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桂蘭說雅慧屋裡暖和,說她家裡不住氣的加碳,還是凍得伸不出手來,想做點針線也做不成。

二媽就說她不攬火焰,說就是有這樣的人了,再咋燒火,家裡頭也燒不熱。

「桂蘭嫂熱心的就跟一盆火也似,咋還能不攬火焰了?」云云道。雅慧今天才知道她剛來那天幫著桂蘭說話的那個瘦高個是云云的女婿,叫換生。

「跟那沒關係。」二媽笑道,「要說熱心,你婆婆不比誰熱心?你回她那家裡頭看個,多會兒也涼的跟地窖也似。」

「我婆婆那就跟本不是攬不攬火焰的事,」云云道,「她不往上燒炭,你再熱心哇還能當爐子使了?」

「桂蘭嫂也一樣。」翠蓮笑道,「每天沒等飯咽進肚裡頭,人倒往出跑的了,那爐子不用看個兒能給你燒的了?」

一句話說的幾個人都笑了。

「你桂蘭嫂是『訪世界』。」二媽笑道,「人家一年是十二個月忙,她了,有二十四個月也不夠她忙的。」

『訪世界』大概是戲文里的一個人物,雅慧常聽她們說起,用來形容那些遊手好閒的人。

「咋了不是了。」云云笑道,「一白天串門子串的不著家,黑天打洞蘭你才做針線呀,你說你能不凍了?」

「這就叫白天撩油走四方,黑夜熬油補褲襠。」桂蘭自己也笑著說道,「你說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待在家裡頭心上就跟長了草蘭,心急火燎的一會會兒也坐不住。」

她們說的這些串串話,雅慧只能理解個大概意思,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聽著卻覺得十分有趣。

每個人手裡頭都拿著點針線活,會過日子的媳婦兒會趁著農閑,在一冬天就把全家人一年的鞋做好。還得準備大人孩子過年的衣裳,縫縫補補,人閑手不閑。

這就是二媽所說的好媳婦。做營生是一方面,再一個,沒事也不去王老五的門市部跟男人們灰說六道的瞎混。二媽一說起那些人就說,那還叫個女人了?看見人家誰贏了,就跟在屁股後頭,要上一根煙抽,要不吃上點零嘴,讓那些男人可得耍戲個半天,也不知道圖甚了。

「圖紅火(熱鬧)了哇圖甚了。」桂蘭道。

來的人都能看出雅慧不跟新民在一個炕上睡。但雅慧隻字不說,她們也不敢問。

裡外兩道爐子,雅慧是不會讓它們白燒的。除了燒炕做飯,還負責燒水。每天吃過飯洗凈鍋,雅慧都會在鍋里添上水,用爐子里的余火熱著,等新民晚上回來,正好用來洗漱。新民先開始不知道,雅慧早上起來一揭鍋蓋鍋里都有半鍋水,鍋邊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鐵鏽。

雅慧就在回屋睡覺的時候,對外頭說了一聲:「鍋里給你留水的了。」說完就趕緊關門。

她不好意思是覺得怎麼還真當起人家媳婦來了?人家洗不洗跟你有什麼關係?又一想,她只是不捨得浪費東西。火白燒著也是燒,她只是廢物利用。

聽見外面傳來揭鍋蓋和舀水的聲音,雅慧才輕手輕腳的上了炕。

唯一感到不便的是夜裡上廁所。雅慧膽小,在家時也是一到夜裡不敢出門。新民倒是給她準備了一個小桶。可雅慧實在沒勇氣在那裡面方便,光是想想那尷尬的響聲就臊的要命。只能一到晚上就不喝水,臨睡前壯著膽子去房后的茅房。每次都是沒命的跑。

回來的時候,看見新民站在院里,凍得縮著脖子,嘴裡噴吐著清冷的煙氣。

時間長了,雅慧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給自己照怕。

王老五他爹死了,這在村裡是件大事。村子里一年死寂,只有遇到紅白事宴(結婚和喪事,結婚叫紅事宴,喪事叫白事宴。)才能熱鬧熱鬧。王老五那天來請人,把雅慧嚇了一跳。夜裡剛下過雪,雅慧想趕在桂蘭她們來之前把院里掃出一條路來。只顧低著頭,聽見撲通一聲,一個人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

