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主人,您為何要與她打這個賭?」

燕驚鴻離開后,一個年輕人從屋內邁步出來,好奇地看着她的背影。

韋雲圖嘆了口氣:「我雖然隱居於此,卻一直放不下天下事。這次遇到這般離奇之事,也許真的是天意。」

「主人,您是聽說她親手斬了景王才起了幫她一把的心思吧?」年輕人聳聳肩,「您當年就一直看景王不順眼。」

韋雲圖瞪他一眼:「胡說什麼,我哪是看景王不順眼?我是不喜歡他為人處世太過狠厲狹隘,明明瞧不起人,還偏偏要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裝得很。」

年輕人笑了笑:「很久沒見您這般模樣了。」

聽說先太子過世的消息后,韋雲圖很是頹廢了一段時間。不過四十歲的年紀,身上竟有幾分暮氣沉沉,他隨意找了個小村莊定居,給村人治治小傷小病,渾噩度日。

先帝的昏庸已無可改變,朝中很多人都把改變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包括韋雲圖在內,他曾對太子寄予厚望,但他用心教導的弟子最終沒能登上皇位。

作為韋雲圖的貼身侍衛,跟了他這麼多年,年輕人理解他的痛苦。

而皇位落入了「禍國妖妃」之子手中,帝王年幼無知,朝上還有個把持朝政的謝寒宿,天下人都說這大榮朝遲早要改姓謝了。

年輕人看着韋雲圖一日比一日沉默,似乎準備碌碌無為度此餘生。

他已經很久沒看到韋雲圖眼底燃起希望的火光了。

韋雲圖喃喃道:「若斬景王、扶帝位的都是晉寧公主,那這燕家的王朝也許還有救。」

「您要幫她,直接幫忙就好,為什麼還要打賭呢?」

「不能光聽她的一面之詞,我至少要看看她有沒有足夠的智慧,又有多大的決心,」韋雲圖搖搖頭,「何況,王族高高在上,讓她體驗一下民間疾苦,對她、對百姓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年輕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您覺得她能贏這個賭約嗎?」

韋雲圖搖頭:「從高處摔下來,遠比生來如此更痛苦,享受過榮華富貴,只會更難以忍受眼下的清貧。昨日還是金枝玉葉,今日便是任人欺辱的可憐人,身份地位財富權勢一朝盡去,我並不太看好她能忍受多久。」

「還有女子最看重的容貌,」年輕人補充道,「程艷紅姿色平庸,但聽說晉寧殿下容貌極美,您可曾見過?」

韋雲圖頷首:「見過,說一句傾國傾城也不為過。」

「落差太大,堅持不下去也不能怪她,任是換了誰怕都忍受不了這些,」年輕人有些擔心,「別說忍受那徐家人了,只說那吃穿用度,她就不可能受得了。何況她又不會做飯洗衣,堂堂公主怕是又拉不下面子去求別人賞一口飯吃,她能不能活下來怕都難說。」

