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謀】

第46章  【謀】

夜幕降臨之前,從膚施縣城北的一間民房中。

驀地飛出一隻灰色信鴿。

信鴿靈巧地拍拍翅膀,扶搖直上,沒入天際。

沒有在膚施縣城內驚起絲毫波瀾。

兩個多小時后,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灰色信鴿飛到了太原郡郡治縣的晉陽縣城外的一家農戶中。

很快,農戶中再次飛出一隻通體雪白無暇的信鴿。

這一次,白色信鴿的目的地,卻是沙丘行宮西北方向不遠的石邑。

當天夜裡,守候在始皇帝寢宮外面的中車府令趙高,突然接到了來自石邑的快馬密信。

一個小小的竹筒,裡面藏著一張小小的絲綢絹帛。

絹帛只有巴掌大小,上面豎著寫了幾行篆字。

看完密信的中車府令趙高,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

他急忙進入到始皇帝寢宮之中。

始皇帝在沙丘的寢宮,是由以前趙國沙丘行宮的寢宮改建而成。

主體結構雖然不變,但比起趙國時期,卻要更大,更奢華些。

寢宮內,以四顆人頭大小的夜明珠照明,輔以東海大魚油脂做的油燈,幾如白晝。

寢宮右邊耳房的床上,躺著已經逝世五日的始皇帝。

始皇帝床邊擺滿了木盒,木盒裡裝滿了冰塊。

這冰塊可不是後世製冰機製作的,而是前幾年的時候,每到三九寒冬,就鑿河取冰,然後封入地窖。到了盛夏時節,再從地窖中取出來。

其珍貴程度,不亞於金銀。

外臣只以為始皇帝怕熱,多取冰塊。

卻不想這冰塊,是用來防止屍體腐爛的!

因為害怕諸公子和天下有變,五天前,左丞相李斯當機立斷,秘不發喪。

即便是正在沙丘行宮的太監宮女,也極少有人知道實情。

即便是護衛始皇帝的這些衛戍銳士,也是絲毫不知。

宮外的那些大臣,更是被蒙在鼓裡。

五天的時間,知道始皇帝已經崩殂消息的人,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每日餐食,如常送入寢宮。

大臣們的奏章,也都被送進了寢宮之內。

而那些奏章,盡數在當天就被批閱,送回大臣們手中。

奏章上的批閱,赫然是始皇帝陛下的筆跡。

表面上看,一切如常。

對外只推說始皇帝身體不適,不見人。

可始皇帝屍首停在沙丘行宮已經五天了!

眼看著天氣酷熱,即便是有冰塊,屍體也隨時可能發臭。

可是,始皇帝的車輦,卻還是沒有啟程返回咸陽。

趙高、李斯、胡亥三人,在等。

等一個消息!

而在始皇帝寢宮的正殿,一個穿著黑色絲綢袍子的年輕人,正獃獃坐在主座前的台階上。

相比嬴扶蘇的遲疑和猶豫,胡亥要果斷許多。

但這果斷,卻又是趙高慫恿之下,慌亂之中的決策。

趙高說,如果扶蘇繼位秦王。

胡亥就得死。

胡亥害怕了。

他不想死。

於是同意了趙高的慫恿,並且由趙高和李斯合謀。

現在仔細想來,胡亥心中越來越恐慌。

偌大的一個帝國,即將交到自己手中。

胡亥渴望、興奮,但又極度的恐懼。

他恐懼的是,自己對這個龐大的帝國,竟然極其陌生。

政令變革,一概不知。

秦法律例,幾乎不聞。

天下軍事,完全不懂。

慌亂之中,胡亥毫無頭緒。

這麼大的事情壓下來,自己手足無措。

趙高說怎麼做,就……就怎麼做吧……

只是……

要賜死自己的長兄扶蘇……

胡亥有些傷心。

長兄扶蘇向來對自己和其他兄弟都是極好的。

這個大哥,所有兄弟都甚為敬服。

小的時候,自己貪玩,爬上樓宇,失足跌落。

是在一旁的長兄不顧安危接住自己。

扶蘇歷來寬仁大氣,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都先緊著自己的弟弟們。

扶蘇被父王趕出咸陽的時候,自己曾去為長兄送行。

扶蘇還摸著胡亥腦袋,和藹說道:「胡亥弟弟最討父王寵溺,多陪陪父王,他一個人,壓力很大……」

可父王突然逝去,這一切。

都突然間變了……

要變天了!

胡亥並不想當秦二世,他知道自己不如長兄扶蘇。

但不可不為!