雅慧見過王老五。王老五也跟村裡的人一樣,路過她門前時撇著腦袋直往屋裡看。雅慧知道他就是王老五后,再看見他過來,總趕快往後一躲。

見識過眉眼飛斜,似笑非笑的王老五以後,雅慧才算知道怎麼才叫做色眯眯的。王老五的『色』不是饞涎的那種,而是像你和他有過什麼似的,一副知根打底毫不見外的輕佻樣兒。雅慧總覺得他斜過來的眼睛隨時都會沖她狎昵的一擠。

王老五向雅慧磕了一頭,通報了他母親的死訊。

王老師家是孫女來開的門,王老五對著小女孩照舊一跪,磕頭,同樣的話說了一遍。手托在雪地里凍得通紅,他隨便在孝服上擦了擦,又向下一家走去,腰間系著的麻繩隨風抖動。

桂蘭說這是他們這裡多少年沿襲下來的禮節,孝子請人的時候必須磕頭相請,不管對方是老是小。

村裡每天都在談論王老五家的喪事,都說別看王老五平時摳門兒,在這種時候絕對會擺闊氣,排場小不了。王老五雖然是弟兄裡面最小的一個,他爹卻把所有的家業都傳給了他,所以王家現在是王老五當家,王老太婆的喪事理所當然也是由他來操辦,他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有人說王老五已經打發人去前營子殺牛去了,又說這回的席面肯定豬牛羊雞硬四盤都有。還有人說不但有這些,還有魚,而且是整雞整魚。人們都嘖嘖稱嘆。魚在這山溝溝裡頭可是個稀罕物,有錢你也沒處買去。人們每天吵吵嚷嚷的,都很興奮。

馬陰陽神氣活現的領著幾個人在村裡轉悠,新民也跟在裡面,手筒著袖子,聳著肩膀。雅慧一眼就在人群里認出他來。新民走過的時候也回過頭來往屋裡看了一眼。

「村裡的男人為什麼都要在腰裡系一根繩子?」雅慧問桂蘭。

「為了暖和了哇。」桂蘭道,「腰系一根繩,賽過穿一身。一個個都是穿的空心棉襖,不系住點兒,跑風漏氣的還不把人凍死了?」

雅慧見過新民的那身棉襖褲,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拆洗了,又臟又硬,放在地下幾乎可以站得起來。

