,無論正的、歪的、斜的、倒退的、朝前的,都會永遠地留在你生命的史頁上,為你一生的成敗作最後的鑒定。哪一步假如歪了,你即使更改過來,它也留下了歪的印痕……你苦苦掙扎為的是什麼?你以為那謠言、謾罵真的不會吃了你么?輕飄的雪花還能壓斷大樹,而你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一陣風來就可以把你連根拔起……

芩芩忽然神經質地從床上跳下來。

她迅速套上了衣服,馬馬虎虎地擦了一把臉,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風真大,少有的大風,颳得雪片橫飛漫卷,迎面撲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眼睛脹得發疼,大概是因為昨晚哭得紅腫起來的緣故。芩芩在雪地里疾走,有好幾次差點摔跤。她的紅圍巾上披了一層厚厚的雪花,眼睫上閃耀着晶瑩的雪水……路邊那俄式別墅全玻璃的花房、綠色的柵欄,都隱沒到茫茫的飛雪中去了,城市重又變得潔凈……望得見傅雲祥家的二層樓房了,那狹長的梯形小窗、花格子陽台,仍然像是一個童話。是一個你一踏進門即刻消失的童話……

「我回來了。」芩芩毫無知覺地朝前走着,木然自語。無論如何,你還算是一個好人。我一點都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除了回來,沒有別的出路。雖然我明知結婚——作為把命運聯繫在一起的終身伴侶,一個你生活中將一輩子追隨的目標,是不應湊合,不應將就的。可我仍然只能以失敗告終。理想是雲彩,而生活是沼澤地。離開了那個破舊的小屋,我的勇氣就喪失殆盡了。我不是不清楚,這樣結合的婚姻只能是加快走向墳墓的進度。原諒我這樣說,我一直無法擺脫這個感覺。和你在一起並不快活,我從來沒有嘗過愛情的甜蜜,這是事實。我不愛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愛我,或許你的愛就是那樣的罷。我欺騙了自己很久,強迫自己相信那只是我的錯覺,結果也欺騙了你。雖然我從沒想過要欺騙人,可是這種感覺卻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籠罩了我。人是不應該自欺欺人的,無論真實多麼令人痛苦……

「人活着到底是為什麼呢?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想得頭疼、發昏、發炸。可是,我沒有找到回答,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但是,我不願像現在這樣活着,我想活得更有意義些,這需要吃苦,需要去做許許多多實際的努力,而在事先又不可能得到成功的保證,我知道這在你是決不願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在你和我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種生活;在你以外,還有另一種人。假如你看見過,你就會對自己發生懷疑,你會覺得羞愧,會覺得生活完全不應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十年無論多麼艱難曲折,總有人找到了光明的去處;這十年的荒火無論留下了多麼厚的灰燼,那黑色的焦土中總要滋生新的綠芽,從中飛出一隻美麗的金鳳凰……呵,也許不會,你什麼也不會想到,這就是你,這也是我們走到今天終究要分手的原因……原諒我吧,原諒我。我記得你給過我的所有關心,可是,我卻不能愛你……假如社會能早些像現在這樣關心我們,不僅給我們打開眼界和思路,而且為我們打開社交的大門,假如這一切變化早些來到我們心上,假如我早些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生活,也許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了……道德、良心,呵,從此我將要承受多麼沉重而又無可推卸的負擔呵,不不,我沒有力量承受,我會壓垮的,我會毀掉的,所以,我只好回來了……你會原諒我嗎……我幹了一件蠢事,只好自作自受……」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去按門鈴。

門鈴很高,台階上落滿了雪。她的腳底下滑了一滑,手套掉在地下的白雪上了。

一隻墨綠色的呢面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拼做的,厚實而暖和。她撿起它來,手套上沾滿了雪沫。她拍著雪,忽然愣住了——她覺得這不是手套,很像是一盆綠色的仙人掌。

她猛地把手套抱在自己胸口上,她聽見心的狂跳。

房子的走廊里傳出了收音機里的廣告節目。他們已經起床了。

門鈴就在頭頂,踢起腳尖就可以接着。

可是,台階上突然擺滿了仙人掌。

有腳步聲朝門口走過來了。

芩芩抬頭看了一眼門鈴,怔在那裏。

門鎖在咔咔地響,插銷在響。

她忽然轉身跳下了台階,跳在雪地上。她險些兒又滑倒,卻緊緊抱着她的手套,飛快地跑起來。

「芩芩——」她聽見身後粗魯而絕望的叫喊……雪還在下着。它們曾經從廣袤的大地向上升騰,在凈化的渴望中重新被污染,然後,又在高空的低溫下得到晶瑩的再生——它們從高高的天際中飄飛下來,帶來了當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

