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國早春

第1章 民國早春

(楔子)

新世紀的陽光照耀大地,燕山南麓太行山北麓的山西省邊城縣城市廣場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雄壯激昂的進行曲震耳欲聾。

邊城縣地處晉,冀,蒙三省交界,自古有「雞鳴一聲聞三省」之稱。抗戰時屬於晉察冀邊區,民風淳樸而剽悍,日偽時期,強權之下,百姓們從來沒有低下過高貴的頭顱,一直進行着不屈不撓的鬥爭。

今天是邊城抗戰紀念碑的揭幕儀式,邊城縣書記縣長等全員到齊,省里也派出了重量級人物,以示對烈士的尊重。不過老百姓最期待的是,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百戰餘生的碩果僅存的一些抗戰英雄,除非已經卧床不起,都會親臨現場,為邊城抗戰紀念碑揭幕。

儘管邊城人民生活蒸蒸日上,電視,手機等媒體把鋪天蓋地的信息灌輸進每個人的腦海,令人應接不暇,但是邊城人民,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百姓,仍然記得當年威名赫赫的抗戰英雄的名字和他們的一些傳奇故事,因此特別期待能見到真人。

已經進入新世紀,英雄就算沒有逝去,必然已經垂垂老去。

老去的英雄仍然是英雄,不是嗎?

我作為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山西省邊城縣宣傳部不久的一個宣傳幹事,承蒙同事們看重,認為我的文字功夫還不錯,把這次活動的宣傳工作交予我,我深感肩頭的擔子很重。

我提早拿到將要蒞臨的各位老英雄資料,經過認真拜讀,然後採訪一些民間老人,又綜合上網搜索得到的只鱗片羽的傳說,不禁深深為那個年代的艱難險阻所震撼,為那群戰士的慷慨悲壯所折服,為英雄們當年的熱血燃燒所感染。

我想,這些英雄,這些經歷,不是我枯燥無味的語言,味同嚼蠟的報道所能展示的。就算上了報紙,上了電視,甚至上了銀幕,或許大多數人會選擇無視,就象辦公室報紙架上的報紙,無人問津。

我並不否認,我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新新人類,喜歡動漫,電子遊戲,跳舞K歌,但當我為了工作,被迫了解過去的英雄事迹,不由被深深吸引,以致破天荒的半個月沒有看動漫,沒有玩遊戲,沒有K歌……,不但工作時間,連業餘時間都用在翻看資料,訪問老人和搜索網上的有關史料和浮光掠影的傳說。

漸漸的,將要蒞臨的老英雄在我腦海中形成了一個整體形象,而其中一個叫郭雲飛的老將軍的形象特別顯眼。

這位老將軍在邊城縣待的時間並不長,資料和網上的信息也很少,但我直覺,這位老將軍的人生傳奇,或許比那些驚天動地的美國大片,毀天滅地的網絡小說更精彩更傳奇。

昨天,我得知郭雲飛老將軍和幾位抗戰老英雄已經到了邊城縣,入住了縣城新建的豪華氣派的巴黎香榭酒店,就迫不及待地驅車前往,亮明身份,求見郭雲飛老將軍。

進入巴黎香榭酒店之前,我心裏還在嘀咕,這個酒店名字到底是哪個腦殘取的,不但與邊城縣深厚的歷史人文傳統嚴重不搭,而且貽笑大方。至於郭雲飛老將軍是否會接見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小宣傳幹事,居然沒有在我的考慮之列。

郭雲飛老將軍痛快地接見了我。得知我的來意之後,特別是聽我說讓老英雄們入住名叫巴黎香榭的酒店,丟了邊城縣的面子也怠慢了老將軍,就哈哈大笑,說他年近百歲,時日無多,正愁沒有合適的人選述說一下百年往事,與我這個年輕人一見如故,願意與我分享他的人生經歷。

我受寵若驚,作洗耳恭聽狀,郭雲飛老將軍卻交給我一本小牛皮封面的記事本,說他的一生都概略記載在這個日文封皮的筆記本里。

我恭謹地告辭回到辦公室之後,打開筆記,就被深深吸引住了。筆記記事極其簡略,許多重大事件也只有隻言片語記載,但因為我深入了解過郭雲飛老將軍的資料和傳說,他親筆所寫的筆記就象一根脈絡清晰,提綱挈要的主線,一下子就把所有的遺鱗落羽串連起來,形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精彩紛呈的整體。