韋雲圖視線落在那幅字上,撫須嘆氣:「怕她性情太過急躁,本想贈她一個『和』字的。」

想到剛剛晉寧公主強行把這扭曲成「干」字,年輕人笑了起來:「真想不到晉寧殿下這麼有趣。」

韋雲圖哼了一聲:「她再有趣,賭不贏,我也不會幫她!」

—————

話說得雖滿,但過了兩日,始終不見燕驚鴻上門,韋雲圖便很是有些放心不下。

燕驚鴻的赫赫「威名」,他自然是聽說過的,對着京城裏權貴人家的誥命夫人,她都是說翻臉就翻臉,指望她在一個鄉野村婦面前委曲求全,委實不太現實。

艷紅的婆婆徐張氏只是一個沒什麼心機和見識的村婦,哪怕撒起潑來也是直來直去的,並不會比京里口蜜腹劍的誥命夫人更難對付。

變數在於燕驚鴻,她已經沒有了能夠壓制對方的身份。

韋雲圖忍不住想,燕驚鴻是不是已經被打了一頓鎖在了柴房,才一直沒有露面。

艷紅的婆家有多能折騰,他是了解的,之前看到艷紅被毒打,韋雲圖也曾心生不忍,想給她一筆銀子勸她離開徐家。

但艷紅是那種以夫為天的女子,說什麼都不肯離開。

哪怕是被常年的苛待弄得愁苦又麻木,她也不曾產生什麼反抗的念頭。

韋雲圖除了嘆息,對此也沒什麼辦法,艷紅從小耳濡目染,形成的便是這樣的觀念——忍耐再忍耐,將來等到她生了孩子,等到她的孩子長大,直到多年媳婦熬成婆,總能熬出頭的。他縱有滿腹經綸,也不可能靠幾句苦口婆心就顛覆一個人的觀念。

而至於燕驚鴻的脾性,和艷紅則是截然相反,這位晉寧殿下的暴脾氣名滿京城,總的來說,就是她脾氣一上來,誰的面子都不給。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先帝晚年時,曾沉迷修仙問道,當時有位道士頗得帝王寵信,帝王對其已經到了偏聽偏信、言聽計從的地步。

帝王閉關修鍊時,連朝臣和皇子皇女都不肯見,朝政也不處理,只肯見這位道士。

連當時已經能和太子分庭抗禮的景王,見到這位道士都要先行個拱手禮,口稱一句「仙師」。

太子倒是很看不慣這道士,奈何幾次進言,非但帝王聽不進去,太子一派還折了幾個朝臣進去,實力大損。太子本人也被申斥,他便被屬下勸了下來,暫避鋒芒,以謀後續。

他們兩人的態度,倒也代表了朝臣們的兩種行事風格,要麼禮讓兩分、虛與委蛇,要麼躲著、不與其正面交鋒。

只有燕驚鴻,躲是不可能躲的,禮讓也是不可能禮讓的。仗着帝王寵愛,在先皇除了道士不見他人那段時期,她愣是硬闖了一次帝王寢殿。

這要是換了別人,怕是幾十大板少不了,但她非但沒受罰,還順走了一顆帝王寶貝不已誰都不給的仙丹。

當時朝臣聽說此事,以為晉寧公主也跟着胡鬧,還有人頗不以為然地說怪不得她是帝王最寵愛的皇女,真會投其所好,連修仙也要跟着摻和。

但顯然他們都猜錯了,這事之後,帝王大概是為了不顯得太厚此薄彼,便派了那道士在宮中給后妃和皇女們講修仙之法,還給大家分發了剛練出的一爐「仙丹」讓她們服用。燕驚鴻按捺著性子聽了幾句忽悠后,暴躁掀翻了那盤「仙丹」,還當面嗆人:「您是不是覺得本宮缺心眼兒啊?」

正伸手去拿仙丹的一位昭儀訕訕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位暴脾氣的公主真是霸道且不可理喻,她自己從皇帝那裏拿到了仙丹,就不許別人也拿到。

滿盤仙丹都被燕驚鴻掀翻了,最後誰也沒分到。在場眾人自恃身份,哪怕再好奇這仙丹,也不可能不顧形象從地上撿起來啃一口。

道士這必然不能忍,當即一狀告到了帝王面前。

誰知帝王只是勸他:「朕這女兒,哪都好,就是這脾氣太大,連跟朕都鬧過小性子,仙師莫要跟她計較了。」

道士算是知道晉寧公主這脾氣是怎麼慣出來的了,他眼珠一轉,開始忽悠皇帝,說他的子女中有任何一個心不誠,帝王就不能修仙成功。

皇帝這才下了旨,命晉寧公主面壁思過三個月。

道士洋洋得意,他這人心眼極小,睚眥必報,如今一朝得勢,眼看連皇子皇女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自然得意非凡。

