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二)河西待歸

第42章 (四十二)河西待歸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從秦漢背到當代。您別背了,存些氣力吧!」郭晞又勸了一遍。我爬在馬背上看向他,有氣無力地道:「可是你又不說話。只有馬蹄聲,我更覺得冷。」郭晞無奈地嘆了口氣:「張嘴進風!讓你過來和我同騎,你又不願意。早知道你又怕冷,又腿疼,怎麼着都要想辦法把月理朵的車搶過來。現在我們還在大草原里,幾天幾夜見不著人煙,你除了忍着,還能怎麼辦?」我捶了捶酸麻的腿:「停下來吃點東西歇歇吧?」郭晞道:「走兩里,吃幾口。再這麼下去,到長安你就是個又黑又胖的新羅婢,看誰敢要你?」說着下馬來扶我。我回道:「我不愁!到時候你變成又黑又壯的崑崙奴,想見個世家小姐都沒機會!」他一用力,握住我胳膊;「別又跳下來!明明腿不好,慢些。」我如同老奶奶一樣兩腿悠悠落地,慢慢動動腿腳,搓著冰一樣的手指,去備鍋具食材。等郭晞找些乾柴回來,就能烤烤火,喝點熱湯。

他扛着捆枯草回來時,向我道:「我想了想,從明天起,你跟我學練氣吐納,我再每日給你疏通兩次腿部脈胳——你不許說不!——省得若是病了,又要無醫無葯的耽誤在這兒。」我被他阻住話頭,終於可以開口:「我沒有不同意!——真有內功存在?你真能教我嗎?我姑父天天去找你師兄,他都不教!」郭晞生起火苗,驕傲地哼了一聲:「所以你要管住嘴,少吃點兒,少說話。千萬千萬,不能讓我師父知道!」

於是這日之後,我再也沒有懶覺可睡。日日天色剛亮便被郭晞拉出帳蓬,開始半個時辰的練氣。但見我們向陽靜坐,頭正頸直,下頜微收,目視鼻端,含胸收腹,斂臀拔背,呼吸柔和,周身放鬆,心神寧靜,意守丹田。……

前三日,我那師傅還耐著性子和我一起調息吐納,到第四日便一人跑去練劍打拳去了。我撇著嘴問他:「你這耐性能出師?」郭晞道:「硬功夫好啊!」我有點擔憂,睜眼問道:「跟你這偏科的學,我不會走火入魔吧?」他收了動作,來到我身邊:「坐好,斂神!——吐納調息,可以養足丹田元氣。我自小身體不好,最初入門,師傅便教我這個,之後才易筋洗髓,開始大小周天修習。絕對教不錯你!」

至於腿部脈絡疏通,有了第一次我才知道,他為什麼會認為——我不同意。冬天衣褲厚重,我要露出腿,就得——嗯,脫了褲子。——這,實在不能忍!兩人當場都有些尷尬,我看看帳蓬外的雪地:「天冷凍腿,——還是不疏通了吧!——我多活動就好,多活動就好。」

如此又是十餘日,不知是練氣起了作用,還是我們越走越往南,身上竟不再覺得像之前那樣冰冷難忍。

郭晞自作孽,路過一小河時,非要跑到冷水裏洗澡,於是深更半夜發起熱來。我想起這段日子他對我的無情嘲笑:看見小河時,他說:「你身上都臭了!鍋雖小,燉你身上的虱子不成問題。」我忍着噁心:「燉出來你吃嗎?」;跟他換馬時,他說:「辰兒,還是算了吧,小風嫌你沉!越吃越沉,辰之又沉!」我拽着他胳膊往下拖:「我這麼沉都拽不動你,還不滾下來?天底下你最沉!」;不讓他跳河裏洗澡時,他說:「哥這叫冬泳。坐在井底的小娘皮,頭髮長,見識短!」;自己病得窩在被子裏打哆嗦,還在說:「奶奶的熊!辰兒你個烏鴉嘴!」

我現在還能如同老母親一樣,為他翻箱倒具地找葯,端茶遞水地照顧,自己都覺得自己頭頂光輝、大慈大悲。胡葯腥苦,他剛咽下去就噁心欲嘔,我忙將手中蔗糖捂入他口中:「多虧我小弟細心。小晞啊,這一點你就要多學學了!」他含糊道:「放屁!老子用得着學——」「你最近嘴裏怎麼總是不乾不淨!看我打不過你嗎?不然給你放點啞葯?」他看我發火,自己躺下,不再吭聲。過了半晌,向我道:「在軍營里和兄弟們胡侃慣了,近些天路上平順心裏放鬆,就順嘴說出來了。——跟車鼻施同路時說的胡語——剛才不是罵你!以後我多注意點。」他看我還是不答不理,側身向我道:「我錯了還不行嗎?」我拉起被子給他捂上:「你趕緊睡吧!剛吃過葯。」轉頭去收拾翻亂的行裝,臉上的笑意險些忍不住。這小子,還知道道歉!

