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趙管事剛要動手，門口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嚎。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凈末全身青紫、披頭散髮地從門外爬了進來，手裡攥著她多年來攢的六兩銀子。一邊爬一邊叩頭，不斷地求著趙管事留後卿一個全屍。

凈末身上的衣服已經破成一縷一縷，雙頰高高腫起，嘴角處還掛著沒凝固的血。腳上鞋子不知去了哪裡，雙腿上滿是被拖行后粗糲的傷口。

這一幕看得周圍奴僕忍不住心酸，身在唐府，身為奴隸，大家都不容易，明日他們的下場又會如何？又有誰肯為自己求一個全屍？

幾個好心的奴僕看不下去，幫著在一邊說好話。凈末將自己僅有的六兩銀子塞進趙管事手裡，又許了他未來五年的工錢，這樣趙管事才「勉強」同意給后卿留下一個全屍。

插滿鋼針的銀鞭呼嘯著抽上后卿胸口，心跳立時停止。臨終前雙眼直勾勾地看向凈末，始終沒有閉眼。

凈末不再哭泣，她把后卿放在用木柴做的筏上。筏頂繫上麻繩，麻繩繞過自己肩膀，雙手攥著繩端，一步一踉蹌地把后卿拖出唐府。

她要把后卿帶去他們原本要去的地方，再也不讓他受一點傷。

唐府里，眾人看著她破爛衣衫裹不住的單薄身體，心裡不免一陣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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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外東十里山洞中，后卿猛然驚醒，冷汗濕透全身。

抬起手看看已被摘下捆靈鎖的手腕，后卿嘴角嘲弄一笑，他是不是該感謝那個姓趙的？天地六界所有生靈死後都要入地府輪迴，只他們魔族身死而神不滅，可慢慢自行重塑魂魄。只要屍身不毀，便可重生。

虧了那個蠢材貪圖捆靈鎖的價錢，跟唐球兒要了鑰匙摘了下來，否則就算他起死回生也得受制於人。回想起死前事，恨意爬滿心頭。

后卿打量著這個破破爛爛的山洞，裡面的擺設可謂簡陋到極致。除了身下的柴草和一張舊桌子外，再無他物。

目光轉向趴在身旁一臉淚痕的凈末，眼底的狠戾之色漸漸轉為溫柔。

他知道這個傻丫頭是怎樣才留下自己一個全屍，又是怎樣費勁周折才把自己拖來這個山洞來的。

她每天從唐府做完工就跑來這裡，把所有吃食全部塞進他嘴裡；自己每夜凍得睡不著卻把被子全都蓋到他身上，只希望他像上次那樣活下來。

嘴角暈開一抹笑，這幾個月，雖然他一直是假死狀態，但唐府的事他可是一清二楚。一個女孩自說自話到這種程度，也真是讓他大開眼界。

輕輕地抱她在草堆上，讓她能睡得舒服些。

仔細看才發現她長得很好看呢，只是她眼下有淡淡烏青，纖細的手上也滿是傷口。

她吃的苦他全知道，以前也曾問過她是否不忿這世道不公。她說從來沒有，她信因果，凡事都會有最好的結果。

她總是淺淺地微笑，然後把身邊所有美好的事物講給他聽。如果一件事有九分壞，一分好，她會把那九分的壞全部忽略掉，然後把那一分的好無限放大。

不管什麼事都可以讓她快樂，哪管是這般的苦難，都讓她覺得是一種幸運。

「最少我們還活著，不是嗎？」記得當時她是這樣回答的。

睡夢中的凈末不很安穩，總覺得有一道視線直盯著自己，想避也避不開。

最終困意沒抵過這種不安，努力地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擾了自己好不容易的睡眠。

揉揉惺忪的眼，頗有怨氣地看向那個擾了自己好眠的罪魁禍首。

看清是誰，凈末心中一顫，腦袋瞬間空白。等她回神時雙手早已抱住了后卿，眼淚也跟著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不要嚇她，拜託，千萬不要是一場幻境。

