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決生死英雄末路

第144章 決生死英雄末路

太史子義雖氣勇有膽烈,然非縱橫之人。其心有士謨,志經道義,貴重然諾,一以意許知己,死亡不相負。

——孫策

太史慈一路縱馬疾馳,耳畔徒余勁風呼呼卷過,便是四周一閃即逝的地形景緻,他也來不及細細勘察打量,成了眼角餘光里的一抹殘影。

也不知追了多久,當朝陽完整地呈現在天邊時,他猛一拉韁繩,立住身形。眼前,是一叢殘枝枯木的森林,其間黯淡而又寂靜,就好像從未有生物存在的痕迹,更別提數目千餘的大軍了!

「如此地利有如天賜,若我是孫策,必在林中左右隱設伏兵,只等財狼入瓮矣!」設身處地地,這樣的念頭油然而生。太史慈回眸,身後飛沙走石,一片空空蕩蕩。那些緊隨在側的重甲步兵,不知何時已經跟丟了步伐。拼殺一夜,他們實在是太累了啊!

一張張熟悉的青稚面孔猶如盞盞明燈,在腦海里一一閃過。這些本被劉繇視若棄子的兒郎,在自己擢任主將的那刻起,便已下定決心至死追隨。或許是被劉繇帳下諸多惡吏欺壓剝削太久了,抑或者被自己勇銳豪爽和棄祿似土的手筆所感染。所以無論自己做了什麼決定,他們都會義無反顧地拚死捍衛,甚至不惜獻上自己的性命。就像現在,明知斷無取勝的可能,也不曾有一人畏縮後退。

他悄無聲息地摸了摸胸口跳動的心臟,深知那些戰友袍澤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後方咬牙追趕。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並非一人獨自在戰鬥!

「這樣的感覺,真是令人沉醉啊!」太史慈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目光卻筆直地向林中射去。

那裏,血漬遍身的孫策孤然傲立,與自己遙遙對峙著。明明是敵對的關係,可太史慈從他的眼中看不到半分的殺氣,有的只是淡淡的倦怠,還有——一絲悲愴?配合著奇妙的氛圍,就像是在看一具屍體。

「他是在憐憫自己么?還是要告訴我,千萬別進去?」太史慈忽然發覺,眼前的少年也不是那麼讓人深惡痛絕,他有着強大到無可匹敵的實力,更佔據了令人艷羨到髮指的運氣和人脈,僅僅是輕輕的一站,便讓人不免心生親近膜拜之感。有人生在帝王家,卻為了皇位爭得頭破血流;有人家道平平,卻有着與生俱來的人格魅力,註定會走上至尊的寶座。而他孫策,顯然便是後者。

有那麼一剎那,太史慈居然覺著倒地投降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至少,站在眼前的是一位年少有為的君主,絢爛如朝陽,在他身後,還有着許多與之年歲相仿、志同道合的龍虎義士。他們無一不是享譽世間盛名的一方豪傑,卻又盡皆甘願寄附在這少年的麾下,全無私心戀欲地為之捨命捐軀。

「太史慈啊太史慈,你未免也太看輕了自己!」他不由得哂笑出聲,全為方才那腦海中縈繞不去的雜念與私心感到如此可笑。他忽然想到了昨夜一往無前的孫策,當時他就站在城門外,明知暗有埋伏,此去必是九死一生,一如當下的自己,而那人還是坦然自若地走了進去。如今局勢顛倒,角色翻轉,一切又能怪得了誰呢?

「既然他孫伯符能夠做到,那我太史慈為何不能同樣來個入死求生!」他取下座鞍上的短戟,朝着馬股奮力一拍,揚聲大喝:「孫伯符,可別因為昨夜本將軍放你一馬便束了手腳,拿出你的真本領,你我二人戰個痛快!」

駿馬飛馳,人借馬勢,太史慈挺戟急襲,眼看着就要刺中那少年的面門。

一條繩索嗖地自腐葉泥地里竄出,輕而易舉地將奔襲的馬匹絆翻了身。太史慈亦是痛聲翻倒在地,直摔了個七葷八素。未等他起身,左右衝出兩名莽漢扣住他的手腳,已是動彈不得。

「孫伯符,你用這小人伎倆,以多欺少,又算得什麼英雄好漢,我太史慈不服!」太史慈梗著脖子破口大罵,下一刻卻又被身邊的莽漢摁貼了土。

孫策近身了兩步,居高臨下,冷聲道:「遍覽整個揚州,能令我孫伯符心生敬佩的,也只有你太史子義一人。必須承認,你的武藝、膽略都是我生平逢遇之最。可你一味為虎作倀、迷途不改,致使我軍傷亡慘重,即使孫某愛才心切,也要給死去的將士們一個交代。既然你提到了昨夜,那我便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只屬於你我之間的決鬥,也算是了結那場半途而廢、勝負未分的戰鬥!」