郭晞體質好,吃過葯,又發了一夜汗,第二日便生龍活虎。他最近不再嫌我吃喝嚷冷的麻煩,也不再催着我趕路,反而日日拉着我跟他打坐練劍。每日中午開始趕路,天剛擦黑便要扎帳歇息。於是,「什麼時候能到長安?」便成了我的每日一問。他要麼說「快了」,要回回「你的腿最好多養養」,有時候一臉驚懼「我爹那關不知道怎麼過?要不你陪我先去朔方吧?」還有幾回直接裝作沒聽見。漸漸地,我也不再問,隨他的意思,走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吧。

草原上的月亮比之長安格外明亮碩大,我有時候會想,此時此刻爹娘在哪?洛陽還是長安?哥哥們在做什麼?有沒有因為我耽誤入仕?貴妃在宮裏怎麼樣?會不會同陛下或諸姐鬥氣爭嘴?乘哥——想到他,便會心裏一沉或一痛,為什麼找到我的不是他?我最深最美的夢裏,都是他的影子,他難道根本就沒找過我?不會,一定不會。他已向我提了親,他給我講過那麼多故事,他許了我「唯一的妻」,他說過「琴曲唱和,相知相伴,和和美美,便是一生。」世上除了爹爹,再無這樣的男子,李俶不能,郭晞不能,連叔伯哥哥們都不能。我的乘哥,如月般雅緻溫潤,獨獨選了我,哪怕受些艱辛苦楚,我也要任性地只要他!——但我不能讓自己的任性傷害到郭晞,所以我們都心如明鏡,默契地不去觸碰「將來」……

入了單於都護府地界后,開始頻繁遇到大唐的巡兵。郭晞一被盤問,便有些不安,我偷偷問他:「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他道:「單於都護府在朔方節度使轄下,怕遇到熟人。」

偏就這麼不巧,第二日便有熟人趕到我們面前。郭晞擺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態,衝來人一聲「大哥」,便沒了言語。那人一身戎裝,審慎地看了看我。我忙要下馬行禮,被那人擺手止住。只見他開口道:「我叫郭曜,郭晞的大哥。」又轉向郭晞:「父親還在朔方。一接到哥舒叔叔的消息,父親便猜到你往都護府方向去了,命我來這裏等你。我住在軍營,宋姑娘不便入內,先送你們去城裏客棧換身衣服吧。」

一入冬,我和郭晞路鄉隨俗,穿的都是胡服。保暖實用活動便利,卻也色彩艷麗招人眼球,回來時免不了被多查問幾回。可以痛痛快快洗個澡,換上客棧備的寬袍廣袖織錦唐裝,心裏那個美簡直要壓制不住。大有木蘭辭軍后「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着我舊時裳」之感。郭晞敲門叫我下去吃飯時,我仍在對鏡自照:嗯,是黑了不少!但明明瘦了啊!回去貴妃定會讓我多吃補回來。

剛出門我就「啊」一聲,激動地哭叫出來。我三哥——猛然從身後跳出來。我一邊捶着他抱怨,一邊抹眼淚;「你怎麼總是要嚇我!臭三哥!」他得逞地笑着給我遞帕子:「是你把全家嚇得不輕吧!我的好妹妹!」我忙問:「爹娘大哥二哥還好吧?」三哥道:「你說呢!自從你失蹤,娘的眼淚都流成河了。一見到爹和我們幾個就罵我們不出去尋,幾天見不到我們又心慌地厲害,逼得我們幾個大男人沒法子!最後大哥提議,他去南方找,反正他要去南邊赴任;我來北邊找小叔幫忙;二哥留在洛陽,免得你回家撲空;爹娘去了長安,等四伯、姑父和貴妃娘娘的消息。你那個夫婿,」他看了郭晞一眼,郭晞將頭扭了過去,「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定說你陷在了東北,往范陽方向去了。兩三個月了,不知迷途知返了沒有?」我將帕子扔給他:「你和郭家大哥哥早就碰上知道我在北邊了吧?怎麼不通知他?」三哥一臉無辜:「他欺負我妹妹,我為什麼要通知他?」我不再理他,轉身去找店家。三哥忙道:「你不用費事傳信,小叔早就給爹娘通了消息,兜兜轉轉傳到他那兒,再慢,房二也該在來的路上了。」我回身時,見他跟郭晞小聲道:「讓他多受些罪才好!」

