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落西頭

第1章 日落西頭

午後的陽光不顯得多有熾烈,溫煦的柔光照在身上,暖暖洋洋,總是讓人生出一種微醺欲醉的慵懶感,身心似乎也要與之融化。

雀兒劃破天空,跳立在了枝頭。

一襲搖曳后,有綠葉隨風飄落,於池水中點出漣漪一道,頓時驚擾了歡聚一團的錦鯉。

眨眼間,它們四散而去,不見了影跡。

清風翩來,輕拂過葉尖,又撫平了水面的褶皺,緩步間,她多情地吻過每一片花草,隨後,便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極盡決絕。

啼聲偶鳴,池水漸歸清寧,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花木馨香。

波光粼粼的景牆上,一道人影快速地出現在漏窗里,又急速地離去。

傳透而來的腳步聲頓時打破了這處林園的寂靜,然而就像是落入池水裏的一粒石子,只在這片刻中暫時聲鳴。

懷玉低頭又穿過了檐廊,抬腳步入堂屋裏,幾步后停下,傾身將盤中新泡的南陽虹月端放在了茶桌上,蓋掀開一縫,輕言道:「請慢用。」

說完她抱盤退至三步外,眼觀鼻,鼻觀口,侍立於一旁。

「多謝。」一道女聲響起,猶柳樹下潺流的溪水,清淡而平凡。

時間靜逝,隨着縫中雲氣的升騰,淡淡的芬芳縈繞開來,如初春的玉蘭,幽香自沁。

應得個『雲龍循柱,浮春流芳,滿堂皆是香』的妙境。

遠方的街道上捲起塵煙漫漫,一輛馬車疾馳而來,於府門前緩住了去勢。

圍簾掀開,鬢髮微白的蔣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踩着腳凳緩慢落地。

於階上焦急等候的元德連忙走來,躬身言道:「夫人,這是那位姑娘拿來的。」捧出的雙手裏,躺着一塊『蔣』字玲瓏玉牌。

蔣夫人表情微滯,踏上門前的石階快步向里走去:「人現在在什麼地方?」

元德緊跟其後:「我已經請她在屋中休息著。」

清風入堂來,雲柱縹緲散去。

剛進屋,蔣夫人便看到了端坐在椅上雙目微闔的女子。

她一襲青衣着身,過肩的三千青絲只用珍珠白的絲帶紮起,垂在身後,露出了玉雪的脖頸。

聽聞動靜,女子抬起了頭,如是新月勾畫娥眉,恰似鮫珠暈開染墨,投來的眸而靜而寧。

她看着自己,眼神似是『空無』,好像一切看在了眼裏,卻又沒有進入到眼底。

在這雙清淡的目光注視下,蔣夫人心中竟生出了幾許壓力,一絲詫異不禁從眼中閃過。

腳步不由放慢,在丫鬟的攙扶下,蔣夫人來到堂中,於主位前轉身緩緩而坐,看着右手位下的女子,她笑道:「今天是元齋日,老身去了趟城北的大靈寺,為家人納福祈禮,所以未能及時招待姑娘,府里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視線里,女子兩手放在腿上,端坐有致,粉白相綴的薄唇緊抿,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一眼看去,這位姑娘給人的感覺很純粹,就像是浮於表面的一潭泉水,乾淨、清冽徹底。

女子搖了搖頭,粉唇輕啟,如是涓水細流:「應蔣道生所託,將信送回武陵蔣府。」

聞言蔣夫人不由輕捏住了手中的念珠,望着她道:「姑娘,我夫君...他怎麼了?」

女子垂眸從袖中取出兩張摺疊好的白紙,其中一張隱有血跡透出:「兩個月前我途徑了紫雲山,行至南邊山腰時於一棵蒼松下遇到了重傷在身的蔣道生,這是他拜託我送來的書信。」

她微微一頓,抬頭繼續說道:「他死後,我將他葬在了松樹下,這張紙上繪有具體方位,你們可以循着此地圖將屍體找回安葬。」說着她依次將這兩張紙擺放在了桌上。

蔣夫人臉上霎白,眼前徒然一陣暈眩,身子向前傾去。

『此次上京,前方可料是萬險以待,虎狼群伺,但我已無退路。秀瑾,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今後家裏就靠你了。』

