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狄勉和老婦如游龍般纏鬥在半空，以往不可一世的狄勉今天卻像喪家之犬，被一個老婦打的招招無還手之力。

眾桃林子弟動也不動地立在原地，任憑半空中兩人纏鬥的餘波將衣衫劃破，也不肯發出一聲痛呼、不肯挪動一步。

勁風馳過，帶起一陣血雨。

天色既明，狄勉再一次被老婦從半空打下。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繼續爬起來游斗，而是一點一點挪到后卿跟前，從懷中掏出一塊圓石交到他手中。

石頭鵝蛋大小，內里有五彩流動。流光透過石層逸出，本該芳華無兩的表面被一層灰黑蒙住，只留一個小白點還算清透。

「臭小子，便宜你了。你若有命逃出去，我就讓你娶凈末。這是盤古石，藏好了，千萬別讓她回來。」

將圓石交予后卿收好后，狄勉這才卯足了力氣沖向半空。將一直戴在手指上的龍鬚化成一柄寒劍，泛著藍中透黑的光刺向老婦面門。

空中的老婦不知何時發生了變化，已不見最初的人模人樣，只剩一團黑灰濁氣。

從始至終，這團濁氣都在等著狄勉像交代後事一樣將盤古石交給后卿，又等著他將龍鬚化劍、刺向自己時，才四散開來。

狄勉撲了個空，濁氣在他身後凝結成骷髏形態。

同時，四面八方傳來男女不辨的說話聲，分不清方位，聽不出年齡，但每個字都直擊人內心，勾起無盡邪念。

「狄勉，你這一身法力是本尊給你的。本尊既然能成全你，自然也能收了你。念在你給本尊辦事得力的份上，今天只要你把那個小丫頭交出來，本尊就饒你一命，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混沌，你莫不是在屋子裡待久了，腦子也跟著混沌了？現在普天之下只有那個小丫頭能剋制你，我不護著她，還把她交給你？你是讓盤古石砸傻了嗎？」

不愧是狄勉，被打成這樣了還能說風涼話。以前只覺得他是有多大能耐、就有多大脾氣，現在看來他的脾氣誠然跟能耐是沒一文錢關係的。

「哎……本尊當年怎麼會挑了你，平白給自己找不痛快！」

混沌的話，聽起來頗為煩惱。

「誰知道你怎麼想的。」

狄勉朝濁氣一翻白眼，再次舉起寒劍朝它刺入，與之前的招式並無不同。而濁氣也再一次四散后凝結，形態變成燃燒的火焰形。

「狄勉，你明知傷不了我，還做這些無謂的事幹什麼？這可不像你啊！」

「兩千年前，我受你擺布，做錯了事。現在，我要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

「哈哈哈哈……」

燒心穿腦的大笑聲傳來，狄勉、后卿、桃林眾人全都被這空緲之聲攪得心煩意亂。過往怨氣被無限放大，只想殺戮。

眾人漸漸不受控制，就連千百年前跟人打鬧，被人推了一下的事都被一一想起，心中憤恨不已。

饒是這樣，桃林子弟還是左搖右晃地支撐著，不肯挪動一下。最後不知是誰先碰了誰，被碰者又撞了誰，一傳十、十傳百，桃林中掀起一場亂戰。

再看狄勉，早已將自己衣衫撕扯了大半，此時正在用寒劍割破自己胸膛。

一邊割一邊還嘿嘿地笑，嘴裡不住念著:

「吃啊，吃啊。」

至於后卿、雖不似狄勉那般瘋狂，卻也好不了太多。原本已經清明的雙眼又染上灰敗，罪與罰緊握在雙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互相攻擊的桃林子弟。