呵,仙人掌,你不在積雪的路邊,也不在芩芩的胸口,而在這裏,在這破敗的小屋的窗台上,一盆盆、一簇簇,蒼翠、挺拔,像手掌、像拳頭、像手指,也像手腕……是手,凡人的手,普通人的手,創造生活的手,而不是什麼仙人掌。你有刺,可你多麼有力,你是會改變一切的,當然會改變,只是唯獨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來了!」芩芩急切地喊。她沒有敲門,徑直闖了進去,「我來了!」她焦灼地喊,站在屋地中央。「假如你需要我……」她說過。可是不,不是。是她需要他,去按門鈴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我來了……」她訥訥地自語,卻為這空無一人的小屋的嗡嗡回聲感到凄寂悵惆。

門開着,薄薄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卻沒有人。仙人掌在舉手向她致意,或許是說再見。

她頹然跌坐在凳子上。腰骨震得生疼。

桌上是一堆打開的書,雜亂無章地疊在一起,露出夾在書頁里的小紙條。她瞟了一眼,發現那都是關於經濟問題的論著。書的最底下壓着一疊狹長的白紙,寫着黑壓壓的小字,好像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芩芩注意到那白紙似乎是從什麼地方裁下來的毛邊,廢品商店有論斤賣的。書稿中露出那隻倒扣的藍邊粗瓷白碗,旁邊壓着一本很舊的筆記本。

鬧鐘在「塔塔」走着。芩芩坐着有點發悶,拾頭對了一下表,鍾很舊,卻走得很准。

她猜想他是出去吃早點了。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本灰色的筆記本封面上,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拿起來。

「啪——」什麼東西從本子裏掉出來。好像是一塊舊布頭,還有一張發黃的紙片。

芩芩好奇地打開那塊一尺見方的布頭來看,她的心驟然縮緊了。

白布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寫的字跡,由於時間的漫長而顯得模糊發黑了,從那模糊的片痕中隱約可辨認出「誓死捍衛……曾儲1966年」等幾個字。

這是一份血書。這麼說當年他也寫過血書?用牙齒咬破手指,用小刀扎進皮膚,滴下來點點忠誠的鮮血……這麼說他也曾經有過狂熱的年代,有過迷信,有過受騙,有過……血書是歷史真實的記錄,凡是從這塊土地上長大的青年會犯過的錯誤地都有過;凡是一顆真誠的心會經歷的苦痛他都經歷過。可他為什麼竟然沒有從此一蹶不振呢?為什麼沒有萬念俱灰、沉淪、墮落。

她抓起另一張紙片來看,臉上愀然作色了。

倡如她沒有看錯,這是一張遺書。千真萬確,上面用毛筆寫着幾個字;「別了!生活!——曾儲1970」。

奇怪的是,生后兩個字被加上了圈圈,在一九七O年的下面,還有幾個用鋼筆寫的阿拉伯字:1971,一個細長的箭頭指著「別了」那兩個字。

這是什麼意思呢?芩芩看不懂。那明明是一份遺書,他卻活下來了。活得這麼樂觀、興緻勃勃。像這仙人掌,不需要很多的水,耐飢耐旱,頑強、固執……他到底怎麼活過來的呢?是什麼樣絕望的悲傷使他產生過死的念頭?他總是一個謎,你不能理解他,就永遠解不開這個謎底……