那夜,她端著蓮粥來到書房,看到了一臉愁容的他。

猶記得他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一輪殘月,銀輝落在他瘦弱的身上,莫名有些悲涼。

那個男人的性格向來憂鬱敏感,她本以為只是他的多慮之言,然而當意外真的出現后,心中湧出的悲痛讓她極盡窒息。

身旁的丫鬟及時伸手將她扶住,憂聲道:「夫人?」

蔣夫人只覺腦海陣陣轟鳴,涼意瞬間遍佈全身,這份冷冷得讓她不禁心顫。

眼前的婦人好像很難受,女子斂眸,作為一位旁觀者,她也只能心中一聲輕嘆,別無他法。

餘暉流入堂中,漸漸地爬上了她的指尖,時間已經不早了。

她站起身,眸光輕抬起:「信既然已經送到,那我就告辭了,保重。」說罷,轉身翩然離去。

立於門旁的元德看了眼屋內久久沒有緩過神的蔣夫人,眼看着青衣女子就要出了視線,他急忙追了上去。

「姑娘,還請留步!」

她轉身,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跑至跟前,面露疑惑。

元德抱拳,欠身行禮道:「我是府中管事蔣元德,還未請教姑娘之名。」

她微微頷首:「顏如。」

元德抬頭,謝言道:「顏姑娘千里迢迢從關河外來武陵致信,這份恩情我蔣府必定銘記。這一百兩銀票,是府內的小小心意,望姑娘能夠收下。」說着他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

女子看着他,未動未言,清風過庭院,吹亂了她耳邊一縷墨發。

看着她古井無波般的眼眸,男子輕言道:「在下有個請求,對我家老爺不幸離世這件事,希望姑娘暫時不要對外聲張。」

聞言她點頭,移開了視線,欲轉身離去,可男子卻是先一步移至她身前,將銀票再次遞來:「顏姑娘,這銀兩望請收下。」

她微愣,待看到男子的態度,心下瞭然,「嗯。」雙手鄭重接過,還了此人一個安心之諾。

——

蔣夫人頭撐在桌上,臉色慘白,元德擺擺手,三名丫鬟依次退去。

他看着徒然暮氣纏身的婦人,輕聲道:「蔣府現在需要你,夫人。」

蔣夫人幽幽而言:「原來他將你留在府,是早有打算了。」

元德低下了頭:「夫人,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請務必做好打算。」

她睜開眼,轉過頭看着這位盡忠盡職的僕人。

他謙卑地躬身而立,半百的歲月同樣將他的鬢髮染了微白,她自嫁於那個男人時,他便已在,聽聞是那個男人自小的書童和玩伴。

他到底知道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掌控著多少權勢,以前她很好奇,也很埋怨,然而現在卻是無所謂了。

最後她也只輕輕一嘆:「傳信給二公子,讓他即刻回來吧。」

「是,夫人。」他告退離去。

整個大堂瞬間只留下了她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她茫然地環目四周,看着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突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有些冷,有些恐懼。

甚至是,有點想哭。

——

顏如抬起頭,陽光直晃晃地刺入眼帘,她眯起眼,看了下太陽西垂的位置,距日落約摸還有一個半的時辰。

恩,大概還不晚吧,希望能來得及。

心中閃過了一絲小糾結,她收回視線繼續向前走去。

和來時一樣,街上的人異常多,來往如流,很是喧鬧,看打扮,有不少似是從外地特來參觀的遊客。

畢竟元齋日到了。

藉著佳節,道路的兩旁幾乎擺滿了各種攤位,有武陵周邊的花果小吃特產,也有為去大靈寺祈福的香客準備的香火。

然而最吸引人眼球的卻是那一排排『舉佛』像,泥塑有之,木刻有之,樣式不一形態各異。更有甚者,有的攤位上擺放出了用翡玉雕琢而成的慧像,其標價也是相當令人咋舌,當然,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其技藝之湛,樣式之美,也讓第一次來此的旅人感到非常稀奇和驚嘆。

「姑娘,看看這尊因緣慧像如何,由大靈寺一虛法師親手所刻,佛緣滿注,考不考慮買一個。」突然有位老者堆笑地攔在了青衣女子身前。

佛曾有言: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

后又由枯塵法師擇言眾生有九慧、十二相。

顏如停下,接過了對方雙手遞來的木雕。

手裏的青牛向左偏低着首,兩角參對,一腳前踏,三足後行,背上躺着一垂髫童子,正抱頭而睡。

看着這尊塑像,她只覺得普通,並沒有看出所謂的佛緣,心中自然也沒多大想買的慾望。

的確,相比於其他攤位精緻的、栩栩如生的慧像,它是真的普通,甚至用粗糙劣質來評說也不為過。

只徒有個人和牛的大致形狀,許多地方都能看到沒有磨平的刀的刻痕。很難相信這是一虛法師的作品,也正因為知道是假的,所以這個小小的攤位才沒人去光顧吧。

她手抬起,剛想將塑像送回,抬眸間卻是看到了老翁臉上期待而又忐忑的笑容。

他微躬著身子站在人流中,兩手合握在腹前,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太多滄桑的刻痕,滿頭蓬雜的白髮在風中些許凌亂。