正如趙高說的:「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

手足相殘何其忍,無情最是帝王家。

在寢宮另一旁的左耳室中,一個兩鬢斑白的錦衣老者,正在忙著批閱奏章。

那是左丞相李斯。

始皇帝仙去,李斯決議,秘不發喪。

自己熟悉始皇帝陛下筆跡,所以仍舊讓群臣將奏章送進寢宮。

然後自己以始皇帝筆跡批閱。

其實並不是李斯模仿始皇帝的筆跡。

而是小篆本就是左丞相李斯、趙高、胡毋敬等人著手改進。

那小篆的範本,就是李斯手書。

便是始皇帝,也是照著李斯筆跡,一筆一劃習得小篆。

始皇帝陛下的書寫習慣,李斯早已經瞭然於胸。

李斯正在看南海郡郡尉任囂送來的奏章。

南海郡未平,沒有郡守,郡尉就是當地最大的官員。

奏章上的字,寫得很慌亂,看得出來,南海郡的情況,並不那麼樂觀。

大意是說,南海郡大戰雖然完畢,但是越人反撲頻頻,小戰不斷。大軍如同陷入泥沼,消耗過大。希望朝廷,增派糧草,以補軍用。巴蜀兩地的糧倉,早已經被南征大軍吃空,已經拿不出半點糧食。

所以任囂請求,看是不是可以從楚地雲夢澤附近,向民間緊急徵收一批糧草。並且百越地方濕熱,又毒瘴遍地,山高林密,急缺醫者,也需要朝廷增補。

任囂是經驗豐富的將領,所言都是大軍最迫切地需求。

於是李斯提起毛筆,在奏章的竹簡上,用始皇帝字跡寫下「制曰可」。

然後提起案邊的國璽,重重扣上。

這國璽,便是當年秦趙兩國爭奪的至寶,和氏璧。

當年楚人卞和,在一個山洞裡,發現了一塊璞玉,送給楚厲王。

楚厲王找匠人查驗,卻發現這只是一塊普通石頭。

於是下令,削斷卞和左腿膝蓋骨。

楚厲王死後,卞和又將璞玉,獻給繼位的楚武王。

楚武王派人查驗,又得出是石頭的結論,於是削斷了卞和的右腿的膝蓋骨。

楚武王死了,楚文王繼位。

卞和抱著那『石頭』在荊山腳下,哭了三天三夜。眼淚流幹了,到最後變成血淚。

楚文王後來命人打開這塊普通的石頭,卻發現那裡面果然是一塊絕世美玉。

遂取名:和氏璧

始皇帝統一六國后,將和氏璧雕刻成了國璽。

李斯以篆書在上面刻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看到寢宮的大門開了條縫,趙高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李斯和胡亥都是一怔,站起身來。

「公子……丞相……扶蘇未服詔!反與蒙恬帶兵入膚施,解郡守馮職、郡丞、郡尉印綬。他們控制了膚施縣和上郡!」趙高顫抖著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種慌亂。

自己在始皇帝陛下身邊這麼多年,經歷朝廷變局何止數百次?

但上一次趙高這般慌亂,還是郎中令蒙毅要殺他的那一次。

李斯手中的毛筆掉落在地,那毛筆還是前幾年蒙恬所贈。

公子扶蘇為人忠厚老實,斷然不可能有什麼反意。如今這個局勢,一定是蒙恬從中作梗。當年蒙恬改進毛筆的時候,李斯就已經發現。蒙恬之志,遠不在軍旅,而在廟堂!

聽到趙高的話,胡亥卻傻眼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若木雞。

忽然間,便涕泗橫流:「哇……我說我不當這個秦二世,你們非要讓我當……這下好了……秦二世當不成,我還成了你們的同謀了……」

李斯皺著眉頭,深深嘆息一聲。

胡亥公子,看起來,著實有些不堪重任啊……

但趙高也正是以這個借口,才說服了自己。

扶蘇公子寬仁而有政見,若是上位,丞相之職肯定會給蒙恬。

而自己必定要落得個凄慘下場。

秦國的功臣,絕少有善終的。

反倒是胡亥上位,自己仍會被倚重。

甚至胡亥越是不成器,自己手中的權利便可以越大。

自己可以成為周公第二,攝政秦國。

李家也可以更上一步,一躍成為秦國首屈一指的大世家。

胡亥雖然不成器,但他上位,對自己有利。

趙高、李斯、胡亥三人曾經密謀,先秘不發喪,封鎖消息,然後秘密賜死公子扶蘇。

不知道始皇帝崩殂的扶蘇,多半會服詔。

只要扶蘇死,就可以趁勢控制上郡的北征大軍。

到時候,始皇帝陛下的車輦,從井陘入太原郡,再到九原。

然後從九原攜三十萬北征大軍,沿著直道南下,進抵咸陽城,再突然發喪。

讓天下和諸公子都措手不及。

到時候,大事可定。

胡亥就可以順利坐上皇帝位。

即便是諸公子有什麼質疑,大臣世族們有什麼不服。

只要胡亥有大軍在握,其他人也根本掀不起絲毫波瀾。

到時候,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天下莫有敢不服者!

