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七月七

第四十一章 七月七

一轉眼就到了七月,在七月初二的這一天,突然風雷大作,徹夜不息,大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這個季節,按理來說是有秋雷的,但大風大雷卻不下雨,在秋天還是很罕見。很多人都被驚得睡不着覺,聯繫到此前的日食,只能說今年實在不似一個平凡年。

都說七月流火,但氣溫下降得不是很快,當晚陳沖並沒有睡得很沉,心裏還在惦記,怎麼還沒有傳來孔明的捷報,畢竟按照此前他的計劃,此時他應該已經取勝了才是。是因為路途太過遙遠,捷報還在路上嗎?上一次收到孔明的信,也是在一個月前,說已經進軍至襄平,即將與遼軍做最後決戰了。陳沖信任孔明的才能,但這種反常的跡象,還是讓他有些憂慮,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他也知道,着急也無濟於事,既然不能視物,就只能安靜的等待結局。

第二天一早,魏諷過來向陳沖例行稟告朝政,說完后,他問陳沖說:「丞相,馬上就要七月七了,今年事務不重,府中想問一下,是否可以恢復光和年間的傳統,朝野休沐三日。」

要七月七了啊,陳沖聽聞后,一時陷入沉思。七月七稱七夕,又稱朗景,雖然以牛郎織女會在此日相會而聞名,但實際內涵卻不止於此。因為七月是初秋,正是一年天氣最適宜的時候,所以人們往往會在這個時間暴晒衣物和書籍,因此還生出一些典故。比如邊讓的曾祖邊韶,就在這一天光着肚子在太陽下假寐,旁人取笑他大腹便便,他就回復說,我腹中全是五經,曬肚子就是曬書,由此可見曬書習俗之昌盛。只是自初平年間以來,百姓離亂,民不聊生,這種民俗便淡去了不少。陳沖由此想起了和髮妻蔡氏曬書的往事,一種懷念的情緒油然而生。

在被魏諷又喚了幾聲后,陳沖才意識到自己在發愣,他整理了一下心緒,就對魏諷和聲道:「這幾年也辛苦你們了,既然今年無大事,就按你們的想法辦吧,但遼東那邊的信使不能停,再去催問一下,我估計孔明的軍報這幾日就要到了。」

魏諷唯唯應諾,向陳沖拜了一拜后,就轉身離去了。等屋中只剩陳沖一人時,他支撐著起來,打開在一旁的衣櫃,摸索了半天,終於在最底層里拿出了一個香囊,裏面裝着髮妻剪下的青絲,還有萬年當年送給他的絲絹,陳沖感受着手上香囊冰涼的觸感,許多年前的往事都浮現在眼前,使得他坐了很久,一直到陳秀喚他用膳,他才緩緩踱步出來。

用膳時,陳沖和陳秀說:「馬上就要七月七了,你準備一下,等過兩天府中休沐,我們就把書都拿出來曬一曬。」陳秀本來頗不耐煩,但陳沖又說:「我已經沒多久好活,所以這些書已經都是你的了,怎麼能不珍惜呢?」陳秀這才又轉怒為喜,連忙答應下來。而董白在一旁看着父子兩人,心中有些安慰,但又有些難過,她知道,陳沖的心事又少了一樁。

七夕休沐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府,府中官吏都很高興,言語中也都了幾分興奮。而陳沖又想起一件事,他把趙丘招過來,問他道:「你三十多了,到現在還沒有成婚,怎麼回事呢?難道你眼光這麼高,沒有看得上眼的人家嗎?如果是別人門第太高,看不上你,那你就和我說,趁這次七月七,我替你說媒。」

可能是戳中了趙丘的心事吧,趙丘的言語有些緊張,他局促地回復,不用老師說媒,今年他一定把親事定下來。說着這些話的時候,陳沖罕見地從中感受到一些生分,怎麼回事呢?陳沖有些玩笑地猜想,大概是學生在他不知處受過情傷吧。

就這樣,在萬眾盼望中,七月初五終於來了。等到了下午散會的時候,不到兩刻,多數官員都回家去了,偌大的府邸只剩下百來個人,多是些不善言辭的護衛。而聽說城外此時放開了宵禁,私學里的孤兒都想出去遊玩,陳沖也同意了,還特地送了他們兩吊五銖錢,望他們能在少年時光短暫盡興。而等他們一走,原本嘈雜的丞相府就靜謐下來,只能聽見蟬鳴聲和雀鳥聲。