三人來到包廂,郭矅大哥已等候多時。說起他和三哥的碰面,也是奇遇。三哥去涼州找到時任河西節度行軍司馬的小叔派人尋我時,正遇到途經河西給小叔送公文的郭曜大哥。一聽說朔方姓郭的將領,不免要提起他的至友郭晞,大家一來二去通了消息。我爹唯一的弟弟,家裏排行老八的小叔宋衡,樂呵呵地拿着張節度使大人剛送來的長安密函,道了句:「我家小侄女兒出息啊!這麼多人找她!」

聽了三哥這句,我忙以手撫額,尷尬地道了句:「大家都心善!心善!」

郭家大哥和煦一笑,道:「我們接下來還是要先去涼州。一來向節度使大人復命,讓郭司馬放心;二來姑娘在河西軍中也更為穩妥;」他轉向郭晞,「近日,父親也會來涼州代報朔方軍務。」我見郭晞一直沉着臉,向三哥問道:「小叔跟郭伯父認識嗎?」郭大哥笑道:「王忠嗣大人總領四鎮時,手下將領常有調動。自然都熟識!」我笑着看看對面的郭晞,「那就好!」郭曜道:「吃過飯你們在城裏休整半日,我回營中還有些事。三弟也跟我回營吧!」郭晞有些不願,但對大哥很是敬重,還是跟着去了。

我和三哥留在客棧倒騰行裝,然後跑到街上開始買買買。日常的水粉是一定要的,胡服也不能再穿了,美味的糕點幾個月來朝思暮想,出行的馬車須得備好了。三哥終於可以將大包小包扔進馬車,看我又走向男子成衣鋪子,一臉興奮地追上來:「到底是我親妹子,不忘給三哥買兩件!」我笑着打擊他:「你又想打我錢的主意!我是給四哥買。」三哥道:「你哪來的四哥?四,郭晞?——爹娘同意了嗎你就亂叫!」我向老闆要了兩套錦緞棉袍、兩雙厚底皮靴,連同裏面穿的夾衣褌褲,正要到櫃枱結賬,卻見三哥換了身衣服出來,一臉得意沖我鬼笑,我沖他翻了個白眼,給掌柜付錢。三哥一路追問:「妹妹,你哪來這麼多錢?你和郭晞是做了沙盜,搶了個商隊嗎?怎麼也得分我點吧?」我嘆了口氣:「我小弟送的!宋倚,你是我哥嗎?」

行到涼州時,一下車就被小叔舉了起來,我慌亂地揮着手臂:「小叔,我都長大了!」小叔舉到一半,也似有些尷尬。三哥跑過來道:「小叔,抱我抱我!我還沒長大!」小叔扭頭往回走去:「臭小子,抱什麼!」我回頭一臉同情地笑看三哥。沒法子,叔伯輩小叔排行最小,生了兩兒子;我爹排行老七,生了我這麼個女兒——家裏最小的女娃。

小叔是個急性子、大嗓門,一定要郭曜郭晞住進他的官舍。郭曜正要推辭,小叔已招呼士兵往門內搬行李,又向郭曜道:「等老郭來了,也讓他住在這兒。離安節度家近,抬腳就到!」說完,就告辭忙公務去了。

官舍佈置簡單,一看就是男子住的地方;倒是很大,院內溜馬都不顯局促。小叔的老僕良叔,我和三哥都認識,領着我們安置住處,一口一個「少爺」「小姐」,很是溫和妥帖。待大家各自進了自己房間,我讓良叔安排人帶我們去街上轉轉,置辦些日常用品。

隔壁三哥聽到,一溜煙跑來:「你個小跛子,偏愛亂跑!看看城中有沒有好大夫,給你治治腿才是正經!」我道:「也不是亂跑,郭晞嫌我送他的衣服是胡亂打發他,非要我給他做。反正他爹過幾日才能來,我在這兒也是閑着。而且我想把這院子佈置佈置,讓小叔過得舒服些。」三哥道:「我兄弟這麼想不開!你做的衣服能穿?」我瞬間黑了臉:「你出去!不要在我屋裏。」他繼續問:「我們不是要早些回家嗎?為什麼等他爹來?」我從頭把郭晞的顧慮說了一遍,三哥喝了口茶,嘆道:「郭晞對你真是沒話說!可惜啊,某人眼神不好!」看我不理他,又道:「只好我這個做兄弟的,幫他過了這一關。」看他又要端起水,我阻住他:「這水,我剛才沾著潤頭髮了。」他揚手要打我,我竹筒倒豆子般解釋:「我想提醒你的,沒來及。北邊太干,我頭髮飛的到處都是,就沾了一下。」他憤然回自己屋去了。