但這個計劃,有一個最關鍵的點,那就是長公子扶蘇必須死!

萬一扶蘇和蒙恬帶兵來沙丘復請,那麼計劃就失敗了。

三人就要承受滅頂之災。

這是一步險棋。

但倉促之下,即便是以卵擊石,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可現在,扶蘇未能服詔自盡,反而出現在了膚施縣。

並且蒙恬還派兵控制了膚施縣,安知其謀?

他們手中可是握著三十萬大軍的!

若真要復請,則三人立刻要陷入絕境。

趙高捶胸頓足,連連嘆氣。

李斯卻冷冷一笑:「此事,還未絕!」

聞言,趙高一愣,正在痛哭的胡亥,也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扶蘇未死,蒙恬軍權未屬王離。分明已經是絕路,怎麼還未絕?

李斯卻淡淡說道:「我府上舍人中,有一人是上卿甘羅之次子,名為武,頗好軍事。他雖然是上卿之子,但一直跟在我身邊學習。五日前,我就秘密讓他持始皇帝虎符,去接管王離的九原騎軍。白天剛得到密報,九原騎軍十三萬,已經盡入我手。雖然不是完全接管了北征大軍,但未必沒有一搏之力!」

李斯的話,讓胡亥眼中一亮。

趙高卻皺著眉頭問道:「丞相將始皇帝陛下的死訊,告知了甘武?」

李斯搖了搖頭:「老夫豈是那種輕言之人?老夫對甘武說,上不滿蒙恬伐戎狄無功,虛耗糧草無數,決議任用新人為上將軍,討伐匈奴。讓甘武持始皇帝虎符先行一步,接管九原大軍。等待陛下車隊北至九原,再與匈奴決戰。」

「為了防止王離抗詔,我還讓楊翁子之孫楊通,以及公族公子喜前往。那楊翁子當年在世的時候,是北征三十萬大軍副將,資歷遠在王離之上。再有公族之人在場,又讓他們帶了五百衛戍騎士,還算是比較穩妥的。」

趙高頗有些諂媚地笑著說道:「原來丞相還有後手,高,實在是高啊!可為什麼這件事情,我竟然絲毫不知情?丞相沒有與趙高商議啊?」

李斯卻冷冷瞟了趙高一眼:「本丞相行事,還需要向你一個小小的中車府令稟告不成?你在教老夫做事?」

趙高臉上的笑意頓時一滯,有些吃癟,但轉瞬間,又恢復了諂媚。

「是是是,丞相說的是,趙高小人嘢。伺候好胡亥公子便好,可不敢幹擾丞相行事。」

李斯淡淡說道:「既然公子扶蘇拒不服詔,那就只能……以叛逆之名,討之!」

趙高表面上恭維,但心底里已經一個激靈,暗自警惕。

這李斯是丞相,多年以來,便以處事精明著稱。

自己可是拿捏不住的。

若有一天,真讓李斯把持朝政,恐怕今日合謀,就是李斯心中永遠抹不去的把柄。

難道李斯不會害自己?

想到這裡,趙高心中已經對李斯,有了殺意。

但眼下卻並不是發作的時候!

還需要仰仗李斯,才能成事!

趙高便愈加恭敬,深深鞠了一躬:「趙高愚鈍,不敢和丞相大人相提並論。只是著實不知道,這接下來,該怎麼辦?」

「始皇帝陛下屍首,總不能一直停在沙丘行宮吧?這天氣炎熱,會腐的……回咸陽的路線,還是要儘早定下來,儘快啟程。」

頓了頓,趙高鄭重地說道:「遲則生變!」

胡亥早已經唯趙高的話是從,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李斯卻並不慌亂,開始部署。

「明日一早,便令百官準備。巳時車輦便出發,從井陘,入太原郡。車輦不比單騎,隨行官吏眾多,速度慢。所以途中不停靠郡縣,十二日可直抵九原!和甘武大軍匯合之後,即刻以討逆之名南下,平扶蘇、蒙恬之患。然後南下咸陽,大軍控制咸陽城后,再行發喪!」

趙高深深鞠了一躬:「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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