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修魔能修成你這樣,這五年也不算活到了狗身上。」

說話如此刻薄,不是狄勉還能是哪個?饒是后卿這幾年聽得多了,此刻也覺的噎得慌。

「我何時可以離開?」這句話已經成了他們見面時的開場白,見一次,問一次。

「想走就走,難道還讓我背你?」狄勉一翻白眼,語氣十分不耐。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離開了?」

這麼好說話,不像他的風格。難道有人假冒?

「腦子不好使,耳朵也聾了嗎?」

可以確定真的是狄勉了。說話這麼刻薄,別人想學也學不來。

再次朝後卿翻個白眼,伸出右腳在前方雪地上蹭啊蹭的,不一會兒就露出被雪覆蓋住的地面。

地面中央畫著張符,看上去像傳統的道家符咒,只是符膽中間不是常見的「敕」字,而是一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圖案。與其說它是畫,不如說更像是小孩子的塗鴉。

繼續用腳在地上蹭,隨著符咒被蹭去,周圍結界也漸漸變弱,直至完全消失。

后卿恨不得一口血吐出三丈遠,難道困了自己五年的就是這麼個鬼畫符?狄勉把它畫在這裡,讓自己天天對著它還到處找破結界的方法。而他就在旁邊看笑話,他還真是有氣死人的本事。

「怎麼,知道自己蠢了?」

「你還真是氣死人不償命。」

再朝半空翻一個白眼,鼻孔不屑地哼出一聲,狄勉從懷裡掏出一本《六冥志》扔給后卿:「這是最後一本了,以後你出去興風作浪也好,讓人一巴掌打死也好,都別說是我教的,我丟不起那人。」

說的好像誰想認識你似的。就你這得罪人的性格,指不定有多少仇家。可別回頭自己仇還沒報,先讓你得罪的人滿世界追殺。

當然這話后卿也只敢在心裡嘀咕一下,怕真要說出來,這個小氣男人會再把自己關五年。

后卿冷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山下走去,不管山路怎麼崎嶇坎坷,他都如履平地,雪上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走到半山腰,后卿又冷著臉折回山頂。瞪了狄勉老半天後,最終不服氣地跪下,對著狄勉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狄勉的意思他知道,他們不算師徒,他出去也不要提狄勉的名號。

但是幾年下來,他早已把狄勉當成師傅,更何況他還救了自己一命,磕這個頭既是拜師也是辭行。

而狄勉一點兒也沒客氣,就這麼大大方方地受了。

重新起身往山下走去,這次后卿沒再回頭。狄勉對著他後背一翻白眼,轉眼間就消失在空氣中。

山頂又下起雪來,慢慢覆蓋住被狄勉蹭出來的地面,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三天後舊日山洞中,后卿坐在一垛草堆旁已有好幾個時辰。看著滿屋舊物卻人去樓空,忍不住又濕了眼角。

我們有時候會讓自己變得很忙碌,忙到沒時間想任何事。可一旦閑下來,那些想要忘記的往事便會像名角所唱的戲一樣回放在腦里心裡,連細節都那麼清楚,想忘也忘不掉。

五年前辭灶日,空氣是幾十年難遇的寒冷。冷到連山上的樹枝都被凍透,一整天都是不絕於耳的樹枝折斷的聲音。

都說辭灶那日,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家家戶戶都要大祭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祈求家宅安寧,衣食豐足。

吉慶喜樂的日子裡,唐府的主事們卻用奴隸們的命押注賭博,強迫他們僅著一件外袍出府一天,看看能活下幾成。

傍晚凈末找到他時已凍得嘴唇青紫,四肢僵硬,全身如冰柱一般。

顧不得男女大防,趕忙將她衣衫盡褪,抱她泡在熱水裡。等她臉上有了血色后將她撈起,又抱了她整整一夜才將她徹底暖和過來。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她就被捆靈鎖拘回了唐府,據說那晚活下來的人不夠十個。

後來他把鮫舍珠送她,這樣一旦其中一人有事,另一人能立即知曉。

在魔界這乃是婚嫁之約,鮫舍珠一旦送出,對方便是自己要拿命去守護的人。

他雖未明說,但她那麼聰慧,肯定會猜到的吧?

回憶輾轉來回,柔柔地痛徹心扉。

凈末,知道你怕冷,但是你有必要怕到連死都要葬身火海嗎?

想到這裡,鼻子一酸,眼中淚水凝結,一串串地滾落下來。

讓他再想她一次吧,一次就好。以後,再也沒人能讓他這樣心疼了。

春去冬來,轉眼又是一季。

「凈末姐姐,咱們這是去山上嗎?」

「是啊。」

「凈末姐姐,咱們還要住到明年春天嗎?」

「嗯。」

「凈末姐姐,那裡好冷,你會不會不舒服啊?」

「不會的。」

怎麼會不舒服呢,那裡是她最歡喜的地方。這些年,每到冬天她都要去那兒住幾個月,像一隻松鼠抱著自己的尾巴,在乾燥的樹洞里度過最溫暖的冬季。無論外面多麼嚴寒冷峻,北風呼嘯,窩裡永遠平靜安寧。

山腳下,一粉一綠兩抹身影正緩緩前行,一個活潑俏皮,一個沉靜溫柔,為這蕭條的冬日添了兩抹麗色。

那抹綠影是凈末初出桃林時花一錠黃金買的小人蔘。當時若不是她好心幫助那個貧苦婦人,也不會惹出了後面這許多是非。但也並非全是壞事,至少她認識了后卿,那個有著一雙丹鳳眼,總愛跟在她身後的大男孩。