「主公~」眾將脫口欲勸。

「放開他!」孫策橫眉,不帶有半分允許質疑的口氣,「眾將士聽着,這一戰無論孰死孰生,都是你情我願,事後也絕不容許任何人挾私恨找對方報仇!」

眾人無奈放開了手腳,就在太史慈起身的時候,孫靜悄無聲息地靠了上去:「將軍滯留許久,獨不見了身後數千名將士,難道就沒有起一丁點兒疑心?」

太史慈驀然側頭,瞪向這素雅自若的白面將軍,目中怒火渾似欲擇人而噬。「即便將軍高義,對自己的性命毫無吝惜,也該考慮考慮那些一心追隨、捨命趕路的可憐手足弟兄吧!以您的智慧,接下來該如何做,當不用在下細說了。幼台僭越,一切望將軍好自為之!」孫靜軒眉,遞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翩然退入一旁,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太史慈攥緊了拳頭,內心隨之掙扎不已。這麼長時間,自己手下的那幫弟兄居然一個還沒有趕到,難道真如此人所說,已經遭遇了什麼不測?他抬眼四顧,對面的敵人或茫然、或憤怒,表情不一卻愈加篤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一定是此人瞞着孫策眾人,私自授意部下埋伏在退路兩旁的山谷,蓄意伺機將己部一網打盡。那麼現在突然說出這一番曖昧的話,意在動搖自己在這一決生死的關鍵時刻投鼠忌器,不至傷害到孫策。不過細想下來,自己的弟兄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可為了他們,我又該如何作為呢?

太史慈不畏死,既然選擇應戰,他也早已做好了捨生取義的萬全準備。無奈老天爺跟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捫心自問他一生坦坦蕩蕩,投身戎馬後更是規束舉止,日夜如履薄冰,就怕有朝一日有什把柄落於宵小之手。誰曾想,這唯一的弱點,自己萬分看重的麾下千名將士的安危,還是被這看似文弱的男子給抓了個正著。

他自問不懼孫策,可若是聽憑了這男子的擺佈,便無異於作繭自縛,萬不能求得一縷獲勝的希望。那麼自己先前諸多的豪言狠語,也盡都成了一句虛妄狂言,空叫眼前諸多賊子與天下英雄笑話。可若不從呢?自己即便勝了,那些安危悉數繫於己手的可憐將士也必將含冤受戮,成了無人知曉姓名和身世的森森枯骨,草草露葬荒嶺。這是自己萬萬不願看見的,既然一念在他,他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秋風蕭瑟,穿梭林間葉隙發出嗚嗚的涕泣聲。太史慈仰面朝天,一粒冰晶玉潔、雕鏤精美的冰點打在臉龐,蕩漾起絲絲舒爽的涼意。

「下雪了?」

望着斜斜密密,迎風翻卷的萬瓣雪花,他綻開臉龐開心的笑了。這是他第一次能夠細下心來、親眼觀賞這人間的初雪,一切從無到有,一如目睹世間第一個生命的誕生,那種難以描述的奇妙與驚喜。他忽然覺著,原來下雪也能如此的美麗,它本不屬於這裏,卻能每年如約而至,就像是隔着湖畔那令人魂牽夢縈的可人姑娘,美好而又拒人於千里之外,那是上蒼對陷入絕望的萬物生靈最大的恩賜——一場美夢。

黑影閃過,太史慈眼前一花,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倒飛了出去。趴在枯葉雜草上,他連聲咳嗽不止,「噗」地一道血箭吐在地上。

一擊得手,孫策卻毫無半分取勝的喜悅,目光隱隱露出不忍道:「鏖戰一晝夜,想也是氣血耗盡,你又何必再牽強逞能、一心求死呢!」

「孫伯符,少給老子惺惺作態!」太史慈瞠目,握著短戟的手臂不由微微顫抖。怒吼一聲右腳飛蹬,掀起一片殘葉,迅電般地直奔孫策撲去。這一次,他再無顧忌,已然使出了十分的實力。

那猙獰的面孔漸是在瞳孔里放大,孫策折身,悠然而輕易躲避開。右手隨之撐掌成刀狀,就在迫近太史咽喉分毫的地方,陡然下墜,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太史慈踉蹌倒退幾步,單膝跪地方才卸去這股蠻力,一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一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他為什麼這麼做?剛才明明可以瞬間取走自己的性命!」

「你輸了!」孫策冷漠得可怕,卻又說出了不爭的事實。

「是啊,自己輸了,一敗塗地!」太史慈愴然仰首,那幽若寒潭的雙眸,早已了無生機。他再次貪婪地瞄了這煙火塵世最後一眼,手中鐵戟鋒刃呼地一轉,便狠狠地向自己雪白的脖頸上劃去。

孫策見之色變,情急之下一劍刺中他的手腕,血花迸現,鐵戟隨之叮噹墜地,卻又被跟上的孫策一腳將其遠遠地踢開去。

「子義呀子義,我原以為你好歹也是一位忠義彪炳、敢作敢當的響噹噹漢子,卻沒想到看走了眼,你竟是如此愛惜羽毛,不惜自殘父母養育多年的金軀以全自身善名,真叫人失望啊!」孫策挑唇譏諷道。