世人皆負我，我又何須憐蒼生。

就算是桃林一脈又怎樣，說的是離世純凈、順時應命，還不是一群打著善良的口號、實則高傲自閉的偽君子！

天天守著這一片桃林憂嘆混沌橫行、人心醜惡。遇到惡行冤案、天理不公，好幫的就幫，不好幫的就說是天道循環，因果報應。

悲天憫人的女媧大神飛升前就是這麼法令他們的？

用他們掛在嘴邊的天道類推，桃林一脈能有今日之禍，全是他們自找！他既然是六界皆知的魔頭，自然不能辜負了眾人的期許，今天他就要整個桃林陪葬！

罪與罰在空中亂飛，傷到誰算誰，刺死誰算誰倒霉。后卿這是橫下心來要血染桃林。

「哈哈哈……」

引人邪惡的大笑聲繼續張狂，狄勉已將自己的胸膛剜地露出白骨，左上方隱約可見跳動的心臟。地上零零碎碎的一灘血肉，再割下去定會死於自殘。

桃林子弟死傷大半，剩下幾個運氣好沒被罪與罰傷到的也在互相撕咬，眼看著成了食人喝血的怪物。

「南無阿彌陀佛！」

一聲洪亮的佛號從天邊傳來，智缺身穿八寶攢孔雀石的袈裟、手持九環杖、另一手捻金楠木佛串，寶相莊嚴地憑空走了出來。

「混沌，你本是天地間一縷濁氣，無心無魂，既不消散，也不成型。為何如此執拗，竟妄想統治六界？」

說話的同時，智缺將狄勉刺向自己心臟的寒劍收回，重新變成龍鬚戴在了自己手上。

從金楠木佛串上摘下一顆佛珠，慢慢用佛力牽引著在狄勉身前滾動，吸收他身上覆蓋的黑灰濁氣。

佛珠轉完兩圈，狄勉安靜下來。

見有效果，智缺趕忙將全部佛珠拋出，讓它們圍著眾人開始吸收黑灰濁氣。

混沌似是很忌憚這些金楠木佛珠，在空中倉惶地與佛珠閃避開來，同時對智缺說話的語氣也多了幾分氣急敗壞。

「老禿驢，天地本無主，強者自取之。這世間六界，哪一界的君主不是靠人命得來的天下？憑什麼他們做得，我就做不得？」

「阿彌陀佛，世間百態即使再不堪，也終是種善因、行善果。而你乃世間萬惡之源，毫無善念，你若管一方天地，只怕日月要變色。」

佛珠的佛光漸漸減弱，眾人也相繼清醒，智缺將佛珠重新收回手中捻成串，只餘一顆還在狄勉身前滾動。

緊接著智缺把九環杖插入地面，以此為中心立馬形成一個佛光燦爛的屏障，牢牢地將眾人護在其中。

直到此時，狄勉才清醒，看清來人是智缺，只虛弱地說了一句「死和尚，你敢。」，之後便昏了過去。

半空中的濁氣越聚越多，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漫漫桃林被濁氣沾染，一點點枯萎衰敗。