「后卿，是我做夢還是你來接我了？」

「都不是，別怕。」聽她這麼說，心口劃過一絲疼，閉上眼睛任由她抱著。

其實他從小獨來獨往，並不習慣跟別人有肢體觸碰。但現在被凈末抱住，除了一開始的不適應，慢慢地竟有一股暖流溫暖了他的心和四肢。

原來，人與人之間可以這麼溫柔、溫暖。貪戀地深吸她身上散發的馨香，這感覺太不真實，恍若隔世。

凈末像一隻被拋棄的小貓，流浪了多天後被主人找回，滿心都是不想再次被拋棄的依賴。這樣的依賴纏繞住他心裡一個角落，一點點侵入，慢慢地擴延，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別害怕，以後有我。」反抱住她，將她牢牢地鎖在懷裡。

第一次有一個女孩這麼的想讓他保護。

后卿的身體快速地生長起來，原本瘦弱的身形變得強壯，力氣增長，連飯量也隨之變大。

為此後卿學會了打獵，每次凈末來，他都能變出一些兔肉野雞肉，看凈末流口水的饞樣成了他這段時間最大的樂趣。

臘月初八，新皇登基。放米施粥，農商免稅。除十惡之徒，其餘罪犯一律大赦。所有官宦府邸的奴隸、僕人，輪流沐休。

此令一出，舉國上下一片歌頌，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背著包袱回鄉的異客人。

凈末用包袱包了僅有的一套換洗衣物，又從女奴那拿了個糙碗盛了碗粥，仔仔細細地裝進食盒裡，高高興興地就要往山上走。

女奴一把扯過她胳膊，十分不贊同地皺眉道:「你就這麼笑著出門？你說你，心上人死了還能笑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沒死呢！」

凈末心下一驚，摸摸自己的臉反問道：「那麼明顯嗎？」

后怕於自己的大意，輕易就讓人看出心情。比較之下，被人誤會後卿是她的心上人這件事反倒沒多大關係，畢竟他們是朋友嘛。可萬一今天看出來的不是女奴，而是趙總管或其他人……後果不堪設想。

「就算你高興，也得藏著點啊！」

真是的，身為奴隸怎麼能可以笑，主子們會不高興的。平時看她挺機靈的，怎麼也有這麼笨的時候，最後還得她幫她。

從鹹菜鋼缸里撈出一根腌蘿蔔和一片白菜葉，往她盛粥的碗上一放，又給她找來箇舊食盒，連碗帶菜地裝進去，讓她一起帶走。

「謝謝你，姐姐。」

即使已經算患難之交，她倆依然不知道彼此名字，只是姐姐妹妹地互稱。奴隸間的規矩是不問姓名、不問出身，既然被賣來，那就與過去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行了，快去吧，後天我也走了。就算無家可歸，也不想呆在這個黑沉沉的大院里，看不見一點太陽。」

女奴不無傷感地說著，慢慢的竟紅了眼眶。

「姐姐，要不我在這陪你兩天，然後咱倆一起走。行嗎？」

「不用你，快走快走。」

推推搡搡地把她送走，女奴轉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

凈末背著小包袱、提著掉了漆的食盒，滿面愁容地往西走著。

為了確保后卿不被發現，她每次都是往西走上幾里再繞個大彎轉去東邊的山上。雖然費些功夫，但確實幫她避過不少麻煩。

今天女奴的話給她敲響了警鐘，於是她一整天都愁眉苦臉地在奴隸冢祭拜，給人造成后卿死在這裡的假象。雖然不知道自己拜的是誰，但肯定是可憐人，所以凈末祭拜的時候也是真心實意的難受。

入夜後，路上的行人散盡，家家燈火團圓。

借著月光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凈末小心翼翼地護著食盒，生怕將粥撒出一點。好不容易走到后卿所居的山洞，裡面卻黢黑一片，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

凈末將食盒放在洞口，試探性地往裡走進兩步。突然一雙大手扼住她咽喉，一個轉身就將她按在洞口巨石上。

月光下，后卿英挺的下巴近在眼前，她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兩拍。氣氛莫名尷尬，兩人手足無措地退到兩邊，不敢看向彼此眼睛。