太史慈身子一震,腦海里陡然浮現出高卧堂上皺紋滿面的老母容顏,兩行清淚不由溢出了眼眶:「母親大人——」

明明還是那個睥睨彪悍的太史慈,此時卻一反常態,流露出震懾人心、引人共鳴的真性情來。想及尚在廬江飄零的老母賢妻一家,孫策深為動容,喟然長嘆:「你走吧!」

太史慈愕然。

「你也不必多想,權當我是為了報答你昨夜放生的恩情。」生怕此人執拗不肯走,孫策復一冷笑,「不過下次再見時,你我各不相欠,當於沙場戰個痛快、一決生死!」

見太史慈仍是愣愣杵著,一旁孫靜迎前半步:「走吧,那些英勇的將士還在不遠處等着你歸還!」

自己的部下?太史慈如夢方醒,翻身躍上對方送來的良騎,向著眼前星羅的敵人深一抱拳,不發一言,終揚鞭馳騁。

孫策眼珠一轉,似想到了什麼,沖着他的背影懇切地朗聲喊道:「太史慈,劉正禮外寬內忌,身邊又多小人環繞,你若就此回去必受迫害。聽我一句勸,帶着將士們遠遠地逃命去吧,他日你我若是有緣相見,希望不再是敵人,而是以朋友的立場把酒言歡、放縱一場!」

身子一僵,耳畔似也響起了劉繇那尖銳的咆哮。太史慈微微輕嘆,是啊,以曲阿的現狀和劉繇的個性,自己若真就這般莽撞回去,可不得成為眾矢之的,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么。相比起來,軍中都說這小霸王窮兵黷武、嗜血成性,人人談之色變。數次交鋒,不過三言兩語,他卻無不以真心實意寬待自己,便是屢次三番地險被去了性命,卻依舊不置一顧地一心替自己的安危着想。如今看來,倒是有小人懷恨惡意中傷了。

一股暖流自心田間悄然流淌,既是對手,又是知己,或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吧。太史慈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出三分弧度,再無遲疑迎著風雪縱馬飛奔而去。

「就這麼放他走了?」目送斯人遠逝,宋謙悶悶不樂道。

「如此英雄人物,註定為戰而生,若是就此白白死去,未免太過可惜了!」孫靜搖頭長嘆。

也不知是感嘆命運弄人、英雄多舛,還是擔憂眼前人兒的不明將來。

「太史慈——」不為人知處,孫策眸帶笑意,唇角上翹,「不出三日,你必乖乖回來臣服於我!」

卻說太史慈心急如焚,一路回趕,未過十里正與自己灰頭土臉的一眾部下撞了個正著。望着眾人安然無恙,太史慈心下稍安:「那孫幼台雖然言語刁鑽,手段略微陰險,卻也是個守信之人。」

兩邊相見,相擁而泣,一時感慨萬千。

「將軍,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還回曲阿么?」一人訥訥問道。

「那幫畜生!老成你難道忘了,咱們與將軍當初是怎麼被他們趕出來的?」他身側一人恨恨罵咧著,「咱們死不足惜,可將軍雄才偉略,卻屢次受那劉揚州的窩囊氣,夾在中間裏外不是人,好不叫人舒坦!橫豎是個死,依我看不如就此反了,只要將軍您一句話,咱們都願意跟着您干!手刃劉繇奪下曲阿,再去尋那孫賊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太史慈聞之怒目一瞪其人,殺意瞬間卷過全場。

本已有心附和的眾將士頓覺壓抑,情不自禁垂下了腦袋。

「若讓我再聽見此等大逆不道的妖言亂語,定斬不饒!」鋒銳的目光從每一張臉孔上一一掃過。,太史慈凜然呵斥。

眾人諾諾。

「將軍,要不咱們去丹徒吧!」忽有人建議道。

太史慈眼前一亮,沉吟不語。

自笮融一死,丹徒便成了無主之地。此後劉繇一直忙着應付孫策的進攻,將所有的兵力和精力都集中在了身處的曲阿,那麼自己此去必然無什大的阻礙。況且笮融在丹徒經營多年,就算遭受了洗劫,富庶豐饒的底蘊還在。既然曲阿不能容,那就去互為犄角的丹徒,如此既能在孫策攻來的時候及時支援上主公,也不至讓這些部下跟着自己一同背上賣主求榮的罵名。即使將來主公問罪、對簿公堂,自己也能有所倚仗,不落口舌予人。

「去丹徒!」心中計議已定,太史慈即刻下了整軍令,數千兵馬遂浩蕩往北行趕。一路上又遇到了許多逃散的敗卒,太史慈來者不棄,悉數收攏到自己麾下。敗卒中多有昨夜血戰的僧侶,一聽領軍的是太史慈,去往的方向又是離去多日的故土丹徒,無不紛紛響應,直呼樂於追隨。

這樣急趕了一晝夜,等到了丹徒,太史慈一點人頭居然已是達到了一萬之數。他不敢懈怠,一面安撫城裏驚慌的民眾,一面厲兵秣馬,靜靜等待着孫策的第二次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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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之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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