我拉着郭晞選了針線布匹,又買了些坐卧軟墊、門窗暖簾、綠植盆栽。回去就跟三哥、良叔一起在庭前屋內佈置起來。佈置到小叔書房時,三哥、良叔、郭晞都不敢入內,我一把推開房門,正經八百地走到桌后將軟墊放上。三哥立在門口目瞪口呆:「你簡直恃寵而驕!老爹都不一定敢進小叔書房。你等著回來挨罵吧!」我道:「放心,我絕不學你就賴會自己妹妹。還不進來把暖簾掛上!」開窗時,冷風撲面而來,吹落了小叔桌上的文書,我忙俯身去撿,忽見「親啟」兩字甚是眼熟,分明是姑父寫的,封皮一角貼著「密」字,蓋着東宮印信;下面壓着的一封也有「密」字,看紙張便知是御用。我不敢多看,忙細心收起放回原處。催著眾人關門而去。郭家大哥一下午都在房裏看書,我給他遞上軟墊,又命人搬來暖爐,提醒大家不要擾他清靜。

小叔回來時,剛進大門又退了回去,看了看門匾又走進來,大嗓門嚷道:「我以為進錯門了。家裏變樣了!」我和三哥從後面跑出來:「小叔,我讓佈置的。你看着喜歡嗎?」小叔捏着我的臉道:「喜歡!家裏有個女娃就是不一樣。節度使大人要見你,晚上咱們到他家吃烤羊腿去。」又向趕來的良叔道:「去跟郭家兄弟倆說一聲。我去換身衣服拿個文書,咱們就走。」沒一會兒,小叔飛步跑來一臉怒氣:「誰進我書房了?」三哥向後躲了一步,扭向我,一臉「看吧」的表情;良叔不能告主子的狀,默不作聲。我拉着小叔坐下,問道:「小叔,軟不軟?」小叔感受了一下,重重點頭。我道:「我就進去給你加了個坐墊,換了個暖簾。小叔你一個人在涼州,要保重身體啊!過年時,伯伯爹爹總見不到你,都很挂念!」小叔眼裏有了水汽,沉聲道:「咱家都是文官,就我入了行伍。不怪當年你爺爺說,我是投胎找錯了門庭!」三哥走上來請求:「小叔,我可能也投錯門庭了。我來涼州跟着你吧?」小叔惱道:「你來,七哥還不吃了我!」我忙轉開話頭:「小叔,我描花樣子,忘了買筆墨。」小叔道:「買什麼!去書房拿吧。筆多,反正沒用。」想想又道:「等等,書房你還是不要進,我去拿給你。」三哥看看我,小聲道:「你真是得寸進尺!」我忍不住打擊他:「像你,書房、營房,一個都進不去!」

河西節度使安思順大人是太子義兄王忠嗣的繼任。初聽姓安,我心裏還有些忐忑,怕跟安胖子有牽扯。忍不住跟小叔打聽,小叔冷冷一句:「自小相識,並無血親!」我仍不放心,又問小叔,才知道原來道理上講,安思順是安胖子的堂兄,但安胖子是她娘改嫁時外帶的,原本姓康,並不姓安。堂兄弟年少時關係尚可,長大后各奔前程,這些年更不親近了。心中的顧慮終於打消!看四周安靜,三哥和郭曜郭晞遠遠走在前面,我把自己被擄,畫像被改,遭人追殺,遠走回紇的事和小叔說了一遍。小叔停步嘆道:「王大人在時,就斷言安祿山有反意。不料今日就猖狂至此,敢在長安擄內宮的人!辰兒,過幾日我派人送你回京,早些辭了宮裏的差事,跟七哥回洛陽。朝局複雜,不是你能應對了的。」我求道:「小叔,郭晞不放心我才離的戰場,哥舒將軍首肯過的,這不算逃兵吧?你能不能不讓他爹罰他?」小叔為難道:「老郭的性子,對外大方寬和,律己比濾金子都嚴。到時候看他怎麼出招,咱們見招拆招吧。」

宴席上,安思順對我很是恭敬,甚至初進門就口稱「郡主」,請我坐上席。他到底是小叔的主官,我忙婉言推辭:「郡主只是宮裏戲稱,做不得真。能得大人賜宴已是榮幸之至,大人莫要折殺我了。」行禮一俯,在三哥下首入席。小叔和安思順關係甚好,拍著人家的肩膀笑道:「到底是晚輩,大人就當是世侄女——」我一口茶剛入口,不由嗆了一下,忙不好意思地轉身輕咳。我這輩份真是——安胖子叫妹子,安慶宗叫姑姑,現在又成了世侄女!