「你們看看馬陰陽!腦袋快揚在天上呀!」云云看著路上走過的人笑道。

「快讓人家嬲給兩天哇。」桂蘭道。

「我看他那也是瞎比劃了。就他那兩下,我看的也學會了。」黑眼子道,又問,「你們說馬陰陽平時干甚了?咋從來在營子裡頭看不見他?」

「干甚了?」桂蘭哼了一聲道,「他除了喝酒還能幹甚了!」

「看來喝酒是他們家的祖傳。」云云道,「我聽說他爺爺馬神仙和他大馬半仙就都死在了喝酒上。」

「是了哇。」二媽道,「要不那兩個人可是真有神通了,跟他們比起來,馬陰陽那真是瞎比劃了。馬半仙要活的,現在也就是我這麼個歲數。可惜,剛出三十就死蘭。」

「我還記得了。」桂蘭道,「馬半仙那時候可能給往出變東西了。」

「他學的是遁法,奇門遁。就是能變出東西來了。不過要說起來,還是他大馬神仙那才叫真本事。馬神仙那可是做過鬼轎的人。營子裡頭上點兒歲數的都知道了。」

「我好像也聽我爹說過。」云云道,「就是忘了是咋回事蘭。」

這裡的人把爸爸叫做大,公公叫爹。

「什麼叫鬼轎啊?」雅慧問。

「鬼轎就是鬼抬的轎子。」云云道。「二媽你快再給我們講講哇。」

「我也記的不那麼清楚蘭。」二媽道,「就記住有一次,營子裡頭死了個小口(指未成年),家裡頭也沒請人看,就把人埋出個蘭。自那以後,每年的大年三十,家裡茶盤裡頭放的好好兒的白瓷杯,誰也不動就碎的個紛紛的(指粉碎),每年碎一個。家裡頭知道不對,就請來了馬神仙。馬神仙還沒進門就看出他們家死過小口,又說你們把人埋在坎位上蘭,正好跟家裡頭對沖的了。他們家的人一琢磨,咋了不是了,正好在頂頭上了。就趕緊問咋才能破解了。馬神仙搖搖頭道,你們硬是把一隻雞就能解決的事,拖成一頭牛蘭。現在死了的人歸不了位,日夜受煎熬,只能是拿你們出氣。家裡的人好說歹說直央告了,馬神仙才答應試一試。就起了靈,重新發喪。那天可費上事蘭,馬神仙在那家人家門口不住氣的念經念咒,就是定不下往哪走。我們都看見馬神仙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子流的跟一道水,那可是十月的天氣。眼看的就晌午蘭,馬神仙才向西南上一揮手。原本兩個人就能抬動的空棺槨,馬神仙用了十六個人。那些人一開始還跟我們擠眉弄眼的出相,走的走的就甚也顧不上蘭。我三爹那天也讓叫去給抬棺材,他說,一開始就跟空身走的了,慢慢兒的越走肩膀上越沉,那天走的路又遠,連我們這些跟上看紅火的人,也走的腳疼了。」

二媽有哮喘病,說的話長了氣上不來,停下呼哧呼哧的喘著氣。

「什麼叫一隻雞能解決的事,拖成一頭牛了?」雅慧問桂蘭。

「雞就是引魂雞。」桂蘭道,「出殯的時候都得要個引魂公雞在前頭引路的了。」

「活雞?」雅慧問。

「那肯定是活的哇,死了還能引成路了?」桂蘭笑道,「馬神仙這話的意思是把本來好解決的事情拖大蘭。」

「公雞真的能給引魂了?」雅慧問。心裡知道這是不可信的,是迷信。可就是覺得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什麼奇事都可能發生。

「那誰能知道了。」云云道,「我看這都是陰陽們給個兒留下的吃口,說甚除了他們能吃別人都吃不成,我就不信!咱們吃了倒能咋?還能中毒了?再說蘭,就算不用這個引魂公雞哇,死了的人還能從墓堆裡頭跳出來了?」

「可不敢亂說!」二媽道,「你們娃娃小甚也不懂,這發送死人可不是耍耍(開玩笑)了,鬧不好,不只是死了的,就算你活的也安生不了,這我可是知道了。」

「那後來怎麼樣了?」雅慧著急地問道。

「後來?」二媽放下水杯說道,「連我們看紅火的也走不動蘭,馬神仙還是眯縫著眼睛直往前走了。嘴裡頭一直咯叨咯叨的不知道念甚了。野灘裡頭的風吹的我們直打哆嗦了,可馬神仙的頭頂上還冒熱氣了。最後抬棺材的人媽媽老子的直叫喚了,眼看的就出了營子前頭沒路蘭,馬神仙還是一聲不吭。就聽見撲通一聲,抬得好好兒的棺材掉下來,落在了地上。把抬棺材的人嚇得,棺材不到墳地是不能落地的。就在這個時候,馬神仙右手轉的飛快的一個筒子也停下來,馬神仙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就這兒哇。後來人們才知道,死了的那個小口嫌怨父母了,咋也不肯走。馬神仙跟商議了半天也商議不倒,又給許了一回願,讓他個兒看中哪就停在哪,這才上了路。後來人們都后怕了,說那天小口要是臨時變卦,他們這棺材真不知道要抬到甚時候去呀。」

雅慧聽著,手心裡攥了一把汗。云云她們也聽的出神,直問二媽還有甚了。

這時,新民回來了,女人們都識趣的從炕上下來,收拾著回家。

「坐的哇么。」新民客套道。

「不蘭,你們也該吃飯蘭哇。」桂蘭道,「我們這是蔫老婆講三國了,一說開就沒影兒蘭。耽誤的雅慧連飯也沒做。」

「不著急。」新民笑道。又說,「二媽,你就在這兒吃哇。」

「是了,」雅慧也忙說道,「二媽你吃了飯再回去吧。」

「不蘭。」二媽吃力的直起腰來說道,「人老蘭,吃甚也是眼睛裡頭一點兒。一早上你大嫂給端過一碗飯來,我強把那吃進個,現在肚裡頭還飽飽兒的。你們快趕緊做的吃哇。」

雅慧看了新民一眼,見新民一臉的不忍。就又說道:「二媽,你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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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露滿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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