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伸進來一個小腦袋。

「曾哥在家嗎?」是一個小男孩,頂多不過八、九歲。胖乎乎的臉蛋,怪好玩的。

「進來。」芩芩招呼他,「找他有事嗎?」「有事。」那孩子腮上掛着淚痕,哭哭唧唧地說。「我哥踢球把王奶奶家的玻璃打壞了,反賴我。我媽向著我哥,我讓曾哥評理。上回我媽同魏大娘干仗,就是讓曾哥評理的……」「哦?」芩芩覺得有點好笑,你曾哥,是人民代表嗎?「代表?不,不代表。孩子想了想,晃晃腦袋。」可他啥都管。「哼,管到我頭上來了!也不睜眼瞧瞧我是誰?我魏老娘可不是好惹的!」一陣連珠炮般的罵聲從窗外飛進來,雖然看不見人影,也能想像出一個潑辣的中年婦女,兩手叉腰站在路上,沖着這邊叫道:我的垃圾愛倒哪兒倒哪兒,用不着你來告訴!吃飽了撐的,見天多管閑事……「魏大嬸,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顫巍巍地出現在小窗口,懷裏抱着一包東西,」你那垃圾倒的不是地方,光知自個兒圖省事,哪回不是小曾子幫你收拾掉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人也該有個明白的時候,你還好意思在這兒咋呼……我……哼……他幫我收拾,他這是願意!哎,別走,魏大嬸……芩芩聽見了那個她等待已久的熟悉的聲音。腳步咔咔踩着雪走過來,在小窗外站住了,笑呵呵地說。

「咱們乾脆說清楚了,您要再往這塊兒倒垃圾,我就讓街坊大夥往上倒髒水,在你門前凍上一座冰山,開春兒夠你瞧的:還不是你自個兒倒霉……」「自個兒倒霉……哼……」底下沒聲了。

「曾哥回來了!」那孩子撲出門去。

「這號人,就得這麼治她!」他扶著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太走進來。臉凍得通紅,眉毛上都掛着白霜,手裏抓着一隻咬了一半的火燒,衣袋裏露出一隻拆開的信封。老太太把懷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鍋台上,原來是幾隻熱騰騰、黃澄澄的粘豆包。

「快趁熱吃!剛從鄉下捎來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他,「傷沒好利索,就起來啦?」「好啦!」他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真香!怪饞人的!王奶奶最疼我!哎,你家房子的事有消息沒有?」他們都沒看見站在裏屋門邊的芩芩。

「跑了多少次房管局了,還沒消息。唉……」老太太嘆了口氣,「白耽誤你的時間,寫了多少張申請,沒個答覆。石頭扔水裏還聽個響兒,唉,一家七口人住九平方米,還硬是不給落實……真恨死個人了!」「別生氣,王奶奶,着急上火也不管用,您如有事儘管找我。寫十次人次不頂用,咱們磨它幾十次幾百次,不怕它不解決。真不行,哪天陪您老找區里告他們去!」「噯噯……」老太太用袖管擦了擦眼角,「快吃吧,好孩子……粘豆包……沒啥好玩藝……明知道同你說這些事,你也沒能耐幫俺的忙,可也奇怪,同你說說,心裏就痛快,敞亮了……」「進屋坐會兒再走吧,看我都忘了讓您坐……」他扶著老太太要進裏屋,一回身這才看見了芩芩。

「是你……」他驚訝地張大了嘴,眉心掠過一絲驚喜。

王奶奶善意地望着她笑起來,領着那孩子悄悄走了出去。

芩芩使勁攥著自己的圍巾。她覺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為什麼這麼緊張?也許應該坦然地笑一笑……

「我來了……」她喃喃說,「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他望着她,眼光是嚴肅而親切的。

「我都知道了。」他打斷了她,「是小海獅告訴我的……沒什麼……如果你遇到了困難,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時候?將來嗎?不,芩芩要的是現在,是此時此刻。

「通……」是鐵鈎子捅煤爐的聲音。他不見了,在外屋添煤,捅得那麼用勁。煤「呼」地著起來,好像靜夜中原野上駛過的火車,隆隆著響。火車開走了,風馳電掣,駛過那一個個開滿鮮花的小站,沒有停留……

「你不要擔心,大家會幫助你的。」他在外屋大聲嚷嚷,「一個人沒有痛苦,就不會有歡樂……只要還能感到痛苦,心就沒有麻木,生活里就還有希望……這種痛苦越是強烈,一個人的生命就越旺盛……你說對不對?」他走進來,鼻尖上沾著一點煤灰。

「你說對不對?」他又興緻勃勃地問了一遍。

芩芩勉強點了點頭。她轉過臉去,怕自己哭出聲來。兩顆晶瑩的淚,落在她手裏那張遺書上,她還沒有來得及把它們放好。

「呵……你看見了……」他輕輕自語。

「為什麼?為什麼?」芩芩急切地抖動手裏的那張紙片問道,「十年了,你還留着它們……」他像孩子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臉的稚氣。