昨晚我一夜未眠。

現在,老英雄們即將入場,民眾的熱情已經高漲。我身處在人群之中,耳目中卻一片清明。雄壯的進行曲和嘈雜的話語聲沒有進入我的耳朵,面前攢動的人影也被我無視。一夜未眠的我卻出奇的思路明晰。

現在的我,就象身處在最先進的3D影院,眼前浮現出郭雲飛將軍的一幕幕人生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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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民國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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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五年,早春。

隨着一聲悠長,雄渾的汽笛,一艘船舷上標著岳州——長沙的客輪出現在長沙小西門碼頭湘江上飄蕩著的濛濛薄霧之中。船頭高昂,威風凜凜,銹跡斑斑。斑駁的銹跡之下,隱約還可以看到什麼什麼「丸」幾個大字,是三義輪船公司在日本商社手裏購買的舊火輪,刷的薄薄一層漆已經快掉光了。不過這不要緊,即使是日本淘汰的輪船那也是好輪船。

「長沙,老子又來了。」

郭運輝迫不及待地鑽出船艙,撲到船頭圍欄上喊了一嗓子。江南的早春,春寒料峭,呵氣成霧,他渾不在意,仰頭看向岸上晨霧中若隱若現的氣勢恢宏,破敗陳舊的長沙城。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精力旺盛,得意洋洋。其實郭運輝二十還差,不過他本來就生得高大,又穿着一套自以為很高檔的暗花綢緞長衫,頭頂黑色毛呢禮帽,自以為掩飾住了自己略顯青澀的面孔,自信心爆棚。

客船減速,緩緩地向躉船靠攏。旅客們紛紛拖着行李,吵吵鬧鬧地從船艙里湧出,狹窄的甲板上頓時人滿為患。待得客輪停穩,旅客們就摩肩接踵,不分彼此地通過躉船檢票口,鐵制跳板,踏上幾近四十度陡坡的階梯,然後各奔東西。

郭運輝不慌不忙,待旅客們走得差不多了,才輕輕撣了撣長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輕輕轉身準備棄船登岸。他一轉身,登時便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停止了所有動作,口中囁嚅有聲:「我死了,我死了……怎麼可以這樣漂亮……」

給郭運輝施法的是一個留着齊耳短髮的少女,月白衫襖,黑色長裙,秀眉瑤鼻,膚若凝脂。她從艙門出現時,正好與郭運輝四目相對。她的目光從郭運輝臉上掠過,就走向躉船,似乎郭運輝與江上的霧,船頭的欄桿別無二致。

郭運輝目光獃滯地盯着少女穿過躉船,踏上懸在水面的跳板,只覺她的身影如同清水中的一株新蘆,裊裊婷婷,似乎就要凌波而去。

「怎麼這麼久時間沒有看見她?這下完了。」郭運輝後悔不迭。這班客船航程一天一夜,好動的他可沒少在船上瞎轉悠,要是早看到了她,該有多好?想來她是在客輪上層的卧鋪,而不是在空氣渾濁,人滿為患的大客艙。

眼見少女踏上了青石鋪就的上坡階梯,郭運輝慌了。他知道,她只要離開碼頭,融入人群之中,茫茫人海,他到哪裏去找她?

「百年修得同船渡。」郭運輝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句話。他不假思索,三步並作兩步,蜻蜓點水一般躍上躉船,趕到已經登上碼頭出口平台的少女身後。

碼頭出口還算寬大,兩邊各展開一排店鋪,隔着大馬路,對面又是一排店鋪。大多是小吃店,飯館,南貨店之類。

「我冒冒失失搭訕她,她肯定不會理我,還會給她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郭運輝儘力平息着急促的呼吸,看着淡定面向街道的倩影,不知所措,心想,要是她露出惶然無助的神情就好了,那麼他就能藉機搭訕。時局動蕩,一個妙齡少女,孤身一人來到省城,沒人接送,惶恐不安不是很正常嗎?