在這種安靜中,陳沖讓陳秀和陳配先去整理家中的典籍,自己則與妻子董白坐在湖邊,感受着夕陽西下後天地間不斷流動的清風。陳沖忽然對董白說:「好久沒見翼德了,他真的還不願來見我嗎?」原來他心中一直惦記着這名兄弟,只是仍不願放下面子和他和好。董白聽得又氣又笑,對丈夫揶揄道:「你不願意去見他,他為什麼會來見你?」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和他都知道的。」陳沖沒有再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而是讓董白彈奏一首曲子,在雙目失明后,音樂已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了。董白知道陳沖的喜好,老年的他獨愛楚歌,更愛屈原的《九歌》,於是就取了養父蔡邕的桐木琴出來,攏其袖子在陳沖一旁彈唱,這次她唱的是《大司命》,其辭曰: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君迴翔兮?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吾與君兮齊速,導帝之兮九坑。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乘龍兮轔轔,高馳兮衝天。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這首詞的大意是講凡人憂愁壽命無常,於是向大司命禱告,祈求使他的一生更加長壽,可祈禱之中,他卻又想到凡人的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長壽又什麼作用呢?一時間悲從中來,決意更加珍惜當下。董白琴聲是由蔡邕親傳,此時彈奏起來,彷彿雲流蒼梧,月落烏啼,世事蒼涼變幻,連光陰也為之黯淡,而配合其清亮如水的歌聲,卻又變了味道,彷彿山川大河中始終有一點哀愁不散,隱隱間似有苦酒入喉,又似有女子嚶嚶哭泣。

一曲彈罷,天已昏黑,月亮漸漸掛上枝頭后,用秋風送來冰雪般的白光,在湖面上化作一片斑斕。陳沖雖然看不見這樣的景色,卻能聽見湖水輕輕起落拍打碎石的聲音,這讓他想起了北海的風光,耳中也漸漸響起北海的潮水聲了。

這時候,突然有人在敲門,而且敲門聲很重很急,而後是一連串慌亂沒有規律的腳步聲。陳沖正覺得奇怪,身旁的董白也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到底發生什麼了?這時他聽到一個熟悉又虛弱的聲音,對他急切地說道:「丞相快走,宮中發生政變了!」

陳沖腦子嗡的一聲,他聽出來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鄭沖,只是他的聲音軟綿綿的,彷彿隨時會被風吹走一般。陳沖站起來,伸手往前摸索,很快握住一雙手,只是這雙手濕漉漉的沾滿了又黏又冷的液體,陳沖知道,這是已經冷掉的血。陳沖問道:「文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剛剛,魏諷用天子令,在休沐開始后,召集我們丞相府的官吏到宮中赴宴,結果進宮落座未久,魏諷就拿着天子和太后的詔書出來,說丞相一黨謀反,然後令宮中的侍衛對着我們大開殺戒!死了好多人啊!龐士元帶着我們沖門,他們都死……只有我逃出來了!但我中了兩刀,估計也活不久了……丞相,快去,快去宣武城!只要你現在去動員上林軍,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伴隨着逐漸氣短的話語,陳沖感覺到自己握住的雙手也在漸漸無力,終於「噗通」一聲,鄭沖全身倒在了地上,因為流血過多死去了。

府中的氣氛全然冷了下來,陳沖雖然不能視物,但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的命令。他把手收回來,腦中不斷地回想幕後的真相:劉笳想殺自己,魏諷等人想趁機奪權,那是全然可以理解的,UU看書w可問題是,他們打算用什麼理由來說服天下呢?謀反?自己從未下過任何謀反相關的指令,這兩年裏也只有士元勸自己再廢立皇帝,且當時除了兩人沒人……

等等,陳沖的腦海中閃過趙丘的面孔,他當即問道:「仲成,仲成在嗎?」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還有眾人不安的躁動聲。陳沖頓時想到當年重陽之變,有情報說自己身邊有平陽王的暗間,最後卻無疾而終,現在一切都對上了。

他伸手扶在一顆柳樹上,半晌沒有動,但心中已經明白,此次大概是沒有活路了。自己讓孔明去遠征遼東,帶走了自己大部分的嫡系,也就給了這些人最後一次政變的機會,鄭沖讓自己去宣武城,可現在太常街肯定已經被封了!若魏諷他們行事迅速,恐怕連周遭的城門也都被封了吧!

過了半晌,還是陳秀忍不住了,直接對陳沖說道:「大人,我們快點走吧,就算不去宣武城,也要出城,天下都是大人打下來的,出了城,還怕不能殺了這群小人嗎!」

「胡鬧!」陳沖擺手制止他道:「莫說我們現在出不了城,就算出了城,天下才剛剛太平,難道還真的打內戰嗎?」

「那大人打算怎麼辦?在這裏等死嗎!」

陳沖此時挺直了身子,用無神但堅定的目光對所有看着他的人說:「我陳沖這六十八年下來,上對得起江山社稷,下對得起天下蒼生,怎麼會在這裏等死?!」他繼而握緊了一旁妻子的手,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親自去面見天子,自證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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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漢彰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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