他不善表達,眼裡卻總是巴巴地透著對她的依賴。

想到后卿,凈末臉上掛起一抹哀傷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吹動。

當年她初出桃林,剛踏入世間、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會救這棵小人蔘實屬偶然。那時她並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她很有靈性,很單純地想看它如何遁地。

後來她被販賣為奴,也把這個小人蔘精忘了乾淨。沒想到涼爽修鍊成形后,千方百計地找到自己來報恩。唐府大火之夜,還拚死為她拿回捆靈鎖的鑰匙。

但那夜是誰救她們出來的呢?當時她倆都昏了過去,醒來時已在距唐府二百餘里的天山上,位置十分隱蔽,一干應用之物也齊全,只是這施救之人卻從未露過面。

當時凈末受傷頗重,如果那魔頭的劍稍偏半分,她定會命斃當場。

為這,凈末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年。多虧這個小人蔘每天摘一點自己的參須給她熬藥,她才徹底恢復。一年下來,好好的一棵根白須凈的人蔘硬是把自己扯成了禿了毛的蘿蔔,著實讓她感動了好久。

「凈末姐姐,這個山洞怎麼不一樣了啊?」

「凈末姐姐,這裡的大樹比去年粗好多哦。」

「凈末姐姐,這裡的螞蟻長肥了唉,人蔘怕怕。」

「凈末姐姐……」

「凈末姐姐……」

「涼爽,你都不會累嗎?」頭又疼了,哎……

「凈末姐姐,你累了嗎?你等著哦,我給你拔參須吃。」

凈末趕忙拉住她往自己頭髮上摸去的小胖手,忍不住嘆氣撫額。這小人蔘什麼都好,就是太聒噪了些,也虧得她每天有那麼多話說。

(也不知道是誰當年對著假死的后卿絮絮叨叨好幾個月,現在怎麼好意思嫌棄人家人蔘精?)

凈末曾問過涼爽家住哪裡,有何打算。誰料這人蔘說她想像她娘一樣找一個看一眼就想種在身邊的男人,從背後用參須把他打昏,然後拖回山裡生小人蔘。

凈末清楚地記得,當時她說一句,自己太陽穴就抽動一下,待她說完,自己的頭痛發作了。五年下來,就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

「涼爽,你自己去玩,我收拾下屋子。」

「凈末姐姐,那我去了,你不舒服就叫我,我給你參須吃。」

「去吧。」

凈末姐姐好奇怪,每次都要自己一點點收拾這個山洞,一點忙不讓她幫。一個人幹活不會累嗎?

涼爽鑽入地下后,凈末仔細地環視著山洞,好像是有一些改動。桌上灰塵不厚,應該不久前被擦拭過;地上柴草也比去年走的時候多出很多;缸里有滿滿的新水。明顯是有人居住過的樣子。

難道是附近的獵人暫居過?

不應該啊,自己設了陣法,普通人不可能找到這裡;

還是那夜的魔頭?

也不能,是他的話,他應該沒那個好心給收拾屋子吧。

難道會是后卿?

更不可能,他早就葬身火海了不是嗎?

胡思亂想之際,涼爽突然「嗖」地一聲從地下鑽出來。懷裡抱著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一個木匣子,獻寶似的舉到她跟前:「凈末姐姐,你看這是什麼啊?」

「涼爽,你這是又跑去誰家房子下面偷東西了?」

「凈末姐姐,我再跟你說一次,這不叫偷,叫拿!我們人蔘本來就長在地裡面,那地裡面的東西就應該是人蔘的,拿自己家的東西不是偷!」

小人蔘十分較真,一手叉腰一手指天咒地。個子不高,氣勢卻擺了個十足十,說什麼也要分辯個明白。這種原則性的問題絕對不可以錯!

「好好好,那小涼爽,你這是從哪兒拿來的呢?」

「這個山洞的下面啊。」

凈末疑惑更重,誰會在這裡埋下東西?

好奇心被勾起,但理智告訴她不能隨便看別人東西,那是不道德的。在好奇和道德互相交戰時,涼爽已先一步做出了決定,「啪」一聲打開了那個木盒。

盒子里靜靜躺著的一顆蔚藍色珠子,看到它,凈末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

是后卿嗎?

難道那夜他並未葬身火海,而是舊日街坊看錯了?

如果是這樣,他為何六年才出現?

幾乎是立時的,凈末就決定要去魔界。她要去找后卿,找姑姑,查父母離世的真相。

她早該去的,這麼多年,是她固執地守著自己的哀傷不肯面對,是她懦弱。

一直不願觸碰的一些人、一些事,全都因為這一顆珠子變得那麼刺痛她的心。

「涼爽,我要去魔界。你是要繼續和我在一起,還是回家呢?」

「凈末姐姐,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的爹娘都被人吃了,只剩我自己了,你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爹娘都沒有了,無親又無故,她們還真是像啊。

她太知道這種滋味了,她又何嘗不是呢?

那就一起做個伴吧,兩個孤單的人在一起最起碼還能互相依靠。

輕輕摟住涼爽,凈末輕拍著她哄道:「涼爽不怕,凈末姐姐不會丟下你的,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涼爽又高興了,摟了摟凈末后笑著跑去外面的鞦韆上,自顧自盪了起來。

鞦韆一上一下,伴著涼爽歡快的笑聲,凈末嘴角也跟著彎了起來。

眼前慢慢浮現出一個大男孩的樣子,丹鳳眼,朱紅唇,一雙劍眉插雲鬢。不善言辭還總愛跟著她,小小年紀已嘗遍世間冷暖。

后卿,若你還活著,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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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深處盡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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