說起我回京之事,安思順做了兩個安排,一是立即由河西派兵護送回京;二是再等上半月,跟隨監察御史顏清臣同道回京。我道:「若已和宮裏及家中父母通了消息,倒不急着動身,便等著和顏大人同行吧。」三哥和郭晞同時看向我,我埋頭吃肉,只當未曾看見。

第二日天才剛亮,三哥就咚咚敲我房門,我蓬頭垢面睡眼惺忪地將門一開,就見他一臉興奮地向我道:「郭晞顧着你的閨譽,不好意思過來,讓我叫你起床吐納練氣。」我轉身一頭栽回床上:「停了好幾天了,我以為終於躲過去了!」三哥道:「你快點!你不學,我還想學呢!」於是我又開始了迎著太陽早起的日子。

用完早飯,開始給郭晞量體裁衣。郭晞挑剔,款式、尺寸、綉紋、花色都要自己定,我畫了好幾個樣子,直到天色將晚良叔催著用晚飯,仍在他的要求下反覆修改。心裏很不服氣:「你個自小入道,出來就進了軍營的糙小子,哪裏知道現下時興的衣裳!綉象綉鷹綉鹿的!你出去,不準再挑!」他道:「好啊!若是做出來我不喜歡,你重做。」我嘆了口氣:「聽你的,你是債主!」

又過兩日,郭晞的父親到來。我們三個小的都有些緊張,得到通報早早出門去迎。我不便見外客,來的又都是男子,默默躲在門內看情形。見小叔伴着個五十上下的伯伯騎馬而來,後面跟着七八個武將。郭曜忙上前牽馬,笑着道:「父親一路辛苦!」。郭晞也跟在後面,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着頭,跟着叫了聲「爹」。郭伯伯看了眼郭晞,將配刀向他一扔,道:「你衡叔給你說了一路的好話,自己回長安領家法吧!」小叔忙呵呵笑道:「別在外面站着了,屋子早給大傢伙備好了,咱們進屋歇著,進屋歇著,明日再去見安節度。」郭晞轉頭,臉上如逢大赦,我一見頓時安了心。卻聽三哥故意拉着郭晞兄弟走在後面,小聲問道:「家法是什麼?」郭曜笑道:「打板子。不過你們放心,祖母和母親都在長安,這板子想必定要『摻水』。」三哥幸災樂禍,往郭晞肩上重重一拍:「兄弟,摻水的板子打得更疼!」郭晞打落他的手:「難怪辰兒說你思路清奇!」三哥道:「受不住『吱』一聲,好讓辰兒幫你分幾板子!」我撿起腳邊的土疙瘩向他咂了過去。

接下來幾日,家裏經常有客來訪,不是東家將軍約,就是西家副使請,郭晞父親在軍中人緣着實不錯!真不明白這麼寬厚隨和的老爹,郭晞怎麼就畏之如虎!三哥在小叔身邊如魚得水,天天跟着去軍營;郭晞也改了性子,和大哥日日跟在自己爹爹身邊。我除了早上練功,便徹底閑了下來。終於可以收收心,把欠郭晞的衣服做好。式樣是前幾日定好的,趁著小叔和郭伯伯在,便是有什麼不合意,想來他也不會再難為我。

剛開始,久不拿針有些不稱手,兩指捏針捏得紅紅腫腫,指頭扎破好幾次。幾日後便飛針走線,如有神助,看着正繡的圖案心中感嘆「總算不負宮裏的名師教導!」。一連忙活了七八個日夜,終於在瞅瞎雙眼前,完成了這件大事!我心裏一松,閉上眼睛,伸伸懶腰,一個哈欠后,眼珠滋潤了些,收拾好做完的衣物,走到窗邊放目遠眺。回神時,瞥到窗枱的盆栽,深覺自己挑東西的眼光好,竟是越看越有意趣,特別是那盆綠竹,近來屋裏和暖,竟似要吐出新芽!我重回桌前,細細描着它的姿態——給乘哥綉一方帕子想必不錯!反正顏御史還不回京,今天綉綠竹,然後綉——動物,之後——涼州的城門樓子好像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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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夕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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