山洞口升起一個小火堆，架子上熱著一碗幾乎不見米粒的稀粥，旁邊還烤著一條兔子腿。

稀粥熱好后，兩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誰都捨不得大口，不知是捨不得粥還是捨不得這共喝一碗粥的感覺。后卿把烤熟的兔子腿一點點撕給凈末，讓她吃一點肉咬一點鹹菜。等她吃飽后，自己才三下五除二解決掉剩下的兔子腿。

吃飽喝足后，兩人蓋著僅有的一床薄被，在山洞角落的柴草堆上相偎而眠。風灌進洞口，盤旋不去。

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覺得世界是灰茫茫的，沒有溫度的，所以但凡有讓自己幸福的事，都會不自禁地低語:

吃到美味的魚：真好吃啊。

聽到美妙的音樂：真好聽啊。

就像小貓在被子上打滾，彷彿是要把這幸福的感覺完全吸收，恐怕有一點浪費。

所以，在她冷到瑟瑟發抖、難以入眠時，后卿溫暖的懷抱讓她那麼貪戀。

冬去春來，萬物復甦。但對愛美的女子來說，春天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季節。

這時女子的皮膚容易粗糙，在接受了一整個冬天的洗禮后、肌膚變得異常敏感，是所有愛美女人的公敵。

芊芊夫人不知打哪聽說野菜汁可以美容，不僅能讓皮膚白嫩細膩，還能磨平歲月留下的細紋。芊芊如獲至寶，趕緊命府里女奴上山挖野菜。

說來也怪，幾日下來，只有凈末挖的野菜美容效果最好，數量最多。

於是凈末就代替了其他女奴，每日只負責挖野菜。她每天一早上山，傍晚才歸，每次都能挖到小半簍，正好夠纖縴夫人第二日的使用。

從春天到夏天，凈末日日往來於唐府與山上。為纖縴夫人的美貌盡職盡責地挖著野菜。

當然，說野菜美容的是凈末，讓芊芊夫人變美的是后卿抓的河蚌、撬出來的珍珠磨的粉。

這段時間凈末高了，臉色也紅潤了。殊不知這樣的變化早已讓一干奴隸心生疑竇，禍事悄悄來臨。

唐府密室內，一黑衣人負手而立，桌上放著從后卿身上摘下的捆靈鎖，身後跪著五花大綁的唐球兒。

唐球兒一身肥肉被勒得縱橫交錯，滿身衣衫盡除，只餘一條褻褲還算完整，聊以遮羞。

「蠢貨，誰讓你留他全屍的，嗯?」

「啟稟魔使，小人是親眼看著那個臭小子斷氣才離開的，魔使真的不必擔心。「

「哦？那是我小題大作了？」

「不不不，是小人愚鈍，小人有錯，小人願將功補過！」

唐球兒哆哆嗦嗦地辯白，依稀記得之前好像是有人說過要把那個臭小子的腦袋砍下，泡在黑狗血里四十九天才行。

當時他只當魔界行事蠻橫，並未在意。再加上有纖纖這個可人兒天天纏著，自然就把這事拋到腦後。誰知道竟會給自己惹下這等麻煩。

「他跑都跑了，還會給你機會將功補過？」手掌暗暗凝力，下一秒便要劈死這個球兒。

「魔使容稟，當時有一個叫凈末的賤奴，收走了那個臭小子的屍體。小人想只要我們跟住那個賤奴，一定能找到后卿。」

「凈末？」

「她是府中管事從妖販手裡買來的，具體從哪兒來……這個真不知道。」

唐球兒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趕忙跪爬到魔頭跟前。

但因手腳被綁住、無法自由活動，只能以身伏地，一拱一撅地向前匍匐，活似一隻吃撐了的豆蟲。

「不過是個賤奴，給些錢財就是了，何須費心跟蹤。你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要不跟我去魔界練練膽子？」

「魔使饒命，小人這就去把那個賤奴提來，再也不敢擅作主張！只求魔使網開一面，千萬不要將小人帶去魔界。」

「再有差池，你就去魔界過完下半生吧。」

說罷從指間彈出一道內力，唐球兒身上的繩子立時脫落。

「是，是，小人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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