但他睚眥必報,燕驚鴻比他更甚,接到聖旨當場,就帶一隊人馬砸了御賜的「仙師府」,把「仙師」打了一頓,還打斷了一條腿,然後她才施施然回宮面壁思過。

道士氣得拖着傷腿也要進宮告狀,帝王看着鼻青臉腫的「仙師」,憤怒之下命燕驚鴻沒有旨意不得出寢殿半步。

晉寧到底是帝王最寵愛的皇女,若換了旁人敢這般行事,就算不脫層皮去條命,至少幾十大板是免不了的。

朝野之間一度對此事津津樂道,雖然開心有人敢教訓那位道士,但也有人覺得燕驚鴻有勇無謀,被寵得脾氣極大,不懂暫避鋒芒,為了打人一頓出氣,居然差點把自己作成圈禁終生。但好在她運氣好,被圈禁沒多久,就來了位新人,頂替了原本那位道士的位置,還勸帝王解了她的禁足。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燕驚鴻帶人把道士打了一頓后,帝王看着「仙師」那鼻青臉腫的臉,憤怒之餘對此人的信任也產生了一絲動搖——你說你是散仙之體,為何會被幾個普通的侍衛打成這樣啊?

恰在此時,有人向帝王引薦了另一位仙師,比原本的那位道士更加仙風道骨,忽悠起人來也更加情真意切。

原來的道士能得寵至此,主要原因是帝王吃習慣了他的「仙丹」,一日不食,便覺精神不振。

而「新仙師」幫帝王解決了這個問題,以另一種「仙丹」代替,配合呼吸吐納法,讓帝王的確精神矍鑠了些,脾氣也不再像之前般暴躁。

於是原來的道士逐漸失寵,新來的這位扶搖直上,直至被封為「國師」。

朝中本來很是頭疼,以為又是一位禍國妖道,結果這位國師倒是反其道而行之,時值江南水患,帝王專心修仙,本不欲理會此事,但國師勸誡帝王,應全力救助百姓,積攢功德,有利於成仙得道。

朝臣逐漸消去了對這位國師的偏見,時移世易,如今新帝登基,先皇養的其他道士都被趕走或下獄,只有這位仍然在國師的位子上待得穩妥。

韋雲圖想起這件事,本是在思考燕驚鴻此人脾氣到底有多差,就算在情勢不利的時候也絕不會忍耐脾氣,但想着想着,卻意識到些其他東西。

他想起燕驚鴻之前來治傷的時候,曾提起過這位國師「國師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我只當他又拿話本里看來的故事忽悠我。」

韋雲圖迅速在腦海中捋了一遍這位國師出現后的種種事迹傳聞,他和長公主表面上沒有半點交集。

但燕驚鴻不經意提起此人時的語氣,親切又熟稔,彷彿認識了多年的老友一般。

韋雲圖悚然,燕驚鴻剛被圈禁沒多久,就有人向陛下引薦了國師,一切真的全是湊巧嗎?

她硬闖了帝王寢殿拿了一顆『仙丹』,轉頭國師手裏就拿出了能代替這種『仙丹』的替代品,難道都是巧合嗎?

當年親口向陛下引薦國師的,究竟是何人?和燕驚鴻是否有關?

韋雲圖暗暗記下此事,打算以後查證。

但是想到此處,他再也按捺不住,拿上藥箱,便前往徐家。

出門前,想了想,很怕燕驚鴻餓了兩天滴米未進,便在藥箱裏帶上了一碟子點心。

村子本就不大,他很快就到了徐家,透過籬笆木的院牆,韋雲圖看到院子裏樹蔭下擺着一張椅子,椅子裏懶洋洋地窩著一個人。

此人手裏拿着一把摺扇擋在臉前遮住了光,膝上還卧著一隻大花貓。

韋雲圖走近,輕咳一聲,那人把摺扇移開,對他粲然一笑,果然是燕驚鴻。

這摺扇也不知是她從何處弄來的,扇面上繪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畫師功底平平,沒畫出牡丹的雍容華貴,反而乍看之下頗有些艷俗。