「大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剋制這團邪物？」

認識智缺幾十年，后卿第一次稱他「大師」。並非挖苦，而是心服口服。

「二太子，你可知這團邪物為何？」

智缺習慣性地捻著他長過臉頰的眉毛，若有所思地看著后卿。即使外面的濁氣大盛，佛光已呈暗淡之色，智缺也毫不慌亂。

「剛剛聽它與狄勉對話，狄勉叫它『混沌』。」

「嗯。」

惆悵地點點頭，智缺又問道：

「那你可知混沌來歷？」

「聽說是盤古開天地后的濁氣，主宰世間邪惡。只是不知這團混沌是不是我聽說的混沌。」

再次點頭，惆悵轉為憂傷。

「是。它藏身桃林，控制歷任族長，一點點污染這最後一片凈土。如今，它只差最後一步就可摧毀桃林一脈，屆時六界再無人能與之抗衡。」

「大師所說的最後一步，是什麼？」

心底泛起疼痛，他已隱約猜到答案，但還是追問出口，希望能聽到不一樣的回答。

「凈末魂魄、盤古石。」

「休想！」

「二太子，兩百年前她之所以去人間歷練，與今日大有關係。難道你希望六界大亂，生靈塗炭？」

「大亂就大亂，與我何干！」

他不在乎六界會變成什麼樣，他也不在乎誰當天地主宰。只要凈末能陪著他，誰死都無所謂。

「沒時間多說了，還是讓她自己決定吧。」

佛光屏障外已昏天黑地，無數桃樹被連根拔起，接連不斷地被颶風刮入海中，桃林四周巨浪滔天。

黑藍的海水不斷傾倒進來，佛光護著的這一片土地像海底的水草一般，圍著九環杖上下浮沉、來回打轉。

智缺一手將九環杖按牢，一手結印對著杖首念念有詞，不一會兒就在九環中央出現凈末朦朧的面龐。

「大師有禮。」

熟悉的聲音傳來，后卿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他的凈末，已經死了。

昨日他從海上將凈末接在懷裡的時候，已經感覺到她的生命在消失。在她說完那句「快跑」之後，就死在了他的懷裡。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想隨她一起去的。但他的凈末死得那麼可憐，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她是被餓死的。整整十五天，她要怎麼挨過？！

他之所以沒有隨凈末一起去，而是用障眼法騙了那幾個桃林的人，抱著一個魔偶來到桃林，為的就是給凈末報仇。

「好姑娘，事情你都清楚，你自己決定吧。」

不忍看她的眼睛，智缺心疼地將頭撇向一邊。回想這孩子一生，早已超脫俗塵的心揪了起來。

又一襲巨浪撲來，屏障晃動得比之前更加厲害。源源不斷的黑灰濁氣從四面八方湧來，即將吞沒這黑暗中的最後一點光。

「凈末身為桃林一脈，自當尊女媧法旨。只是凈末現在魂魄虛弱、靈力全無，實在開啟不了盤古石，還望大師能送我一程。」

「阿彌陀佛，孩子，去吧。」

「滾開！」

見智缺真的要將凈末送去赴死，后卿出掌便打向智缺後背，掌心的魔力震得他自己全身都顫動起來。而智缺除了身上八寶攢孔雀石的袈裟輕動了兩下之外，本人看上去並無任何不同。

后卿被自己的掌力震出內傷，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催動罪與罰，恨不得立即將這兩把劍刺進智缺心臟。

手被輕輕按住，他的面前明明沒人，但他卻感覺到了熟悉的溫柔。臉上有風拂過，在他的唇上輾轉流連。

原本被后卿收在懷中的盤古石慢慢飛到半空，整團的黑灰中只留有一個白點。智缺用佛法將凈末魂魄化成一抹藍光，由佛光護著飛向盤古石上的那一個白點。

佛光撐起的屏障瞬間支離破碎，眾桃林子弟們紛紛跪在盤古石前，咬牙抵著心中的邪念送凈末最後一程。

藍光被送進盤古石，原本只一小點的白點突然光芒大盛，盤古石周圍的黑灰濁氣瞬間被五彩流光擊散。

白光、藍光、五彩流光一齊交織著向外擴散，所到之處黑灰濁氣盡數消滅。原本遮天蔽日的黑暗眨眼間被驅散無蹤。

光芒繼續外放，越過海洋、穿過高山，所到之處儘是光明。

天地六界持續了兩天的戰亂悄然停息，人們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天界公主和尹白站在雲端之上，一臉震驚地盯著下方。

之前她們執著於搶奪妖婦魂魄報私仇，枉她們自命清高，竟不如今天萬一。

混沌尖利的呼嘯聲漸而遠去，最後徹底消失。桃林內滿目瘡痍，樹倒牆推，屍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

盤古石的霞光漸漸減弱，天地間徹底清明之後，最後一絲光芒也斂入石中，變成了最初的模樣。

伸手接住從天上掉下的圓石，智缺用龍鬚將盤古石纏住，牽引著沒入東海深處。

「老衲願永無再見到用到你的那一日，阿彌陀佛。」

一顆蔚藍色的鮫舍珠從海中央朝後卿飛來，圍著他手腕處的那顆不住盤桓摩擦。

早已充斥全身的痛突然找到發泄的出口，后卿仰面躺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地「啊」叫著，聲音絕望而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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