「為什麼不留着:孔夫子還說,溫故而知新……」「別了——為什麼要告別?為什麼又沒有……」「總是因為絕望——一個人一生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況且是我們這一代人。具體為了什麼事產生要『別了』的念頭,有點記不清了。或許是為受了委屈、侮辱、欺負,或許是為了一句話……後來又為什麼沒有,也講不太清楚。很簡單,也許是在樹林子裏看到了一隻飛跑過的小鹿,在水邊看見了一個小姑娘在專心致志地採花……生活,不會總是這樣……否則,要我們活着幹什麼……」「可是,你在『生活』兩個字上加了圈圈,別了的箭頭指著一九七一年——可為什麼仍然沒有『別了』了呢?」「誰說沒有?」他的口氣突然嚴肅起來,「別了——同自己的過去告別。七一年那一次思想危機,才真正開始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新階段。打一個比方,有一點兒像……像亞瑟偷偷地坐上小船逃走,小說翻到了第二部……」「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墮落?你總是那麼倒霉……」他苦笑了一下:「墮落?怎麼會沒有?我曾有好幾次走到過墮落的邊緣,只是沒有掉下去……我從監獄出來后,聽說她……噢,你不知道,就是我以前的女友……結婚了……我痛苦得幾乎要發瘋……跑到她那兒去……我的血在沸騰,仇恨的火焰在燃燒,那時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可是,隔着玻璃窗,我看見她坐在床邊晃着一隻搖籃,在搖她剛剛出生的嬰兒,神態那麼安詳、寧靜……我的心顫動了,我悄悄地逃走了……人生來就有追求幸福的慾望和極利,只要妨礙這種幸福實現的社會條件還存在,或是實現這種幸福的客觀條件還沒有全部具備,我們就不可能指望在某一個人身上得到償還和報復……我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指責和憎恨的不是她,而是十年動亂,是極左,是愚昧和其它一切醜惡……」芩芩忽然氣喘吁吁地打斷了他,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北極光嗎?」「北極光?」他有點莫名其妙。

「是的,北極光!低緯度地區罕見的一種瑰麗的天空現象,呼瑪、漠河一帶都曾經出現過,像閃電、像火焰、像巨大的慧星、像銀色的波濤、像虹、像雷……」她一口氣說下去。「真的,你見過嗎?聽說過嗎?我想你一定聽說過的……你知道我多麼想見一見它。小時候舅舅告訴過我,它是那麼神奇美麗,誰要是能見到它,誰就會得到幸福……真的……」他眯起眼睛,親切地笑起來。

「你真是個小姑娘。」他「嘩啦」一下拉開了窗帘,陽光映着雪的反光,頓時把這簡陋的小屋照得通亮,「我想起來,十年前,我也曾經對這神奇而美麗的北極光入迷過……我是喜歡天文的,記得我剛到農場的第一天,就一個人偷偷跑到原野上去觀測這宏偉的天空奇觀,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問了許多當地人,他們也都說沒見過,不知道……我曾經很失望,甚至很沮喪……但是無論我們多麼失望,科學證明北極光確實是出現過的,我看過圖片資料,簡直比我們所見到過的任何天空現象都要美……無論你見沒見過它,承認不承認它,它總是存在的。在我們的一生中,也許能見到,也許見不到,但它總是會出現的……」他的目光移向窗台上的仙人掌,沉吟了一會,又說:「我現在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急切地想見到它了,我每天在修暖氣管,一根根地檢查、修理,修不好就拆掉了重裝……這是很具體的勞動,很實際的生活,對不對?它們雖然不發光,卻也發熱呵……」陽光從結滿冰凌的玻璃上透進來,在斑駁不平的牆上跳躍。那冰凌真像北極光嗎?變幻不定的光束、光斑、光弧、光幕、光冕……不不,北極光一定比這更美上無數倍,也許誰也沒見過它,但它確實是有過的。也許這中間將要間隔很久很久,等特很長很長,但它一定是會出現的。

「謝謝你!」芩芩說。她的眼睛裏着他胸前那亮閃閃的小鹿,「謝謝——」她咽噎了。她多麼希望能緊緊地握一握他的手,他的手一定是溫暖而有力的。

「咱們到外面去走走……剛下過雪。」他局保不安地提議,「我,好久沒去江邊了……看見了嗎?又是退稿,社會科學院的退稿信。」他摸出衣袋裏那隻拆開的信封,遞給她,「不過沒關係,我還要寫,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還寫嗎?」「是的。」那聲音斬釘截鐵。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清醒過來,這才想起來問。