但燕驚鴻手裏搖著這把略顯艷俗的扇子,卻絲毫不叫人覺得違和。

韋雲圖單知道那種極艷麗的容顏能壓得住這種圖案,但艷紅的長相屬於寡淡型,燕驚鴻頂着她的臉,卻硬是用那通身的氣勢壓住了這般艷俗的花樣。

韋雲圖細細打量她,她穿着一身藏藍色的粗布衣裙,頭髮全都梳在腦後,用一根同色的布條束成一個高馬尾,整個人看起來乾淨利落。

他敢肯定這位殿下此生從未穿過這樣的粗陋衣裳,也從未待過如此破敗的環境,但她看起來竟然分外閑適,甚至還給自己搞了個寵物。

「您額頭上的傷,該換藥了。」韋雲圖放下藥箱。

「有勞了,請坐。」燕驚鴻撓了撓膝上那隻大花貓的下巴,花貓撒嬌般蹭了蹭她的手心,又輕盈地跳下了她的膝頭。

韋雲圖看着這隻花貓:「這不是村裏鐵匠鋪養來捉老鼠的嗎?」

「是啊,去鐵匠鋪的時候看到了,就借來養幾天。」村裏的鐵匠鋪,其實就是一位會些打鐵手藝的大叔,在村裏偶爾幫人修補農具維持生活。

「你去鐵匠鋪做什麼?」

「打了把武器。」

韋雲圖怔了怔:「什麼武器?」

「看。」燕驚鴻指間寒光一閃,一把一指長的小刀出現在她掌心。

「這麼小,切水果的?」

「這叫指間刀,可以殺人防身的,我總不能提着一把九環大砍刀橫行鄉里,」燕驚鴻把那柄小刀收回袖中,「不過您說得沒錯,也可以用來切水果。」

「……您這兩日就做了這些?」韋雲圖還以為她這兩日在忙着思考怎麼存活,原來卻還有心情去做武器。

「當然不是,我這兩天還掌握了一樣新本事。」

韋雲圖有些不信:「什麼本事?」

燕驚鴻起身摘了一片樹葉,把葉子置於唇邊,給他吹了首不怎麼着調的小曲:「看,我學會了用樹葉吹曲子,村西王婆婆教我的。」

這小曲吹得不怎麼在調上,但聽起來倒也歡快,韋雲圖聽着,嘴角也不自覺帶了個笑。

燕驚鴻一曲吹完,放下樹葉,對自己的吹奏評價道:「大概還需要多練練。」

「……」

韋雲圖此來,除了擔心燕驚鴻的處境,也是怕她太過急躁,艷紅的身體,此前便是由於超負荷的勞作和長期鬱結於心導致體虛。此時燕驚鴻再急躁,也於事無補,不如放寬心,還能將養得快些。

但此刻他覺得自己的擔心實屬多餘,「殿下在這裏,倒是過得逍遙。」

「逍遙也是一天,愁苦也是一天,何必想不開呢?」燕驚鴻乖巧地等著韋雲圖換藥,「反正傷沒養好之前,我也沒辦法動身回京。」

「除了額頭上的傷,艷紅的身子也有些虛弱,我待會兒給您開個養身子的藥方,其實之前給艷紅也開過的,只是她婆婆不許她去抓藥。」

燕驚鴻聞言嘆息:「她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韋雲圖正要說什麼,卻看到之前一直找艷紅麻煩的那位小玲姑娘端著兩隻盤子正從廚房出來,她看到院中二人,露出個嫌惡的表情,卻沒搭話,只是徑直走到屋裏喊大家用飯。韋雲圖詫異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哦,我對她說,徐家待我不好,婆婆天天打我,相公又常年不在家,我早就想走人,但婆婆怕我走了后沒人做飯、沒人使喚,才堅決不同意。她聽了,就開始每天來幫忙做飯,特別殷勤,我勸都勸不住啊。」

「……」很好,我那天問你會不會做飯,你的確不會,但你會忽悠別人做啊。韋雲圖陷入片刻沉默,「你說你想離開,她就信了?」

「當然不信,她眼中的徐子明是塊絕世珍寶,她根本不信我捨得離開,所以……」

「所以?」

「所以我告訴她我其實是和別的男人有了私情,那個男人終於答應要娶我,所以……」

「別的男人?誰?」

燕驚鴻攤手:「還能有誰?」

韋雲圖額頭青筋一跳。

燕驚鴻的神色無辜極了:「您是想看我解決問題,還是想維護您在本村的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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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伐果斷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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