到了她嘴邊的話轉瞬而變,「這個,多少錢?」

老翁臉上的笑意愈盛:「既然有緣,就隨姑娘給個眼力價吧。」

顏如轉頭在包裹里翻了翻,隨後取出兩塊碎銀,遞了過去,輕聲問道:「這些,夠嗎?」

「夠了,夠了,多謝姑娘。」老翁連忙接過銀兩,滿臉欣喜地退回攤位旁,心懷期待地等候着下一位顧客的光臨。

顏如臉上難得的浮出一抹閃逝的淡笑,將木雕放入包裹后,她繼續向前走去。

她打量著周圍的街景,尋找著能住宿的客棧,打算是歇上一腳,明日再行出發。

只是,恰逢佳節,找的幾家客棧都是人滿為患,沒有空房了。

隨着時間不斷地流逝,她還是行走在人流中,面色依舊冷淡,只是眉頭已悄然鎖起。

心中的憂慮似乎在逐漸成真,難道自己還要月下露宿?雖然記憶中的自己大都是這般過的夜,但她也想有所改變。

然而,如今這種情況,她很無奈,但也只能繼續沿街尋找下一家客棧,期待着收穫,畢竟總不能露宿街頭吧。

「猴子,你給我站住!」隱約間,耳邊的喧鬧聲里傳出一聲怒吼,但就像那些普通響起的嬉笑怒罵,和其他遊客一樣,顏如並沒有太去在意。

一道瘦小的身影穿行在街道中,但因為人流擁擠,好幾次和遊客發生了碰撞,少年匆匆留下一句抱歉后,邁著倉皇的步伐再次迅速逃離開。

好一會兒,舉著木棍的胖子才堪堪跑來,抬手一把抹去淌流在臉上的大汗后,伴着咬牙切齒的喝罵聲,他吃力地追趕身影而去。

突然,顏如眼眸一亮,看到了一面迎風招展的酒旗,還未等她看個仔細,後背卻猛地受到一份撞擊,猝不及防下身子向前傾去。

她右腳快速向前點地,側身止住勢勁,連帶着彎腰伸手將踉蹌著欲要倒地的少年扶住。

少年沾了灰燼的臉慘白無色,雙眼無神,似乎陷在剛剛的驚嚇中還沒緩過神來。

見狀,她關心地問道:「你沒事吧?」

瞳孔瞬間恢復了焦距,少年看向顏如,感激地搖了搖頭,隨後連忙起身繼續著逃亡。

先後間,這兩道身影迅速地從她的視線里消失,隱沒在了人流里,顏如也跟着收回了視線。

「猴子,你還跑!」眼看胖子距離他越來越近,少年環顧四周,身形一滯,轉身朝着一個衚衕里奔去,不一會兒,便在這狹小而暗沉的通道里匿了身形。

滿臉橫肉的胖子氣喘吁吁地跑來,肉肥的面上掛滿了汗水,他望着不見人影的街道,頓時雙眼一瞪,張嘴吐出一口唾沫,忿罵道:「他娘的,這小兔崽子跑得倒挺快的!便宜他了!」

顏如疾步趕到客棧前,抬頭看了眼『紅葉酒樓』的招牌后,走了進去。

「請問,還有客房嗎?」

櫃枱旁,半百之齡的掌柜正忙着翻本記賬,聞話頭都沒時間抬起,只回道:「實在抱歉,小店客房已經滿了,勞請客官另尋他處。」

她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幾分黯然,心中再次響起一聲失落的輕嘆,轉身向外走去,門口昏黃的霞光落在身上,竟顯得有些凄涼。

「掌柜的!掌柜的!…」灰衣小二匆匆地跑下樓梯,來到櫃枱前,「樓上地字二房的那位貴人退房了!」

「嗯嗯,知道了…」話音未落,一道暗影瞬間覆上了他面前的賬頁,掌柜疑惑的抬起頭,只見面前的青衣女子看着他,雙眸閃光,勢在必得地向他說道:「那間房,我要了!」

掌柜一愣,隨後笑着點頭道:「好的,那間房就借宿給客官,但還請客官付上押金三兩銀。」

顏如隨即將手伸進包裹里,一息,兩息…

她口中一聲輕咦,將包放在了櫃枱上,又低頭仔細翻了幾遍,隨後微愣在原地。

呃,錢袋好像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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