「沒問題。」他晃了晃腦袋,「一點外傷,沒事!活動一下好……你對經濟問題感興趣嗎?歡迎你常來參加我們的討論……世界大得很,聽說上海縫紉機廠有一批青年,專門研究現代化的企業管理,寫出了有關彈性工作體系和作業指導等方面的書……」「又是經濟問題!」蘋芩芩心裏想着,悄悄撇了一下嘴……夏日裏寬闊的松花江,此時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白雪皚皚的原野。馬車的鈴聲在遠遠地響着,只看得見那蠕動的黑點,好像童話里飛奔而來的十一匹馬拉的雪橇……

一個穿着金黃色滑雪衫的小男孩,伏在那一隻嶄新的木頭冰橇上,像燕子,又像飛機一樣從高高的冰台上掠下來,順着冰橇的跑道,一直滑出去老遠,決清到江心了。後面的一個,衝下冰台後,冰橇卻一直打着圈圈轉,冷冽的風中傳來他們咯咯的笑聲……

曾儲捧起一團雪,用力一揮手揚了出去,風兒卻把它們擋回來,揚了他滿頭滿臉。他緊跑幾步,身子向後一仰,打了一個「出溜滑」,像孩子似的開心地笑起來。

「你總是這樣嗎?好像從來沒有憂愁……」芩芩蹲在地上發問。她仔細地看着冰橇的跑道兩邊剛剛被打掃出來的一塊冰面。冰是透明的,呈現著一種晶瑩的綠色,好像一眼能望見冰層底下流動的江水,望見江底魚兒自由的遊動……

他抓起一把雪很快地搓着手背,搓了好一會才說:「憂愁?為了讓人家同情你嗎?我不要。也許……因為我從來就這麼不走運……在物質生活上,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所以也無所謂失去。我不像有許多人可以抱怨命運,我好像連抱怨的資格也沒有……一個人假如不能自拔於困境,也會流於庸俗。更何況,人活着……總不能僅僅為了自己……我寧可撞死在自己的理想上,也決不回頭……」他忽然驚喜地指了指前方:「你看——冰帆!」芩芩著見在不遠的江面上,疾駛着一行鼓滿風帆的船。小小的船隻高高的桅杆上,掛着一面面三角形的白帆。她看清了原來船身的甲板只是一根粗大的木方,下面安著兩根三角形的鐵軸。風吹動白帆;鐵軸就迅速地在冰道上向前滑行……海只船上都坐着一群興高采烈的孩子,戴着漂亮的滑雪帽,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嚇……

他們情不自禁地朝着冰帆跑去。

「可我還是盼望春天!」芩芩忽然站住了。她的臉讓風吹得通紅,圍巾在脖子上飄動。她凝視着曾儲那烏亮的眼睛,大聲說;「開江了以後,我們來划船好嗎?你會划船嗎?」「當然會!」他點點頭,大口大口地吐著白色的寒氣,「我也盼望春天……可是,從開江到真正的春天到來,還有一段泥濘而漫長的道路……解凍的地面也許佈滿陷坑,但充滿生機。要走過這一段剛剛開化的路,真不容易……不過我相信我們會走過去的。」「可是我不會划船。」芩芩不好意思地說,「以前,我總是害怕……」「我來教你!還有游泳,都應當學會。為什麼要害怕?你不想橫渡松花江嗎?畢竟,只是鹽才會溶化在水裏,而石頭卻永遠不會……這點我算是看透了!」又有一個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坐在雪橇上飛下來,像一個紅色的絨線球,一直延伸到江心,又好像一道彩虹,要橫貫整個江面。那不是紅絨球,是芩芩小時候的滑雪帽,是旋轉的冰鞋……而那一切是多麼遙遠了呵,遠很好像那神奇的北極光,看不清,摸不著,只在無比深□□的天際閃耀,照亮了宇宙的一個小小的角落。

芩芩眨了眨眼睛,那炫目迷人的光澤消失了,只有一隻,不,有一群輕捷的小鹿,在雪地上不知疲倦地奔跑,揚起了一道道迷濛蒙的雪霧……呵,那不是鹿群,而是幾匹健壯的棗紅馬,正得得地從江對面迎面駛來,拉着沉重的馬車,芩芩和曾儲以前在農場勞動時都坐過無數次的那種結實的馬車。她眯起眼睛,看見馬車滿載的貨包上覆蓋的一層新雪,在陽光下閃耀着質樸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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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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