「你好,請讓一讓。」

郭運輝肩頭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扭頭一看,提醒他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戴着圓框眼鏡,氣度不凡,婦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碼頭出口并行十輛馬車也無妨,而這對中年夫婦卻禮貌而冰冷地請郭運輝讓路,他不禁心頭火起,正要開口,耳邊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喜道:「爸,媽,你們上來了!」

郭運輝心道僥倖,幸虧沒有當場發飆,否則萬年修得同船渡也是枉然。忙退到旁邊。

中年男人把手中的皮箱放在腳邊,瞟了郭運輝一眼,並不理會他。中年婦女對月白衫襖少女道:「晏紫,你跑這麼快乾嘛。」

晏紫拉着媽媽的手,唧唧呱呱地說着什麼,旁邊不遠的郭運輝完全沒有聽到了。他腦海不住轟隆隆地響着「燕子」二字。

「燕子!她叫燕子,好好聽的名字。」郭運輝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家鄉田野上,河面上掠過的輕盈燕子的影象。這些他司空見慣的鳥類,他此時才感覺它們的身影是那樣優雅,輕靈……美妙。

「美妙,對,就是美妙。」郭運輝喃喃道。他看着晏紫一家人。心想要是這時出來一個「三隻手」偷走晏先生的皮箱多好,那麼他就可以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晏紫一家人視野里了。「三隻手」是湖湘對小偷的蔑稱。郭運輝不是頭次來長沙城,他的印象中,省城碼頭三隻手是很多的。

「老闆,要車嗎?」

一輛老舊的人力三輪車嘎地停在晏紫一家面前。長沙雖是省城,汽車,洋車也不少,但是拉客的大多是這種人力三輪車。三輪車后廂放上一條長木凳,就當洋車使了。

晏紫爸爸蹙了蹙眉,顯然對這輛老舊的「洋車」不甚滿意,但他瞟了一旁呆若木雞的郭運輝一眼,毅然提起皮箱,一家人上了人力三輪車,在長條凳上坐定,催促車夫快走。

眼見晏紫在吱吱呀呀的車輪聲中頭也不回,一家人如避瘟神般絕塵而去,郭運輝不由深受打擊。少年慕艾,郭運輝從來沒有覺得哪個姑娘象晏紫一樣,如一道閃電,震撼了他的整個身心。可是這道閃電,真的如一道閃電,一閃即逝。除了一個名字,什麼也沒有給郭運輝留下。

「燕子,燕子……」郭運輝分析著:「這應當是她的小名,不是本名。找也沒地找去……」

他卻不知道他心中的女神本名就叫晏紫。

「哼,小小一個省城,難道就沒有機會再見面?」想到這兒,郭運輝又豪氣干雲。準備按原計劃行動,安頓好了再慢慢查找晏紫的下落。

這時又有一班客艙停靠,大群旅客湧上的傾斜的青石階梯。郭運輝眼尖,他正要離去,瞥見一個粗壯漢子把手伸進了前面一個老人背上的包袱之中,知道這是個三隻手,不由心中大怒,飛身躍下條石階梯,同時大喝道:「該出來的時候不出來,不該出來你出來找死。」

那粗壯漢子的手剛剛伸進包袱,耳聽大喝,同時肋下挨了一腳,被踹得骨碌碌地順着濕漉漉的台階翻滾而下,手中從老人包袱裏帶出一樣東西,迎風展開,如旗如幟,原來是一塊青色洋布。

郭運輝下手時看準了角度,所以這三隻手並沒有撞向階梯中線的旅客們,而是斜向滾開,沒有撞傷下方的人群。饒是如此,旅客們也驚得大呼小叫起來。

三隻手鼻青臉腫地爬起來,伸手在臉上一抹,一手鮮血,原來已經摔得鼻血長流了,大叫道:「誰!誰踢老子……」

「就是老子踢的,怎麼着?」

郭運輝放下撩起的長衫下擺,居高臨下,威風凜凜,大聲叫道。

他雖是年少氣盛,卻並非輕舉妄動的愣頭青。相反,他年紀輕輕,就多次隨父親走漢口,下江西,販糧運米,買賣藥材茶葉,已然是洞庭湖的麻雀,見多識廣。他知道這些混碼頭的三隻手,都有一幫子人,如果他們一哄而上,好漢也架不住人多,立即擺出一幅大義凜然的模樣,大聲道:「盜亦有道,你竟然對這樣一個可憐巴巴的老人下手,是個人都看不下去!」

那被偷的老人忙去撿起飄落的洋布,一邊拍著洋布上沾染的泥漬,一邊手忙腳亂地捲起來。而旅客們也對那粗壯的三隻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好,你有種!小子你有種。有種你就等著。」三隻手被千夫所指,老臉發紅,不過他血頭血臉的也不明顯。他看來羞恥之心尚存,在眾多旅客面前也感覺臉上無光,撂下一句狠話,急急而去,一邊還用衣袖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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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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